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博回掌一挡,只觉手臂震得隐隐酸麻,心头更是一震道:“这厮功夫如此了得!难怪……”心念翻滚,手上半分不停,眼角瞥见人影晃动,却是几个洒扫的执事僧闻声过来探看,立时变掌为指,借着萧峰掌力余劲嗤嗤几道指风弹出,众僧人连他形貌也不及看清,啊呀几声,俱被点中了昏睡x_u_e,纷纷倒地。慕容博看也不看,飞身掠过,仍是头也不回地向寺内疾奔。
萧峰一掌不中,心中也猛地一动,暗道:此人为何要避进寺来?若说房舍众多,便于藏身,少林数千僧人便在门外,数千双眼睛看着他进寺,只消一声令下,合寺搜检,休说活人,便一只猫儿鸟儿也难躲过。何况行迹泄露之时,他杀人灭口也罢了,偏生又放着那执事僧不理……
萧峰不再出掌阻拦,半步不落,紧坠在慕容博之后。只见他一路疾掠,自天王殿、大雄宝殿而至讲经堂,只是向寺内深处奔去。若遇看守僧人,皆是一招点倒,并不停留。重重殿宇瞬息即过,转眼到了藏经阁下,再向内去,便是历代高僧埋骨的塔林,已无屋宇楼阁。慕容博身形纵起,似要躲入藏经阁内,然而一个转折,却自西南角窗中穿出,反而向着来路的方向掉头返了回去!
萧峰百忙中侧目一瞥,果然四名守阁僧人也被点中x_u_e道,倒在地下,慕容博却径直掠向西侧房舍之间,几个起落,突地奔入一处小院。那院中空落落地,四下除却回廊,并无别物,只当地立着一座佛塔。塔身四方,三门六窗,皆已十分破旧。慕容博纵身跃进最高一层,砰砰几下,将窗门都敞开了,施施然回过身来,望着萧峰笑道:“萧大侠,请了。”
萧峰只听风中隐隐人声涌动,刹时想得明白,不由大震。他自幼在少林学艺,自然识得此地。这塔原是唐时旧建,立在大雄宝殿之西,为佛法西来之像。而少林乃是大寺,历代增改,佛殿格局早变了几番,只这塔留在原处,做了供奉前唐高僧抄录的经书之用。平日间冷冷清清,偶有藏经阁的杂役僧人过来打扫而已。然则慕容博在众目睽睽下奔进寺来,谁都会想他是在何处藏身,必定一路向内搜去,那些被他点倒的僧人,便成了现成的人证。焉能料得到他竟会反身向外?这塔前后左右俱是偏院,空荡荡地,半个僧人也无,而黄墙外人头翻涌,英雄大会不过数十丈外,登高望去,一清二楚。进可攻,退可守,这一座塔,竟是他现身之前便定下的所在!一想及此,也不知心底何处,一股怒气直冲了上来,喝道:“好心机!姓慕容的家学渊源,萧峰领教了!”呼的一掌,向慕容博急拍过去。慕容博左手一拂,喀喇声响,墙边一座书架木片纷飞,断成数截,架上经书塌将下来。这一掌劲力雄浑,慕容博斗转之力虽然将之拂开,却未得消解,只是转移方位,击上了书架。
倏地又一道黑影晃动,萧远山跃进窗来,和儿子并肩而立,冷笑道:“慕容博,你躲到此处,便能躲得过么?这场了断欠了三十年,今日连本带利,一发还了罢!”
慕容博神色间丝毫不动,微微笑道:“萧兄父子英雄了得,在下又岂敢回避?只是你我大斗小斗,也斗了这二十几载,今日一战既不可免,萧兄便不想把话说个清楚么?”
萧远山喝道:“杀妻之仇,有何可说!”慕容博向萧峰掠了一眼,笑道:“萧兄无话,令郎可未必。我既是他杀母仇人,萧大侠光明磊落,定要问个清楚,当年我假传这一条杀人讯息,究竟为了什么?”
萧峰猛地一震,急转头看向父亲,叫道:“爹爹?”却见萧远山面色如铁,眼光死死盯在慕容博面上,直是要刺出个洞来,冷冷地道:“为了甚么?你要复你的大燕国,成王败寇,都是你慕容家的事。却为这个挑拨离间,叫那起混账汉人生出事端,害了我妻的x_ing命!我,我恨不能食你血r_ou_,那才……”
短短几句话,萧峰听得掌心冷汗潜生,竟仿佛又到了那日杏子林中,听着智光大师一字字念出了那封记载自己身世的信笺一般,喃喃地道:“……大燕?”萧远山又是一声冷笑,声音尖利,犹如狼嚎,转身瞪着儿子,森然道:“不错。你道他慕容家是南朝汉人么?哼,哼,他们是鲜卑族人,一般的胡人血脉。当年打进中原,建了个燕国,却到如今还代代相传,一心一意,想要复他家劳什子的故国,做他的皇帝。所以挑拨我契丹和汉人开战,就好收这渔人之利。想不到,想不到……平白害了你无辜的娘亲!峰儿,峰儿啊!你口口声声,和他儿子兄弟相称,就不曾问上一问,他名姓里那个‘复’字,是甚么意思么?”
萧峰耳中轰地一声,明明人在古塔之上,却听见身前身后狂风呼啸,风中纷至沓来,都是慕容复的声音,一时说着:“兄长当真不想再回中原了么?”一时又说:“大丈夫处世当轰轰烈烈……兄长难道信不得我?”
