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前他直呼他名依稀只是错觉。燕旗应下,翻身躺到旁侧,针锋相对地回杨聆蝉一句:“既隔山高水远,恩仇无需牵念,杨大人,好自为之。”他原以为死别已是残忍沧桑,今夕方知生离亦是荡气回肠。
好自为之。“我知道。”杨聆蝉答。他强撑着腰坐起,扯过衣裳开始穿戴。燕旗也坐起,背对他简单地整理仪容。杨聆蝉知道自己身上的污秽尚未清理,会污染衣裳,但现在他需要一个有尊严的外表结束这一厢情愿的缠绵,送走与他一刀两断的将军。
他用最端庄的姿势跪坐在地,脊背笔直;垂睫观琴,眼神不再追逐站起的燕旗,平静道:“杨某身体不适,恕不远送。”
只有战靴的远去步伐声回答他。
连步伐声都听不见后,他在琴前佝偻下去,整个人像根行将燃尽的残烛。
10
水磨石地板被连绵一夜的细雨浇得s-hi润,平明的寒风夹了雨丝越发凛冽,迎面如刀割。城墙上,随行官员之队列里有谢载川,冬越发深了,这时刻天幕尚是暗蓝,他拘谨地立着,一动不动地看自己呼出的白气升腾又消弭。
皇帝只打算被抬出来做个象征x_ing的摆设,为范阳节度使及三万苍云军践行一事被全权丢给兵部和礼部,而后焦头烂额的二部尚书又被拉到台前,互相推诿。昨日下朝后,礼部尚书曾煞有介事地靠过来问他:杨大人几时归朝?
谢载川想起前几日去郡公府上拜见的光景。燕旗又上请归之章,他不知如何处置,思及杨中书病情加重,告假延长,索x_ing就去看望杨中书本人。他与杨聆蝉还算亲近,杨聆蝉是在病榻上见的他,府上相遇的杨家远房表妹也趁机跟进来,探头探脑很是着急。
他见过谦逊从容的杨少师,见过神采勃发的杨太傅,却未见过这般萎靡不振的杨聆蝉,好像搭在肩头的黑发都能将他压垮。行过礼,又慰问关切一番,谢载川这便切入正题:“杨大人,范阳节度使又上书请归了,如何是好?”
杨聆蝉并不惊讶甚至近乎乏味地回道:“放他去便是。”
忽地,有清脆女声c-h-a话:“为什么又是他呀,这人做了什么事,能告诉温画吗?”
他尴尬看向坐在床上的杨聆蝉,后者面上并无动容,他便心领神会地无视这女孩,接道:“好,只是载川不解,杨中书之前为何执意留下他,现下为何又肯放他走?”
“不为何。”杨聆蝉断然答。他知这是不可说的意思,不敢追问,倒是杨家小妹不屈不挠又开了口:“前几日那燕旗才来过府上,甫一走我表哥病情便加重了,聆蝉哥哥,他是不是用了什么下作手段威胁你?”
“你出去。”杨聆蝉道。
“表哥——”
“国政要事,你不该听,出去。”
女孩被表哥这幅少见的强硬模样唬住了,悻悻退出。他不觉得事情严肃到此等程度,但少个外人总是好的,又问:“燕旗果真来找过大人,说了些什么?”
“燕旗他,在宫变时,就已经知道,当年雁门一事,是我下的黑手。”缓缓叙来,答非所问。
这话头起得莫名其妙,他以为语音未尽,但杨大人已然不打算说下去,好像仅仅想把一句憋了许久的话找个地方放出来。
他愣在那,杨聆蝉却并未看他,目光空空落落地不知道飘向何处。他揣测一阵,开口道:“杨大人可是怕燕旗报复?”
“他不会。”
也是,现下大局已定,要报复早该行动。但这样他就越发难理解了——“载川愚钝,请杨先生赐教。”
杨聆蝉看向他,轻轻摇头:“我也不理解。但他既自己放弃杀我,我也就安心苟活,不必纠结那许多,是不是?”
杀……他隐约觉出杨大人与燕旗牵扯颇多,然困于雾中观花不得要领,口中只道“是了”,官场之上,结果远比过程重要。
杨聆蝉勉强对他笑笑,道:“你这次来,肯定还要问我多久回阁。”
“对!”他忍不住一吐苦水,“杨先生不在这些时日,载川如履薄冰,这倒是小事;只是离了国相,皇帝又少闻政事,各部效率多有下降,都引颈盼杨中书理政啊!”
杨中书给他的答复是再过几日。如此算起,这燕都护前脚刚走,杨中书就要回来了,巧哉,憾哉?
