无绝期 by 小窗浓睡【完结】(2)

2019-01-26  作者|标签:小窗浓睡


☆、第 1 章

  入夜时分万家灯火通明,人间坠出无数工业的星斗,周府里却仍点起古旧烛灯,火苗忽闪在一个新鲜年代里,昏暗的影子斜进陈年旧梦。眼见别的宅门都是澄明敞亮,各房的姨太太虽不敢明着抱怨,赶着入夜搓麻将时却少不得奚落“要说咱们家,也算是恩享天光。”每日太阳一落,屋里渐渐笼上黑暗,下人们摸索着点上蜡烛,不忘拿铜剪子修了烛花,只留下豆大一点亮光,扑闪着映在窗上,好像一双双困倦的眼睛。
  
  香娃随了小姐刚嫁进府,每天临睡前还把喝过交杯的盏子拿出来擦一遍,双眼给烛火熬得酸疼,呶着嘴对小姐说:“您说希奇不希奇?咱们才进门几天,姑爷就披星挂月往外边晃,非说老爷养的戏子发了病,不放心要去瞧一眼。他倒懂得顾惜,今天去瞧戏子,明个儿大太太的相思受了凉,后天三姨奶奶的猫溺进水,也都巴巴赶去瞧不成?”新嫁娘孙棠落穿着大红的小衣描花样子,公候人家的闺秀向来端着付和煦态度,眉头轻皱对丫鬟道:“哪有你这般没规矩,都说是相公知理孝顺,你倒敢混说胡话。”香娃自讨个没意思,见烛火跳跃着欢腾起来,忙拿剪子绞一截烛芯,不然太太见了可该不高兴。
  
  话里说的戏子叫张玉蓉,早年凭着唱《贵妃醉酒》名噪一时,台底下达官显贵争掷缠头,捧的个小戏班子门庭若市,要瞧他一眼还需打点通融。周家老爷周郑成本非好色的秉性,只因爱极了杨妃醺迷,索性替他赎了身,搁在家里当作唱曲的金丝鸟。哪知不过几年,玉蓉喝了碗太太赏的鸡汤便大病不起,急得周郑成一气之下与太太分房而居。那病说起来也刁钻,遍访名医竟然无药可医,命虽延下来,却坏了一付好嗓子,到如今仍拖着病根,隔三岔五免不得发作。
  
  周郑成有个独子唤作周丹青的,年纪较这戏子略轻,幼时颇有过一场交情,饱识圣贤的少爷见不得别人疾苦,这晚上张玉蓉又发病,咳嗽吵得满园子人抱怨,不知怎的传到他耳边,因素知那屋里缺医少药,一时心中不忍,舍下新婚妻子前去看望。张玉蓉既非周郑成妻妾又不算下人,一个人带个小厮住在花园子里,平日病恹恹足不出户尚遭非议,紧闭房门又受恶疾惰仆刁难,所幸周郑成不忘昔日缱绻,待他尚留一分薄情。周丹青便延得他父亲这般好处,顺着回廊绕进花园,却见繁花深处乱红缤纷,一间屋舍似被描进夜幕里,恍惚之间还以为撞上了花神宅子。待走近一看,却见房门紧闭,外边守着玉蓉的使唤桂奴,正蹲在地上逗蛐蛐,小厮抬头望见少爷过来,忙起身迎上去,恭着腰替他弹身上沾的露水。周丹青听到屋里又传出干咳,隔着门朝里边喊:“玉蓉,你身上又不好?吃过药没有?”屋里忽然静下来,好一会儿再传出声音,却是一串刻意遏制的闷响。大夜里也没法子找大夫开药,周丹青只得打发桂奴去厨房寻些穿贝雪梨煮,自己跨到台阶上再去哄劝:“玉蓉,你跟谁呕得气,自己忍着不吭声,倒要那些下人落的舒服。”
  
  里边突然一阵乱响,门猛的推开来,把周丹青吓得一踉跄,却见张玉蓉横眉竖眼立在他前面,面孔被月光照得惨白,嘴唇却红得像染血,叉了腰怒道:“我跟谁呕气!我哪里敢有气!少在这儿充慈悲主子,我就是死了也不敢受你家里恩情!”捱他劈头盖脸一通骂,周丹青却如弦穿雁嘴闷不作声,忽见桂奴空着手回来,竖着眉喝斥道:“真是好蠢东西,寻不着大夫熬不了药,怎么要你炖个梨也不会!等哪天府里开恩把你放出去,看你这样子如何撑起自家!”小厮头回见少爷发火,唬得变了脸色,张玉蓉扶着门不吭声,刚要张嘴说出话,却见周丹青转身走出去,不禁心里一凉,涌上万般凄伤,但毕竟怨无可怨,只是呆立着不动弹。夜里凉风起来,玉蓉又猛一阵咳,万念俱灰要返回屋,却见周丹青趁着月光又赶回来,双手捧了一只青瓷碗,里面盛着热腾腾的药汤,瞧着他笑道:“好巧二姨奶奶也正犯咳嗽,炉子上煎了现成的药,我去讨了一碗,你先将就吃了,明天再找大夫开对症的方子。”
  
