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半子时,浦江岸边。
闲杂人等靠在后方,胖和尚领着大病稍愈的石捕快,捧了一案子好酒好菜,带着香炉香柱,给江中鬼王请罪去喽──
石头低头瞧着和尚袈裟拖至地上,又想起那一夜寒风如刃,路过山林便闻呜声阵阵,今夜倒是还成,春夜路上小花个个开,雀鸟已入树洞歇息,倒有虫鸣出来凑凑热闹,看来果真如圣僧所言,厉鬼姐姐已经叫他那九声归兮散了些怨气,就是自己好事做不全,害人家姑娘上不了路,如换作是他,该也要找这多管闲事的厮清算清算。
石捕快亲自将案子摆好,从篮子里拿出酒菜──三丝香豆、红烧醋鱼、烧鸡烧鸭,对对对还有一只猪蹄膀,再摆上两壶烧刀子,成啦!
云海大师蹲下来,摩挲两手擦擦嘴,石施主的手艺,贫僧早听张大人说过,那可说是一等一的好啊!好啊!
他竖起大么指,捻起手指,就要去染指那卖相最最诱人、香味最最馋人的卤猪蹄,却突然啊地惨叫一声,站起来飞快甩甩手。
哎哟!鬼掐人哩!──大师露出手背,石头也站起来凑上去看看,那白胖手背果真黑了一块。
石捕快取笑,酒肉和尚,叫你嘴馋,连姐姐的东西也敢碰!
胖和尚哼哼,却又问,诶诶诶,石施主怎知这是个女鬼?
石头蹲下来摆上香炉,边小声答,我不只知她是女的,还见过她的脸哩。
哦?那是生得啥模样儿,同贫僧说一说。
石捕快拧眉深想,那时黑灯瞎火的,他就模糊记得几个瞬间,要真描述起来,肯定说不清楚但要说如何美罢,石头揉揉太阳穴,脑子迷迷糊糊地浮出一张脸。
那是阿江在月华下的含笑的脸,美得不可方物。
怎么,记不得了吧?云海大师嘿嘿笑,道,这神鬼可不轻易叫凡人记住他们的模样,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叫那女鬼看上,要纳你当女婿!
呸呸呸!这什么鬼话!
诶,石施主,贫僧可不是胡说八道,像那柳树精看上陆校郎、画中仙瞅上有情人,你以为任凭哪个都能叫他们拣上,这也是讲究几辈子的机缘福分哩。
石捕快听他满嘴胡言乱语,虽这和尚不正不经,却也有趣得紧。突然寒风又起,云海大师癫癫站起,得了得了,鬼王催了,咱可不能误了时辰!
石头想起大师嘱咐,忙盘腿坐好,眼目闭阖,调息一周,将这江岸灵气纳入气海,嘴里喃喃念着背好的佛门经咒。
云海大师执起颈项那串大佛珠,两袖运转,摆出手势,闭目厉声速速念了一遍经语,抬脚重重掷地三声,大喝:附!
神佛附体,睁眼之时目含金光,他将掌心按住石头天灵盖,佛珠指着黑水中央,厉声喝:吾乃旭日东神谟羯萝,何方鬼君见了东主还不速速现身!
风声潇潇,酒案碗碟碰出声响,那躲在暗处的有县太爷张大人、老班头,还有安陵捕快第二把交椅刘柄子。
他们只看那平和江水忽然翻腾,浪花一下一下拍着渡头,地上跟着震震晃动。云海大师全身泛着金光,掌上光圈将石捕头密密罩住,云海喊了三句现身,一道刺眼白光蓦然乍现!
那刘柄子最快回神,睁眼爬起来看看前头,骇然推着老班头:师傅快看,是石大哥!
老班头推开巴住自己的张大人,一睁眼便觉眼前同白天似的光亮,一片白茫茫之中,眼前江岸渡口不见云海大师,倒是不知那石头儿何时穿上深缁装别着那柄大马刀,正坐在那儿吃酒。他跟前除了酒菜香炉还有空盆金纸,像是来此处祭祀一般。
酒壶空了,石头儿站起来拱起双手,虔诚拜下,朗朗之声传遍四方──此酒便当石头敬您,求姐姐保佑小人能娶个好娘子,小人必会诚心爱她护她,叫她一生一世和乐幸福!
