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这时,崔承嘴一咧,烟斗堪堪挂在唇边,颤颤巍巍地要掉不掉,嗓子里带着老烟枪特有的闷沉,“这不是老同学嘛!”
崔承先是上下乜了老张一眼,然后对秦士森伸出右手,粗大的手掌上满是红不斯拉的木头尘屑,不等他反应,又收了回去,“有点儿脏,咱们就别握了。”
秦士森看崔承笑得灿烂真诚,状态不错,似乎还成了个小有名气的雕刻师,这和他记忆中的那人相去甚远。他猛地想多年前,两个半大的少年穿着黄马褂带着手铐相遇的那一刻,崔承的眼中,长年累月积攒的狠戾与顽劣都遮不住惊天的讶异。
秦士森面色一沉,并没有忆当年聊过往的欲望。
再喜欢,也不过是个玩意儿。秦士森拍下那对儿核桃,崔承爽快地把关公换给了他。
“有空过来坐坐,我请你吃饭。”崔承拾起核桃扔进柜台边上的小篓子里,说道,“不知道谁从这儿拿走的,是我的失误,赶明儿再给你做一对儿。”
“行吧。”秦士森随口一答,不知是应了吃饭还是说核桃。
李未名开着车,总觉得老板不怎么高兴,“老板,要不我去给您把那核桃拿回来?”
秦士森没答话,车里静得能听见冷气呼呼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秦士森问了句,“老张,你也认得他?”
不过是一瞬间的眼神交汇,秦士森就能看出来。老张也不做隐瞒,“不熟。多年前有过接触,那时候他年纪还小,身手挺好,是个不要命的。”
不熟,就是无恩无怨,但是能让老张说出赞赏的话来,挺难得。
“……应该是不混了。咋了?”老张问道。
秦士森下意识地去掏兜儿,才想起来核桃已经没了,里头空空如也,“当年,他在看守所见过我。”
“用不用……”
“暂时别动他,他未必知道。查一查他这些年在做什么。”
“行。”
李未名听着俩人的对话,只觉得背脊发凉,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开始考虑要不要辞职。这份工作他刚拿到不久,福利好待遇高,公司处于起步阶段,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只一点,老板的身份不太明确。明面儿上,秦士森开着投资公司,也就是李未名任职这家,暗地里却做着一些也许不怎么正规的生意。双向开弓,哪有不挣钱的道理。
李未名是名校金融系研究生毕业,在还没签卖身合同的实习期里,见老板的机会并不多,但他早从老板偶尔的只言片语中嗅到了一丝丝不同寻常。
当秦士森扬起嘴角说他们是A大校友,决定聘用他的时候,李未名被老板的颜值击溃,都是给人打工,不如找个赏心悦目的,反正他做的肯定是合法的那部分工作,签。
胡思乱想间,李未名惊觉自己走错道儿了!只能等下一个路口才可以右拐。歪七扭八地绕了一大段路,多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回到公司,秦士森连句责备都没有,李未名抱着那尊关公,心想还是不辞职了,除了话少点儿表情冷点儿,这么好的老板上哪儿找去啊?
李未名告诫自己以后千万别干分外之事,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怪渗人的。
把人送走,崔承终于划火柴点着烟丝,他放了胖徒弟半天假,自己守在店里若有所思地吧嗒了一下午。
又抽完一杆烟,崔承早早把门脸关了,开上他那辆老吉普,回他从小居住过,而现在已经是一片商业街的地方转了转。
崔承是孤儿,听人说他爸妈是罪犯,有说贩毒的,有说杀了人的,反正死在了监狱里,瘸了一条腿的姥姥靠在街口卖烙饼把他拉扯大,从崔承记事起就没见过别的亲人。
老太太一个人带着他住在鱼龙混杂的城中村里。出村往东,是高楼林立的CBD,往西,是昼夜通明的酒吧街,两条纵横的马路和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残破的围墙断垣,将这个两区之间的三不管地带夹在中间,细长错乱的胡同把每一家难念的经隔开,又通透得让所有窘迫与苦难无所遁形。左邻的孩童啼哭,右里夫妻对骂,热血无处发泄的小青年互殴,甚至路人吐一口痰都听得一清二楚。
借着地处市中心的便利位置,村里不少人私搭乱建地出租廉价房,来来往往什么人都有。经济拮据的外来工、偷偷往垃圾池扔针头的瘾君子、贼眉鼠眼的小偷、痞里痞气的混混……崔承家是没条件出租房创收的,他们家房子一室一厅,自己都不够住的,一老一小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不想被人欺负,就只能让自己强大。
老太太心直口快人不坏,却是个暴脾气,况且她再不护着崔承,崔承就真没人疼了。年纪小的孩子和嘴碎的邻居一拿崔承爸妈说事儿,她拿着擀面杖就能冲出去跟人干架。初一那年,崔承扛着一根钢管把掀翻姥姥摊儿的混子揍开瓢一战成名,慢慢地也就没人再敢来找麻烦。
崔承每次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地回家,他姥姥总要骂,“再这么混下去,用不了几年就该找你的死鬼爹妈了!混蛋生的果然还是混蛋!”
