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你的顾虑,不必担心,他带了《九韶仙音》前去,见到琴谱,杨逸飞定会看在往昔情面而出手。”高绛婷道。
“那姐姐你为何不相助呢?”以苏雨鸾对高绛婷的了解,此举必定不是单纯为了帮助穆玄英,何况,分明高绛婷能做的事,她却不做,要引穆玄英去见长歌门杨逸飞,多半另有所图。
“我若说我不便,你也不信。”高绛婷道,“穆玄英这样的人,武功高强、心地善良,很容易相信人,也很容易博取到他的同情心。我要的,只是多一柄利剑,为我报仇。”
提到此事,苏雨鸾默不作声好一会儿,看了看林白轩,才又说话,“姐姐,那孩子实在难得,你怎忍心利用他?”
“只要能报仇,我还有什么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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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雨鸾和林白轩离开后,屋子里又死寂一般安静下来。高绛婷坐在桌案边,神情呆滞地望了一会儿那空抽屉。
里面装着的就是《九韶仙音》。
想到此,高绛婷却变得异常焦躁不安。
咬牙、皱眉。
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吹灭蜡烛又再次点亮。
最后,她的手无力地下垂。
当碰到裙摆时,她竟然能感觉到那微弱的柔软,薄软光滑的衣料划过,像是有弱水流过掌心,她的心忽然也变得柔软了。
十指连心,竟是真的?
高绛婷低头看向十指,嶙峋白骨,是那个人赐她的。
高绛婷还记得,在许多许多年前,她还不是琴魔,而是琴秀;这双手也不是这吓人的样子,而是纤纤玉手,宛如青葱;她也不是躲躲藏藏的万花谷隐客,而是一曲动江湖的扬州名师。
高绛婷还记得,年幼时初入七秀坊,因自己体弱,竟无法凭内力掌控古琴。别人可以弹奏美妙乐曲,甚至可以杀人于无形,她却只能拨弄五弦琴打发漫漫时光。
高绛婷还记得,多少个日夜、多少别人看不到的付出和努力,她才能掌控七十二弦的箜篌。
高绛婷还记得,师父看着自己欣慰的眼神,和姐妹们又羡慕又崇敬的笑容。
高绛婷还记得,她第一次离开扬州,来到万花谷时的情形——青山不老,巍峨永在;绿水长流,娟秀隽永。
那是那个人对她的承诺。
那是她和那个人的初见。
扬州桥头,她与他在蒙蒙烟雨里巧遇,两人什么也没说,竟像是早已相识一般,两厢对望。
那人一身红衣,长发高高竖起,手里握着一柄折扇,书香气里带着几分妖魅。不说话的时候,就好似他也在说话,引得人忍不住想去看看。
久久对视,高绛婷也不觉尴尬、羞涩。
“七秀坊琴秀,高绛婷。”
“万花谷客卿,康雪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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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谷的人也是诗酒风流、笑意红尘的,她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洒脱随x_ing的男子。
对任何事都可以放得下的康雪烛,不止对音律十分感兴趣,武功更是深不可测。这个男人风趣而又神秘,使得高绛婷对他产生了仰慕之心。
而康雪烛的久久盘桓更让高绛婷难控心事。
“康公子竟每一日都来。”
“莫非你不想见我?已看烦了?”
“康公子说笑,我只是好奇,公子来自天下绝美之地,为何会对扬州的山水流连忘返,不肯归去。”
“嗯……约莫是山水醉人,人醉人。”
山水醉人,人醉人。
高绛婷自成年后几乎不与男子往来,这一次却是与康雪烛做了许多她不曾做过的事。
两人一起抚琴奏乐,谈论乐理音律,品评世间名曲;两人一起练剑打坐,在静谧的时间里凝视对方,好像天地间一切永恒停留,只剩彼此;两人一起登高远足,在山顶俯瞰众生,诉尽衷肠,互通心意,许定三生。
高绛婷那时看不明白的、沉迷其中的,这些年过去终于看得清楚。
康雪烛曾说“《九韶仙音》也难抵我入骨相思”,那时的高绛婷一面自以为明白其中心意,便芳心暗付,一面也好奇这《九韶仙音》究竟是何琴谱,竟得如此评价。
她曾暗暗发誓,穷尽一生,她也要找到《九韶仙音》,倘若能据为己有、相赠康雪烛,必是一段佳话。
每每康雪烛看她抚琴时,都会说“你的双手是这世间我所见过最好看的一双手”,那时的高绛婷满心接受和享受康雪烛的夸奖,哪怕这样的夸奖她听得太多,她也觉得这一句和别的不一样。
她想,两人日后久居万花谷,免不了粗茶淡饭、柴米油盐,若是那时她的手不再是用于抚琴,而是为康雪烛做饭、洗衣,他会不会更开心?
