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琛不再有时间的概念。
他手中握着一团火,耳朵被熨得发烫,但这一切的感受都漂浮在外。
他猜测自己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就像是我很想你,或者我喜欢你。
但事实是裴鲤已经挂了电话。
有点突然,但季琛惊讶地发现他居然不很难过。
季琛有个安排表,是来自医生的建议。
在冬天最难熬的日子里,他应该按部就班地活着。
季琛隐约觉得,那上面今天的部分已经走到了末尾。
他甚至给裴鲤打了电话。
季琛用被折腾得软弱无力的手臂掀开被子,找到了安眠药。
那挺多的。整整一盒。
季琛记得他应该用三粒。
用药指导手册写着一粒,医嘱是两粒,而他坚持了一周之后发现只能是三粒。
于是他数好了三粒。
然后又是三粒。
然后又是三粒。
直到瓶子里最后剩下了取余的两粒。
季琛对着掌心的药片看了一会儿。
他觉得三粒好像没有这么多,但是他想不清楚了。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让手心的汗缓慢地浸湿药片。
季琛感到害怕。但他不知道是害怕噩梦,还是害怕死亡。
他只是看着药片,怔怔地流下泪来。
眼泪是咸的。
而药片是带着涩味的甜。
季琛很少看见裴鲤的睡颜。
除了生病,其他时候裴鲤总有本事活蹦乱跳得像个永动机。明明自己也肝代码肝到凌晨,仍然会义正辞严地要求季琛早点睡,并在季琛来得及说什么之前就亮出肱二头肌,对比季琛的细胳臂细腿来打回一切抗议。
而这次,裴鲤是累狠了。
他边含混不清地嘀咕着小琛你随意啊我要补觉了,边挣开季琛的手臂,扑通一声就砸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季琛看着都浑身疼,可裴鲤硬是借着酒劲和疲惫,睡着了。
睡了就睡了,季琛也拖不动这一百六十斤进卧室。
裴鲤这顿饭兴致特别好,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就开始点酒。他一边喝一边看季琛,眼神是一种带着迷离的深邃,季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便举着酒罐作掩饰,最后居然也喝了半听啤酒。
季琛觉得裴鲤似乎有话要说,然而到底话没来得及出口,于是季琛也什么都没说。
季琛此刻浑身洋溢着暖融融的兴奋。他在理智与心愿之间挣扎了半秒,最后还是顺着心意坐到了地上,微微侧着头,看睡得正酣的人。
裴鲤的胡渣冒出来了,有些邋遢,又有些可爱。季琛忍不住伸手去摸。
刺刺的。
还扎了一手油。
季琛不由自主地就想笑。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浴室拿毛巾,把裴鲤脸上清理了一番。期间裴鲤只是很不耐烦地眯了眯眼,看清眼前人之后,直接把季琛锁在怀里,嘴里嘟哝了几句听不清的话。
季琛被裴鲤抱得死紧。他也没有挣扎,只是隔着毛巾按上裴鲤的嘴唇,有些心猿意马。
季琛喜欢裴鲤很久了,想要裴鲤多看他一眼,多冲他笑一笑,也想要裴鲤愿意吻他、抱他。
有时候裴鲤的回应让他心生幻想,自己也许不是单方面的憧憬,他甚至连告白的情书都写好了,一封封地存在草稿箱;有时候裴鲤的温暖却又令他犹疑,那么好的裴鲤,是没道理喜欢上他的。
季琛想怪暖气让空气燥热,怪酒精让自制崩溃,还想怪裴鲤之前的眼神太绵。但到底是他自己想要。
亲下去的时候,季琛是抱着一种大无畏的精神,甚至愿意就此跟裴鲤摊牌的。
然而裴鲤没有醒来。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方便季琛用舌头在他齿列间舔舐。季琛吻着吻着,明明自己才是那个主动的人,竟也觉得头脑昏沉,喘不过气了。他似乎听到了什么细小的声音,但当他睁开眼,发现裴鲤仍然在睡,只是微微皱起眉。
温热的呼吸与季琛自己的交缠在一起。于是季琛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着迷地亲吻着裴鲤,不敢用力,也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性欲却在这种暖洋洋的舒适感中勃发起来。季琛不去理它,仍旧继续自己的动作
直到被突如其来的关门声所惊醒。
季琛倏地弹起来,僵硬地扭回头。
他记得,房子的钥匙,除了房东、季琛和裴鲤本人,就只有同样在北海工作的裴绍林有。
他是裴鲤的父亲。
裴绍林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两节腊肉从袋口探出头来。
他也认得季琛,此刻盯着季琛的目光却透着疏远而陌生。
从门口的方向无法确定季琛的动作,但裴绍林显然起疑了。
季琛抓着毛巾的手指都要痉挛了。他勉强笑道:裴鲤喝醉了裴伯伯您,您要叫醒他吗?