看那石捕快弯着嘴角,立于清风之中更是潇洒轩昂,如此俊秀儿郎,别说寻常凡间女子,就是路过鬼神亦爱驻足多看石郎几眼。
画面再转,石捕快已经醉了,却看前方,竟有一个素白清影飘在江上。
生得是何模样,他们仨如何都瞧不清。那白鬼飘上江岸,运运法力,就有秋叶集堆过来将石头儿半身盖住。白鬼许是不善做好事,叶子盖得太实密,把石头蒙得大气难喘。此时那白鬼正看着那碗猪蹄膀,忽有一手抓住他衣摆,却是那石头还未醉死。
石头懵懵睁着眼,看到美人便犯了病,红晕爬到耳根上,诺诺几声,猛地发出一句壮言豪语:你、你给我做娘子,可好!话一说完,两眼翻翻,又呼噜睡了。
白鬼两眼扇呀扇,这凡人真真好生胆大,散他怨气不说,还阻了他往生之路,现下犹敢口出狂言!
白鬼在江水中徘徊百年,素来皆是怨气冲天,生前已沾染满满血腥,死后不过百年便化做鬼王。这厉鬼道走得顺顺畅畅,合该害人害至千百万年,只待有朝一日来一神君将他打得灰飞烟灭,也算断了这苍生万念。哪知千年还未到,半路却踩着个小石头,叫他狠狠绊了一跤。
白鬼微微俯下身来,静静看着这颗石头。眼看天已渐亮,船夫便要起来为一日生计干活儿,白鬼却生出一丝踌躇,他竟舍不得走。
无妨无妨,来日方长。
白鬼将衣袂从石捕快掌心轻轻抽出,挥一挥袖,飘着走了──还没忘捎上那只猪蹄膀。
白光再现,六神归位!
三人睁眼,茫茫从地上爬起。风声已止,江水亦平,哪知往前一看,俱是大骇──江岸那处不知何时竟多了十来个红箱!
神君已经离身,云海大师方运身回气,石捕快亦跟着脱力栽倒。
石大哥!
刘柄子等人忙上前去,将石头由地上扶起。石捕快冷汗涔涔,胸口似搁浅的鱼般起起伏伏,意识倒还清醒着。
这、这些难不成是那厉鬼留下的?张大人凑了过来,蹲下身子,瞧那红漆色艳,雕花极其之精美,单瞧便知非一般俗物,可不知里头装着什么。
张大人捋捋须,正要伸手去碰──
诶诶!不可碰啊!──云海大师爬起来大嚷。
张大人迅速缩回手,神速之至叫人自叹弗如。大师拍拍身上的土爬起来,在石头跟前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石捕快听他那声阿弥陀佛念得这般慈悲可怜,心下一惊,问,大师,发生何事了?
他对方才的事儿全无记忆,只觉自己好似被两方力道用劲儿拉扯,叫他现下累得不成!
云海大师擦擦脸上的汗,指道,石施主自去打开一看,便能明白。
石头费了些劲儿站了起来,将手搭在头一个红箱盖上啧啧,好大一箱,那锁头莫不是金制的罢。
石捕快才将手摸上,那锁头哢嗒一声,便自主开了。他们数人被吓了几次,这下反倒是不怪奇了,几双眼牢牢盯着,就等石头揭箱开幕。
石捕快咽了咽,把那盖子一揭──
喝骇叹声惊起。
那箱中放得不是别个,竟都是那些纸糊的金银之物,莫怪方才大师要阻扰县老爷去碰,这么大一箱死人金纸,那可不是一般的晦气啊!
不止如此,这金纸之中还躺着一件红绸衣袍,他将那衣袍撑开看了──那样式他石捕快可最最熟悉,若换成是你,新郎官服试了三回,能不眼熟么?!
石捕快沈下脸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却看后方数人一脸古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石头啊石捕快,真真一言难尽啊!
那刘柄子咬咬牙,决定当这出头鸟,走过来拱手干笑,石大哥艳福不浅,小弟在这里,先、先恭喜了!
