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季琛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季琛独自走在深圳的街道上。
这座城市四季如一的阳光与温暖令他放松,他感到一份微弱的安全感,而这已经比他期望的要多。
他在半年前刚到深圳的时候有过相当严重的一次发作。
那时航班在宝安落地,季琛失魂落魄地出了机场。换乘到龙岗线的时候,地面站台的布置让他有一种熟悉的错觉。他浑浑噩噩地走向铁轨,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跨过了候车的黄线,幸好有地铁勤务将他从恍惚中惊醒。
季琛后怕极了,立刻去了医院精神科就诊,在医生委婉的入院治疗劝说还没说完时就答应下来,甚至没来得及去酒店放行李。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明智的。
最初的一个月里他经历了相当严重的厌食,两周之内体重下降了三十斤,完全靠着静脉注射葡萄糖维持营养。他的消化系统被频繁的呕吐折磨得相当脆弱,时不时发作的恐慌给他带来了一定的惊厥风险,他甚至无法自主吞服药片。
医生为此考虑进行电痉挛治疗,但因为季琛对电极片极度强烈的恐惧而放弃了。
好在一切都渐渐被时光治愈。
在这之后,季琛的重型抑郁症被控制得不错。深圳的阳光与温度显然对他有好处。
他的活动范围逐渐从重症病房延伸到活动厅。
他认识了一个同样来自北海的贪食症小朋友,并且帮他搞定了一次英语课的家庭作业,从而收获了一份季琛认为挺有趣的友谊。
他被躁狂症的病人攻击过一次,并且在护工过来拦住对方之前做出了反击他想活下去。
他逐渐接受了那种草绿色的营养剂,不再一有东西入口就开始呕吐反射。
他仍然瘦骨嶙峋,但渐渐开始吃饭真正的米饭。
季琛在将近两个月后出院了,并幸运地发现他并不对深圳的花花草草过敏。他按时用餐,按时服药,按时复诊。他仍然不能开车,避免操作电梯,躲开所有类似火车和地铁站台的区域。
但至少他活着。
药物令季琛的脑子变慢了一些。现在他无法像以前一样走上谈判桌厮杀,但幸运的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名非讼律师,在谈话和咨询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技巧和经验。
法学院的师兄在季琛问起的时候慷慨地让他挂在自己的事务所做咨询。初来乍到,接的主要是一些税务和侵权的小案子,得益于在飞讯的经验,他对此完全是驾轻就熟。
他租了一间带阳台的卧室,周末就窝在睡椅上蜷成一团懒洋洋地晒太阳。轻微的广场恐惧让他不愿意在非工作时间出门,于是他有更多的时间照顾自己,或者想东想西。
那个想法出现的时候季琛正再一次受到厌食症的困扰。
他强迫自己吃了一块火腿和半片面包。这大约是他该有的食量的三分之一,但季琛很清楚,任何继续进食的尝试都将以呕吐结尾。他不能吐太多次。他的消化系统已经不太好了。
于是季琛努力回忆着美好的晚餐,试图增进自己的食欲。
他想起的每一个画面里都有裴鲤。
就像他们一起坐在食堂的角落里,为了打球错过饭点的裴鲤在季琛的目瞪口呆中横扫了食堂小炒最后两份炒饭,惨兮兮地抬头对季琛说还饿,而季琛无可奈何地把他带回家,又下了两人份的面。
就像季琛抱怨各家外卖的单子都零散放着不好找,于是裴鲤花了半个月为他做了一个外卖软件。后来季琛帮他把那个软件卖了出去。那是季琛考过司考之后的第一个案子。裴鲤惊叹于季琛能把软件卖出好价钱,而季琛愉快地抽了零头跟裴鲤出去吃大餐。