  张玉蓉眸里一晃,挑着眼冷笑说:“你可知道我是什么病?哪有讨了药混吃的。”周丹青不理论,捧着药硬闯进屋,见房中家私粗简若雪洞一般,随手把药搁在桌上。张玉蓉假意叱道:“谁要你进来的,我这屋里腌囋,可别扭熏坏了你,回头大太太又该要吵。”周丹青深知这人惯做刻薄,见天色已深,叮嘱他莫忘了吃药便甩袖走出去,脚下踩得花叶沙沙作响,一路上想着张玉蓉所言,不由得百感交集,满心打算着哪一日自己能当起家,定要善待玉蓉,莫让他再吃苦,但究竟该如何善待,他又丝毫不清楚。待返回自己房里,孙棠落已经睡下,鸳鸯碧草的帐子还未落下来,大红龙凤被面趁得她脸面像抹了胭脂,他惟恐自己冷落了新妻,一边又忍不住惦念玉蓉,几番交战辗转难安,见天色微蒙只得胡乱合衣睡下。
  
  第二天大早,香娃打了洗脸水请他们夫妻起来,二人洗漱妆奁赶去给父母请安,周郑成年过半百,身体却还健壮,穿一件枣红团福褂子正在桌前逗八哥,看着夫妇俩随口敷衍几句便打发下去。大太太住在另一处房里,行至门口忽然听着屋里女人高声笑骂:“听说昨儿晚上那贱货又犯病?他怎么有那么大的命,抻到如此也舍不得死?咱们老爷也是没处使心的,买个痨病鬼巴巴当宝供着。搁给我早就要撵出去!”周丹青听着他母亲骂玉蓉的话心中涌出酸楚,携着妻子在屋外给她问安,大太太忙要丫鬟把他们让进来,两个年长的女仆正给她梳头发,镜子里映出张热烙面孔,她连声询问着少爷功课如何,吃睡可好,又张罗着要人拿果子给孙棠落。周丹青原是有些怕他母亲,只是支支唔唔乱答一通,待出了门,脊背上早渗出一层薄汗,孙棠落瞧着他不言语,周丹青笑道:“你别管我娘说什么,她心眼本是好的。要说蓉哥本是苦命,毕竟是周家误了他,我总不该看着不管。”
  
  吃过饭,周丹青请了大夫去花园子,张玉蓉昨晚喝了他送的药,天刚亮时却吐出血,桂奴见少爷来看望,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周丹青忙请大夫替他诊脉,三根手指搭在细瘦腕子上摸了一阵,大夫皱着眉开方子,不过列了些天冬玄参之类寻常药材,抬头对周丹青道:“脉相虽紊乱,却不似常见的恶疾,到像是心忧成病。”张玉蓉病得蓬头垢面,挣着身子冷笑说:“什么狗屁郎中,心忧生疾能要我吐出一碗血?瞧不出病竟托到心患上,拿了咱们当娃娃哄!”周丹青向来是知尊识礼,被他说得拉不下脸,忙给大夫赔了不是,好声把人家送走,回来对玉蓉埋怨:“你生了什么嘴?巴巴替你跑前跑后,一句好话也落不上。倒不似是过去唱戏时那一腔绵甜。”他忽然想起张玉蓉早不能再唱,自知失言,忙闭上嘴。
  


☆、第 2 章

  
  周丹青拿了方子亲自去抓药,又置办上火炉搁在屋里煎熬,每天煎一碗送到花园里,起初玉蓉还乱嚷着说自己没病,就是有病也医不好,吵得急了便把碗掀下地,周丹青只得越发耐住性子,端着瓷碗好言相劝,一会儿去愿等病好了带他去外边逛街,一会儿又舍下脸装猫做狗的逗弄。他记得自己幼时出过花儿,连亲生爹娘也不敢近身,是张玉蓉衣不解带照顾他,大病初愈两个人去池塘边扑蜻蜓,捉了黑黄团花的大蝴蝶搁进罗帐里养。他那时仰仗自己什么也不懂,只把这戏子当亲兄弟。玉蓉终是掌不住,接了药大口喝下去,伸手一抹嘴抱怨说:“哪个杀千刀的害我,人还没病死,先给这汤子苦死。”周丹青就着残汤尝一口,皱了眉笑道:“等着再添一味甘草,你别急,病去如抽丝,终有一日能够根除。”张玉蓉偏着头笑道:“你父亲曾花大价钱医治我,他尚已无计可施,你能有什么办法?”
  
