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鲤不满地皱起眉:喷什么发蜡啊,还能不能好好摸头了。
季琛飞了他一眼。
裴鲤在毕业那年创立了飞讯时空,主营移动端社交工具。
移动端的春天,满地都是大学创业者,好像人们变成了行走的用户要求,而app可以拯救世界。
理所当然的,法学院的季琛是他们的法务顾问。
起初,工作相当清闲,季琛也就是偶尔出去给裴鲤撑撑场子。然而随着移动端竞争白热化,同质app有candy daddy的开始拼爹,没有的开始互诉侵权,明里暗里腌臜事儿一大堆,季琛忙得脚不沾地,大四上期末连挂了三门课。
考试周结束的时候裴鲤特别严肃地跟季琛说,不然就先放着,好好学习。
他说这话的时候合伙人一直在叹气。法务方面的事情交接起来麻烦不说,再请人也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
季琛嗯嗯啊啊地应着话,回身就热血上头,直接交了肄业申请。
裴鲤险些没被他气死。
孤身到裴鲤租的办公室时,季琛很光棍地挑衅:你没信心飞讯能养我?
裴鲤表情复杂:你可以有更保险的路。
季琛嘲笑他:是不是新时代三好青年了,冒险都不敢?
裴鲤叹口气,揽着季琛的肩膀:是啊,我就是不敢拿你冒险。
5.
可那又算什么冒险呢。
季琛模模糊糊地想。
离开裴鲤,才是最大的风险。
电话那头裴鲤似乎是从会议室出来了,背景音嘈杂了起来。季琛有些焦虑。
小琛,裴鲤耐心地叫他名字,你在哪儿呢?
季琛稍稍移开捂住话筒的手。他没想好要跟裴鲤说什么,他甚至忘了为什么要给裴鲤打电话。
他们已经绝交了。
绝交了。
季琛感觉自己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但他甚至没能听到。剧烈的喘息和抽噎又掐住了他咽喉。季琛痛苦地弓起了背。
小琛?你在哭吗?小琛?
隔着大半个城市,裴鲤声音里的急切太不真实。季琛想要回答,但泪水堵住了他的声音和呼吸,他紧紧地抓着床单直到这一阵骤然的疼痛稍稍降低。
深呼吸,小琛,别怕,我在呢。你在哪儿?深圳?广州?成都?裴鲤报了一大串地名,都是南方城市。裴鲤知道季琛不喜欢冬天。
他只是不知道季琛这么恐惧冬天。
PTSD诱发重症抑郁,伴有SAD,医生阅读着季琛的病历,有过治愈记录,最近又复发了?
是的。季琛绞紧了手指。直到现在他都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病,最近压力比较大
医生熟练地递给他测试表:放松,先做个测试。你有朋友来接吗?
季琛握住了口袋里的手机,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当然可以要裴鲤来接他,或者随便找个实习生。
但他不愿意被人知道自己出现在心理诊所。
十多年了,季琛还没能接受这个。
是的,他喜欢夏天,讨厌冬天,害怕天黑和孤独。很多人都是这样。
只是那些人能控制住自己,而季琛。
他就是那个输给恐惧的弱者。
季琛隐约知道自己复发的原因。
冬天,还有裴鲤。
他喜欢裴鲤就像喜欢太阳,但现在裴鲤和他自己都太忙,只能在周会上见个面。
之前两个月他们经济上捉襟见肘时,他与裴鲤住一起。窄小的地下室,散发着霉味的空气,一顿外卖隔了一天半才有时间吃。
可那些都没关系。
后来裴鲤拿到了天使投资,第一件事就是给团队补发了三个月工资。季琛现在还记得裴鲤苦着脸把钥匙递给他的样子。
裴鲤说:小琛,我欠你太多啦,先给你补一间公寓好吗?我知道,你本科就在校外租房子,肯定是不喜欢跟大家住的。我想给你买一间向阳的大公寓,可惜现在还不够钱。这一间租了一年,算补给你的好吗?