就像裴鲤明明凌晨四点才睡,硬是抢在九点起床,呵欠连连地去排九点半开门的那家季琛特别喜欢的蛋糕。排到了,裴鲤就骑车一路狂奔到季琛在校外租的房间,献宝似的将纸盒珍而重之地搁在茶几上,然后一边嚷着让让一边扑在季琛的床上睡死过去。
就像
就像他生命中每一刻甜蜜,都有裴鲤的参与。
季琛从七岁起便对世界持有悲观的假设。他擅长对自己进行负面评价,每时每刻都活在深浅不一的负疚感中。但就在这一刻,在他狼狈不堪地因为反胃而汗湿了衬衫的时候,在他因为长期低血糖而晕眩的时候,在他最凄凉地回忆着最甜美的时光的时候。
他竟有了一些毫无缘由的勇气。
季琛想再迈出一步。
他错了那么多,所有的勇气与棱角都消磨干净了。可深圳慵懒的阳光里,他不期然地想起裴鲤,就像是忽然获得了新生。
季琛很清楚自己是一位临床抑郁症患者,他的意志太过脆弱以至于他不应该草率地做出任何一个决定。所以他按捺着莫名的焦灼,冷静了一周来摈弃一切疯狂的念头。
没有用。
最后季琛抓着钱包出了门,用对他而言太快的步伐走在深圳的阳光中。他的眼前微微发黑,晕眩感仍然困扰着他,药物的副作用令他心跳过速。
他可能会冻结在相似的目光里,或者因为裴鲤的拒绝而伤透了心。他不应该在正常化的进程里横生枝节,犯下更多的错。
但他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在乎。
他孤注一掷地买了一张回北海的机票。
11.
来电显示是外地的陌生号码,没头没尾的。
换成一年前,裴鲤肯定是毫不犹豫直接挂断,眼都不带眨的。但现在他只是任由铃声响了三声,等秘书处把电话接起来。
自从季琛走了之后,裴鲤再也没有拒接过陌生电话。
季琛走得干净利落。
他在北海用的号码变成了空号,所有社交网站的账号都停止更新,工作用的飞讯邮箱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登录,最新一封邮件是发给裴鲤的辞职函。
裴鲤始终想象不出季琛为什么会消失得这么彻底。
裴鲤还记得季琛走的前一天,他们俩约了晚饭。他被前阵子的收购风波折磨得够呛,工作刚告一段落便拖着季琛去了他家楼下的餐厅。
季琛喜欢那家的清蒸鱼。他会先拿筷子将鱼刺一根根地挑出来,然后一次性把大块的鱼肉咽下去,眼睛满足地眯起来。
他们吃完了便就着啤酒不紧不慢地聊天。
裴鲤很喜欢跟季琛聊。
季琛总是抬眼看着他,细密的睫毛十分生动。他眼神专注,仿佛裴鲤是他世界的中心。这种眼神应该是在他们的相处中慢慢生长出来的,但裴鲤完全想不起一个时间节点。
一切都像是理所当然。
裴鲤其实没有喝过量,他只是睡眠不足,结完账了就迷迷糊糊就想往季琛身上倒。季琛那小身板连退了几步才狼狈地扶住了他。季琛也喝了半瓶啤酒,他量浅,才这点就脸颊飞红。
裴鲤逗了季琛几句,季琛便佯怒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横得十分有趣,配上泛红的脸颊与耳尖,完全没有说服力。裴鲤半靠在季琛肩上噗嗤噗嗤地笑了起来。
那之后季琛把他送回了家。裴鲤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就睡死了过去。
裴鲤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季琛走了,没有字条或者短信。
裴鲤在沙发上趴了一夜,宿醉让他头脑不如平时那么清醒。他给季琛拨了个电话,但季琛关机了。
他迷迷糊糊地撞进厨房。一般季琛来他家都会给他留一锅粥或者外卖什么的。
但他意外地找到了一袋子腊肉。
裴鲤给父亲打了个电话道谢。裴绍林没说两句就把话题拐到了想要把房子抵押了借钱给裴鲤让他当大老板,裴鲤头疼地拒绝了。他用了小半年跟他父亲解释如今市场的运作,但父辈人对资本的概念根深蒂固,裴鲤也没法子。
