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声便很乖地点了点头。
季琛第二次觉得饿的时候,车站的灯缓慢地闪烁两下,亮了起来。季琛觉得这是某种征兆。他决定不按照家里的三餐时间走,反正他也不知道时间。
季琛用打颤的牙齿和手指撕开了一包巧克力。水结冰了,他拧不开。
他掰下半版巧克力递给刘云声,而后者嚼了一小块就不吃了,只是恹恹地垂着头。
不饿吗?
季琛疑惑。他自己都快要饿扁了。他以为刘云声是不舍得吃,于是把背包亮了出来。那里面有很多膨化食品,一些威化饼干,一盒午餐肉罐头,一包他偷渡来的方便面,还有一盒用来撑场面的费列罗。
但刘云声还是摇头。
现在他的脸色是一种奇怪的嫣红。季琛不确定,也许那是因为那盏灯。
季琛小睡了一会儿。
挡风的草秆被吹走了,季琛打了个哆嗦冻醒来,手脚冻得都不能动了。他僵硬地迈着企鹅步,过了一会儿才找回来自己的脚趾头。
那可真是疼。
季琛小跑着去捡回来草秆,又钻回城堡。刘云声像是睡着了,季琛觉得他的脸真的很红。
季琛小心翼翼地摘掉一边手套,伸出冻得胡萝卜似的手指去摸了一下。
起初,没有任何感觉;渐渐地,手指恢复了知觉,季琛才觉得刘云声有些烫。
他摇了摇刘云声,可小男孩儿也许太累了,没有醒过来。
季琛有点羡慕刘云声。因为他睡不着了。
黑夜沉甸甸地压在车站四周,一切阴影虚幻而可怖。季琛于是把刘云声拉近了一些,虽然两个人都穿成球了,完全没有热乎气外泄。
季琛觉得自己的脸已经冻僵了。他把围巾拉到最高,帽檐压到最低,眼睛疲惫而酸涩地眨了眨。
呼啸的风声让他有点害怕。
他以前不怕的。
季琛似乎又睡了过去。他不确定,因为他醒来的时候一切还是一样
哦,灯熄了。
可天还是黑的。
季琛不知道是因为到早晨了还是灯坏了。他希望是灯坏了。
这样说不定到早晨的时候他们就能回家。
他现在完全不想去博物馆了。
刘云声还在睡。季琛觉得他跟之前一样烫。
他推了推刘云声,在他耳边大声叫他的名字,可小男孩儿还是不醒。
季琛开始有些担心。
他把刘云声之前剩下的半版巧克力拿出来,试图塞进他嘴里。巧克力被冻得硬邦邦的,戳在发热的脸颊和嘴唇上,留下褐色的痕迹。
季琛捏着刘云声的腮帮子他不想吃药的时候,妈妈就是这么干的倒进去了一些刚刚捂化的水。水很少,他倒得也很慢,却还是让刘云声呛着了。
但至少那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刘云声醒了。
他看起来很虚弱。季琛更担心了。
季琛自己也感冒了当然,这么低的温度下不感冒简直天理不容。但刘云声看起来更难过些。
季琛想让刘云声吃点巧克力。这次刘云声甚至只接过来舔了舔。
他说他要吐了。
季琛把他扶到城堡外,可是刘云声连吐的力气都没有。
刘云声靠在季琛身上,哑着嗓子问他,琛琛,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博物馆呀?
