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蓉偏在这时候犯起病,趴在床上大口呕出血,一床薄褥被揉搓得不成样。桂奴只怕触了老爷太太的霉头,把门一关便任他在里面作死作活,自己落得清闲,跑进园子里打雀儿玩。到深夜里,周丹青高高兴兴端着药来瞧一蓉,推开门见那情形大惊失色,不知道一日之间他竟又病成这个样,双脚像生了根不知往前迈,张玉蓉尚存一丝余力,缓缓抬了手把他唤过去,周丹青这才连忙喊“蓉哥,蓉哥!”玉蓉气若游丝朝他笑道:“丹青…难为你这时候还想着我,可惜我总配不上,今日里受得种种都是自作孽。过去总也劝自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可终究看不透。这辈子挣得没完没了,等到死怕还是没完没了。”他分明攒了万千的委屈,可终归只说出这几句,周丹清听得模糊时作糊涂,待听到明白还是作糊涂。他好说歹说把药喂给玉蓉吃,此时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愿想,自己是即要做别人的父亲的人,再行不得当年那套荒唐,纵是尚存万般不舍,也强自压进心里。可玉蓉口口声声念的死,他又委实不敢想,人活着时早已经纠葛不清,那他死了呢,这一番有始无终又如何依托?
周丹青无可奈何走出去,昏暗的背影像要溶进月光里,张玉蓉又哆嗦着爬到床台瞧他渐行渐远,银辉映着他瘦削的脸,本应是伤心致极,却忽然勾起唇角绽出明艳的笑颜。那一年,他和周丹青尚是亲密无间,半大的孩子已懂得朝朝暮暮,玉蓉本惯作这各式恩情爱慕,却从未真正被人爱,听了虚虚实实的海誓山盟,不由不信以为真,痴心妄想空守着少爷。眼瞧着周丹青渐渐年长懂得分寸,两个人再不好形影不分,他生怕往日少年懵懂无足牵挂,暗地买通太太的丫鬟给自己送了一碗汤,喝下之后装起重病。从此别人都以为太太害了他,周丹青再不能抛舍他,舍下往后十几年的荣华富贵、春风得意,只愿挣来周丹青一腔真心实意,到后来假戏真做,果真染上心病,周丹青待他好,他就能活着,待情意转至凉薄,他便只有死。可是对于他现在,死未尝不是好事情。玉蓉笑累了,摇摇晃晃又躺回床上,满屋的冰凉顺着指尖往心里爬,睁着眼睛数眼前缀出的无数不甘和愁怨,太多的恨与怨要他心慌神乱,再闭上眼,脑子缀着各式明暗交接的愁苦,混沌相偎着凝滞在面前,抹也抹不去。
朝朝昔昔再熬下去,玉蓉的病总不见好。孙棠落在大雪天里生下个女孩,周家的人倒还算高兴,门口悬上鞭炮热热闹闹放一通。周丹青仍是每日里给玉蓉送汤药,手上缠得纱布又厚一层,拈着白瓷勺子把药喂进他嘴里。连着这一番细心调理,玉蓉身上时好时坏,骨瘦如柴再作不出贵妃样子,可周丹青仍以为他正渐渐康复,深冬屋子里阴冷,周丹青另给他置了火炉棉被,拨了手脚勤快的下人来伺候。赶上哪一日阳光明媚,他扶着玉蓉到外边晒太阳,花园子少了往日的浓荫繁茂,枝头上挂着一团团残雪,地上映出二人相互缠接的影子,他对玉蓉说:“我总也忘不了你唱戏的样子,待再吃几付药,兴许病就好了,你还给我唱‘贵妃醉酒’,掂着金樽直喂到我嘴里。”玉蓉仿佛影绰绰的见到那情景,点了头满口答应他,因为身上被太阳照晒,心里也渐渐的暖和,烦忧焦虑暂搁脑后,他心中也默默寻思,或许自己真能痊愈,周丹青虽是软弱,却终究爱着自己,他们之间远不会有结束,日子还早,谁知道已后会如何呢。
张玉蓉在开春之前死了。
几年后,周郑成把生意交给周丹青,只管作富贵闲人,大太太日日只管吃斋念佛,再无心打理宅子里的事,孙棠落另给周丹青养了个男孩,一家人欢欣鼓舞,摆了三天三夜的满月酒,大红的鞭炮皮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香娃年纪渐渐大了,孙棠落赏了嫁妆把她配给个生意人做续弦。那人家资算殷实,待她也还过得去,到了晚上房里然起明亮电灯,一屋人的面孔清晰可见,她抱着孩子给一群妯娌姐妹讲在周府所见的奇事,说完了扮杨妃的张玉蓉,有个小姑子忍不住问:“这倒真真奇了,你家少爷既喜欢那戏子,怎么又不肯要他?后来呢,后来又怎样?”香娃忙着奶孩子,头也不抬,只淡淡说:“我们小姐说:‘这一般没完没了的怨孽,有情有意,无缘无份,落得最后又能如何?不过充一场笑话。’这档事,没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