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凝神看了两眼,忽地反手将长剑还匣,勒马退开数步,正面对着萧峰道:“见笑了!南院大王当日于十万军中平乱救驾,武功威震当世。在下这等小技,只怕入不得萧兄法眼。”
萧峰未料眼前陌生青年竟识得自己,且见他唇边似笑非笑,言下隐有嘲讽之意,心中疑窦丛生,沉声道:“尊驾何人?”
那青年微微一笑,就马上举手一揖,道:“在下慕容复!”
北乔峰南慕容齐名多年,今日却在这塞北边陲初次相见,萧峰亦不由得一惊。待要细问时,那百夫长转眼瞧见是他,急忙与众辽兵一齐跃下马来,牵缰在手,快步走到他马前躬身行礼,齐声唤道:“大王千岁!”
萧峰抬手相还,道:“罢了。”却见那百夫长立在当地,一副气鼓鼓的模样,眉头一皱,问道:“你们是哪一队的人马?为何不归本队,却在这里喧哗纠缠?”
那百夫长道:“我们是撒里葛部的探马队,今日出城来打Cao谷,谁知……谁知这人……”说话间抬眼瞪着慕容复,言下恨恨不已。这是他见慕容复和萧峰似乎谈起交情,说话咽下去了一半,不然什么蛮子宋猪之类早都骂了出来。
萧峰脸色一沉,低喝道:“我前日便有明令,凡南院下属军中,打Cao谷之事一律禁绝。你们难道不知?”
众辽兵立时都拜倒在地,一个个低头不语。只有那百夫长期期艾艾地道:“回大王,并非是属下等胆敢违抗军令,只是……只是……”
萧峰见他欲言又止,早猜到是他们职位低微不好开口,当下转头看向身后随他出猎的南院部将,意示询问。众将见萧峰脸色严冷,都低下了头,一时无人敢说。呆了片刻,南院枢密使耶律莫哥方纵马上前,低声道:“大王息怒,这打Cao谷一事,并不是他们明知故犯,实在是那禁令……那禁令……南院本境所属三部族军都不知晓。”
萧峰心下郁怒。他自也知道积重难返的道理,辽军自来朝廷不供粮秣,官兵一应所需都是向敌人抢夺而来,自立国以来莫不如是;如今自己忽然下令禁绝,虽料到困难重重,却不曾想有这等阳奉y-in违的岔子,沉声喝道:“为何不知?说!”
耶律莫哥为人精明强干,此时虽不敢抬头,言语却半分不乱,徐徐禀道:“大王有所不知,咱们南院下属九州、一府、一十六部军民中,各州府县多年来务农者众,仓廪足备,可供他本地县丁使用。其余一十三部驻守边境招讨司的部族,近些年也都屯田开边,颇可自足。只有屯驻本境的三部族军不同:南院本境田地皆属州府,无处供军中开垦,三部兄弟全族从军,也无人会做稼穑耕种的生计。大王下令粮Cao由本地供应,各州县丁和驻边一十三部也还罢了,这本境三部却到哪里去要粮?若从地方上调粮,大家平级相处,人家又怎肯平白分与你?纵硬搬政令调得来,也都是些残渣剩饭。兄弟们再不出来打Cao谷,实在是……唉!咱们三司属下在一起商议,只有瞒了大王做出这等事来。”说着和众将一齐下马,倒身拜道:“大王恕罪!”
萧峰见一众辽兵默默点头,显是他所言非虚,不禁长叹了一声,摇头道:“罢了,你们起来。是我不熟政务,倒叫诸位为难了。”
众将惶恐道:“大王说哪里话来?我等出此下策事属无奈,大王不怪,便是万幸。”
萧峰低头思忖了片刻,忽然问道:“我南院王府内库一年所收的赋税,若是折换粮食能值多少?”
众部将面面相觑,一时不敢肯定他话中之意,有一人回道:“王府内库年税折绢五千匹,银二千两,可换粟八万石有余。”
萧峰道:“八万石,可够本境三部弟兄军粮之数了么?”
众将闻言都吃了一惊,耶律莫哥道:“三部军马正丁不足四万,八万石粮食足敷一年之数。大王,莫非你……”
萧峰点了点头,道:“即日起通告南院下属各州县,凡有余粮,都以王府内库与他换取,传令本境三部属军不可再打Cao谷。既是无处调粮,到我南院府来领便是。”
众部将辽兵都是不可置信。要知各王府内库的赋税,乃是辽帝赐予有功重臣私人所有,历来为王公者搜敛尚且不及,哪有人拿自己的私库出来劳军?耶律莫哥出言劝道:“大王,王府支饷从所未闻。大王只需一道命令调集府县余粮,各地焉有不从,何必自费银绢?”
萧峰微微一笑,摇头道:“你方才言道,平级支取人心不服。何况都是我南院下属,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顿了一顿,又冷然道:“只是银绢换粮务须以市价相抵,若有仗势强夺之辈,我知晓时决不轻饶!”
