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不得不说,这样无聊的思绪让他安心了不少。
在外人看来,礼旸是温和礼貌的人,有稳定的工作,有和善的性格,认识他的人,无论关系远近,几乎都从他身上挑不出毛病来,完美的表象下维持的,是一个完美的假人。礼旸的内心一直像个苦行僧,因为工作关系,他手里捏着全市病例的资料详情,而其中,属于那个圈子的阴暗面在他眼中几乎透明,他太清楚这个圈子的混乱与不堪了,所以,他不敢暴露自己的性向,不敢去gay吧,不敢使用交友软件,更不敢随便找伴儿,就怕哪天,当自己的隐`私真正暴露在台面上时,他会连饭碗都保不住,一无所有
为着这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他拒绝了所有坦白自己甚至追求幸福的可能。
他不想结婚,却还是一次接一次的相亲;他不敢直面gay的世界,但工作上最多交集的偏偏是同类。他就在这矛盾的深处反复委屈着自己,从来也没想懂,哪里能是他的出口。
乱想,之后就是对香烟不消停的消耗,点烟、抽烟,重复机械式的动作。又燃起一支时,礼旸把视线转到了店门口,然后,毫无征兆地看到了推门而入的人。
章 2
礼旸拿执业医师满5年,毕业满六年,今年才到考中级职称的年限,他这才意识到,原来,他有整整6年没有见过邱少晖了。
之所以没有考究过邱少晖消失的原因,是因为他也一直幽暗地希望不与他见面,不听与他有关的消息。所以重逢,并没有寻常老友重逢时的激动和慌乱,反而有种死到临头的无力感。
邱少晖走到店里时才注意到礼旸,眼底的光芒,竟是不约而同的冷静。他身后还跟着个人,是个看起来比他们年轻一两岁的男人,邱少晖回头冲他示意了什么,男人便信步走开了,余下邱少晖,步伐徐徐朝他走过来。
像是两人原本约好了,邱少晖迟来了一点那般寻常。
邱少晖在藤椅上坐下,先是扫了一眼满是烟蒂的烟灰缸,然后才抬眼看礼旸。
你怎么越活越成小白脸了?邱少晖猝然一笑,以前他就老嘲笑礼旸肤色白,是个合格的小白脸。
办公室病,久不用晒太阳的结果。礼旸一时忘了,来这儿之前,他刚漫无目的地在环城路上晒了一个多小时的太阳。
约了人?邱少晖问。
礼旸掸了掸烟灰,没有。
不上班?
翘了。礼旸禁不住一笑。
还抽爆珠薄荷呢?
礼旸皱了一下眉,沉默了一下后说,你输了。
邱少晖一愣,随即才想起,他们临近毕业时有天晚上聊起来,打了个极其无聊的赌,说以后见面,谁先叙旧谁就输了。他没想到,礼旸还记得。
礼旸刚开始抽烟时,是怕呛才择了万宝路爆珠薄荷这种口感滑润的,价格对于那时的学生哥来说不算便宜,所以他每次抽都很宝贝。过了这么久,想来早就练成老烟枪的礼旸,抽的竟还是这个,这让邱少晖禁不住意外。
小杨。邱少晖没接礼旸的话,转头冲人喊了一声。
跑过来应声的是店里的小姑娘,在邱少晖跟前显出一副待命的模样。
邱少晖随即说,给我也弄杯青柠苏打水。又指了指坐在另一头的,方才跟他一起进来的男人,接着说,给他弄份杨枝甘露,他想吃那个。
小姑娘噔噔噔领命而去。
礼旸呆了一瞬,然后慢悠悠地说到,这店是你的?青柠苏打水?起个那么酸的名字叫新欢,就敢卖二十几块钱?店里还摆个老唱机播邓丽君,你还那么恶趣味
还有,跟你进来的那男人是谁?他想吃什么,你那么了解?是朋友还是男朋友?
