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平生从无失控,只有那日战阵受伤大怒伤人,却忘了自身。今日他身上无伤,心中烦躁,却竟比那伤更刺数倍。一时猝不及防,那无形剑气何等迅捷,直透断剑丛中,冷如针刺,竟是已到面门!
燕子坞、大理众人失声大叫,齐欲抢上,然这一刻间不容发、电光石火,人非飞鸟,又有谁能快得过六脉神剑?
猛听劲风陡起,一声起自十余丈外,声到风至,满空断刃寒芒刹时尽落。掌风击剑风,无形剑气只缓得一缓,一道人影倏然抢上,劈手拉住慕容复,竟硬生生将他拉出了场心之外。
慕容复瞬息失神,自误一身。猛惊起时,人已在萧峰掌中。但觉那只手掌心如火,一如昔日,掌上力却硬如百炼精铁、千年磐石,正拿在他后心神道x_u_e上,竟全身酸麻,分毫转动不得。只听得那人声音近在耳畔,震耳剧痛,一字字自齿间迸出,道是:
“萧某大好男儿,竟然——和你齐名!”
猛然冷风如刀,直扑头脸,却是萧峰手臂一挥,将他掷了出去。以慕容复武功,x_u_e道一离掌握,半空必能翻身落定,然今日萧峰出手时怒满胸臆,指力一招直透周身经脉,岂是瞬间可消?砰地一声大响,已重重跌落在七八丈外,乌蒙蒙尘土直溅上半空。而内力所制,竟犹未退,慕容复身子一晃,单手支地,双膝跪落,白衣委地,尽染尘泥。
他一生高傲,便做梦也梦不到此刻之辱。然眼看着尘沙落定,萧峰那高大身影便遥遥立在对面,日光耀眼生花,哪里又是梦境?方才萧峰伤极怒极,只可仰天而笑,慕容复此刻,却是连笑,也再笑不出一声。胸中那股无名灼热一瞬之间,突地全化冰冷,只冷得他脸色雪白,比身上那一件污透的白衣更白三分,竟连半点生人气息都尽无了。
燕子坞众人这时都抢到近前。却见慕容复已立起身来,双目直视,竟如铁铸,一身尘土污秽似乎丝毫未觉。王语嫣和他从小一处长大,自来见他举止合宜,进退有度,十七年来哪见过这等模样?心中害怕,叫道:“表哥!”
一声未落,慕容复猛一伸手,从包不同腰间拔出长剑,跟着左手反掌一划,将他四人都挡在了数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转,横剑便往颈中抹去。
刹那之间,四面八方惊呼声响彻半空。但听得燕子坞四人嘶声大叫:“公子!”王语嫣尖声骇呼:“表哥!”却只一声短促呼唤,想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在喧天呼声之中,却无人更听得真切。
“……慕容!”
正是:见了又休还似梦,别来虽近远如天。
——第七回终
第八回 淮水东头旧时月 1
猛然又一阵劲风疾起,但听得破空之声大作,一件暗器横飞而至,正中慕容复手中长剑。跟着铮的一声响,长剑跌落尘埃,慕容复掌心鲜血迸现,虎口已然震裂。那暗器跌在地下,兀自滴溜溜滚动不休,原来只是一颗僧人所佩的佛珠。
这一连串变化来的兔起鹘落、出乎意料之至,群雄四下哗然,纷纷往暗器来处瞧去。却见山坡高处、人群外围站着一个灰袍僧人,脸上蒙了块灰布,只露出一双亮得出奇的眼睛,正炯炯向慕容复直视过来。
燕子坞众人惊骇未定,俱不认得这灰袍僧人是谁,又何来相救。只见那僧人缓步而下,也不见他步伐如何迅速阔大,却一展眼间,便已到了慕容复身边,与他对面而立,道:“你以为士可杀、不可辱,是也不是?”声音低沉,颇为苍老。
慕容复心头大震。他人在跌落实地,身染尘泥那一瞬,一颗心却恍惚惚如在半天之外,周围似有无数风声云翳,也未知是江南、是塞北,廿余岁月,千里河山,以及不知多少朝暮晨昏,俱都卷做了一个巨大漩涡,裹着对面那道模糊的高大人影,遮天蔽地灭顶而来,一时只生生窒得他挣扎不出。然被这老僧突来一阻,慕容复陡然而醒,只剩得全身冰冷,透骨入髓,衣衫却已被冷汗浸得透了;缓缓抬起头来,双目中正见那老僧眼底精光冷然,直注在自己面上,又道:“你今日之辱,比参合陂却如何?”
“参合陂”三字,燕子坞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一步跨前,竟是齐齐变色。那老僧只如不见,仍是直盯着慕容复,森然道:“倘或当日慕容氏之人,都如你这般引剑一割,那饮马长江,悬旌陇坂之大业,又将置于何地?”
这几句话说来声音甚低,群雄多半不曾听真,便是听得,十之八九是寻常武夫,也并不知晓,那僧人一番话短短数十个字,却已是昔年慕容氏一段惊涛骇浪般旧事。
后燕建兴十年,燕太子宝率军攻魏,夜遭奇袭,大败于参合陂下,降卒五万尽遭坑杀。次年燕主慕容垂亲征而过此地,但见白骨如山,万军恸哭,声震山谷。慕容垂惭愤呕血,一代人杰遂告不治,而曾纵横河北的后燕一国,亦十五年后而亡。
此是慕容氏之至惨烈一役,百年之下,不敢去心。姑苏燕子坞主庄名曰“参合”,便出于此。而参合陂败后,垂弟慕容德起兵山东,经略七州,乃立南燕。《晋书》记德之志有云:“但欲先定中原,扫除逋孽,然后宣布淳风,经理九服,饮马长江,悬旌陇坂。”却是慕容族中最后一代英主。慕容复当此之时,骤闻三问,便是有三道惊雷九天直下,也再不能这般震耳惊心。一个人倏地背脊挺直,牙关紧咬,眼中望去,似有白茫茫迷雾横无涯际,心头却异样地清明一片,只道:“慕容复!慕容复!你空担了此名,还要在此丧志负人到何时!”