  话虽如此说,一日一日捱下来,玉蓉果真较以前健朗些,周郑成瞧着也高兴,特唤了他过去伺候,眼见他穿着白绫的衣赏,身姿通灵若一支白荷,想起这人当年在台上千娇百媚,拈起玉兰素指念“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不觉也道出唏嘘,少不得一番云雨温存。到早上周丹青去给他父亲请安,见周郑成坐在圈椅上,张玉蓉立在后面给他捏肩膀,父子照例说些闲话,周郑成难得想起要叮嘱儿子几句,奈何脑子里只盛了春花秋月,稀里糊涂一番寻思,扯不出句正经话。张玉蓉站了好一会儿,这时候腰酸腿麻,弯下腰对周郑成笑道:“可怜我病刚好些,胳膊还软着,怎么就给人当长工似的使唤。”周郑成素喜他娇媚俏丽,便准了他回园子休息。待周丹青也退出来,玉蓉正在外面等着,他多年深居简出,被太阳一烘皮肤白得透明,抿着鲜红的唇笑道:“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外边玩,这话可是算数?”周丹青眼里闪过交缠的光影,幻化着形态飞一般掠出去,一颗心跟着晃起来,连忙说:“自然算数。”
  
  出了周府,二人坐着黄包车在闹市里穿行,大街上车马如龙,贩夫走卒摆开摊子,舞皮影的演一幕大闹天宫,吹糖画的描一幅西厢记,本来都是寻常的热闹,周丹青却看什么也新鲜,买了各式发糕色糕驴打滚,正要递给玉蓉,却见他勾着唇角浅笑,眼眸里似盛着一汪春水,眼看就要淌出来,当下心中一动,下了车扶着他钻进人群里。路边有打把式的在耍胸口碎大石,一个八尺高汉子着玄裤,仰躺在石桌上,胸口垫一芳磐石,另一个汉子胸前生一丛护心毛,拎着把铜锤往上招呼,只听他暴喝一声,电光火石之际磐石应声碎裂,四下叫好声一片,大汉一挺身跳起来,作着揖满地里讨赏。张玉蓉瞧着周丹青一付呆相不禁冷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下三烂的把戏,好像猴儿被栓着耍,他们做这档哪里会有心甘情愿。”周丹青细细一想,知道他原为优伶玩物,免不得触景感伤,忙携了玉蓉默默退出去。
  
  沿着河岸向前,河堤上栽了一排柳树,浓绿的枝条随风摇晃,斑驳影子落下来,玉蓉从柳枝里穿过去,好像飘过一场清澈的甜梦,周丹青直勾勾望着,忽然想起他大病初愈,惟恐不堪劳累,便邀着他去前边饭馆吃醉虾。入了桌,各式菜色摆上来,当中一只白瓷海碗盛着清澄茅台酒,里边养着洗净的活虾,玉蓉愿是惯作伺候的,撸了袖子替周丹青剥虾壳,周丹青正也下手剥出莹白虾肉,刚要拿筷子夹到玉蓉碟子里,却听对方冷笑说:“向来只轮得我伺候,您可别折我的寿。”周丹青听得一愣,只得讪讪转过腕子,闷着头吃饭。他们过去绝非如此生份,吃得同席,入则同车,仿佛是对亲兄弟,又似乎不是。小时候两人在房里偷喝一瓶花雕酒,那时玉蓉嗓子还没坏,趁着醉摇摇晃晃扮杨玉环,甩开声腔唱“海岛冰轮初转腾”,熏迷眉眼高高挑起,活脱似美人风华绝代,道出无限幽怨。周丹青便混闹着去抱他的腿,两个孩子凑在一起私悄声语,眼对着眼,鼻碰着鼻,忽然掌不住大笑分开来。那样的日子稀里糊涂飞奔过去再也不回来。周丹青木愣着说:“蓉哥儿,你别再恼怨,咱俩还跟过去一样好不好?”张玉蓉手指颤一下,想是让硬壳扎了,抬起头对他淡淡说:“有什么好不好,我那病治不好,反正也是将死的人。”周丹青本要作怒,忽见他指尖渗出一抹腥红,连忙掏绢子替他揉,两只手隔着一层薄酒缠到一起,玉蓉好像挨到灼碳上,飞快把手抽出去。
  
