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此下夜已深,却不知是谁来访?
这去开了门,石捕快先叫眼前一片白给闪疼了眼,定睛一瞧,这才看出来门外站了一个人。
确切点说,是个美人。
再再确切点说,是个万里挑一、方圆万里难以再见、单单一个就能将全县同龄年轻才俊样貌平均数值拉至巅峰、有着一等一凶残美色的──
嗯,男人。
第二章
眼前的美人虽是个男人,咱石捕快还是看呆了。
美人着了一件白袍,瞧不出质地好坏,一张美颜就跟他那身孝袍似的衣服一样,快要和这漫天白雪融为一处,白得能扎疼人的眼。
那头青丝却如墨一般,整整齐齐梳在后背,一只玉簪将它们轻轻挽起,看着如绸缎一般。
忽然阴风又起,就是石捕快这样壮实的都能冷得哆嗦,眼前这位兄台身上衣料不见半点厚实的,石捕快忙招呼,兄台快进快进,莫要冻着了!
美人进去屋里,带了一缕寒气进来,可架不住屋里实暖,不多时那些寒意全都驱散了去。
屋里有现成的热茶,石捕快给美人倒了一杯,叫他塞手里捂一捂。
美人一进屋里坐下就静静看了一圈,这毛坯房不大不小,统共就占了两个小院,厨房茅厕在后头,站起走两步转角便是睡房,此屋则用来迎客,摆了一张桌子两张小凳,边上挖了一坑烧煤火,门后还贴着一张红色的倒福,瞧那红漆已褪,怕是从数年前就留到现在了。
兄台您如何称呼?
美人看了过去,他下巴尖削,轮廓透着氤氲寒气,一双美目黑得剔透,睫毛跟蝴蝶似地缓缓扇了扇,唇色红得简直不可思议,好似雪中长了一枝红梅,平白添了几分艳丽。
阿江。美人如是说。
人生得那样美,声音自也差不到哪儿,跟果然跟姑娘家的吴侬软语不甚一样,那是低沉的,就跟拨弄乐器上最粗的那根弦,弹出悠远的音色。
石捕快搓搓两手,看那红唇一开一合,没由来的有些脸臊,摆摆手──江兄,吃茶吃茶。
美人不爱说话,他坐在那处,像是一幅静止的画。他的眼睛却是活的,看看这、看看那,嘴角微微弯着,有一双清浅梨涡。最后,他看看旁边的石头。
就那样,看着。
石捕快挠挠脸,说,我、我有啥好看的──他说完想给自己两个巴掌醒醒神,他石捕快就是如此,见到美人就没了舌头,像个二愣子。
美人好似懂他在想什么,慢慢笑了。
石捕快又呆了,接着,他耸拉着脑袋,悄悄去看美人搁在桌上的柔荑。
那手似乎比他还大,就像美人的肩,是那样宽。个子嘛好像比他还高哩,该有八尺罢。
石捕快陡地想起什么,一拍案子,问,江兄用过饭没有?
美人看他一阵,轻摇摇头。
石捕头忙站起来,溜到后厨去,乒乒乓乓鼓捣了小半柱香,饭香盈满满室,接着就看石捕快端了一大碗卤好的猪蹄膀,还有两碟小菜,一双筷子。
兄台快试试,我石头儿的独门手艺──石捕快声音大了,又是摆盘又是双手递筷。大冬天的来个美人敲门,要不古道热肠都没辙。
那猪蹄卤了两天,极是入味,又炖得极软,可说是入口即化。美人看似不食烟火,却挺赏脸,别的不碰,光挑猪肉来吃。
石头攥了银兜,去街坊那儿要了两壶烧酒,回来就看碗里猪蹄少了两只。
看美人吃得满嘴油光,石捕快心情极好,问,江兄,够不够?