两人在山顶眺望时,康雪烛说“万花谷比扬州的景色好,那里青山不老,巍峨永在;绿水长流,娟秀隽永”,高绛婷便私定终身,不顾恩师公孙大娘和姐妹们的反对,毅然离开七秀坊,随康雪烛来到万花谷。
果真如此,那里真的如康雪烛所说一般:青山不老、绿水长流。
可高绛婷等来的却不是白首不离。
等她入魔后,她才渐渐明白了康雪烛当年的“心意”。她用了很多时间去重新掌控弹奏乐曲的本事,也用了很多时间去找《九韶仙音》。
高绛婷一直想弄清楚,那琴谱里藏着一个怎样的故事,以致于她和康雪烛同床异梦,最后反目成仇。
九韶仙音,一曲诉尽一生,好是好。
她也曾与人对酒当歌,弹琴奏乐;她也曾向男子表露心意,发誓永不背弃;她也曾放弃一切,只愿白首不离;她也曾在别人眼里看到过流光溢彩、春秋冬夏。
好是好,只是许错了人。
第218章 番外十四
【裴元】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明月初升,皎如玉盘。
正是晚冬时节,冬天里的红梅腊雪都还留有痕迹,夜里又有皓月当空,此时的华山是一年里最美的时候。
夜深了,洛风的屋子里一片漆黑,窗户却敞开着。正对窗户的靠椅上坐了个人,抱着手臂在胸前,两条腿上下重叠,高高抬起架在窗沿上。屋里黑漆漆,唯独能看见一双绣了流云纹路的白靴从窗户口伸出来。
静谧的夜里总是让洛风难以入眠,窗外是熟悉的景物,心情却未因此转好。
“低声。”
先是听见一个温厚男声,紧接着是少女的低语,随后一阵嬉笑,零零散散传入洛风耳中来。
纯阳宫有宵禁,不知是何人夜里喧哗?
洛风不动,循声看去,率先入眼的是一双雪白的脚。
紧接着便看见一裙紫衣,旋转开来,像是一朵夜里盛放的昙花,裙摆边缘夹带了微光,出尘绝美。这紫衣少女正光着脚丫、提着裙摆沿青石路往这边来,像蜻蜓点水般轻盈灵动地跳跃。
洛风记得这姑娘。
万花谷谷之岚。从青岩万花谷来,随她舅舅前来为吕祖(吕洞宾)诊脉。万花谷的人向来举止怪异,这少女冬日里也不穿鞋袜,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但叫洛风牢牢记住她的,却是她的一头白发。
明明是豆蔻少女,却有一头过腰的白发。
他们来时,洛风就已听说,这谷之岚身世坎坷,家人惨死于一场暗杀之中,她虽侥幸活下来,但痛失亲友,竟花季少女一夜白头。
月色倾城,水中映出谷之岚晃动的身影,与树枝上的红白相映成趣,极静、极艳丽、极凄美。
此景虽美,但纯阳宫规矩严明,洛风身为大师兄责无旁贷。洛风起身,站在窗边低声喊了一句:“谷姑娘,多有打扰。”
谷之岚当即肃容站好,收起方才的天真姿态,回头望过来,眼里是无尽的忧郁,找了一会儿,终于依稀看见屋里的洛风,问:“阁下认识我?”
洛风往前一步,尽量让自己显露,道:“万花谷谷之岚姑娘,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在下洛风。”
谷之岚极其戒备,道:“听闻纯阳弟子皆是大丈夫,你为何偷窥我?”
洛风出生正派,行事作风更是一丝不苟,顿时语塞,万万没想到这小姑娘伶牙俐齿,全不像看上去的样子那么好对付。
“纯阳洛风,师从谢云流,当今天下一刀流的唯一传人。若说他窥地、窥国,尚且可信,阿岚,不得无礼。”
洛风只觉眼前一阵清风,一道身影掀起一地落英缤纷,飘花如雨。
待风过如浪,掩尽日月之光。
这位将日月风华都敛入衣袍之下的人分明是缓步行来,却衣摆飘飘,衣袍上的暗纹涌动,行走之间飘逸出尘、惊为天人。
此人的出现使得洛风不得不现身,虽看的愣了愣,但洛风也不失大家之风,随即出了屋子,上前道:“原来裴先生也在,失礼。”
“纯阳宫宵禁天下皆知,禁喧哗、禁奔走、禁外出,是我们坏了规矩,你何来失礼?”裴元流利地反问,洛风刚要辩解说话,裴元又道,“不过我们不是纯阳弟子,想来也不打紧。倒是阁下,不怕惹祸上身?”
洛风本还想这么安慰他二人,倒没想,人家自己就开脱起来,不止如此,还把黑锅往他这边扔。裴元来的那一日,洛风与他算是有一面之缘,远远看就感觉此人非凡,没想到这“非凡”之处也实在非凡。
洛风像是被说懵了,怔怔看向裴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