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询问语调,口气中却全无商量余地。那笑容看得谢载川后背发凉,放眼中书省,无人敢出异议,只是不知他非要留下那位将军,是作何谋……
这日谢载川正照例于紫宸殿向皇帝报告吏部事要,门外忽有人唱道:“单于府都护范阳节度使从二品镇国大将军燕旗求谒——”
新皇反感多事,来听他们这群大臣议事已是勉强,况且燕旗这求见不合流程。皇帝当下便皱了眉,有人忙劝道:“燕都护久驻边疆,不通京中礼制,可以体谅;况他为军中要员,此次冒昧求见,难说有要紧军情。”
皇帝这才允燕旗入内。那日醉仙楼内不进油盐的苍云留予他极深印象——后来竟被杨先生说服了。可惜近日杨先生告病未朝,不知燕旗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燕旗甫被宦官引至殿前,一众官员争先打量,有皇帝身旁的司礼太监问:“燕将军,可是有奏本欲上?”
燕旗利落地撩甲半跪,对曰:“并无。末将此次前来只想求问,末将此前上书请领三万苍云军士北归雁门,缘何被驳?”
将军话音刚落,皇帝便开了金口:“朕这京城不比边关,燕将军为何总着戎装而不穿武官服,难道是礼部未发与你么?”可惜出言不为解惑,只为刁难。
显然,直接告诉九五至尊“不想穿”,是不明智的,燕旗一时语塞,好在谢载川及时解围道:“燕将军不着官服而着戎装,正是居安思危,时刻忧国,忠心可鉴啊。”
看在吏部侍郎谢载川与左相关系密切,殿内其他官员很配合地笑一笑,附和称是,气氛缓和下来,皇帝也霁了脸色。
“是,”听燕旗接了他的话,谢载川本以为这一茬就此平息,谁知燕旗话锋一转,道,“手足血亲尚能阋于墙,何况外敌。”矛头凛然暗指当今圣上夺宫一事,满堂色变。
色变归色变,宫变一事终是理亏,更何况燕旗是个中关键,皇帝亦是无言,并不敢发作。室内缄默半晌,谢载川尚有些掌控不住这场面,犹豫许久才尝试开口转移话题,道:“燕将军请归雁门一章,乃杨大人所批,臣当时在场。杨大人道是苍云军再留京数日,供禁军观摩教习为宜,回执的批红上应当已写明。”
听见那姓氏后燕旗气势更汹,咄咄逼人道:“主将领精锐淹留异地,边关空虚,若夷人趁机来犯,国之安危悬于一线,何耶?”
言辞上应付一武将,谢载川还是绰绰有余的,他道:“雁门为我朝险关要隘,精锐何止三万;军中将领众多,燕将军经验丰富,离开时难道没有委以可靠之人?且禁军为国都最后之藩篱,若禁军松弛,国之安危真当悬于一线。”
龙涎冉冉,本该居于主导的皇帝现下正高踞御座,享受着女官的宝扇香风,饶有兴致看手下两员要官一来一去争执,仿佛只差手中一把瓜子了。
玄甲将军横眉怒目,显然并不服气,谢载川暗自哀叹杨先生这病假告得太是时候,硬着头皮补个理由:“雁门关上书称大破夷人,一扫雪原,先皇肯燕将军之帅才,遂升燕将军为范阳节度使,此不过四月余前事,夷人元气应尚未恢复。燕将军戍国之心日月长彰,不急这片刻,先留京中,让京师的老爷兵们见识一番边关铁军。”
见龙椅上人一副袖手旁观之态,燕旗越发愤恨当初听信杨聆蝉,谢载川既拿先皇压他,他只得退步道:“那敢问数日具体是几日,或是要供禁军学习至何程度?还望谢侍郎说明,末将好与军中传信。”
这……他怎么知道。目光所及,贴金匾额反s_h_è 的光芒近乎刺目,面前将军一副恨不得手撕了他的模样,身后圣上正悠闲向宦官奉的白玉痰盂中吐口沫,周遭官员都在看戏,谢载川心下无奈,虽事后可能又要被敲打“难持大局”,现在他也只能把杨太傅他老人家搬出来了……“杨大人未作说明,某不敢妄语,不若等杨大人休毕,燕将军再来可好?或者,某可代为传达……”
认清并不能在这殿内得到答复,燕旗生硬打断道:“不劳烦谢侍郎,我自去请杨中书解惑。”
“呃,燕将军请便。”他见过不少怙恶不悛的罪犯,但那些人再穷凶极恶,都比不上面前这将军y-in沉的一瞥慑人。谢载川汗颜,杨大人非把这人留下来,甚至还惹他亲自上门,不知是何用意,难道是想对这人下手?这可不合杨大人之行事风格……
燕旗虽屈膝,声色犹朗然,道的是:“燕旗本无资格入紫宸殿,此次前来实属唐突,请圣上降罪。”
皇帝哪会真的降他罪,只乏味地挥挥手,道:“也罢,念汝心系家国,此次便不追究。”
殿内众人程式x_ing地叹道:“皇上圣明。”不少人一开始并未反应过来,后来才跟上前人浑水摸鱼,于是这唱赞的声浪恰似顿了一顿才开始转动的织机,使当事人的“谢主隆恩”淹没于卡壳的尧风舜雨。
