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百川瞪了义弟一眼,不许他多口,回道:“经属下查证,那柴熙谨托身潘氏之后,袭了个光禄大夫的闲职,一直避居在山东。但去岁公子赴辽国之时,赵顼下一道旨,将他家三子都贬往楚地去了。”包不同接口道:“有趣,有趣。蕲王做了人家儿子,自己名姓都改了,却给儿子起名叫甚么贞周、元周、明周、能周、尊周,念念不忘他柴氏的周朝。宋主若还容得下他家,也是奇哉怪也。”
慕容复点了点头,目光缓缓掠过五国地图,自建昌府、善阐府而至景昽,一路看向大理之南,道:“卢可既不欺我,我等说话这时候,那潘贞周已是不在楚地。”
公冶乾惊道:“擅离谪地,此人若非避祸,便是要……兴兵!公子,他去了何处?”
慕容复道:“安南。”
公冶乾道:“安南?南蛮化外,宋室鞭长难及,倒是个屯兵的所在。然则潘氏若自此地发兵,除非有大海船能绕路海上,否则若走陆路进宋土,头一个撞上的就是……”
四人同时一震,都大声叫了出来道:“……大理!”
慕容复拂袖回身,道:“大理镇南王,动向如何?”
邓百川将大理臣工送信之事略述了一遍,怕包风二人听得段誉,又来多口,忙道:“那段正淳风流浪子,却拿儿子的婚事和拜把兄弟为国出力,也是好笑。他是欲凭着姻亲,向西夏借兵么?”
慕容复听到“拜把兄弟”一句,心头忽地一跳,只如不闻,道:“大理段二便风流十倍,镇南王之名却不是平白而来的。邓大哥,你不在京中,并不知……”目中示意,公冶乾回道:“那段二上月至东京朝贡,宋主赐宴同文馆,封了他银青光禄大夫,检控司空之位。”
邓百川一震,道:“大理小国,遣使进贡年年都是有的,可不曾听宋主赏赐过一次。偏生这时节……是了!是了!赵顼是要御敌国门之外,叫大理来替他效命,做这头一道镇南关了!”
公冶乾道:“难怪!战事一起,以他大理之势,吐蕃必然乘虚而入,难怪段正淳这般心急。只有结了这头亲,夏人黄雀在后,才保得住他边境无忧。公子,然则那西夏的求亲……”
包不同再也忍耐不住,脱口道:“非也,非也,公子爷自己去做了这驸马,岂不最好?”
风波恶急道:“正是!公子爷,现有送到眼前的大好机会,还惦记潘氏甚么兵力?你做了驸马,慕容氏在中原一举义旗,西夏援兵即发,大事还有不成么?”
包不同连连点头,道:“西夏铁骑对上宋兵,那是以一敌十,稀里哗啦,落花流水。管那位公主是美是丑,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就算是一口老母猪,包老三硬起头皮,这也娶了。”
邓百川也不由道:“昔日重耳失国,秦穆公发兵纳之于晋,遂成霸业。这秦晋之好……公子爷,三思啊!”
他三人说话之时,慕容复几次双唇微启,便要出口的一个“不”字,连着眼中几丝不耐之色,硬是都压了下去,只静静听着。直到邓百川最后一句说罢了,这才道:“拓跋李氏,是穆公么?”
那三人一窒。慕容复声调无起无伏,淡淡地道:“自景祐以来,我慕容氏与夏合纵凡有三次,先祖父、姨婆先后亡于是,结果若何?以当今夏主并其储君,与之谋皮,不是秦穆,却是昭襄王罢!”说到这里,虽然自制过人,还是逸出了一丝冷笑,道:“银川公主是李谅祚幼女,得他宠爱不假。但他既知病重,想为爱女寻一依托,为何不选近臣,偏要大张旗鼓广知天下?驸马,呵,这西夏驸马……”
邓百川年纪既长,追随慕容氏也是最久,但每次与这位公子爷说话,总是如隔山岳,全不懂得他在想些什么,又想要些什么。此时分明听他并无争选驸马之意,心急如焚,只得道:“是,公子思虑,自是应当。但那李谅祚一国之君岂有戏言,公子,到底机不可失……”
包不同接口道:“不错,不错。公子爷,这驸马之亲光明正大。要成大事,总需如此的才是正道。想当年主公在时,虽说也弄些言辞之计,但与我等说起,还是要招兵买马,成就这堂堂之阵,正正之……”
“师”字犹未出口,一声厉响,慕容复拍案而起,大喝道:“……住口!”