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擅长撒谎的人。
季琛看裴绍林的表情就知道了。
裴绍林没有当场发作。
他神色如常地招呼季琛先把毛巾放下,自己拎着腊肉朝厨房走过去。季琛逃过一劫,茫然地进了浴室拧好了毛巾,心下却越发地不安。
他还记得刚才的晚饭。裴鲤狼吞虎咽的间隙,看向他的眼神那么暖,让他心中安定,让他勇气倍增。
怎么才过这么一小会儿,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季琛直到走回客厅才发现这不安的来源。
裴绍林在翻看他忘在地板上的手机。
小季啊,裴绍林的声音有种奇怪的居高临下感,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趟吗?
季琛垂在身侧的双手抓紧了裤缝。
前几天裴鲤打电话,说起你要增持的事,我就觉得不对。你也不是刚刚加入他们这个什么飞讯了,怎么突然就增持呢?
我以为你是要把裴鲤踢出局,心想着不能够啊,你俩这不是挺好的嘛。
嚯,大错特错了我。
你是要抓着裴鲤的命脉,让他一辈子不得安宁啊。
季琛几乎跟不上裴绍林的话。他从没这么想过。
他慌乱地解释道:我们都没想到增持我、我之前没说是因为那笔钱是、和解赔偿,我
裴绍林打断了他。他把季琛的手机递给他,界面上是季琛存在邮件草稿箱的二十多封情书。他绷紧声音问:裴鲤知道吗?
季琛呼吸一顿,立刻否认了。他能看出来裴绍林忽然有了底气。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裴绍林只是表情僵硬地看着他,眼神无声地谴责。
那个眼神太熟悉。
季琛像是被逼到了墙角。他感到呼吸困难。
他又回到了七岁的冬天。刘云声的父亲用相似的目光沉默地谴责他,刘云声的母亲用细针在他手臂上戳出一个个红色的血点。
那时季琛按照新老师的要求,浑浑噩噩地去参加刘云声的葬礼。
然后他就像是就从地狱一处走到了另一处。
他记得刘云声的母亲小声哭着,癫狂而平静地宣告:一定是你害死我的声声。
她尖利的指甲掐入季琛的手臂,季琛疼得几乎叫出声。他想起新老师的话:他们失去了孩子,很可怜的,季琛同学要好好安慰他们。
可他有点不愿意安慰这两个人了。
刘云声的母亲要求道:你要跟声声道歉。
她剥掉了季琛的外套,把他关在刘家的门廊前。
零下十几度的夜晚,别墅外没有人也没有灯。冷冰冰的、黑黢黢的世界,让季琛想起了刘云声在他身边慢慢变冷的样子。
在季琛冻得哆嗦、快要发烧的时候,刘云声的母亲就会出来看着他,怔怔地哭。她说:当时她的声声一定也是这样,被季琛剥走了衣服,活活冻死的。
但明明不是的。
季琛一遍一遍说着那一夜的事:对着警察,对着老师,对着母亲,对着刘云声的父母。他一遍一遍地说,巨细靡遗地说,就算害怕得发抖也带着哭腔重复着。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有时候,连事实也没办法对抗偏见与臆想。
刘云声的母亲会在季琛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让他吃药,在暖气房里休息一小会儿,等他神志清醒之后又把他关出去,直到他认错为止。而刘云声的父亲就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
手脚都冻僵了,骤热骤冷的变化让大面积的皮肤淤血,季琛全身青紫交加。