美人并不与他客气,又摇摇头。
石头笑着拍拍大腿,去厨房把锅里的都端来。他坐在凳子上,给两人倒酒,又忍不住悄悄去看。美人吃相极其斯文,手指夹着筷子,石捕快想,那既是握笔的手,亦能握刀。
这雪不知下到何时,江水结冰若要渡河还要等上一时,江兄若是不嫌弃此处鄙陋,大可住下。石捕快几杯黄梁下腹,壮了胆子,便出声留人。
他把阿江当成了去京参加会试的书生,也不知是盘缠用尽或是如何,看他吃得好似饿了好些时候,今夜又这样冷,却不知若赶美人出去,他还能上哪处敲门去。石捕快自己也是叫好人拉拔大的,他心肠热暖,知大恩难报,便也想自己将来当个好人。
那便叨扰了。阿江并无推辞,他留得如此顺理成章,好像早就打定主意要待在这里。
自此,邻里街坊皆知,石捕快屋里留了个客人。整个冬天,都住在石捕快那儿,外头天寒地冻,石捕快心里却正值春天,心花绽绽遍地开。
时光匆匆地溜,转眼白雪化了,冰河亦融。
至于石捕快的终身大事,早早就让他抛到脑后,他这些日子日日回去都有阿江,哪还记得要娶媳妇儿回来管家。
阿江虽做不得半点家务事,却饱读诗书,可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阿江说话清清冷冷,对他人皆是不理不睬,白天甚少从屋里走出,只有夜里才会走动走动,吃着石头儿做的菜,同他闲话家常。
一般阿江不说话,只有石捕快在说。阿江只是听,他会笑,像是雪中的寒梅,那般清高,却只为有心人折腰。
不仅如此,阿江还通风水卜卦鬼神之道──开春之时,安陵县出了个大案,县老爷的官印居然被盗了!
官印丢了,就跟丢了官帽一般,传到上头去,这父母官就不用再做了。县太爷心急如焚,连带捕快们要跟着日日加班,石头一回去,就累得趴在床上,连饭都做不成了。
某某日一早,石头醒了,一早却见床头坐了人。他唬了一跳,爬了起来,就看阿江一身白衣坐在床头,手搁在半空中。他想起来,方才睡得迷糊,感觉脸上冰冰凉凉,原来那是阿江的手。
石头脸红,说,阿江的房间在那处。
他指了另一边,那里是他原来睡的房,里面放了张舒适矮床,书桌椅子全是新买的,他想阿江是书生,要参加会试,自是不能耽搁了。
阿江看他,那眼珠这般黑,好像会被吸走魂魄一样。
贼人就在身边──阿江留了这一句,站起来飘飘地走了,留下了一屋子的寒气。
石捕快想了半天,模模糊糊地认为阿江指的是官印失窃的事情。他回去衙门,与老班头说,全县搜过了,只有一处未找。
老班头问拿着烟竿子,是哪里?
县府。石捕快低声道。
老班头横横眉,吐了口烟,进去请示了县老爷。为免打草惊蛇,趁着开春县府上下去庙里进香时,带了几个嘴实的人马进去仔仔细细搜了一番。
官印找着了,就在三姨太的胭粉盒中。
此事他们俱未声张,交由县老爷自己发落。大人暗审三姨娘,石捕快跟着老班头进去看了,那雍容的女人疯了一般,吊在墙上用了大刑,待到最后才肯松嘴:她原来是京里萧王府的细作。
从牢里出来,老班头问,懂了?
石捕快挠挠头说,她偷了官印,要拿去卖不成?
老班头气得又赏他一记爆栗,捋捋须子,盯着石头,摇摇头道,懂得装糊涂,也好。
县老爷张大人乃是清流一派,大昭当今天子宠信萧王爷,却也爱惜张大人才干,这才将他派他到安陵来,远离京城是非万诸,待风头过了再招他回京。萧王爷却要张老爷的命,偷了官印为的就是伪造文书,给张大人下下绊子。
石捕快面上糊里糊涂,却心似明镜。
但他不欲懂得太多,他只有一个梦──维护安陵治安,孝顺老班头,给阿江做猪蹄膀。
石头回去屋里,阿江坐在小院里等他。阿江坐在月下,微睁眼目,周身好似有一股清濯之气。石捕快走过去,坐下来说:阿江莫非是只妖,在吸纳日月光华不成?
