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风中人声隐隐,好似有许多人连拖带拽走进了庄来,一个男子声音苦笑道:“延庆太子,崔师父二位是我大理的客卿,你擒了他们,于王位也无半分用处。又何必多造这一份孽?”跟着噼啪砰咚之声,似是人体被重重推倒在地。又一个极古怪、极难听的声音y-in森森地道:“我这大恶人,难道还怕造孽么?何况……大理是不是你的,那可难说得很,哼哼,哈哈哈!”
王夫人脱口叫道:“……段郎!”双腿突然有了力气,急急忙忙向声音来处奔去。才转过回廊,赫见大厅地下东倒西歪倒着五六个人,死活不知,却是范骅等大理臣工和崔百泉、过彦之二人。旁边椅上一列排开,又坐着五人,右首一人容色憔悴,穿着件满是皱纹的绸袍,正是她无日不思的段郎。余下四个女子或是倚在他肩头,或是眼巴巴凝望着他,又或在一边默默垂泪,都是妩媚秀丽,我见犹怜。登时心头又酸又苦,想道:“这、这些女人……都是谁来?”
段正淳朗声道:“正淳不肖,并不敢将大理视作我一人私物。但既承皇兄相托,担了这储君之位,便要负上宗庙社稷、国家黎民的重责,决不能交在宵小手上,坏了我段氏一百四十余年的令名!”
段延庆腹中冷笑了一声,道:“说得大方,什么宗庙社稷的重责,不过想说你有儿子,我却没有,若做了皇帝,段氏这位子便传不下去,是也不是?哼,段正淳,你可知你那宝贝儿子现下又在何处?”
段正淳被擒之后,想到儿子有了一位西夏驸马的义兄,大理边境已可无忧,又有这许多红颜在侧,便死也是个风流鬼,一直淡然无惧。此刻一句话却不禁变了脸色,勉强道:“怎地,延庆太子有兴,又想见识我儿的六脉神剑么?”
段延庆桀桀冷笑,将铁杖在地下一顿,王家众仆不敢违拗,当下有几人快步奔出。段延庆身形一晃,却已立在段正淳身后,抬掌按住了他肩头。他实是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忌惮之极,此时仍不肯信当真擒下了他,是以抢先按着段正淳,便有任何变故,也能先发制人。
脚步声响,方才那几名仆从抬着一人走了进来。这人双手双脚都被牛筋捆绑,堵住口唇,眼睛又蒙了黑布,也看不出是死是活。只脸庞轮廓认得清楚,可不是段誉是谁?
那名倚着段正淳的女子失声叫道:“誉儿!”便要扑将上去。那些仆从怎敢让她靠近?急忙抬手推挡,那女子已被点了重x_u_e,力气全无,这么一推,立时跌回了椅中,再也无法动弹。
王夫人知她便是段誉之母,心中作烧,一股妒意直冲了上来。她识得段正淳时便知他已使君有妇,只骂老天爷不公,对那原配夫人恨之入骨,背后也不知骂了多少“蛮夷贱婢”出来。忽见她如此亲密地靠在段郎身上,妒意一冲,连方才的惊怕都忘光了,抢上去喝道:“老实坐着!你儿子是给我使醉人蜂迷倒的,现下却还没死。你要哭他,留着以后慢慢哭罢!”
段正淳乍见儿子被擒,一口气都提在胸口,才不至如妻子般叫出声来。这时却突然见到王夫人,大惊之下,再也撑不住脸色剧变,颤声道:“阿萝……是你?你、你……你与他们合谋,擒了我的誉儿?他年纪轻轻,又不曾得罪了你,你要寻我的不是,找我一人就是,要杀要砍也都由得你。却为什么……!”
王夫人和他分别多年,重逢的第一句话竟是这般,险些哭出声来。只是不肯在人前失了面子,喉中哽咽,伸足去段誉身上乱踢,一面道:“你儿子便是得罪了我!他和语嫣、语嫣……”
段正淳刹那间脸色惨白。段延庆却不耐烦听下去,见段誉确是身处绁缧之下,放下心来,杖风一振,平平将王夫人扫到了一边,心中暗道:“慕容复料得倒准,先叫老三老四在外接应,不曾跟了来。不然以老三的x_ing子,见这女子如此蛮横,少不免要生出事端,坏我的大事。哼,姓慕容的心机真正好深!”却又加了一层戒意。提起钢杖虚点着段誉胸口,森然道:“你兄弟窃居王位又如何?今日之后,看你口口声声的宗庙社稷,还能交与谁去!”
段正淳情知此刻危机万分,他已猜着段延庆要光明正大地登基,非自己让位不可,那便不会伤己x_ing命,却万万容不得段誉活着。当下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段延庆微微一愣,转过杖头对着了他,喝道:“你笑甚么?”
段正淳笑容一敛,高声道:“我笑你枉为东宫太子,到头来,也不过一个江湖上恶汉,泼皮混混的见识而已!段正淳只此一子,你今日杀人容易,我儿子都没了,甚么牵挂也无,又怎肯与你干休!你要我传位么?嘿嘿,段延庆,你在江湖上混了二十年,我却做了二十年的镇南王,这大理的国事,你知还是我知?便你坐了皇位,我也能叫你坐不安席,日日夜夜有人反你。君子之仇,十年不晚,终有一日要你重蹈上明帝的覆辙,身死国消,那才真是给我誉儿报这仇了!”