他说着说着,就不好意思起来,拿手指挠了挠鼻梁。
那真的太可爱了。
于是季琛说好。
他没办法告诉裴鲤,他不想要大房子,他也不想一个人住。
他只想要他。
6.
他一定是太想要裴鲤了。
季琛紧紧抓着手机。
他应该告诉裴鲤他很好,就像他状态更好的时候做的那样;或者他应该干脆挂掉,以保守他与裴鲤父亲的承诺。
是的,挂断。
季琛摸索着按到了关机键,等着5秒后的自动关机。
裴鲤还在说些什么,季琛一阵耳鸣,几乎听不清。
他只听到裴鲤叫他的名字。
裴鲤的声音还在继续。季琛慢了半拍才意识到他得划开屏幕确认关机。
可他根本舍不得把手机移开耳边。
裴鲤又说了几句话,季琛脑子里只偶尔捕捉到几个关键字。
裴鲤让他等。
等什么呢?
季琛迟钝地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他哭不动了。他很冷,尽管室内暖气和空调都开着。
他的额头渐渐渗出冷汗,连思维也冻僵了。
他不知道裴鲤让他等什么,但裴鲤让他等。
那他就等。
他甚至愿意为裴鲤等到死。
那也许不会太远。
季琛有过一次直面死亡的经验。
是飞讯时空几个创始人吃庆功宴的时候。
他们聚在一家烤肉店。
裴鲤笑嘻嘻地表示请客,几个技术欢呼起来恨不得吃空这家店,财务郑雪吐槽一群肉食动物,而季琛坐在一侧,按着还在因为熬夜而微微作痛的头,看着裴鲤,笑得心满意足。
本该是一次普通的聚餐,直到郑雪离席去拿饮料时被隔壁桌客人动了手。
季琛还有些难受,因为冬天也因为药物。一片嘈杂中,他没看见隔壁桌那个酒气冲天的光膀子手里攥着什么,只下意识地扶了一把被推搡的郑雪,起身想要护着她。
然后他被啤酒瓶狠狠地砸在了后脑上。
血沿着半长不短的头发滑到面颊上,季琛一阵眩晕之后就站不稳了。
他好像看见裴鲤拨开人群冲了过来。
季琛醒在医院。
他侧卧着,一睁眼就看到郑雪坐在他床前,眼睛红肿,明显是哭过了。
你醒了!郑雪跳了起来,匆忙按了护士铃,又围着他转了一圈,一副想关心又不知从何下手的样子。
季琛朝着她笑笑,四下看了一眼,没发现别人。他的后脑勺还是很疼,但他有点想转身确认裴鲤在不在。
郑雪注意到他的视线。她小声道:你找裴鲤哦?裴鲤现在有点事来不了他过两天就来了。
顿了顿,郑雪很局促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紧张地转移话题,道歉道:是我的错,害你和裴哥
你没错,季琛低声打断,我们都没错,错的是那个傻逼。
他的声音太过坚决,郑雪几乎以为他在说别的事。
她被季琛难得的脏话逗得想笑,弯了弯眼睛,却又流泪了。
两个人都沉默着。季琛慢慢回忆起些什么。
他可以说服自己裴鲤是真的有别的事,但还有一个更明显的答案。
他感觉指尖有些凉。
季琛说:裴鲤他出派出所了么?
郑雪不疑有诈,只是恨恨道:没有,那傻逼硬说裴哥拿刀要杀他,拉倒吧,明明是他先拿刀的。那把刀离你就差那么一点了啊!郑雪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真的要不是裴哥
季琛抿了抿嘴。
郑雪抽噎了一声,垂头道:裴哥说不告诉你的。
季琛没发表意见。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郑雪立刻意识到季琛想说什么,犹豫道:至少等CT出结果
季琛就不说话了。
他想了想,让郑雪把他手机拿来,记了几个电话:是法学院认识的师兄,他们知道怎么办。别心疼钱,钱能办到的都是小事。
郑雪眨了眨眼,看起来又要哭,但到底没哭,只是握着手机对季琛一笑:说到钱,我比你懂。
季琛也配合地笑起来,直到郑雪转过身,才放下牵起的嘴角。
他的头很疼。
他很担心裴鲤。
他很想他。
7.
