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承认了。
白小舟趁热打铁:趁现在还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快从实招来
他猛地顿住。
方永成忽然张嘴狠狠一咬,鲜血从嘴角喷涌而出。白小舟扑过去抓住他的衣领:你你来人!来人!
方永成瞪大了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着他,栽倒在地上。
奚云章默默地自己拉开门出去了,侍卫们涌进来。
白小舟喃喃:犯人咬舌自尽说着猛然抬头,这件事大家务必严守秘密,绝对不可以传出去!
黎明时分,方澜趁着熹微的天光回到了自家的那处小院里。
这是他从出生到八岁时住的地方。自打被送到栖云山习武,十年间只回过三次家。最近一次是在两年前。他只待了不到一个月,又被父亲匆匆忙忙地送走了。
他回家时从不出门,就连昌北城的街坊邻居们都记不清他长什么模样了,所以他才敢公然冒充白小舟进城。
两年前,他回家后不多久便发现父亲有些不对劲。每隔几天,父亲就会在烧饭的时候往自家火灶洒一种奇怪的粉末,然后烟囱里便会升起紫色的炊烟。很快就会有几个陌生人跑到家里来,父亲总是和他们关在房间里低声说话。
直到他再次被送走,也没弄明白父亲究竟在做什么。
他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到了那种粉末。烧起火,撒了进去。
剩下的粉末不多了,方澜每次只放一点点。淡淡的紫烟从屋顶升腾而起,如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把它和周围人家的炊烟混在一起。
方澜耐心地等着,丝毫不急。
晌午时分,前门忽然响了一下。有人连门也不敲便走了进来,站在院子里低声喊:老方?老方?你回来了?
方澜立刻提起剑冲了出去。院中的虬髯大汉,正是两年前时常会到他家来的陌生人当中的一个。
看到方澜,大汉愣住。
方澜抽剑,锵的一声,剑尖已经指住了大汉的心口:我爹还在牢里。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爹!
大汉摊手,摇头:我就知道,老方没那么容易出来。
你到底逼我爹做
大汉的衣袖微微一动,袖口中一枚银针直射方澜的咽喉。
方澜应声而倒。大汉拍了拍手,一群身形壮硕的男子鱼贯而入,把方澜塞进布袋里抬了出去。
千佛杀拾贰
正当那群大汉将方澜抬出城时,白小舟和文喜一人牵着一条大黄狗,带着一群衙差从巡抚府的大门大步冲出。
大黄狗的鼻子贴在地上,边走边嗅。每隔一段路,白小舟便把那身巡抚官袍举到它们鼻子前面叫它们再闻一闻。这官袍方澜还回来之后白小舟还没穿过。白小舟想,那上面应该还留着方澜的味道。
在方澜放倒了两个侍卫逃走之后,这是他能想到的寻找方澜最后的办法了。
两条狗带着一群人满昌北城转,忽而往东,忽而往西,转的圈圈不计其数。最后寻到江边,却不肯再往前了。
白小舟心下一凉。
文喜用力跺脚,大急:他能去哪里!
两条大狗猛地挣脱了他们手中的铁链,一齐冲上了泊在岸边的一条船。那船家吓得挥舞竹篙来赶,谁知船尾传来一声犬吠,一条母犬穿过船舱冲到了船头。两条大黄犬立刻撕咬在一起。船家横浆一扫,把三条狗全都扫到了水中。
文喜冷冷地说:你说用狗肯定能找到师弟的去向。
我怎么知道这群酒囊饭袋养的狗居然也是废物!
两人灰溜溜地拉着两条落水犬回到巡抚府时已是酉时。
一个大内侍卫候在门边,见了文喜,捧过一只木盒:大哥,殿下要大哥回来后把这个转交给白巡抚。
白小舟立刻就知道了,这是他叫奚云章派人回京取的东西送到了。他匆匆忙忙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他一张张拿起来细看。
文喜在那边问:殿下在吗?
侍卫摇摇头,凑近他耳边说:皇上已经到了听松苑,殿下赶去迎接了。
大块头,我有眉目了。白小舟头也不抬地叫文喜,劳烦你去一趟听松苑,请殿下务必再劝一劝皇上和太后不要去千佛寺先劝皇上,再劝太后。
文喜正要说话,白小舟摆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这条小命是方澜捡回来的,我便是拼了一死,也要救他回来。
文喜盯着他看了片刻,虽然仍旧有些不快,但还是答应了。
好。你最好记着你的话。
白小舟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出神。
他的手指停在了最后一张纸上。
原来竟是他
白小舟走不惯夜路,更走不惯夜里的山路。他举着火把,跌跌撞撞,沿着李石娘子带他和方澜走过的那条小路往千佛寺的方向走。他的头发衣衫都被路边的草木勾得狼狈不堪,但还是在奋力往前。因为他确信,不管方澜是自己跑掉的还是被抓走的,一定都在这里!
那条通往采石场的石板路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个时候的千佛寺肯定已经被大内侍卫封锁住了。即使是主持修寺工程的工部侍郎,也不可能留在里面过夜。但白小舟猜想他不会离开太远。站在岔道口上,他缓了口气,一手举火把,一手撑在腰上,扯开喉咙喊:赵贞你给我出来!赵贞!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才喊了几声,就有一阵凉风从耳后嗖地吹过去。
白小舟心里喊一声糟糕,后脑勺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
来得真快啊。
倒下去的时候他只来得及这样想。
他醒得很快。仿佛昏迷的时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他是被激醒的,因为刚刚被兜头浇了一桶冰冷的山泉。
赵大人,属下确认过了,他是一个人来的。
嗯。
白小舟听出来了,这确实是工部侍郎赵贞的声音。
他整个人被绳索捆得像只粽子,脸上的水珠模糊了视线,他只得像那几条落水狗一样用力甩头把它们甩掉。火光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他发觉自己被带到了一处人工开凿的狭窄山洞里。
咳咳咳咳白小舟用力咳了几声。
赵贞冷笑:原来你才是白小舟。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敢一个人来。
白小舟伸长了脖子用力看周围:如果我不是一个人来,还能见到你吗?