但听咯咯轻响,却是他垂在身侧的双拳不觉攥得愈紧,手上伤口绽裂,鲜血从指缝间缓缓滴落下来,一点点溅上他白衣下摆,红白相映,又是艳丽,又是骇人。
四家臣只听得既疑且惊,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忽见慕容复面色如雪,却是一片平静无波,向那灰衣僧重行拜倒在地,低声道:“慕容复,受教!”
那灰衣僧点了点头,坦然受他跪拜,跟着转过身来,遥遥向着萧峰合十一礼,朗声说道:“萧大侠武功侠义,冠盖当时,果然名不虚传,老衲领教了。”
当时慕容横剑,萧峰双手空空,刹那不及,转眼却见这无名僧人突如其来。他虽也不明这僧人与慕容复说的甚么,然眼中遥遥见着那人神色之变,却只觉心头愈沉愈重,隐隐约约,似乎便有什么天大事端将要发生。故而这灰衣僧向他合什施礼之时,萧峰早已有备,立时抱拳还礼,说道:“不敢!”两股内力一撞,二人身子同时都是一晃。
萧峰微微一凛,却不是惊于这老僧内力深厚,而是猛想起适才对方掷出佛珠时,耳听那破空风声,竟与当日皮被河畔,慕容复以斗转星移运使暗器时的风声大是相类。此时骤生熟悉之感,由不得心头疑窦丛生:“这灰衣僧究是何人?却与慕容家……有何干系?”
但势逼处此,纵然在萧峰心底深处,为这老僧相救之故,实不愿与之莫名动手,却已不能,亦容不得他思索。旁观众人但见萧峰与那老僧相隔数丈,四目相视,犹如钢浇铁铸一般,除去足边尘沙随风轻扬,全身俱是一动未动。年轻识浅的还不明所以,许多高手却已不由噤声屏息,直盯着场中两人,都知转眼而来这一场争斗,生死胜负,只怕殊难逆料。
便在此时,半空中突然现出一条黑衣人影,蓦地里从天而降,如一头大鹰般扑将下来,正落在灰衣僧和萧峰之间。这人来得突兀无比,众人轰然惊呼声未落,他人已双足落地,这才看清:原来他手中拉着一条长索,长索另一端系在十余丈外一株大树顶上。只见这人光头布衣,也是僧人打扮,一般地黑布蒙面,只露出了一双冷电般的眼睛。
要知萧峰与那灰衣僧皆是当世一等一的武功,高手相对,每一分精气神皆灌注在对方身上,便如是拉到饱满的强弓,一触即发。然这黑衣僧竟在局中昂然踏入,足见功力决不在萧峰两人之下。群雄心惊莫名,还未喘得一口气,已听那黑衣僧冷笑一声,道:“领教么,我来奉陪就是!”声音苍老,却也是个老僧。
一个“是”字话音未落,倏然劲风割面,当先立在前排的数十人忍不住都低头掩面,后退了两步,方才立定。只这顷刻,那两名蒙面老僧人影交错,已快如闪电般过招了不知凡几,猛地里同声长啸,震人耳鼓,又是同时收势,各自如入定也似兀立当地,直盯盯望着对方。虽然皆是布幕蒙脸,见不到面上神情,却只见黑衣僧眼中冷光逼人,那灰衣僧双目闪动,竟似含着了一丝笑意。
变出俄顷,群雄多半只看得眼花目眩,却逃不过自玄慈方丈以下,玄字辈众高僧的眼去。但见这两僧所使招数,若合符节,宛然便出自少林不传之七十二绝技,众僧不由一齐变色,心道:“少林寺中,何时出了两名如此高手?我等竟然丝毫不知!”
而萧峰看得清楚,一惊尤甚,眼见这黑衣老僧,便是聚贤庄上救他脱身,镇州城下却欲杀慕容复而甘心之人!今日之来,却是友,是敌?是杀,是救?
这里两僧不言不动,忽听另一个方向传来了一阵惨厉无比的号叫,直如野兽相似。群雄皆惊,忙都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丁春秋足步踉跄,摇摇晃晃,一边伸手乱扯自己胡须,将一丛银髯扯得根根随风飞舞,跟着撕裂衣衫,手指到处用力撕抓,只抓得鲜血迸流,不住口地号叫:“痒死我了!痒死我了!”片刻前还是童颜鹤发、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时竟然形如鬼魅,群雄不曾见过这逍遥派生死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威,都不由骇然变色。
少室山上激斗良久,逍遥派、灵鹫宫,连同三十六岛、七十二洞上千弟子豪客都已赶到了场边,原本都在大声呼喝,给虚竹助威打气,但眼见此景,一时也吓得相顾哑然,没了声息。
原来虚竹与丁春秋相斗良久,他功力虽深,经验却大大不及,一误再误,只是难以取胜。好容易想起生死符来,忙一口气七片发出,虽得克敌,此刻却也颇感后悔:“这人虽然罪有应得,但所受的苦恼竟然这等厉害。早知如此,我给他种上一两片生死符,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