阿江抬起眼皮,看他道:那小石头说说,我是什么妖?
阿江真奇怪,看着与他一般大,却总叫他小石头。倚老卖老,不是好鸟。
又看阿江,只觉他白天瞧着清冷,夜里却似另一个人般,他肤色极白,双唇却似抹过胭脂一般,叫他常常不敢多看,你若是妖,必是条鲤鱼精。
哦?
白鲤鱼,专吃男人。石头想起儿时听来的野话,就同阿江讲了起来。
有传浦江深水里,原来住了一条白鲤鱼。白鲤鱼修炼千年,能幻化成人,专吸阳精以长生不老。
阿江微微地笑,他便是如此,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士族气质,却又少了几分人间烟火。他眼眉微微上挑,偶尔似有淡淡青色,石捕快陡地暗想,这不像妖,反似只鬼。
他想到这点暗暗一惊,扇了自己一掌!好啊蠢石头,竟诅咒阿江去死,真真欠揍!
又要再扇一脸,手腕却觉一股冰凉,原来是阿江抓住他的手腕。别看阿江是个书生,他力气极大,抓住自己,就能叫他无法动弹。
小石头,哪有人拿自己出气?阿江拧起好看的眉。
许是方才在牢里沾了邪气,石捕快嘴快道:我不小,我都能成亲了!
自古男儿早当家,十五当爹的都不在少数,他这样的还真算是个异类。
哪知他这句话不仅叫自己不舒坦,也让阿江静了下来,放了石捕快的手,坐在那里不言不语。阿江就是这样,你不理他,他能坐在那里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石头心软,他不是对谁都心软,但是对阿江,他总觉得碰到了上辈子的冤家,阿江一不对他笑,他就觉得心口刺刺的,难受得紧。
不说这个,忒烦人。对了,阿江是如何知道,官印藏在县府里的?石捕快转了话头。
阿江看看他,静了片刻,后来道:我算出来的。
算出来?石头一脸惊奇:莫非阿江还是个半仙?
庙里半仙专为人批命卜卦,只需三文钱便能叫你前世今生都让那嘴胡说八道一遍。那些妇人女子最信这些,石捕快从未叫人看过命,只有当年老秃驴骗他福厚,狠狠将他坑了一回。
石捕快来了兴致,将掌心伸到阿江面前,说:江大仙,快快给小人瞧瞧,小人的命好不好?
阿江看那只手毫无防备凑到眼前,他觑了一阵,鬼使神差地将它执起。
阿江的手很冰,石头冻得曲曲掌心,却没将它抽回来。阿江摸着那比自己稍小的掌心,那是一只武人的手,那样热、那样暖,他的手指轻轻捧着那深刻掌纹,好像摸到了石头的命脉,将他三生三世都拿捏在手上。
好。
啊?
阿江笑了,好像也很开心,小石头命好。
石捕快咧了咧嘴,别人说他不信,老秃驴说他也将信将疑,阿江说了他却十打十地相信了。
可转眼他又想到什么,陡地问:那阿江给我看看,我命里可有妻有儿?
阿江脸上笑容未褪,只是暗了、深了,一脸的高深莫测。
石头原想说,若无妻儿也就罢了,我有阿江足矣──他不知当不当讲,这话太唐突,他总怕冒犯阿江。
姻缘天注定,小石头命里有一妻。
阿江的声音宛如江水般悠远。
是男妻。
第三章
那夜,阿江原来是要同他道别的。
原来阿江并非书生,他道,雪已融,冰亦化,他得回家去。
当时石头问他,那你何时再来?
阿江水眸似夹暗光,答,安排好了,便来寻你。
衙门里,石捕快坐在后院练武场上,蹲在地上一劲儿地叹气。那唉来唉去的声音,让场里的兄弟们都没心思再练下去。
一眼望去,瞧这春色多好,石头啊石捕快,记得您冬天还挺能蹦躂的,怎么春天才刚来,这劲儿就蔫了?
旁边的师弟招招手,几个兄弟悄悄围了过去。
石大哥他啊保不定,是在害相思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