而后燕旗起身,毫不留恋转头离去,一干大臣心思各异,目送与金屋宝顶格格不入的玄甲将军走远。殿内很快归于常态,谁也不知道激起水面涟漪的究竟是一块石子,最后留在水底;还是一只鸥鹭,轻点即去。
郡国公府的阍室值卫已经习惯了。
郡公提前告诉他某某大人来时不必通报、直接引见,诸如此类,并不奇怪——用个他从坊间说书人那听来的成语形容,这叫神机妙算。
黄昏中的缱绻值卫和银杏树尚记得,这位再度来访的将军却似不记得了,如今他身上散发的冷,是真的冷。
透着杀意的冷。
一样的素衣丫髻引路人,一样的青墙黛瓦水乡景,穿行其中,燕旗无端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之慨。路过石桥,桥下水流已枯,众芳芜秽,很难说来年它们还能否在这不符习x_ing的北方醒来——那干脆彻底清除罢,燕旗如是想。但人总是这样的,爱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等待奇迹,就像绝境中等待援兵;又或者自以为断了念想,其实尚怀破罐子破摔,将偏执权做怀念,就像身后留名的安慰之语。无论哪种丑态皆出自放弃太疼了,这世间从没有痛快一刀之说,切去的肢体伤口尚会剧痛,砍掉的头颅还要滚一滚再喷出血束。
逼自己死心的感觉就像亲手把肋骨从破开的艳红皮r_ou_里抽出,痛得你想抱哀嚎着在地面鲜血淋漓地摔上几摔,最后气若游丝地说算了罢,留下他罢。于是那骨刺就埋在你体内,隐隐作痛,每逢y-in雨更是猖狂,但有什么办法呢,只怪你一开始就不该种下它。
路熟悉得可怕。燕旗做作地腹诽,这杨聆蝉是什么怪癖,爱在水榭内晤客,可惜这并不能让他好受些;于是他转而设想杨聆蝉又有何y-in谋,用仇恨武装意志,这才收到些效果,这也是宫变后他一直在做的……
他又被引到同一扇门前停住,像是又回到不久前。
那下人又是一欠身,又对他道,
“燕将军,请进。”
9
说起玩弄权术的谋臣,世人总爱想象高人分执黑白,与己对弈,但面前这人不同,他喜欢弹琴;说起弹琴,世人又爱追思孔明神机妙算,空城退敌,但面前这人也不同,他只是喜欢弹琴,七弦伴他之年岁,远比官帽长。
某种意义上来讲,杨聆蝉是个矛盾体,当然旁观者可以把这种矛盾简单粗暴地归结为虚伪,燕旗没有。
但他得恨他。
一样的水榭楼台,一样的照面而坐,这次两人之间的物什由盆栽换做了琴。杨聆蝉是真地染了风寒,他披一青裘,正低眉用银杏油擦拭琴轴。他是跪坐着的,姿态端凝,长发委地,垂坠难掩脸庞苍白,可惜现下燕旗见他只觉烦躁,劈头便问:“杨大人刻意引燕旗登门,有何图谋?”杨聆蝉理事细致,不会只告诉臣属要留下苍云军,而不说清留多久,除非是故意为之。
杨聆蝉停止擦拭,摆好琴,抬眸看向燕旗的眼神透着无力,“无他,但望燕将军兑现前诺,听杨某一曲耳。”
燕旗再恨杨聆蝉也实在诌不出一阙曲能有什么杀伤力,何况他确实许诺在先。他犹挣扎道:“燕旗乃一粗人,不通音律,杨大人何必对牛弹琴,自讨无趣。”
长歌猛然咳了一阵,剧烈得肩背都坍塌下去,平复片刻才能道:“无妨,某只求在燕将军面前弹完。”
苍云本该逼问长歌可是弹完了就放他离去,乃至放他回雁门关,但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与长歌言语间隐隐泄出的感情生出了共鸣,终究还是别过头,淡淡道:“请便。”
等他弹完再计较罢。燕旗如是想,看向窗棂,那里被竹帘遮盖,并不存在所谓景色。
于是杨聆蝉开始弹奏。
他弹得认真,可惜琴曲对燕旗来说只是一种声音,行军打仗的将军不懂阳春白雪之意境,搜肠刮肚亦不过“好听”二字,他反馈给杨聆蝉的,只有沉默。人道是钟期既遇,殁于死别,为千古悲谈;比之知音难求,欲将心事付瑶琴,弦断无人听,谁者更甚?
不愿流露太多情绪的燕旗选择低头。那时常引他心思的美好双手在眼底翻飞,上面所覆之银甲跃动着粼粼光辉,锋利甲尖与脆弱琴弦一次次交锋,透着生死搏斗下惺惺相惜的悲怆意境。燕旗听那琴音高了又低,既而持续走低,中道徒然尝试拔高,终究还是一蹶不振地萎靡下去,几乎陷进尘埃里。他像被云雾包裹了,那些云雾化作水汽,狡猾地朦胧了雾外江山,自七窍渗入他意识,泅出一片意味不明的深色。
“嘣!”
陡然,数弦齐鸣,炸出近乎噪音的巨大声响,而后,水榭陷入死寂。杨聆蝉抬起的脸上眼尾一抹红深得异乎寻常,燕旗不认为这琴曲会有如此突兀的结尾,正纳罕杨聆蝉为何失误,对方已倾身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