裴鲤
季琛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就像从痛苦的深渊里绝望而平静地注视一线天。
他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我很想你说出口。
他希望他说了,又有些害怕说错。
季琛能听到裴鲤在说话。他喜欢裴鲤的声音,喜欢裴鲤的一切。
他感到自己在漂浮。
碎金的阳光。
有些远。
有些冷。
字句在季琛的脑海里打碎又重组。裴鲤焦急地说着些什么。季琛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
他知道自己已经出现了幻觉,而裴鲤的声音正微微颤着。
季琛蜷起了身体。阳光忽远忽近。他很冷。
诡异的咔嗒声从身体内部传来,季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牙关打颤的声音。
他想告诉裴鲤这个奇怪的发现,却弄丢了文字和语言。
他只是念着裴鲤的名字。
那时候季琛七岁。
他们班上有个洋娃娃一样的小男孩儿,姓刘。似乎叫做刘云声。
越好看的小孩儿越讨长辈喜欢,越被同龄人嫉妒,越不招人待见。刘云声身体不好,启蒙晚,不懂事,只是难过。
而小孩子是不可以难过的。
祝老师说,同学们也要照顾后进同学啊。
她左右看了一眼,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季琛身上,微笑鼓励道,班长要发挥带头作用哦。
所以季琛跟刘云声一起落入了深渊。
那是一次秋游。
说是秋游,其实已经立冬了。孩子们裹得厚厚的排队上火车,去省会博物馆看展览。
火车是绿皮慢车,每站都停。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站时,火车要添锅炉水,停的时间更久些,皮的孩子们就窜到站台上了。
季琛在研究儿童杂志的纵横字谜的间隙一抬头,就看到班里几个孩子围着刘云声站着。刘云声不常有这待遇,受宠若惊,懵懵懂懂地直点头。
季琛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再抬头,才发现少了个人。
季琛跟下了火车,找了一圈才看见刘云声已经钻出了站台围栏。他孤零零站在半里外的草垛后,冻得嘴唇乌紫。季琛问他在这儿干嘛。刘云声眨着漂亮的大眼睛说,有人要跟他玩捉迷藏呢。
季琛说:他们骗你的。我们回车上吧。
刘云声就难过起来。他垂着眼,默默地点了头,跟着季琛转过车站。
而火车已经开走了。
季琛跟刘云声一起被留在了站台上。
零下七度,黑压压的云,天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下去。荒地里倒伏着野草,举目荒原,狂风吹得季琛的羽绒服猎猎作响。
寒冷拥有一切,而季琛只有三百块钱,和一个笨笨的刘云声。
他们很快就冻得发抖了。
季琛笨拙地抱住刘云声,试图用身体为他取暖,但很快意识到这没什么作用。他决定把最近的草垛抱到站台的柱子后面,让刘云声坐在两堆草垛中间,又拆开一垛的麻绳,用草秆围成一个小小的城堡。
草垛时不时被吹走一些,季琛就钻出来,把它们重新布置好。
刘云声的小书包丢在了火车上,好在季琛的背包里有水和零食。刘云声说水太凉了。季琛也觉得。但他坚持让两个人都喝了水,吃了巧克力。
刘云声问他:琛琛,我好冷,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博物馆呀?
季琛不知道。他有一点害怕,但不是很严重。祝老师会像平时一样发现他们不见,然后他们就可以去博物馆了。
或者回家。
季琛比较想回家。
刘云声很乖。他在一段漫长的等待之后才第二次问起了这个问题。而季琛觉得自己也想要一个答案。
他们没有手表。
季琛知道车站正面挂着一个很大的表,但外面很黑,很冷,季琛不想走进那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冷。
就是不想。
所以季琛说,等天亮,天亮了祝老师就会来找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