段延庆勃然大怒,刷地一杖刺去,却又硬生生在段正淳胸前寸许停住,厉喝道:“……你!”
正所谓“无欲则刚”,段延庆一心念着皇位,这便刚不起来。但叫段正淳轻轻一番话便拿住,却又十二分的不甘。杖头一颤,腹中忽地咯咯发笑,只听得众人毛骨悚然,y-in沉沉地又道:“好啊,段正淳,我便不伤你儿子x_ing命。只废掉他的武功,断手断脚,再挖了眼珠,割了舌头,叫他做个比我还甚的残废。你传位与他,那时候便传罢!”
段正淳夫妇一起失色,颤声道:“不可……!”便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拦阻,大x_u_e被点,站都站不起身,又哪里能够?眼瞧着段延庆举杖指向段誉,面上已是全无人色。却突听一个声音唤道:“段殿下,且慢。”
慕容复缓步走上前来,摇头道:“殿下cao之过急了。这小子身是段氏嫡系,世系谱上有名字的人,尽人皆知,原是殿下你同宗晚辈。杀他也罢了,随便伤残了他,却落人口实。只怕便天龙寺方外高僧亦有话说,殿下要坐的是百年的江山,又何必在这时候行险?”
这话旁人说来,段延庆定当他存心拖延,是慕容复所说,却不由心中一震,暗自盘算了起来。片刻方道:“如此说,公子是另有良策了?”
慕容复道:“世人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又道是江山易改,本x_ing难移。到了镇南王这里,江山之志虽不可夺,却想必割舍不了本x_ing之中,儿女……情长啊!”
段正淳立时变色,他对着段延庆怒目欲杀时尚能侃侃而谈,听了慕容复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觉一股寒流自心底直钻上来,不禁声音发颤道:“慕容复,你待如何?”
慕容复抬手将建兴拔出鞘来,动作甚慢,刀光一寸寸s_h_è 出鞘外,那边众人看着,只觉身上也是一寸一寸,愈来愈凉。突然铮地一声,长刀斜指,点在了左边第一张椅上的阮星竹心口,微笑道:“在下要如何,只看镇南王你了。”
段延庆见段正淳脸色,已知戳到了他极痛之处,心道:“此人风流,天下知名,从他女人身上动手,只怕有用也未可知。”却见段正淳转头去望着阮星竹,四目交投,脸上万般柔情,口唇却咬得紧紧地,半字也不肯说。好一刻,猛地将头扭到一边,双目紧闭,嘶声道:“……你便将我们一起杀了罢!”
慕容复笑道:“好啊。”两个字的余音之中,只听“啊”一声惨叫,刀锋已笔直没入了阮星竹胸口。
连王夫人在内,众女子都惊得面无人色,跟着“啊”地一片声低呼。只有段正淳既不出声,也不睁眼去看,脸上肌r_ou_抽搐,竟似比那刀刺中自己还要疼痛。慕容复也并不看他,不疾不徐地将刀尖移向秦红棉脸上,又道:“方才未说得清楚,是在下心急了。这次便请王爷多思虑一二,如何?一、二、三。”段正淳头也不抬,听着三字声落,背后又一声惨呼,知是秦红棉也被杀了。
王夫人一动也动不得,她在曼陀山庄杀人不眨眼,活埋了多少男子,这血淋淋的一幕之中,却连去看段正淳一眼的力气也无。只听慕容复数道:“一、二、三。”声音平静,倒似数着的是园中茶花飘落的花瓣,嗤地一声,又杀了甘宝宝。他脚下和衣襟下摆斑斑点点,溅的都是鲜血。那张脸庞映着刀锋青光,却是如雪皓白,徐徐转目,向自己看了过来。
王夫人和他眼光一碰,浑身冰冷,方才说话时这双眼虽叫人望而生畏,总还是活人的眼睛,然而此刻看去,竟连生人情绪都一分不见。偏生他脸上还带着丝淡淡笑意,公子之态分毫不失,只口中数道:“一。”便徐徐地跨近了一步。其实王夫人又未被点x_u_e,行动自如,但叫他这般看着,竟连转身逃走都不能了,颤声道:“段郎……段郎?”只如抓着最后一根稻Cao,声声唤起她段郎来。段正淳却仍不睁眼,欲要咬牙,身上无力,牙关却也咬他不紧,只是听着那一边哀哀声道:“段郎,你,你怎不肯看我一眼?你从前对我说过的话,都忘记了么?段郎,我可仍是……”突地声音一顿,从中断绝,再也没有下半句了。
只听慕容复道:“镇南王,最后这位,便是你的原配王妃了。”
段正淳一颤,慢慢睁开了眼来。眼前满地鲜血,四个女子的尸身横在其中,那些多少回轻怜蜜爱的鬓发都染成了殷红颜色。听着自己喉中赫赫作响,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段延庆号称第一恶人,杀几个人自然不放在意下。然而突见到段正淳这一睁眼,茫然、悲哀、四顾无措之中,忽地一顿,闪出了一丝恨意,便如火堆中一点余烬,转眼便烧将起来,成了猩红如血的一片烈焰。明明咬不住牙,握不紧拳,这眼光却比一个人咬牙切齿,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还要可惊可畏。段延庆不由一震,又瞥见慕容复举步向段夫人踏去的模样,忽然心中一动,暗道:“不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