赵贞点点头:这倒是大实话。倘若外头有一群衙役搜山,我只怕也要装一装乌龟了。
白小舟单刀直入地问:方澜呢?
赵贞脸上的笑意更浓:故人之子,自然要好好招待。
你和方永成,不只是故人吧?
哼。
你们也许只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但是三十七年前的六月十三之后
六月十三四个字刚刚说出口,赵贞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他摆摆手叫身边的人都走开,蹲下,用手揪住了白小舟的头发,咬牙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你们的家人有共同的忌日。
白小舟请奚云章派人回京城去查的是一件往事三十七年前的六月十三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死了很多人的大事?
那些人的死是不是和太后有关?
所以太后才会想到要在六月十三这天到千佛寺做法事,为了超度那些人的亡灵。
白小舟没有猜错。那回京的侍卫送来的,是厚厚的一叠名录。
每张纸上面都有几个名字,名字旁边简单写着该人的年龄籍贯所任之职以及在家中的辈分。每个名字上都画着一个红圈圈。
这是一份三十七年前的六月十三日被满门抄斩的五户人家的花名册。
罪名是:勾结逆党。
三十七年前当今圣上尚未亲政。所以做主下令杀了这些人的,正是当今太后。
白小舟顿了顿,接着说下去:三十七年前大将曹金正发动寅午之变,觊觎皇位,被太后镇压。这之后,朝廷内有五个大臣被举报与乱党有勾结,太后下令将他们满门抄斩。六月十三当天一共斩首一百二十六人,刑场血流成河
赵贞两手捏成拳头,咯咯作响。
千佛杀拾叁
白小舟抬起头,望进赵贞的眼里。
按照本朝律法,满门抄斩者杀的是犯人直系亲属当中十五岁以上的男丁。女子充入教坊,幼年男子发配充军。你是肖家的儿子,你原来的名字叫肖贞。你在被发配到流放地后,和房家的儿子房宏成齐心协力逃脱了。你们逃回了京城附近,你改姓赵,房宏成改姓方,因为这两个字里还包含着你们原来的姓氏。你们两个从逃走的那一天开始便谋划着要向太后复仇。你们一个学文,一个习武,一个考科举在朝中做官,出谋划策;一个进了军营,暗地里招募对朝廷不满之人。你们一直潜伏着,直到两年前,你们突然有了一个大好的机会,那就是太后下令大修千佛山,而大修的任务正好要由你这个工部侍郎来负责!于是你们便开始了这个计划谁知巡抚梁恒每个月都要进山礼佛,他偶然发现了你们的秘密,你们便将他毒杀灭口!樵夫李石偶然撞破了你们的阴谋,也被杀害抛尸!怕有人追查李石之死发现你们的秘密,便安排方永成去自首,好让此案了结。没想到新来的巡抚徐远松竟会追查到底,也发现了这件事,你们索性也将他灭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应该是第四个要死的人吧?
赵贞长叹一声:既然你都猜到了,那就该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替天行道!太后和皇帝坐拥天下,他们可以滥杀无辜,可以任意妄为,却没有谁可以治他们的罪!我们呢?我们全家都被赶尽杀绝,却连个伸冤的地方都没有!你说吧,我想要讨个公道,还能怎么办!
白小舟摇摇头,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
我只知道一个人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应该滥杀无辜。你为了复仇杀了一个又一个不相干的人。这样做,和太后又有什么区别?
哼,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有何不可?她杀我全家,我杀她子民,再公平不过。你既然愿意全心全力地为他们查案,想必也是愿意为他们去死的。
错了。我只是想给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讨一个公道。
哈哈哈!不用着急,天一亮你就会和他们在地下团聚了。到时再一起去找阎王爷讨公道吧!
赵贞拍了拍手。立刻就有两个大汉走过来,抓小鸡似的把白小舟拎了起来朝山洞深处走去。
白小舟大叫:方澜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他。
他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山洞里一圈圈地荡出去。
他不顾一切地大喊:方澜!方澜!方澜!
喊到第五十二声的时候,大汉将他狠狠甩在地上。
山洞挖得很粗糙,地上铺满了大大小小边缘锋利的碎石。白小舟整个撞上去,疼得呲牙咧嘴。
大汉丢下他,转身就走把火把也带出去了,周围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白小舟吓得腿软,大喊:你们这群猪狗不如的王八蛋!老子迟早要把你们一网打尽叫你们坐一辈子牢!
只听得轰隆几声巨响,不远处传来一阵石头崩塌的声音。
在那之后,整个世界彻底沉寂了。
突如其来的沉默令黑暗变得更可怕。然而正因为看不见,听觉反而变得灵敏了许多。白小舟渐渐发觉,这山洞中的呼吸声不只他一个。
还有另外一个人在这里!
他是谁?为什么不出声?难道是受伤昏迷了?
许多念头在一瞬间从白小舟的脑海中闪过去。
他奋力蜷起身体,朝那个有呼吸声的方向滚了过去。好在山洞里地方不大,当他听到呼吸声就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时候,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他终于可以确认
方澜!方澜!说话!我是白小舟!
方澜还回来的官服,白小舟抱了一整天。不知不觉间,他也记住了上面残留着的那个若有若无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