众辽兵这才信他命令是真,南院大王居然自支军粮,真是前无古人之事,呆得片刻,忽然一起大声欢呼。众将对视一眼,却不由得担心,又纷纷劝道:“大王三思!大王行此仁政虽好,但若是京中知晓,只怕……”
萧峰问道:“只怕如何?”见众将欲言又止,并不明说,才一皱眉,忽听旁边一人接口道:“只怕京中权臣要说你萧大王拥兵自重,存心可疑了。”
说话的正是慕容复。他一直立马道边静观萧峰处理军务,此时料得南院诸将碍着以下对上,“谋反”二字不好出口,便替他们说了出来。
萧峰看向众将神色,立知慕容复所言不差。耶律莫哥向前两步,伸手拉着了萧峰马缰,低声道:“大王,咱们自然知道你爱惜属下,只怕京里的那些贵官妒忌大王人望,就不是如此想法。人言可畏,大王不可不防。”
萧峰出身江湖,尽管暗杀埋伏下毒之类见的多了,但都是爽爽快快杀人放火的勾当,对这等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很是不惯;但知众将是关心自己的一片好意,却又无从反驳,正心下烦恼,只听慕容复道:“我有一言,萧兄愿听否?”
萧峰略一沉吟,肃然道:“请讲!”
慕容复淡淡一笑,却不是向他说话,自对了众辽将道:“我听闻当年耶律控温为夷离堇时,迭刺部民生凋敝,全赖其抚辑有方,人心归附,方得成就精锐之师。后助辽室太祖登基,此军功不可没。如今萧大王所行,岂不正是仰先臣贤德,有忠于皇室么?只消南院府先行将此意上书,主动求责,只怕便是无过有功之举了。诸位如何不省得这意思?”
正是当局者迷,慕容复此时一语道破,众将心中称是,脸色都平和下来,只是看他是汉人,不好公然赞同而已。萧峰看得暗自点头,下令道:“我意已决。回城便通告都部署司从速照办,不可有误。”转头看向慕容复,又道:“我这里尚有私事,你们先行回去,不必等我。”
众将躬身应是,上马而去。那队辽兵对萧峰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也跟着去了。萧峰见他们脸上甚有感激之色,心中叹息,暗道:“我是一点私念,不想宋辽两地起什么纷争,倒又成了与人的好处。善恶之际,当真难说得很。”
慕容复见他无言,也在一旁静静看着。见众人渐去渐远,身影在荆棘长Cao间隐没,这才缓缓开口道:“早闻萧兄大名,但今日若不亲见,还不料英雄如此。”
萧峰回头看他时,只见慕容复神色间一片郑重,全不是刚才略带轻诮的模样;心中疑惑,跃下马来拱手道:“不敢。适才多承公子见教,萧某谢过了!人言姑苏慕容复人中龙凤,果然名下无虚!”
这“人中龙凤”四字,慕容复平日里听也听得多了,只是江湖中人说来若非恭维,便有所求,次一等的更是暗藏杀机,俱不及此时听来的理所当然。当下也飘身下马,还礼道:“萧兄过誉了!在下此来,乃是专程拜访!”
萧峰一愣,只听慕容复续道:“萧兄出身少林,想必听过少林寺的武学奇书易筋经了?”
萧峰听到“易筋经”三字,心下剧震,默然点了点头。慕容复道:“如今江湖传言,说易筋经为人所盗,而失窃当天,萧兄曾经现身少林。全寺上下言之凿凿,说此事是萧兄所为,萧兄可知晓么?”
萧峰微露苦笑,心道:“这也难怪,此事果然与我有关,少林诸位大师若不疑我,又能想到谁来?”
慕容复细看他神情,正色道:“以萧兄为人,若说会做这等宵小勾当,在下是决计不信。此次来寻访萧兄,是想将此事问个明白,免得萧兄平白担了这等污名。”
萧峰自杏子林大会被揭露身世以来,处处冤屈难申,哪里听中原武人对他说过一个“信”字?这时只听得心中一动,森然道:“萧某在中原武林千夫所指,倒也不在乎多这么一条罪名。慕容公子千里奔波,难道不怕失望么?”
慕容复纵声长笑,道:“萧兄可把在下看得忒也小了!想当初在下也被人指作杀人凶手,那时萧兄和我素不相识,便能仗义为我分剖;萧兄信得在下,在下如何信不得萧兄!人生在世不过问心无愧,那些江湖上人云亦云的话语,理他做甚?”
萧峰听他说“萧兄信得在下,在下如何信不得萧兄”,胸中豪气登生,仰起头来一声长啸,喝道:“好!说得好!”神色一端,凝视着慕容复道:“实不相瞒,那易筋经确曾落在萧某手中,只是并非萧某所盗。其中缘由,说来话长。”
慕容复颇出意料,道:“愿闻其详!”
萧峰望着天边重叠起伏的山峦,低叹一声,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天少室山小溪之旁,灰粉下露出少女的一张娇俏脸庞,悠悠地道:“那一日我偷上少林,想去见先师玄苦大师问明身世,不料在菩提院中……”当下把如何遇到易容的阿朱,如何得到易筋经,又是如何误杀阿朱,直至易筋经日前失落一事,前后大略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