  周丹青又羞又愤,脑子涨得嗡嗡作响,有万般言词欲要吐露,却硬哽着道不出只言片语,正是尴尬无措,忽然见远处桌上坐了熟人,他只道句“会个朋友”,逃也似的躲过去。刚离了座位,又忍不住瞥眼瞧玉蓉,却见那桌前围上个中年老爷,穿件绫缎马褂腆着肚子跟玉蓉说话,两人似是旧识,玉蓉忙站起来侧身相陪,平日飞起的眉稍徉作柔顺,柔声软语笑靥若水,青睐收颔,好似风里的莲花不胜娇柔。这般妩媚化作尖刺扎进周丹青眼里,他暗自一怔,心道这便是戏子作态,想要径直走到他们中间去,腿脚却沉得迈不动。待得跟朋友一番寒喧,张玉蓉桌前那人已走,他再犹犹豫豫返回去,玉蓉垂着眼淡淡说:“我今儿也累了,该是得早些回去。”他一时无语,只得结了帐,扶了玉蓉上黄包车。两个车夫并排跑着,周丹青侧过脸去瞧玉蓉,太阳沉下去,张玉蓉脸孔上涂了晦暗,好像苍白宣纸上勾的枯荷,明媚凋零败尽,依然留着艳丽魂魄咄咄逼人。周丹青轻轻揉着两人刚才交握的手,那块皮肤上残留着一抹灼热,像火星子砰进肉里,越发深烙进骨髓。
  
  回到家,待把张玉蓉安置下,周丹青返回自己屋去,玉蓉趴在窗台上瞧他渐渐走远,眼瞅那身形潜入一片欢腾的花海,才缓缓转过身,正要朝桂奴要碗水喝,却听他说:“老爷刚才派人来传,想是有要紧事。”玉蓉身上虽疲倦,却片刻不敢耽搁,洗了一把脸忙奔过去。周郑成正在屋里跟群新采买的女伶弹唱作乐,满屋里繁花若锦,吹拉弹唱音韵缠梁,他抬眼瞧玉蓉进来,叫人停下奏乐,招呼着唤玉蓉坐下。玉蓉侧身挨在椅子上,低眉顺眼问老爷可有差遣,周郑成微笑道:“秦六爷刚才过来坐,吃茶的时候说起你,他还埋怨我私藏着好东西,非要一睹芳泽。你身上向来不妥,只是我们素有往来,总不好当面拒绝,免不得叫你跑一趟。”玉蓉素善察言观色,心下里顿时澄明,垂着眼轻声道:“老爷忒客气,我整个人都是您家的,自然甘效犬马。”这事情催得紧,秦家派了车候在大门外,周郑成见玉蓉穿件半新不旧的褂子委实寒酸,要人取一对翡翠镯子给他戴,玉蓉腕上套了一双冷翠,沉甸甸几乎抬不动手,讪讪笑着不知所措,还是被旁边的下人低声唤出去。屋里琴声又起,周郑成无心顾念其他,他向来都不乏把戏打发日子,此时一颗心全扯在琴弦上。
  


☆、第 3 章

  玉蓉一步一步出了门,坐上车驶进秦家宅子里,秦六爷亲自把他扶下来,赫然正是饭馆里所见之人。却说这秦六早年也是玉蓉入幕宾客,为睹杨妃容颜也曾一掷千金,可恨玉蓉被赎后再难得见,哪知今日又再重逢,自以为得了神明牵引,索性厚了脸皮去求成全,可巧赶上周郑成高兴,瞧着朋友面子便随口答应。秦六素知玉蓉坏了嗓子,虽留恋他昔年音腔,却也不强求唱戏,只摆出一套水钻头面要他扮起来,玉蓉垂目不语,只得对着镜子抹粉勾脸,待帖了额装转过头,满头珠花乱颤,流光晃得秦六心中一震,只以为这便是玉真仙人临世,蹲在地上胡言乱语喊娘娘。玉蓉掌不住笑起来,拿绢子托住他肥硕的腮,眼波流动幽幽笑道:“纵真是来了杨贵妃,人家心里还牵着唐明皇,可怜芳心无价,真情难求,还不是落得个白白辜负。”秦六哪听得他如此,只是扯着玉蓉的衣裳喊:“你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娘娘,我爱还来不急,哪里敢辜负。”
  
  历过一夜荒唐欢乐,凡尘露水易散,秦六赶着天不亮把玉蓉送回去,张玉蓉面上油彩未褪,只是被这场欢情揉搓残败,眼角红晕似凋坠的花。他跌跌撞撞下了车,扶着墙喊门房开门,一步一摇挪进花园里,桂奴还正睡得香甜,玉蓉没好气把人扯起来,唤着叫他去打洗澡水,仿佛深知自己皮肉腌囋,身上沾满人世泥污。桂奴只得慢吞吞打了水,玉蓉打发他出去,先撩着水花洗净脸上残乱油妆,半温的水映出个歪斜影子,横在水面上张牙舞爪,他褪去衣服浸进浴盆里,冰凉的皮肤裹上一层热气,忽然打出几个寒战。水汽熏得眼睛渐渐湿濡,本想着赌气哭几声,一汪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便渐渐干涸了,他心中生出无比沮丧,原来昔年里流的泪水已经足够多,到如今竟再也哭不出。
  