常人发怒,总是皱眉、变色而至喝叫,慕容复这声喝却全无征兆。前一瞬还平静如水,下一瞬猛然眉扬目立,岂止不见平日的恂恂优雅,竟是二十八年来,从无一次如这般发过脾气。四家臣立时齐齐肃立,谁也不敢再出一声。
公冶乾的心中,却比三个兄弟更加震动。方才他与慕容复对面而立,看得清清楚楚,他那位公子双目逼视,眼底藏的却并不仅是怒火。
那分明是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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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复举头向天,低叹了一声。天边明月将圆未圆,还差着一丝完满,但清光泻落,澄澈如水,洒得满身满脸,恍惚是在什么时候,他也曾这般仰望过的。
此地属盐州所辖,离灵州城已不在远。然西夏之地旷野戈壁,一离城池,人烟便稀,他一行人只寻到了一户牧人帐中借宿。四下平野茫茫,若无尽处,风卷枯Cao声沙沙不绝。只有天地相接处黑沉沉的一线,月光洒落,雉堞垛口的影子隐约可辨,便是此地余留的古长城了。
夜风扑面,慕容复只觉自己思虑中行得远了,便待回帐。然而这么一停的工夫,风声疾吹,突地送来了一阵兵刃撞击之声。
那边帐幕外人影急摇,冷光迸s_h_è ,裹着呼喝叫骂乒乓之声,燕子坞众人已打作一团。对方数人皆是默不作声,一味地猛打。只有偶尔铿地刀剑相击,火花四s_h_è 中迸出一声咒骂,说的却是吐蕃藏语。
慕容复自入西夏,路上所见往灵州去的各路人马,十次中倒有八次在与一众吐蕃武士大打出手。每一次时,吐蕃众武士莫不大喊大叫,或道:“银川公主的驸马爷,谁敢与我王子来争?”或道:“道理,道理!宗赞王子的话便是道理。”似是恨不能昭告天下,把他家王子大名挂到兴庆府宫城上去一般,决无今夜这般沉默。而那些求亲之人虽多被打得头破血流,掉头便跑,但所见之吐蕃武士,也并无一人有这班人的身手。心中电光骤闪,暗道:“莫非……?”他这等沉静之人,竟是一瞬之间,脸色丕变!
王语嫣惊呼道:“表哥?”她一路来明知是去西夏驸马之会,然而慕容复既绝口不提“驸马”二字,少女心中,便怎也不肯相信。惊变一起,哪里还记得赌气,失声便叫了出来。声犹未落,慕容复一步跨上,伸手握住她手臂只一推,将她整个人轻飘飘抛进了帐去,一声厉喝道:“休要出来!”跟着飒地转身向外,背脊对着帐门,口中斯斯文文地道:“明王驾临,未克远迎,怠慢了。”
一个雍容自若的声音接口道:“慕容公子,果然不凡。”
这声音说“慕容”二字还在数里之外,“凡”字声落,僧袍飘飘,已立在了面前。从头到尾,宛然便在对面交谈一般。但见宝相庄严,眼中含笑,正是吐蕃国师鸠摩智。
燕子坞四人激斗中纷纷呼叫,道:“公子!”“公子小心!”慕容复一律不闻,一眼也并不去看,只道:“少室山与明王缘悭一面,不想在夏主选婿、儿女情.事中反而得见,幸何如之。”
鸠摩智微笑道:“不曾送令尊先生入我佛门,实是憾事。但慕容氏有子若此,贫僧得知,也是好生欢喜。”
两人各含嘲讽,刺了这几句,慕容复已知对方必晓复国之事。此时的温颜笑语,却比土兀剌河萧远山掌风之下危机更甚,也只可行一步看一步,反将语声放得极缓,慢慢地道:“是在下失言。想来贵国宗赞王子与国师所求的,并非公主的一缕情丝,是,也不是?”
鸠摩智道:“正是。那起油头粉面之辈进不进得灵州,并不要紧。但如慕容公子这等聪明人,却万万不能。”
西北戈壁入秋即寒,入夜后无遮无挡,风起一吹,更是扑面冰凉。慕容复掌心冷汗渐生,却不觉冷,实是他双手比风还冷了几分。声音却愈冷愈平,道:“吐蕃所患者,无过西夏。李谅祚登基以来一意攻藏,兵威不能敌,那就只有故示以弱,要他轻信了才罢。贵国王子叫手下到处装疯卖傻,胡作非为,西夏一品堂竟听之任之……哈!可惜,可惜。李谅祚这一病,竟叫这等假Cao包的把戏糊弄了去。”停了一停,缓缓地又道:“然则……若只是要取信夏主,现放着大理镇南王之子不理,却来寻我。是了,李谅祚既病,一直并不接见使臣。但爱女定亲,他却是非出席不可,则国师此来……”
慕容复倏地抬头直视,森然道:“你们要——刺驾!”
鸠摩智哈哈大笑,道:“贫僧道公子聪明过人,实非诳语。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慧极必伤——”
袍袖骤扬,火焰刀力嗤嗤作响,向着慕容复便劈!
慕容复口中说话之时,心念如电,已想到吐蕃既知自己图谋,便是当做了政敌看待,决不容灵州之计有甚威胁,则自己虚与委蛇,也是无用。所以长篇大论,全是为了拖延时间。一面说话,眼角余光紧紧盯着了鸠摩智,觑着对方袖角刚刚扬起的一刹那,慕容复双掌疾起,斗转星移之力立时逆卷。
鸠摩智出手之前,早计算过了各种抵挡招数的来路,却未想到双方劲力只一触,慕容复不接不架,反而借力打力,将他掌风移转得略略一偏,同时飞身而起,竟借着火焰刀掌风推送的方向向外急纵。这一跃,刹时飞纵出十余丈之外,一落实地,停也不停,便即发足疾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