他起初觉得很疼,疼得想哭,后来慢慢地就麻木了,不疼了。刘云声母亲的话语像噩梦一样萦绕在他耳边。季琛有时候浑浑噩噩,忍不住会想,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
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季琛的妈妈中间打来了两次电话,都是刘云声的父亲接的。季琛从头到尾只被允许说了一句话。他小声地答应着,说在刘云声家做客很好,他穿了新衣服和鞋子。
那些都是刘云声的。
刘云声的母亲把季琛打扮成刘云声的样子。她先是很开心,看着看着,却又生气起来。
她说季琛脸色太好了。
于是她拿了一根细针。
那根针就像是医院的针头。
她用那根针在季琛浑身刺出了许多细小的血点。血点周围衬着冻得泛紫的皮肤淤血。
季琛在细针刺到脸上的时候忍不住哭了。
他无声地流着泪,浑身都是可怕的青紫色冻伤,表情彻底被恐惧接管了,眼神涣散,看起来真的很像死去的刘云声。
刘云声的母亲终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放松了警惕。
季琛在两天后逃了出来。
他试图用公用电话联系妈妈,却在靠近电话的时候崩溃了。他嘶声哭嚎着,抽噎得险些厥死过去,幸好有路过的好心人帮他报了警。
季琛的验伤结果是轻伤,而刘家父母最后定罪为故意伤害。
刘云声的父亲出了一笔七位数的巨款要求刑事和解。季琛的妈妈抱住季琛朝他吐唾沫。她哭着说我们不要你的钱。而刘家的律师很为难地看着他们。
他说,要不要钱,刘家人都不会坐牢的。
他说对了。
等到长大了一点,季琛才想明白,为什么被欺负的小朋友那么多,老师却叫他单单去陪刘云声;为什么他刚刚回家,就被叫去参加刘云声的葬礼;为什么刘云声的父母做了那些事,最后也不用受到惩罚。
但那也不重要了。季琛已经建立起了心理防线。他没有做错,是欺负人的小朋友错了,是老师错了,是刘云声的父母错了。
他没有错。
他没有错。
他没有错。
他没有错。
你知错就好,裴绍林声音里带着怜悯,你自己错就算了,要是带着裴鲤奔死唉,看在裴鲤不知道的份上,我也不说了,你自己知错就好。
季琛沉默地接过手机,他看见桌面已经被删成了默认图标。
他的手冷得像冰。
季琛最后把增持的计划改成了他向裴鲤提供无息贷款,让裴鲤持股。季琛还握着飞讯时空5%的股份,那些股份在他的辞职被通过之前无法全部转让,但他已经来不及想如何处理了。
他准备好了一切文件和签名,搭乘次日清晨的飞机,远飞深圳。
朝阳从高空云层里跃入机窗。
那阳光和煦温暖,可季琛仍然那么冷。
10.
阿普唑仑的药效简单粗暴,季琛应该进入深睡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做一个太甜美的梦。
裴鲤?
季琛做出这样的口型,却没能发出声音。他感觉裴鲤正紧紧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脖子里。
季琛不觉得梦里还能有连贯的逻辑,但他的肩膀有点沉。
而裴鲤那么暖。
季琛想抬手抱抱裴鲤,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哪怕一根手指。一切都逐渐被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吞噬,包括他的意识。
季琛困倦得张不开眼。
他能感到裴鲤把自己抱了起来,他温热的身体令季琛感觉很好。
有点像深圳的阳光。
甚至比阳光更暖。
他还想再多享受一下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