  再说在周府里,事无巨细皆逃不过大太太眼睛,她父亲原任过一府巡府,幼时跟随着颇习得一番手段,可惜嫁的男人沉迷玩乐,只有把一腔不甘全托付给儿子,满心打算栽培周丹青,在菩萨跟前祈了多少愿,哪知儿子也是不争气,随了周郑成一样的天真懦弱。她纵是再凌厉有为,也当自己受尽委屈,每日靠着愤恨咒骂打发时间,日久天长却也早忘了自己究竟怨什么。前些日子亲戚家的表小姐来府里作客,一回家竟发高烧生出天花,大太太心中恐慌,忙要人把表小姐碰过的东西一律烧毁,另在宅院里撒盐,吩咐各人忌汤忌水,偏有好事的告诉她张玉蓉一大早回来就躲在房里扑水玩,大太太本就嫌恶他入骨,想起夫妻反目也是应这戏子而起,心中愤恨难耐,唤着一个叫惠姨的使唤前去斥训。女仆得了令,脚不沾地赶进花园里,见张玉蓉果然紧闭房门,屋里传出轻微的水声,一步迈到门口砸着门大骂:“张玉蓉你作死!大早晨洗澡想**谁来看,好端端的爷们儿不学人样子,做一付下流胚子败坏人伦!”
  
  桂奴见惠姨来势汹汹唬得不敢露头,玉蓉正在水里泡得有气无力,热气熏得全身绵软,听着有人垢骂原想爬起来,奈何全身筋疲力尽动弹不得。过了好一阵,待水凉透了他才渐渐清醒,扶着浴盆爬起身,慢条斯理把身上擦干净,穿好了衣服推门走出去,竟见惠姨蹲在门口宰一只活鸡,菜刀把鸡脖子抹断了,黏稠的鸡血飞溅一地。玉蓉本是爆炭脾气,哪里忍得下这般,指着惠姨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发得什么瘟!敢到我门口作乱!你要是年纪大了发疯犯痴,不如回了老爷叫他开恩放回人,收拾东西回乡下去安享遗年!”惠姨没想着他把周郑成搬出来,心里一慌乱了阵脚,忙口不择言说:“分明是你张狂没规矩,我是奉太太的命来教训!”
  
  张玉蓉冷笑说:“太太最是恩慈大度,宽抚下人,偏叫你们这群势力眼败坏了名声,那一套村婆子说辞她可道不出。”惠姨被他堵的言无可言,正思量如何反驳,大太太见她久不回来又派个丫头过来,她见了不禁喜上眉稍,胆子也跟着壮起来,偏头往玉蓉房里张望,嘻嘻笑着朝丫头道:“姑娘也好好看看,太太唯恐家里遭天花,嘱咐了府子上下忌水,这个倒好,藏在屋里泼水取乐,可不是反了天。”二人不由分说要带玉蓉去见太太,张玉蓉身上一颤,记起自己当年刚跟周郑成同房后,太太随便寻了个不是把他唤进屋子里责难,一伙婆子拿烧着的熏香往腋下烫,现在想起来身上仍冒冷汗。但他又不愿意服软,只得硬着头皮随人过去。万般无奈挨进屋里,大太太早候着他,冷着脸叫玉蓉跪下,他只得犹犹豫豫跪到一边,眼盯着自己膝盖,好像被几万双眼烫着,脊背似是要烧出个窟窿来。偏他是付快嘴烈性子,不等太太说话,自己先嚷着辩驳:“宅门里忌水可没人跟我说,起了岔子倒都不忘怨我,太太,您是吃斋年佛信善的人,什么事都明白道理,可别光听着别人窜哆。”
  
  大太太沉着气端起茶碗,瞪着眼不怒反笑道:“难得你有闲情爱玩水,原也是老爷不体贴,该是拨钱出来置座华清池,免得委屈了张相公。”玉蓉抿着嘴不言语,大太太瞟着眼冷笑说:“还不快起来,不然别人又该说我折磨病西施。你日后老老实实呆在花园子里,只管伺候着老爷,可别再使媚教坏少爷,过去玩的那套假凤虚凰我只当不知道,你没事时多照一照镜子,瞧清楚自己是什么个东西,莫忘了顾量身份,免得日后埋怨我心狠!”她忽然一扬手,一碗铁观音尽数泼在张玉蓉脸上,成串的水珠顺着头发泻下来,玉蓉又羞又愤抖瑟如糠,软着腿站起身,扭头就往屋外跑。
  