后面的问题,被礼旸喝了一口饮料之后吞了回去。
邱少晖饶有兴致地看着礼旸这副漫不经心又句句戳人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没赢啊。
礼旸一顿,脑子里回放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不就说他还那么恶趣味么?这样的字眼也抠?
你先输的。礼旸破天荒耍起了无赖。
我昨天来店里的时候就看到你了,女朋友很漂亮嘛,好事将近?邱少晖没往下纠缠,倒把话岔开了。
礼旸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我结婚你去啊?王赟前年倒是结了,也不见你啊,你还那德性,平时说情道义挺能的,一到关键时候就蔫儿了,什么无情无义的事儿都干得出来。
他的话真假掺半,包含着对邱少晖当年不辞而别的控诉,也不知邱少晖听不听得出来。
可他没想到,他这么吐噜一通之后,邱少晖并无辩解,接上的话却是,还真是女朋友啊。
礼旸哑口,心里顿时乱作一团,什么滋味都有。
邱少晖很快换了个话题,顺着礼旸的话茬问起了王赟的情况。
王赟的女儿刚满月;胡一伟留在本市,女朋友是本地人,年内下聘了,计划去旅行结婚;张铎博士还没毕业,成天跟着导师做没完没了的课题;吴庆宇在手术台前逐渐扎稳脚跟了,个人问题却迟迟未能解决,相亲好多回了,每回都因为值班、手术爽了对象的约而失败告终,听说已经快放弃战斗,准备抱着手术台过一辈子了。
礼旸把他知道的,宿舍里几个人的情况挨个儿数了一遍,唯独没有把自己算上。
邱少晖似有同样的默契,待他说完,也没寒暄着问上一句,你呢?
他们聊了一个下午,说说停停,来回的话题集中在宿舍里另外四个人的身上,那个跟着邱少晖来的男人则一直坐在另外的角落里拿着平板玩的不亦乐乎,没有过来打扰。
礼旸坐得累了,起身活动了一下,才注意到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六点。
我得走了。礼旸按灭指尖的烟,指了指时钟说。
有约?
回家吃饭。
那行,改天约一下,一伟不也在这边么,哪天叫出来一起吃个饭。
礼旸点点头,随后拿了自己的钱包说要付钱。
邱少晖挑眉看他,你矫情不矫情。
礼旸撇撇嘴,我矫情,行了,回头再说吧,走了。
他们没有互留电话,说是改天,也没有具体说改到了那天,本来就是一场毫无征兆的重逢,仓皇地碰上,又仓皇地逃离。
礼旸走后,在角落里窝着听他们聊了一下午天的吴天抱着平板挤到了邱少晖的身边。
他是你同学?
邱少晖这才看到,礼旸把烟落下了,大学室友。
他拿过烟盒打开一看,里头只剩了孤零零的一支,他索性抽出来含到嘴边,摸出打火机点燃,用力地吸了一口。口腔里顿时漫开了烟草和薄荷杂乱交错的味道,有股古怪的清凉,邱少晖夹着烟挪离嘴唇,看着火光一点一点侵蚀烟身,万宝路的烟味道很特别,焦灼而浓烈,抽的人感受如何说不准,毕竟味觉各有不同,但闻的人却容易印象深刻,那股子猛烈的气味,曾经代表着他记忆里深沉的眷恋。
一边抽着烟,一边听着身边的吴天絮叨下午看到的八卦新闻,邱少晖心不在焉地想,他口腔里正在弥漫的味道同样在礼旸的嘴里漫散过,要是和礼旸接吻,那味道会不会也像他正抽着的这支烟?
刚刚见他,他还像许多年前的毛头小子那样,不可抑制地,升腾出想要吻他的冲动。
诶,我说怎么下午老觉得你那同学眼熟呢,终于想起来了,他是疾控中心的医生吧?上回我陪小满去问询,碰到的好像就是他。吴天突然咋呼了一声。
邱少晖噎了一下,短暂地沉默之后才说,我不清楚。
你这人真不靠谱,跟人聊了一下午,连人家工作都不问!