季琛说:天亮,天亮就到了。
这一次他明确知道自己在说谎。
季琛半抱半拖着把刘云声带进城堡。他不怎么饿,但他吃掉了很多糖果和威化饼干,并且敲掉了一小块冰块含着。
嘴里的冰块让他牙关打颤,有益于清醒本该如此,但季琛根本控制不住。
他感觉自己像是童话里冬眠的熊如果是就好了。
熊有很厚的皮毛。
然后他又睡了过去。
季琛醒在一种黯淡而不容错辨的天光里。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木乃伊,只有眼珠子还会转。他用尽了在周五做完一个周末作业的毅力才让自己活动开冻僵的四肢他连膝盖都不会打屈了。
然后他决定起身去看看车站的时间。
车站里有个空的售货车,轮子的轴承都锈掉了。季琛在售货车最底层翻出来几个打火机,半包烟,一套旅行牙具套装和十多块散装奶糖。
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百元钞票,然后又一张。
他把这些钱压在牙具套装和烟的下面,拿走了打火机和奶糖。
季琛知道玩火是不对的,但他很冷。
刘云声肯定更冷。
季琛埋在围巾里的嘴角翘起来。
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了不得的创举,就像鲁滨逊或者汤姆索耶。
他迈着僵硬而骄傲的步子向城堡凯旋,其间尝试了一个打火机的温度。
他凑得太近,险些烧到自己的围巾。
城堡里的刘云声还在睡。
季琛把外围的草秆拢起来,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根,再用它去引燃更多。
季琛失败了一两次,然后火苗升了起来,一霎间蹿到他面前,吓得他跌坐在地。围巾的一角烧焦了,但没有更多损失。季琛给火苗添了一些草秆,让自己不再一直打哆嗦。
冻僵的脚趾还是不会动,但季琛已经没那么在意了。他欣喜地钻进城堡,想要把刘云声拉出来一起烤火。
然而刘云声只是睡。
季琛发现刘云声的脸已经不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惨淡的白。
他也没有昨天晚上那么烫。
他紧闭着眼,不说话,不醒来。
8.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经死了。
季琛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但是他忽然不在乎了。
他已经犯了太多错误,并不差这一个。
他太冷了。
他只是想跟裴鲤说说话。
除了时不时的痉挛与抽噎,他的语气平静而决绝,听起来就像代理飞讯时空时一样。
那时候他走上谈判桌,为了裴鲤去对抗全世界,一切的对错都在他们的对视中消散。
后来季琛才意识到,这也许是假的。
我早就死掉了,季琛说,而你是假的。
他缓慢地抽丝剥茧,规划思绪。
他仍然在漂浮,金色的阳光里编织出纤细的丝线。
季琛在耳鸣。
裴鲤说了些什么,话语湮没在嘈杂的背景声中。
现在季琛什么都听不出了。
我总是做错,他说,那我就不配遇到对的人。
季琛的呼吸明显地加剧,抽噎不那么频繁,但一次比一次痛苦。他抓住被单的右手绷起了青筋。
我有点希望能遇上小时候的自己。
季琛说。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也许是因为痛苦:
但我更高兴
我能遇见你。
你绝对是我的福星!
裴鲤狠狠地把季琛抱离地转了一圈,笑容明朗得阳光都要相形见绌。季琛涨红了脸,却也不挣扎,由着裴鲤发泄积蓄了一个多月的压力。
飞讯时空刚刚逃过了一场恶意收购。
天使投资人未经告知便溢价出售了其大部分股权,新股东成为大股东,同时飞讯时空的主要业务在市场上被大幅度打压,几乎所有渠道都被收紧,透出来的风声都是这一个月不能推飞讯时空的产品。
公司流动资金暂时未枯竭,但产品推不出去,债务压身也是迟早的事。管理层已经开始人心浮动,同时,尚未确认股权有效的新股东已经开始要求增资扩股。
一切过于顺理成章,季琛隐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敌意收购。