  玉蓉刚奔出去不远,周丹青岔着路也来太太房里,他一大早去了花园里,听桂奴说玉蓉被扯去见太太,几乎吓破了胆,连忙一道风似的赶过来,推开门正见太太咬牙切齿跟人骂玉蓉,心里暗松一口气,知道玉蓉该已脱身离开,正要拜过太太再回花园,忽然被她冷声喝住,只得垂首站立住。太太瞧了他半晌,脸上浮出万千颜色,恍惚着绽放,又渐渐冷下去,板着脸对他厉声道:“日后少去找那个戏子,你父亲玩物丧志,你也要学着不成?”周丹青嘴唇动了动,轻声对他母亲说:“玉蓉好像我兄弟,他身缠恶疾,朝不保夕,儿子怎么忍见他受苦,毕竟是娘…毕竟是咱们家害了他,过往不消再提,只是总有人该补偿。”太太听得一怔,心中突然窜出一股火,绕着满腔子乱撞,整个宅门都知道她送的鸡汤害了张玉蓉,这些年饱受丈夫责难、儿子怨恨,纵是再口尖舌利也辩驳不清。她因此更恨上张玉蓉,所有的恶毒不带矫饰,日日盼着他早些死了,却也只是空空盼着。
  


☆、第 4 章

  好容易脱身出来,周丹青赶到花园里,张玉蓉又紧闭上房门,他心中不忍,拍着门喊“玉蓉”,屋里忽然传出剧烈的咳喘,好像唱歌的鸟被踩住喉咙,心头上似给人抽了一鞭子,情急之下撞门闯进去,却见张玉蓉蜷缩在床上,双手捂着嘴抖成一团,周丹青唬得挨到他身边,搂着他的肩大声喊“蓉哥!”,玉蓉强挣开眼,定神瞧他笑道:“你日后再别来见我,横竖我也是该死了,只求待尸骨凉透,坟上盖满草,你还能记得我。”周丹青听得心如刀绞,默道他又病成如此,不知遭了太太何样的刁难,想到前一日玉蓉还站在太阳底下明艳如花,此时竟虚孱得恍似弥留,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话掖藏在心里,这辈子也不愿说出来,但又忍不得心中不甘,只得强镇着心神安抚:“你就知道胡言乱语咒自己,要死哪是这般轻巧的,等我去寻个超群的好大夫,保管药到病除,待你年过期頣,膝下子孙成荫,尽享人间天伦。”
  
  这本是句句祝愿,他却说得彻骨酸心,眼里几乎坠出泪水。玉蓉把脸撇过去,肩膀更加颤抖不止,周丹青再去扶他,张玉蓉忽然蓬着头发挣起身,扯住他笑道:“丹青,你可还记得过去跟我说过什么?我哪管是真心假意,只想带着那些话上路,其余的,你再不必多言。”周丹青有无数言词冲到唇边,又滑进喉咙生生吞咽进肚,张玉蓉满头大汗虚脱过去,他不敢再吵,起身退出门,吩咐桂奴好好伺候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园外走。
  
  周家向来各自开伙,孙棠落瞧见相公回来,忙起身迎上,询问他午饭想要吃什么,周丹青哪还能咽得下饭,只胡乱推说自己困乏便回卧房歇息,一沾上床塌便真就昏昏沉沉盹过去。忽然间脚下似蹬了风,正见张玉蓉被五色祥云围簇着,身穿着大红的行龙女蟒裙,甩起大沿阔袖做一付弱柳扶风,张开嘴偏偏唱不出声音,他恍惚着要上前搂抱住,一双腿却半分挪动不开,玉蓉哀怨着眉眼哑声作唱,水钻头面闪了他的眼,飞起的裙角几乎落到他手里。他们分明离得那么近,但毕竟无力挨靠到一起。周丹青猛打个寒战惊醒过来,口干舌燥想要起身拿一碗水喝,却忽然僵怔着不知所措,他记得自己还是幼年时,一瞧见张玉蓉扮的杨娘娘便像遭了魔障,既不顾那本是他爹养来唱曲的雀儿,也不懂跟个男戏拉拉扯扯不成体统,只因为着喜欢,便一门心思待他好,满嘴里赌了咒说将来要娶他做媳妇,这时再细细想来,过去那些荒唐的念头竟一刻也未更改,可是仅凭着这如此又有什么用处?孙棠落在门外轻声唤他:“相公,你身上可是不好?我叫香娃炖了小米粥,有自家腌的酱菜,你趁热吃一点。”周丹青忙请妻子进来,孙棠落把粥菜碗筷摆到桌上,香娃在另捧着手巾热水候在一边,她拧了把手巾替周丹青擦了手,嘴唇上新抹了胭脂膏子,红润得似一瓣熟艳海棠花,只可惜再娇艳的颜色,周丹青也无暇留恋,虽然漫上满心的愧疚,还是一言不发出了房。
  
