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艳文扬了扬嘴角:“前辈不也一样。”
“解锋镝去了几日?”夸幻之父问。
“已有四日,”史艳文道,“前辈是否觉得哪里不对?”
“急躁。”夸幻之父道。
史艳文稍稍皱眉,叹道:“看来前辈与艳文所想并无不同,可惜他并没有告诉艳文原因。”
夸幻之父略作思索,道:“你大可直言相问,或许解锋镝会给你满意的答案。”
史艳文怔了怔:“问什么?”
“问你欲问之事。”
“那艳文……想问什么呢?”
夸幻之父沉沉叹息,忽而又道:“渔翁为何沉睡。”
史艳文不假思索,道:“因为他受了伤。”
夸幻之父遥遥头,然后静默不语,于桥上极目远眺,只望见无边青山,层峦叠嶂挡住视线,再远就是一片漆黑,良久,他步下桥梁。
史艳文微怔,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安静地走到夸幻之父身前,左手抵住他的背心。
他其实并不喜欢用这力量,每当此时,他都必须放空所有的思想,将自己当成毫无波动的媒介,甚至傀儡,引导对这媒介精神伤害极大的力量无条件去帮助他人。
他不是不愿帮助别人,只是这样的相助之法,对身边的人可能带来伤害。
伤害……
“前辈,我不想给他留下伤害,可是,有些事由不得艳文做下选择。”
夸幻之父无言。
史艳文便又道:“前辈若是明白解锋镝,就该明白史艳文,我们……都没得选择。”
夸幻之父微微抬头。
史艳文继续说道,也不知是在说服佛者,还是在说服自己,他道:“不必说破,就算他知道,也不必说破……”
三份功体渐至六分,而今日,才第九日。
“前辈,”史艳文揉揉额心,收手道,“时间不早,你该休息了。”
夸幻之父背过手,脸上的平静忽然产生波动,像是审视和观察,语调蓦地多了戏谑:“你倒是尽职尽责。”
史艳文背脊猛地一僵,所幸他低着头,没有叫夸幻之父看见他眸中的风起云涌,只听见他不骄不躁的声音:“前辈有三礼相赠,晚辈自该倾尽全力。”
“哈。”
夸幻之父轻笑,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史艳文一惊,欲要抽身,夸幻之父却陡然加重了力道:“你还能走?”
史艳文沉着脸:“前辈,若是晚辈有所得罪,还请直言。”
若是他察觉到了佛者……
史艳文眼中寒意微放。
“你紧张什么?”夸幻之父挑眉,“卬只是想扶你上楼,怎么,难道你那屋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若论不可告人,他们这山居怕都是如此。
史艳文不露慌乱,道:“艳文尚能自理。”
夸幻之父其实对史艳文的过去并无多大好奇,他好奇的是那股力量,当然他也知道那股力量并不属于史艳文,而是以史艳文为媒介,从天地间引导而来。
这种体质他从未见过,从某种程度上说,若是能解决“沉睡”这个缺陷,史艳文几乎算得上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奇迹。
救死扶伤,这般作用在夸幻之父看来,算是最低等的利用。
但虽有大用,不受控这一点,却是致命破绽。
“……戒心太重,”夸幻之父松开手,深深看他一眼,转身道,“既然如此,卬就不送了。”
史艳文心中大石一落,身体疲惫感铺天盖地而来。
他看了眼夸幻之父,以最快的速度穿过石桥,进门的刹那,夸幻之父的声音却远远传来:“那第二份大礼,你可看了。”
史艳文动作一顿,撑着门扉回头,夸幻之父站得太远,远到他看不清表情,或许是因为视线有些模糊了,史艳文揉着额头,道:“……尚未。”
“是嘛,”夸幻之父仰头观月,“那还真是可惜。”
第十二日,解锋镝提着巧天工的脑袋来到山居。
史艳文不出意外地在那装着血腥物件的盒子中找到了夹层,也不出意外地听见他带来的与乱世狂刀决裂的消息,只怕还有不少说解锋镝为虎作伥无情负义等言辞,解锋镝就算没说,史艳文也能料到些许。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夸幻之父的事情还是快点了结才好,史艳文想,否则,就算将来有狂刀亲自背书解释,谣言越传越广越传越扭曲后,也还是有人会不信了。
解锋镝愁容满面,不似作假。
夸幻之父提着那脑袋看了两眼,仍是扔回了盒子里,视线一转却见史艳文垂头不语,眉头深皱,眼中顿时染上冷肃的笑意。
“解锋镝这一手十分干净利落,卬都佩服不来,史艳文,你认为呢?”