别人说不得,她自己倒是骂得起劲儿,嘴里咒骂个不停,但还是不忘在手擀面里给崔承多卧俩j-i蛋多搁根儿肠。
“混蛋小子!你可别死得比我个老婆子还早!”老太太的这句话重复了千百遍,叨叨得崔承有段时间都要信以为真,最终却没有应验。
站在一排散发着金碧辉煌柔光的专卖店前,崔承仿佛还能闻到那条从每家每户前流淌过的臭水沟子味儿。
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不远处姥姥摆的摊儿——现在是步行街的交叉口。也是某个夏天的傍晚,班里的学习委员来找他这个不靠谱儿的坏学生补作业,敲门他觉得烦,假装不在家。过了几分钟再出去,正好看见秦士森与这个散发着腐败与潮s-hi味道格格不入的身影,小脸儿白净漂亮,规规矩矩地穿着上白下蓝的校服,从书包里翻出钱包买走了姥姥摊子上所有的烙饼。
这么一个蜜糖罐子里泡大的小孩儿,笑起来像是五月的阳光一般温暖,处处都比别人强,一看就是未来国家栋梁的好人才。
秦士森和崔承,是高一(1)班里两个极端存在。
秦士森家境不错,功课好,长得好看,白瘦白瘦的,x_ing子还带着年纪比大家都要小的孩子才有的孤傲,老师让他做学习委员,对其他同学也是一种鞭策。而崔承的心思完全没用在读书上,教育局的意思是学校就近招收困难家庭的同学,要不是居委会的人快踏破他家门槛儿,姥姥深受其扰,他决不会上这个与他完全不搭调的重点高中来折磨自己。
崔承身心早熟,天天吃烙饼就咸菜都比一般同学高出一个头,长了一身腱子r_ou_。尽管他从不欺负班里同学,三天两头旷课,又经常带伤来学校,更别提出了校门喊打喊杀的样子,同学都不怎么敢跟又高又壮一身匪气的崔承说话。
崔承在教室最后一排,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班主任头疼得不行,最后,把管理这个问题学生的任务交给了秦士森,“象征x_ing地问问就行,不交作业就算了。”
秦士森那会儿特死心眼,只要崔承来了,就会在课间拍醒趴着睡觉的不良少年,崔承每次都会不耐烦地从肌r_ou_起伏的手臂中抬起染烫得乱七八糟的头,皱着眉,“不交,没写。”
“那下次要记得做作业。”跟复读机似的。
“记得做作业……”
“做作业……”
秦士森猛地起身,厚重的窗帘将所有光线阻挡在室外,偌大的卧室里黑得不像话。秦士森喘了口气,他终于习惯了这样的黑暗,十六岁以前的平静生活就像一场梦,可他又是第一次梦见这么平和的片段,平和到不像真的发生过。
门外想起敲门声,“森哥,吴知非老先生差人把字送来了,咱们今天带哪一样过去?”
“拿字吧。”
第3章
李勇李二爷,是如今道上辈分最高的老人儿了,他五十九做大寿,自然要办得热热闹闹。
刚能瞧见五星级酒店外高高耸立的石雕拱门,黑色轿车一辆接着一辆沿着宽阔的主干道右侧停着,放眼望去看不见尽头。车子在酒店门外被拦了下来,两个男人查了司机和老张的身份证,又敲了敲后窗,秦士森放下车窗,对其中年纪稍大那人淡淡招呼了声,“孙局,怎么还亲自出警了?”
“是秦先生。”市局二把手孙海峰穿着便装,头上没几根头发,光秃秃的脑袋衬得脸盘子更圆,见了秦士森,他呵呵笑着,嘴上似是抱怨,“你说李二怎么非赶上这会儿过生日,市里马上要开会了,安保都不够用的,还得抽出人手来盯着他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这段可是非常时期。你也来吃席?”
“替长辈来送礼,送完了就回去。”秦士森客气道,“孙局辛苦了,看哪天有空一起打球?”
“好好。”孙局摆摆手,让他们通行。
旁边站着的新考上来的小警员凑上去小声问道,“不查车了?”
孙局又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径直退到了马路边儿的荫凉下喝茶水去了。
秦士森来得晚,车位照着顺序给他留着。
下了车,司机在华丽的旋转门处按礼节随了份子,秦士森走在最前头,老张隔了半步距离紧跟其后,接着便是扛着裱框的司机。宴席早已开始,酒店大堂乌央乌央坐满了来贺寿的人,闹哄哄的吵杂一片,少数几个认得秦士森的,都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叫“森哥。”
旁边有好奇的,“大哥,这谁啊?比咱们店里的少爷还俊。”
“别瞎j-i巴乱说话……”大哥一巴掌拍在那人后脑勺上,偷偷看了一眼走远的一行三人,好在没被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