  周丹青唤上个小厮打点出大包小包去请个姓崔的大夫,那人祖上本在太医院里当差,偏偏生来不肖,受不得为官的苦楚,隐匿在市井替人瞧病,使的方子大都蹊跷古怪,不知吓退多少不知情的病人。周丹青听个人说他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当下里心中一动,派出人四处打听,终是寻着大夫下落,他随小厮引路,绕过七旋九转的弄堂,进了一间破败院子,正赶上催大夫坐在梧桐树下扒饭,眼皮略一抬,瞧着周丹清懒于搭理,周丹青忙要小厮奉上见面礼,催大夫吃尽碗里最后一粒米,一抹嘴问他:“生得什么病?可是趴在床上正等着咽气?”周丹青当即气得满面涨红,因有事相求又不得发作,朝了大夫拱手道:“先生明鉴,我有一个挚友几年前中剧毒,如今毒侵入骨无人可诊,病情时好时坏总断不得根,还劳烦您受累随我往府里走一趟。”
  
  催大夫接了礼品抱进屋,周丹青忙撵进去,却听着对方说:“我可不知道天底下什么毒诊不清又能拖上好几年,劝您还是令处请高明,免得耽搁了病人。”周丹青见他收了礼知道此人必有办法,站在屋子当中便不肯走,催大夫瞧了他半晌只得说:“我确是有医这样病的房子,也不消再到贵府里诊脉,您只按方子吃上一年半载便可病除,只是有一样药引,虽不算稀罕物,但也请您三思了再置办。”周丹青心里噗嗵噗嗵一真乱跳,想到能治玉蓉,往日所有的疲乏不甘一扫而尽,连忙问大夫:“是什么样的药引?先生但凡说了,我必有办法寻得。”催大夫冷笑说:“那东西可不算希奇,只要一截活人的手指头趁着煎熬煨进药汤里,待吃完了一两年,总免不得耗去三两根。”
  
  周丹青听后大吃一惊,自己默默盘算,脑子里好像有万马奔腾,他一向只懂得谦逊守礼,一辈子也不敢伤天害理,到哪儿去寻活人手指头?一时间心内茫然无措,吩咐小厮拿出诊金致谢,催大夫懒得过目,随手接了搁到一边,摸出张纸凭心写下几味药,周丹青忙双手接下来,那一瞬反倒生出异样澄明。一路上捧着药方魂不守舍往家赶,路过药铺不忘置齐了方子上的药,再回到家,天已经擦上黑,孙棠落叫人把饭菜热了端上来,见周丹青心事重重忙咨问有何烦愁,周丹青只抿了嘴不言语,看着桌上的菜倒真觉出饥饿,孙棠落见状忙递上银筷子,自己坐在一边陪着,另张罗着替他添饭夹菜。待息了灯,二人放下鸳帐同床异梦,周丹青辗转思量着他与张玉蓉,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百般纠葛,总不能算是不喜欢,可他俩都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人,且不论天性人伦,单就周家的老爷太太要如何应对?但他毕竟笃定了主意要救张玉蓉,悄声唤一句“棠落”,见妻子已睡熟,轻手蹑脚出了卧房,趁着窗外透出的银灰寻出火炉子煎起药,酸苦的白汽渐渐腾到脸面上,他一辈子只豪迈这一次,往桌上垫了张油纸,一只手牢稳压上去,紧紧握着雪亮的钢刀对着小指关节往下切割。
  
  第二日大早,刚给父母请过安,周丹青捧着刚熬好的药马不停蹄奔进花园里,桂奴舍下张玉蓉不知跑去哪里玩,房门半掩着,周丹青一进去见玉蓉还正睡得熟,他刚刚放下心来,竟见床褥上染了零星的暗红,想是玉蓉半夜里呕血沾上的,一时更觉摧心蚀骨,忙轻声唤着玉蓉起来,张玉蓉嘴唇忽然一抿,原来早就惊醒,睁开了眼对周丹青道:“我还当你真就不来了,正在这屋里思量寻死的法子。”周丹青听得又惊又恐,心里酸楚难安,故做了安定淡然说道:“辛辛苦苦熬上药,巴巴盼着你能病愈,你倒是说这样的胡话呕人。”张玉蓉面色蜡黄摇着头默不言语,周丹青端着药碗喂他吃药,张玉蓉瞥着脸躲闪,他皱起眉劝道:“这付药不比相前的,保管你能药到病除,我自然知道你吃尽苦头,可是蓉哥,你就当单为了我,待得身体痊愈,我求爹娘把你放出去,日后吃斋念佛,求佑你能安享荣花,再不受人间疾苦。”张玉蓉哆嗦了半天,终于把一勺汤药吃进嘴里,周丹青喜出望外,连忙再喂,正露出手上缠的白纱,玉蓉问他:“手是怎么了?”周丹青笑道:“逗个鹦鹉没留神,叫那东西啄了一口。”张玉蓉也没多想,只是轻声道:“荣华富贵我也享过了,人间冷暖也早不新鲜,我只期望你能一直记得我,别当是草尖上的露水转瞬即逝,待往后妻妾成群、子女环膝,还能念着唱戏的张玉蓉,我便已能含笑。”这一字一句抽打在他身上,周丹青几乎要脱口说出往日所有隐忍,但毕竟无可言诺,垂目不语。
  


