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护,咱马上就要回雁门啦!”背后有熟稔的将领扯着嗓子对他喊,燕旗只转身对那人点头,部下早习惯他的沉稳,不甚在意地自行欢呼作一团。
队伍在短暂的波动中持续前进,很快便开入雁门关,早有接风洗尘的人候在那。燕旗接过司马递来的一碗酒,仰首一饮而尽,辛辣之感直冲天灵,直教人呲牙咧嘴,过瘾非常。左眼余光中有一将领上前,对他施礼后道:“燕都护,夷人那边又有动作了。”
每年隆冬大雪漫山、水Cao冰封时,夷人便蠢蠢欲动地筹划入关劫掠。
“老对手了。”燕旗说。
“这次不同。”将领回。
“哪里不同?”
“末将寄给燕都护的书信中提到的,那支颇会些奇技 y- ín 巧的突厥人,他们本自碛西,因争地失利逃窜自此,近日似是与夷人合流,一道盘算着要攻打雁门。”
燕旗下马,递走酒碗,面不改色答道;“那便让他们来罢。”
披坚执锐的人墙自行分开一条阔道,目送这位主将稳步远去。
11
雁门关的夏天凉爽而短暂,中原大地尚是金秋时节,雄峻长城已迎来初雪。
这不稀奇,雪年复一年的下,变了皇天后土,不能变他们一复一日训练、上战场,死亡,终止循环;或活着回来,继续循环。身为一名普通士兵,他曾对这机械般运作的城池产生疑问,他问过途径的渊博学者:雁门关从前是什么样,以后又会怎样?
那人剔燃炭盆,说,不知道。
没人知道。
长官视察,放在其他军区,应是件兴师动众的大事,但放在雁门,只是日复一日中的一环。既如此,好像已不能称之为视察,毕竟都护只是在无战事及公文时出来散步,顺便看一眼训练的士兵,手痒时自己也来比划几下,大抵这一成不变的地方,无甚值得巡视。
现下这位都护就刚好从校场前走过。士兵们的呼喝声大了些,除此外亦无特别表示,并非蔑视,而是经年累积的坦诚与信任。其实,离开长安后燕旗最显眼的官职是范阳节度使,只是众人习惯把他想成与雁门关更亲近的都护。是,范阳节度使总领河北九州,不该再偏安雁门一隅,可燕旗大部分时间仍在雁门关,有人说他是因出身眷念此处,有人说他是为表一心守疆无心割据,是非莫辨。
长官已走远,他们犹未懈怠,最近外族摩拳擦掌,已与守军进行了数次小规模交锋,各有死伤。谁都想守住雁门关,谁都想……活下来。
这边厢燕旗正走在军堡下,忽闻有人远远唤着“燕都护”跑来,转头一看,乃是一名副将。那人跑到他面前,先是单膝跪道:“燕都护。”
他让副将起来,副将站起便道:“先锋营逮住了几个潜入雁门关绘地图的夷人细作。”
“夷人竟也晓得要知己知彼了?”虽口中如此戏谑,但二将心中都有数,多半又是突厥人教唆,“可审出有用的口供?”
“夷人刚烈,没有。”
“往年夷人都是深冬才大规模行动,今年竟这时节便开始了。” 燕旗道。
“这个,听说是突厥的妥木斯教育他们:不要总等没了吃穿用度才火急火燎进关抢劫,早先便要做好储备——都护,这话在理啊。”
这话若放在文官面前是要被批判大逆不道的,幸而燕旗并不指摘他无意的立场错位,只说:“听说此人在西北领着突厥一支以弱势争强敌多年,不简单。”
“管他是何方神圣,只要敢……”副将话音刚升调,突然,不知哪位同僚高声喊道——
“燕将军!”
张参军走近后才看清吹胡子瞪眼的副将,躬身尴尬道:“呃,在下眼拙唐突,都护您先与王副将说吧。”
于是燕旗又看向副将,王副将一腔豪言壮语被噎了这一遭再吐不出来,梗半天才道:“……请都护指示。”
“细作既不肯说,给他们个痛快罢了。起冰时节将至,安排士兵轮巡黄河沿岸,别让夷人又钻空子;虽这次的矛头多半指向雁门关,你还是遣人通知附近军镇,莫要懈怠。其他的,诸如严加防守,不用我特地指示吧?”
“是是是,末将记下了,这便去下去传令?”见都护颔首,王副将又瞪一眼参军,这才离去。
“张参军,有何要事禀报?”燕旗这才问。
他这“要事”一词咬得飘飘忽忽,声线漫不经心,搔得人耳朵眼发痒。张参军低了头,从袖中掏出一象牙卷轴,双手奉上,道:“这是中书省发来的文书。”
燕旗接过,刚想展开,又揣回去,道:“翰林学士的文辞看得我头疼,你告诉我大概是什么事就行了。”
“朝廷给范阳地区派了个经略使。”张参军习以为常,言简意赅答。
“经略使?多少年没设了,上面怎么想起这一茬的?”藩镇初立时有节度、经略二使,分掌军政,互相牵制,后因边疆战事频发,朝廷往往命节度使兼任经略使,以便行事。先皇擢他为节度使的初衷并非御侮外敌,也就未特地说明兼任与否。但无论是前任、还是他这个现任节度使,向来都是总览藩镇大权的,不知朝廷如今弄出一个范阳经略使有何用意?