下一个,县老爷来捋捋须,心悸道,石头啊,为着天下苍生,安陵百姓安稳平安,你只管安心去罢,组织上下必会记着你的无私奉献云云
老班头走过来,看着石头儿气得牙痒,正要抬手赏他一记,却又硬生生打住──唉!
石捕快一脸菜色,最后转向云海大师,目光如刀!
大师叫人推到眼前,他挡不住石捕快的凌厉眼刀,只得硬起头皮,双手合十,曲曲腰赔笑道──
清河翼王已点头应承,现下奉上十箱彩礼金银万万两,诚心诚意招安陵人士石头入赘清河江氏,贫僧在此──恭喜石大人、贺喜石大人!
第五章
清河翼王那是谁人?县老爷官大人可明明白白告诉你,那是记在史册上的前朝君王贵胄,抗寇杀敌守中原的赫赫名将,无奈前朝末代天子听信谗言,将翼王扣以谋逆之罪,翼王抵死不从,令三百亲信杀出京城,临至黑水时已四面楚歌,回天乏力。
翼王以剑指天,怒啸:吾为天下,苍天负我,吾既死亦堕恶鬼道,怨念未尝,生死不灭!
遂投江而亡。
一月后,确如翼王所言,前朝覆灭,大昭立国。
县老爷说完,拿起杯盖过了过,唏嘘之声溢满堂内。云海大师接着道:
原以为翼王大仇以报,合该超脱凡世,魂归黄泉,哪知他一生杀孽太重,死后又走上厉鬼道,历历阴魂早不归地下阎王三司十王殿掌管,只待再集足九千九千九十九条性命,就能脱离鬼身化成修罗,此后就算天上神君下凡收服,也得看天道时运助是不助。
这么一只大鬼,仅差一步就能得道成魔,却叫凡人插足一竿将他怨气散去九成。这就如同那修仙之人服下散功丸,千百年来修为一夜之间毁于一旦──
石头啊石捕快,莫怪连旭日东神都不帮你,你实实在在该尝此债啊!
云海大师解说完毕,也喝足五杯茶水,他一拍肚皮,打了个饱嗝,再再摇头──
石施主啊,那鬼王怨气虽散,却还留了一成积于心头。这般厉害的鬼神一般哪轻易开口,若出嘴要了,就是天上神君亦不好随随便便拂了面儿。你以自身福禄厚命毁他九成怒怨,他便是凭那一成魔气亦能叫你同安陵上下生吞入腹,如今却只在东主跟前求了阴亲,已是十足十地厚道了!
便看他跟前,石头一脸凄惨面色,悚然半天,拍案站起,不!我不嫁!!
云海大师叫他吓得一乍,好似怕叫厉鬼听到一样,忙四顾一圈,拍拍石头儿肩膀,安抚他坐下:祖宗爷爷,谁叫你嫁啊!鬼王可是给足你面,明白讲了是你入赘,可还不是为了石施主好,如是他成心要你倒霉,哪需大费周章命你娶他,早命小鬼将你魂魄绑到阴间押你拜堂喽。
老班头听出道儿,急问,大师,意思是咱石头不用赔命了,可是不是这意思?
那是那是。可不就这意思!即是入赘,到底是尊石施主为夫,按着俗礼,他鬼王还得入阳间来同石施主完婚哩!
老班头舒了一气,好在好在,那鬼王也不算太阴毒。
师傅
住嘴!都是你惹出来的,看你往后还敢不敢贪嘴!跟鬼神求亲,这事儿你都做得出来!
石头吃了一记爆栗,哪敢再顶嘴。他实实在在欲哭无泪,当初到底是谁逼他去江岸请罪?唉唉唉,到底师傅最大,他就是不服还能如何?
大师石捕快凑了过去,小声问:可真没其他法子? 石捕快心中血泪直下,秃驴啊秃驴,他两次都是叫这帮子秃驴坑上的啊!
云海大师推起笑脸,红光满面,喜庆洋洋,循循善诱道:我佛慈悲,不瞒施主,贫僧游历至贵地,便是掐算出此处方圆将有修罗出世,祸害人间,如今眼下就有一法子能解救天下苍生,就连旭日东神亦亲自帮施主应了鬼君,为了黎明百姓人世安泰,石施主你还是乖乖娶罢!
此话刚出,底下听了全程的兄弟们一呼百应,不外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