☆、第 5 章

  他再宽慰张玉蓉几句,满心的残破的痕迹无暇收拾,瞧着他渐渐睡下便走出房,一路上又牵挂玉蓉屋里阴冷潮湿,身边又缺个殷勤服侍,不知仍得吃多少苦头。待出了花园,猛见着孙棠落正望眼欲穿等候着,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孙棠落本是绝顶聪明,明知道自己丈夫心存奇念,哪愿意直言点出来,忙和颜悦色对他道:“早听得相公宽恤待人,我也绝非是刻薄不容人的,只是张公子也算是自家人,日后熬药的活计大可交给下人,叫香娃候在厨房里守着,待煎好了立刻给他送过去,免得相公日夜操劳。我自然也懂得如何做事,刚才收拾出参膏鹿茸正准备送到花园里,也不知对不对病症,还请相公先过了目。” 周丹青听得一愣,深知他妻子所言句句殷诚,心中感激不尽,二人相伴着返回去,少不得一场夫妻恩爱浓情蜜意。孙棠落裹着水红的小衣,熏得面上红朴朴的又道:“说句造次的话,爹爹身边本不乏如花美眷,不如向他求了张公子,我俩分庭而居,都是伺候相公。”周丹青想了想笑道:“哪有你说得这般轻巧。纵是爹同意了,娘怎么能容他。”他心里又涌出无限愁伤,一边可悲玉蓉命途多舛,一边感激他妻子温润贤良,斜眼瞟着孙棠落,唯恐自己往日寒了她的心,忙把烦恼收敛住,一心一意陪伴她。
  
  自这之后,房里有孙棠落帮着操持,香娃每天熬好药交给他过目,周丹青只管捧着瓷碗巴巴送去花园里。那方子虽是古怪但确有奇效,玉蓉的气色果然一日胜过一日,周丹青瞧得欣喜欲狂,往日的愧疚一扫而空,坐在屋里只剩下欢喜。玉蓉披一件白褂子朝他冷笑道:“你这是替谁高兴,就算我死不成,也轮不着你过来,原该是老爷探问才是。”周丹青知道他说的气话,抿着嘴逗引道:“不如朝我爹要了你,你日后住到我那院子,我也免得两边跑动。”玉蓉听得身上一震,满眼绽出奇异的绚烂,却又听周丹青道:“蓉哥你别恼,我是跟你说笑话。你现在只管着养病,终究有一日我会把你放出府。”张玉蓉木愣了半晌,垂了眼淡淡说:“我早是就人不人鬼,到外边又有什么用。”
  
  天气好的时候,两个人到花园里散步,玉蓉虽久住在园子里,却从不曾好好游览一番,逛到草木深处,仿佛误闯进桃花源,四处乱红芬香、落英缤纷,拖着尾巴的白孔雀躲在假山后面,再有风疏云淡,碧水淙淙,几乎让他想一步步迈到天上去。周丹青笑道:“你过去被烦病扰得一叶障目,总瞧不见这世上的好处,等到身体康健起来,心里也自然快乐。”张玉蓉偏着头笑道:“可巧我偏偏叫那一叶害苦了,满园子的繁盛竟然从来没瞧见。”他穿的薄绸褂子迎风腾起来,好像霓裳羽衣化作云朵,笑容渐渐沉凝在脸上,连同着往昔眷恋不舍都深深烙进魂魄,周丹青猛一恍惚,想再说些温言软语,又不知如何言语。忽见桂奴远远的寻过来,见到他喘着气道:“可要小的好找。恭贺少爷大喜,香娃姐姐说少奶奶得了喜,请您赶快回去看看。”周丹青听了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张玉蓉,拔腿就要往园外跑,玉蓉忽然下狠劲扯住他,眸子里盛着一汪翻滚的水,嘴唇却紧紧蚌合,仿佛抵死仍是一言不发。周丹青笑道:“蓉哥你先回屋歇一会儿,我瞧过了棠落再来看你。”不由分说撇开张玉蓉,一边往前跑一边听着身后依稀有人高声呼喊他。待一溜烟赶回去,孙棠落正在屋里含笑等候着,周丹青忙问:“是个何样的孩子?”香娃站在小姐身后掌不住笑道:“现在哪能瞧得出。前连天小姐恹恹不思饮食,刚找了大夫来瞧,竟是害了喜。过去听说‘好事盈门’咱们还不明白,今天才懂得什么叫天上掉下来的福份!”周丹青听得丫头如此,心中更是欢喜,连忙赶着回禀爹娘,老爷太太自然喜不自持,忙叫人通告亲家,又捧了族谱黄历算日子取名子,周家上下一片欢腾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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