张参军瞧着燕都护深思不语,知他多半是想到夺权、削藩那方面去了,开口道:“将军,先不要想太多。此事在下有所耳闻,来人本是朝中权臣,僭主行事后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自恃位重,上书请辞,圣上一怒之下授他校检范阳节度使,从中央赶到边关——多半只是挑个地方打发人,并非派来分权。”
“是又如何,当年范阳能逼走第一个经略使,现在就能解决又一个。行军打仗之事,不需要朝官来指手画脚。”燕旗面无表情道。
“是,官宦监军弄权,往往有碍军旅,譬如当年……”
张参军刚想摇头晃脑,察觉都护并不想听下去,就此打住,道:“都护若无他事问询,在下就先行告退——另外,都护还是抽时间看一眼那文书罢。”
燕旗应下,参军离去后,转眼间他的心思便飘走了。经略使一事可待那人上任后观望一番再做应对,现在他更关心突夷的进攻。
妥木斯其人,乃是与夷人合污的突厥人首领,手段诡谲,来此处不过一年,已大大改变夷人之作战方式,令战事更为棘手,堪称一劲敌。
冬末春初时,妥木斯曾佯攻雁门关——可见那先锋军完全是弃子,此人当真心狠,而后出奇推助黄河化冰时的凌汛,绕过雁门,大举进犯被凌汛波及的沿岸三镇,劫掠无数。燕旗如今想来尤感后怕,幸当时突厥与夷人气候未成,若敌人有余力趁他支援三镇时攻雁门,损失更巨。
不管妥木斯是想依附夷人壮大自身,还是想将其养肥后宰而代之,他绝不允许突厥人把他所守之疆当成上位的牺牲品。
而后燕旗召集各将领探讨对策,待会开完已然入夜,他掀开帷帐时外面飘着小雪,白色片粒自钴蓝天幕纷扬落下,朦胧了军帐间零星火光。战事未燃,夜晚是士兵劳累一日后生活起居的时刻,气氛不免被烘出些温馨,他打马独行其中,恍惚有走马观花之感。
回帅帐后,燕旗点亮灯盏,坐在案前尚不想休息,思及白日里参军给他的文书,现下正是看的时候。他就着灯光把那象牙卷轴在案上铺开,嚼着文绉绉的蝇头小楷勉强读下去。
介于参军所言,他基本是抱着看戏的心态读前篇冠冕堂皇的任命理由,字字看下去,受命者的名讳顺水推舟漂进他眼帘,他却猛地一顿,差点掀了桌子——
兹授杨聆蝉校检范阳经略使,及日启程上任。
第二日一大早,张参军收到兵卒的传信,道是燕都护召见他,他冒着呵欠走到帅帐外,甫一进去便正对上燕旗炯炯逼视他的目光,不禁抖了一抖。
还未等他拜见,燕都护已开口:“为什么是杨聆蝉?”
张参军只觉一头雾水:“就是他啊,燕将军。在下昨日与您道了事情缘由,您去年在长安,也算新皇登基的见证人,敢这般作为者,除了那位杨大人,还有谁?”
燕旗昨日听参军报告时一心在军情上,并未深思此事,打开文书读到那人名字时方觉五雷轰顶,满腔心绪烦如乱麻,以至把只是上传下达的参军叫来撒气。
昨夜小雪正宜酣睡,燕都护却眼底青黑,竟似未睡好,张参军观他神色莫测,小心翼翼道:“燕都护大可不必担心,杨聆蝉虽是个厉害人物,然一心只在中朝,未必看得上我们河北九州。”
燕旗只是摇头,他想说些什么,解开参军的误会,但有什么是他能说的呢?那段荒唐的感情只堪他二人知,他本以为既再无相见之日,便可顺理成章地放下,可这又是哪来的机缘作弄,一纸文书,把故人从远隔千里的长安推到他身边。
燕旗不说话,张参军又开口道:“都护,文书应只比人早一两日出发,驿使的脚程虽快些,算来杨大人不日也将达雁门。
他这话旨在提醒,无意中成了火上浇油之言,只见燕旗拍案而起,怒道:“范阳之大,他为什么偏偏要来雁门关?”
张参军被炸毛的苍云将军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都、都护,藩镇大使初赴任时要与原有使臣晤见切磋,向来是不成文的惯例啊。而且,当面会会那人,总对摸清他的来意有所裨益。”
他言语在理,可惜燕旗并不想听,只甩手道:“行了行了,你退下罢。”
张参军还未迈出帐门,回身瞧见都护正背着手在帐内打转,脑袋上的白毛都跟着不住晃动,他恳切地补上一句:“燕都护,文书送到军中时,说是杨大人已经到太原了,您可要好生准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