史艳文看向解锋镝,倒是想说些安慰之语,但夸幻之父在此,却实在是不好开口,毕竟那一日,他是不认可解锋镝的决定的。
解锋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须臾片刻后,移开视线。
史艳文面露不悦。
夸幻之父见状,更加满意。
解锋镝道:“巧天工命丧解某之手,乱世狂刀火气正盛,先前穷追不舍,解某虽以阵法摆脱,但想必他不久就将破阵而出,两位还是先往云渡山避过为妙。”
云渡山是梵天一页书的修行之地,让夸幻之父多接触佛气,确有好处。
“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解某自知,但终究是要等狂刀平静之后,方有解开这桩死仇的机会……夸幻之父,你要陪同解某面对此劫吗?”
“放心,卬并非不知轻重,”夸幻之父从袖口扔出半块丝帛,帛上绣着古老指诀,他将指诀与人头一并交给解锋镝,道,“你既拿了巧天工的头颅来,我自然也该履行我的诺言,给你一个报恩的机会。但此法给你,若圆公子不肯交出山海奇观,就别怪卬出手狠毒了。”
说完,也不看解锋镝的答话,转身就从院墙跳出。
史艳文想起他从夹层里悄然取出的写着“七,阵得”的纸条,快步来到解锋镝面前,抱住了他。
解锋镝微愣。
“佛迹已现。”
他将话说完,嘴唇就在解锋镝的耳侧碰了碰,轻得近乎无感,紧接着一阵风似的消失不见。
解锋镝按着那块地方,怅然一叹。
“佛迹已现……艳文,你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云渡山有一座倚山而雕的释迦摩尼。
高愈数十丈,山势本高,这尊大佛便更像是端坐云间,甚是清圣威武,至其下行过,便如九天佛陀之下的蝼蚁,只觉其高不可攀、不可亵渎,叫人一看便觉此身弱小。
史艳文仰望佛陀双眼,似是无悲无喜,又似大苦大悲,目光投注之处,不知是苦海还是众生。
“真像是西方佛陀的一方极乐净土。”
“云渡山自来只居一人,若非苦境大难,云渡山始终谢绝外人拜访,古佛青灯,却也有宏伟宝刹,若不论凡俗兵戈之气,确也算是极乐净土了。”
他这话,倒不像夸幻之父说的,可也不像佛者所说。
史艳文心情略复杂。
夸幻之父很平静地站在大佛膝盖上,若不是嘴角那抹寒意森森的冷讽,与佛者出现时也相差无几了。
夸幻之父的结局几乎已经无可更改,他一步步走在解锋镝为他设计的路上,每一步落下都会被佛者无声无息地影响、改变,最终只需一个死亡的契机,令这具身体彻底被另一个人占据。
的确,这个人铸下的血腥不少,恶意满满,那双深沉的眼睛看向他时,不像在看一个活物,更像是看一件精妙绝伦的工具。
他不喜欢这个人,但看着一个不喜欢的人渐渐“消失”,也并不是那么舒心的事。
“麻烦。”夸幻之父突然哼道。
“嗯?”史艳文不解其意。
夸幻之父烦躁地扫他一眼,而后皱眉看向流云漂去的方向。
史艳文忽然明白了,这里,和山海奇观有些像。同样广阔的云海,同样迅猛的寒风,同样的人,太多的“同样”,不免就会将厌恶的记忆从脑海里翻出来回味一遍。
从身居高位,到被群起而攻之,再到现在的东躲西藏、朝不保夕,想来别有滋味。
“鼋无极,”夸幻之父神色冰冷地望着那个方向,“待这些麻烦事解决后,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他握住拳头,不屑蔑笑。
解锋镝是在晚间到的云渡山,那时夸幻之父已经收起了冰冷的情绪,他只看了看解锋镝,转身就入了禅房。
似曾相识的平静让解锋镝眼里一亮。
史艳文手中不知从哪里拿出的经典在他眼前轻晃,带着邀功的小小得意,道:“看到了?”
“……看到了。”
很吸引人。
解锋镝看他的眼神像被锁住了,丝毫没有被眼前晃悠的事物所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