他不也没问我。邱少晖脱口而出。
哎,你是不是傻?你这店面摆这儿,人家用得着问你干什么的吗?
邱少晖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觉得吴天说得对,却也有不对的地方,至少,礼旸可以对他学医毕业之后开成了甜品店有所好奇,但他没有。
浮光掠影间,各有躲闪,这就是横在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散。他看见礼旸,不敢表露出激动,他眼里同时看见的,是礼旸见到他时的寡淡和冷清。
唱机滚出一连串轻快的音律,甜美的嗓音踩着节奏唱起,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以前日夜混在一起,每次礼旸因为功课或者实验而愁眉不展时,邱少晖就拿这歌儿逗他,唱着唱着他就笑了,他笑起来倒真如笑歌里唱得那样,好似春风。
好多年好多年,邱少晖都没有看到过那样的笑容了。
吴天高兴起来,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有一点儿像礼旸,但也只是有点儿像罢了,终究不是他。
这之后好一阵子,礼旸都不来店里了。
好几次开车到这附近,礼旸他都会去店门前兜一圈,在离出店面好几十米的地方停一下,抽上一支烟再走,可就是没往店里走。
他一直都很忙,六月份接连出现了好几例登革热感染病例后,终于引起了卫生系统的全面警惕,他是科室里最年轻力壮的,事情一多,年长的那几位就总有微词,说到来说道去的,最后的工作大部分落到了他肩上。明面主要是负责艾滋病的防治,其实什么活儿都得干,这种单位里分工基本靠论资排辈来分,年轻人多做点事锻炼锻炼,是惯常的规则,于是,礼旸白天要带着消毒队去各个敏感区域洒药消毒,傍晚回了单位,还要统计报表,更新病例库。
到了周末也没得休息,各社区对于登革热的宣传防治工作仍然要大力开展。
时有群众盲目恐慌,被蚊子叮了个包,发红发痒,消褪得慢了点,就着急忙慌地跑来疾控中心问该怎么办?
但凡礼旸在办公室,解疑答惑的任务无疑又落到他这里,这种事情,解答得太轻松了,不好,来问的人会觉得你们这机构不靠谱,进而上纲上线对上级部门有意见;解答得太严重了,更加不行,一个不好,可能登革热没得上人先吓死了。
于是礼旸通常采取先安抚后劝导的方式,最后把宣传手册递上,强调出现病症时还是得及时去医院就诊。
又送走了一个带着孙子过来问询的大爷,陈主刚好迎面走过来,鼓励式地冲他递了个笑容,小礼最近辛苦了,等这阵子忙过了,你去休个年假吧。
礼旸温温一晒,没事,等忙完了再说吧。
最近遇到合适的对象了么?个人问题也不能因为工作忙给落下了啊。陈主说着拍了拍他的肩,俩人刚好走到办公室门口。
陈主,进来喝杯茶?
陈主比礼旸年长近二十岁,快退休的人了,当年,算得上的第一波奋战在公共卫生线上的人,她对礼旸这个文质彬彬又谦和有礼的年轻人很是看好,也曾给礼旸牵线搭桥过,倒是都被礼旸客气回绝了。
对于礼旸来说,陈主就像个和蔼的老大姐,是科室里唯一不摆架势的老大姐,只不过因为职位关系,不跟他们一个办公室,而以她现在的位置,也已经不适合跟礼旸一起冲在第一线了。
礼旸给陈主沏了杯茶,才坐下来,谢谢陈主关心,最近登革热闹得厉害,我妈一跟人家说我在疾控中心上班,搞传染病防治的,都一溜烟吓跑了。
那就别说太明白呀,咱也归卫计局管,别跟人家说那么明白,等见了面,了解了再说不迟嘛。别犯傻,着急着把家底交出去,现在的女孩都聪明着呢。
礼旸笑笑地点头,含糊一句,看缘分吧。
抓点儿紧,你这年纪,恰是你挑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