去公司的路上裴鲤又给季琛打了个电话。还是关机。裴鲤开始担心了。
季琛的手机一向是24小时开机,除非没电。郑雪还打趣过他这是缺乏安全感。裴鲤记得当时季琛低头一笑,没有反驳。
季琛也不在公司。
行政告诉他季琛清早来了一趟,留下了一大摞文件要她转交给裴鲤。包括躺在他邮箱的那一封辞职信的打印版。
裴鲤听说季琛来过倒是放心了一些,却又在拆开文件袋之后变得非常生气。
他都快给气乐了。
裴鲤匆匆处理了几份文件就翘了班。
他在租给季琛的那间向阳的公寓里扑了个空,公寓管理员表示钥匙已经交还了。裴鲤花了一整晚把满格的手机打到没电,可公司里没人知道季琛的行踪,他们在北海有往来的几个校友也没听说季琛的消息。
就像季琛人间蒸发了一样。
裴鲤甚至联络了季琛的母亲。陈学碧在电话里问他:琛琛工作还顺利吗?裴鲤面不改色地扯谎:特别好,就是我们这个项目年底可能要加班,他不好开口,我帮他来请个假。陈学碧便笑呵呵地评论道:年轻人呐,就是敢闯。
裴鲤赔笑应和。
他想起了飞讯初创季琛休学来帮他的时候他们的对话。
他是真的不敢拿季琛冒险。
甚至不愿意错过一个电话。
秘书处接起了电话。
裴鲤放慢了敲打键盘的动作,允许自己分心去听内线里传来的应答。
您好,这里是飞讯时空
不,打错了。
那个声音太过熟悉,即使因为声音主人的故作镇定而压抑得变了调子,裴鲤也立刻认了出来。
他抢在秘书处挂断之前接过了线路:
小琛?
12.
季琛沉默了很久才应了一声。
他的呼吸声粗重而狼狈,裴鲤听得一阵阵地心慌。
裴鲤问了几遍季琛的地址都没有得到回应。他做了个手势让秘书过来,匆忙地丢给她一个号码。
找人。
他小声道。然后继续在电话里叫季琛的名字,尽力安抚他。那一声声带着颤的喘息与抽噎令裴鲤心惊胆战。
飞讯跟各大通讯服务商都有合作。以备万一,他们也跟一些愿意利用给公安的数据接口私下做交易的员工搞好了关系。
裴鲤无比庆幸当时的决定。
他焦灼地等待着,电话那端季琛的痛苦呓语让时间变得有一辈子那么长,无数的可怕猜测出现又被裴鲤迅速扼杀。
裴鲤在半个小时后拿到了结果。
季琛的新手机号三个月前才开通。这个手机号最近三个月使用的基站位置全都被反馈到裴鲤手上。除去开头一大段深圳的地址,从一周前开始的位置都在北海当地。有机场,有医院而裴鲤甚至不敢想下去。
季琛最近使用的基站位置离裴鲤家只有不到五十米。
小琛,你等着我,裴鲤边打量着飞讯的项目办公室边对季琛保证,我马上来找你。
他叫上了徐哲和陈彤旗两个也认识季琛的合伙人,匆匆地冲了出去。
裴鲤估摸着季琛是租了个房子住。他家附近大部分是写字楼,可能出租的只有他住的那一个小区。
他们仨分头行动,徐哲去找门卫大爷问最近的生面孔,陈彤旗去宣传栏拨租房电话,而裴鲤去了最南的七栋。他伪装成租客,从有朝南房间的户型找起,一间一间地按门铃。
季琛的电话在裴鲤找到第二单元时挂断,再重拨过去的时候季琛就关机了。裴鲤忍不住骂了句艹,摘下耳机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机电量也见底了。
季琛不是主动挂断的,这个推断令裴鲤稍微安心了一些。
徐哲折回来的时候带来了门卫老大爷的话,他说一周前有个不认识的清瘦小年轻拖着箱子往七栋去了。那之后就再没见过。
裴鲤直觉那是季琛。
他们继续一家一家地问下去,期间还挨了几次骂,终于在三单元顶层的一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我们是出租啊,但阁楼已经租出去了,说下个月才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