兵部尚书开始在城下宣读敕令,无非是些一成不变赞美忠军安邦、宽慰舟车劳顿之言。主将燕旗一动不动跪在台前,这场景是熟悉的,只不过是把太子换做王尚书——本该是杨中书。敕令念完又要举祭纛礼,对纛旗下的牌位献五牢三牲,而后由礼部尚书念读佶屈聱牙的表文,整个过程繁复乏味,好在雨没有下大的意思。
三万苍云军都集结于此,队列排得远不及犒军时美观,俨然一副只等出发的架势,大概也无人愿意大清早冒雨瞻仰所谓军威,那位坐在明黄华盖下的君王尤是如此,难怪官署离了杨中书运转困难。说起杨中书,他虽未亲自置办践行一事,却是修书叮嘱过的:准备要快、粮Cao要足、送些京中富余的军备,等等等等。旁人以为他这是身在病榻,忧心朝廷;谢载川以为他是对燕旗心怀愧疚——其实他不太认可这个结论,毕竟杨先生一路走来,该愧疚的人太多了。
只有杨聆蝉自己清楚。
雨不知何时停了。礼毕,玄甲将军终于站起,所谓钢筋铁骨,跪而不折,当如是。他旋身跨上军队中人牵来的黑鬃大马,白翎飞扬,重甲难减他身姿利落。几骑一道拥了纛旗归队。一样的马,一样的戎装,偏偏就他耀目得很。
典礼在行军的号角中接近尾声,城楼上的文武百官犹是一片肃穆,只能借声音肖想那千军万马启程之壮景。谁知,一点微小的凉意轻易打破这庄严景象。
起初只是个别官员的低喃,他旁侧之人悄悄抬头,确认后将这消息小声告诉身旁要好的同僚,那人低声说他已经发现,接着这件事就流感般在蟒袍玉带中低调扩散,所到之处引起阵阵微妙s_ao动。最后,就连前方的皇帝都听见了音信,抬头,乃至伸手去接那一点纯白。
“雪啊,下雪了!”
翌文元年冬的初雪,伴随玄甲苍云的离去,悄然降临长安。
从长安到雁门关的路,太长了。
燕旗坐在临时搭建的行军营帐中,抱臂枯对一盏昏烛。回忆又在无聊中s_ao动叫嚣,他告诉自己,只是捋清宫变这趟浑水的来龙去脉。
投入水面的第一颗石子在哪呢,他记得是拖沓的官话唤他名讳,要他上台听宣,揭开了多年夺位蓄谋的最后幕布。
杨聆蝉。
心口被那个名字敲了一下,他忽然如坐针毡,像是回到了率军开入长安的那一日,毒辣阳光从背后泼过来,逼得他汗流浃背。
于是燕旗决定出去走走。他与下属打过招呼,又牵了一匹马,吹着比长安城内萧瑟许多的夜风走离营地。在路上,他想起皇帝传他去紫宸殿的密令,想起皇帝交握了他和另一人的手,要他们齐心协力,共辅太子。
杨聆蝉。
回忆的内容已然有些不对劲,他翻身上马,想借这一动作甩去那萦绕不散的青色身影。
在马上,他想起东宫华筵,有人巧言解围,而后太子探他心意,他暗吐心中芥蒂。
燕旗不想再提那个名字,一夹马肚,促使马由走转奔。
再是凌王背后暗中cao控的高人,樽前月下雄辩捭阖的阔论,折叶摧花针锋相对的策问,马速不受控制地快起来,就像事态不可避免地发展下去。
掠过身侧的荒原夜风清澈纯净,不像那一晚九重宫阙内夜风被硝烟侵蚀得凄厉。他如鱼得水地破开甘露宫大门,太子绝望神色未能令他动容,上吊前的弥留之语却予他五雷轰顶。那人未在现场,但一切皆因他而起;就像燕旗并非为他而来,却被他贯穿始终,最后竟也一念之差,放他作罢。
燕旗扬鞭策马,使之狂奔。夺宫后的事与他这个武将无甚相关,很长一段时间他被困在无人问津的皇城角落,翻来覆去咀嚼着杂质过多的仇恨煎熬。他宁愿那是只有恶意的痛快深仇,他便可以干脆利落地用陌刀摧枯拉朽。但没有,遮掩许久的感情最终在那场啼笑皆非的惨烈x_ing事中被剜出来,鲜血淋漓滚落尘埃,无人认领。
杨聆蝉。
他终究还是允许那个名字第三次出现于他脑海,权当回报杨聆蝉三唤他名,再无亏欠。一份感情囿于太多入骨隔阂,但正因如此,亦令人难以释怀,拥之如抱刀枪,分之如撕血r_ou_,以致他做出了山长水远无需牵念这种近乎原谅的妥协。
与疾驰对抗的的气流铺天盖地冲来,压得他耳心发疼、胸口发闷,但这痛苦中偏偏就是有种汹涌的痛快感,散发出能让涸泽之鱼死而无憾的魔力。燕旗不得不放低身子伏于马背,于是他更清晰地感到四蹄颠簸摇荡,恍惚是进入了谁的身体横冲直撞。
是这样,天各一方,他做他的守将,他当他的丞相,不复相见,爱恨也就无需再念。就像这江山,说是经过了血亲反目的夺位之变,其实也不过是又一个李姓皇帝登上御座,又一群大臣循规蹈矩,国家照常运行。成败只关乎本人,无关乎世人,谈何为虎作伥与否?
思及此,燕旗勒马骤停,怒马奋蹄长嘶,尖锐余韵在空旷原野中久久缭绕不散,而后是雪亮的月光倾泻而下,浇透一人一骑、照彻寥廓四野。他仰头对着那轮出云玉盘怔忪许久,最终落寞打马,独行回营。
这一路从小雪走到大寒,越北上天气越肃杀,士兵却愈发活络,像是羁旅返乡的归人。近日天气晴好,不见雨雪,行程也加快了些,有经验之人应知,穿过眼前这个山口,便能看见长城;而看见长城,就雁门关不远了。
三万军队有序通过关口,最先看见长城的是骑马走在队伍最前的人。他仰头看去,数月不见,长城巍峨盘亘之势未改,雄踞山脊,负霜雪,经烽火,屹千百年而不移,无时无刻观之都能令人心生豪迈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