裴鲤的创业团队大部分都是技术,对于融资细节并不敏感,大多无法理解季琛反对增资扩股的理由。郑雪作为财务也时常被缺人的裴鲤拉过去当融资参考使,接触得多,倒是能明白一点,但她根本没有进入股东会。
郑雪于是对季琛说:阿琛,你去找裴哥。他是唯一一个无条件支持你的人。
而季琛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
季琛当然还是去找裴鲤了。
他带着自己整理的所有数据、案例和条文,带着一周没有睡够四十个小时的疲劳与神经衰弱,在他们那间十二平米的办公室里指着宽幅屏幕讲了七个小时,直到华灯初上,窗外的天被染成紫红。
裴鲤一直很耐心地听。他不懂,便问季琛,逐字逐句地问。而季琛也逐字逐句地说。后来季琛嗓子哑了,裴鲤便暂停下来,沉默地翻动资料。
暖水壶添了两次水,一次是裴鲤,一次是季琛。
结束的时候裴鲤把展示材料翻到末尾一页,终于放松下来,张开胳臂抻了个懒腰,顺手勾住季琛的转椅把人拉过来。
他一手绕过季琛的后颈搭在肩膀上,一手抬起揉了揉季琛的头,认真道:小琛,你知道的,即使不说这些,我也会站在你那边。
季琛觉得自己脸红了。他垂着头,低声道:我知道,我只是怕我做错。
季琛听见裴鲤似是而非地叹息了一声:你呀
季琛有些恐惧这是裴鲤埋怨他不信任的意思。但裴鲤只是站起来,爽朗笑着对他说今天去吃点好的。他的手仍然热情地揽着季琛的肩膀,玩笑般宣告接下来这个月都不得轻松了。
事实证明裴鲤是对的。
接下来这一个月他们忙得焦头烂额。包括裴鲤自己带出来的一个技术和一个产品经理,创业团队里一半技术入股的小股东都倒向了新股东。本来是效力待定的股权转让合同眼见要成为有效合同。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两周后。季琛多方查证,终于发现了新股东与他们主要竞品的绝对控股方同根同源的证据。这一结论让飞讯时空最初的两个技术都站回了裴鲤这边。他们固然想要收益,但这收益不能以断送飞讯的发展为代价。
季琛连夜准备了无效合同申诉,眼见着只差临门一脚了,到底天不遂人愿,由谁来行使优先购买权的问题又像阴云一样笼罩下来。
原先的天使投资已明确表示不打算继续大量持股,裴鲤那边的股东根本吞不下这突如其来的21%,临时沟通的投资人都态度暧昧,显然不看好他们撑过这一波渠道的压力。
从最后一家风投公司出来的时候裴鲤特别沮丧。
他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一只手翻来覆去地搅那一杯加了太多糖和奶,变得十分粘稠的咖啡,一只手撑着下巴,惨兮兮地看季琛。
他说,小琛啊,我好像不适合创业诶。
他说:其实我可以当个技术。
他说:我很厉害的,去投BAT也能拿好offer。
他说:你再去念个硕士吧?我可以养着咱们俩。不怕,不怕。
裴鲤就这样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看起来马上就要投降,奔着安逸幸福的生活去了。
可最后,裴鲤说: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认输。
季琛看着裴鲤融化在夕阳里的侧脸。
那个人皱着眉,嘴角抿着硬邦邦的线条,脸上分明稚气未脱,却坚毅得像一座城墙。他下巴颏有一道不明显的暗色伤疤。那是上次聚餐时受的伤。季琛知道,裴鲤的左手臂有一道同样来由,却远比这要深的伤口。
而裴鲤甚至没跟他说过。
他只是在那里,有时候散漫,有时候较真,有时候保护欲强到季琛心头鹿撞。他只是在那里,而季琛就感到暌违的安定。
他像是有用不完的热情与活力,像是冷漠冬季的和煦暖阳,像季琛所能幻想到的最好最好。
于是季琛说:我可以增持。
季琛几乎是没过脑子便说出了那句话,直到话音出口才开始感到后怕。他的确有这个资金。钱的来源是几乎是他的禁忌,季琛从来也没打算过使用它。
然而过去的终将过去。
这是季琛最初约的心理咨询师说的。那位心理咨询师没有医师资格,诊所也为了规避风险而写成谈话中心,他的话语大部分都像重复的鸡汤。
但季琛就是记得这个。
过去的终将过去。而他希望裴鲤能成为他的未来。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