“兄长?”
“萧峰!”
“哈哈,龙门……若遂我之志,休说龙门,那九重三殿……又岂在我意下哉?”
“你以契丹英雄,视我中原豪杰有如无物,在下今日但愿为中原一领高招。”
“慕容复今日,断断放不过你这契丹胡虏!”
原来……
“原来如此”这四个字,在萧峰心头隆隆响作一片,却怎样也吐不出口来。哽得喉间如火,眼前一阵模糊,连父亲和慕容博脸上冷笑也看不清。却听楼梯间脚步声响,有两人走上塔来,正是玄慈和慕容复。
入寺之时,慕容复功力不及,又不识得道路,片刻便失了方向。而玄慈为那众被点倒的僧人解x_u_e,也坠在了后面。直到萧峰发掌,他两人闻声辨位,方才寻到塔下,萧远山一句话正是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道:“……不曾问上一问,他名姓里那个‘复’字,是甚么意思么?”
霎时间,两人同时失色,一个如临火狱,一个如被冰霜。
慕容博向他二人一瞥,仰起头来哈哈一笑,道:“萧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慕容氏心念复国不假,那是逐鹿天下、为千万人敌的大事。萧兄虽是契丹后族族人,武功天下独步,当日也只是个寻常武士,既无官职,又非当朝贵戚,在下纵然要挑起宋辽两国大战一场,为何要向萧兄伉俪下手?你自然可说我是小人行径,然小人攘攘,求之以利,这一局,我却又能有甚么好处?”
萧远山禁不住亦是全身一震。他虽恨毒了慕容博,但这番疑问,却是字字句句在心头翻滚过了无数遍的。数十年中夜惊起,心中只叫:“为什么!为什么!”长空寂寂,也无人答他。满腔恨怨越积越深,本来豪迈磊落的塞外汉子,x_ing子竟然越来越乖戾,日思夜想,只是要教仇人个个死得惨不堪言才罢。甫自慕容博口中听闻“复国”之时,已是恨不能杀其子而甘心,哪想到今日又有这一问?饶他生平豪勇,声音也不由颤了,嘶声喝道:“却是如何?你说!……你说!”
慕容博面上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气,眼光斜睨,并不回答,只唤道:“……方丈大师?”
玄慈兀立当地,双掌合十,不言亦不动,除了白须飘拂,似乎已变作了一尊石刻的不动明王法像。良久,两道目光一分一寸,自慕容氏父子身上慢慢掠过,终于落到了萧远山面上,缓缓地道:“萧老施主,尊夫人无辜遭难,你恨绝了中原汉人。所以破了对尊师的誓言,亦是为着杀害中原汉人。你却不知,老衲这罪魁祸首,汉人的‘带头大哥’,其实……并不是汉人啊!”
不只萧远山,萧峰慕容复听得这一句,都不禁“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只有慕容博嘴角微挑,勾起一丝冷笑,听着玄慈续道:“……老衲俗家姓刘,祖上出自突厥,原是北地的沙陀族人氏。”
萧远山契丹武夫,并未读过什么史书,然而生长宋辽边境,五代十国的旧闻却听得多了,这时猛然省起,盯着玄慈脱口叫道:“你……是北汉刘氏的后人!”
北汉末帝刘继元在位时,刘氏子几被斩杀殆尽,只一弟刘继文在外幸存。待到国灭,此人出奔辽境,不知所踪,距此时已有九十余载。但玄慈听得“北汉”二字,还是低低一声佛号,僧袍连着身上方丈□□都是一颤,道:“正是。”目光空茫,所注的似是千里之外,又似在窗外空中,道:“当年老衲初回中原……”说得半句,停了一停,转过头去看着慕容复,又道:“……那时我比慕容公子还年少得多,真是踌躇满志,以为这天下无事不可为!又识得了令尊,一心一意,都将复国当做平生头一等大事。不料事有不遂,被宋室发文通缉,无法可想之下,只得出家避祸,做了和尚……”
除慕容博外,人人心底暗惊,哪想到中原武林第一重镇的少林方丈竟是如此出家!玄慈语声却甚是平静,并无起伏,缓缓地说道:“先师谆谆,以佛法教我,我却心有迷障,这一念之执,始终不得了悟。过得数年,老衲做了达摩院大弟子,慕容先生便在这时来寻我,说道复国之事,正有一个天大的良机,只要……”
那时慕容博说:“只要如此如此,非但你我大业可期;中原武林和这少林寺,也要当你是为国杀敌的大英雄,大豪杰。大事盛名,两得以全,刘兄!你还要犹豫甚么?”声声恳切,宛然仍在耳边,玄慈一阵恍惚,长长叹息了一声,道:“那时辽国兴宗在位,雄心勃勃,派了使者南下试探,要宋室割让十座城池方保得和约。慕容先生之计,便是要中原武人半路刺了这使者,辽主大怒,此战必起,我等心心念念的天下大乱之机,自然成了!又怕走漏先机,由老衲这少林大弟子领头,只说契丹武士南下,果然……带了一班热血的兄弟们,便赶去了雁门关……”说到这里,声音发哽,一时说不下去,慕容博已接口道:“不想老夫在辽的内应出了岔子,那使者突然改道,却叫萧兄那一部的族人引你夫妻走了雁门。想来是萧兄武功高强,偏偏立誓不杀汉人,引你去杀一次敌,好为辽国添一大将,谁料到……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