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暄含笑看他,目中似有深意:一向疏懒的小六叔,竟然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是不是朕少了嘘寒问暖,惹你不高兴了?
印云墨神色有点茫然,不高兴倒不至于,就是觉得有点古怪,总觉得漏算了什么
小六叔能算风算雨算人心,却开始算不准朕了,朕倒挺高兴。印暄重将他搂回怀中,嗅着他发间气味,颈间金龙印记一闪而逝,说明朕于你是独一无二的,与天下所有人都不同。
呵呵。印云墨干笑,心道莫非封印还是松动了,那场梦境中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拍了拍印暄后背,示意对方松手,而后走到桌旁斟了杯茶递过去,说来,我到这震山关不过数日,倒是瞧了几场好戏。关外有戏,关内也有戏,可比皇宫里有趣多了呢。
王喜作为监军,或许才能平庸、力有不逮;秦阳羽骁勇善战,但骄纵犯上、居功自傲,也是不争的事实。印暄接过茶杯,只啜饮了一口,便噗地喷出来:他竟拿这种茶招待你?混账东西!
印云墨笑道:边疆嘛,一切从简从陋也正常。说着唤人进来,叫去取一盒好茶叶。
不到半柱香功夫,进来个仆从,却不是方才使唤的那个,奉上一匣上好的云雾茶,以及几大攒盒肉脯、果饵、糕点等精致吃食,禀道:王喜公公闻圣驾已至,急着要起身迎驾,不慎从床榻上摔下来,伤口又崩裂了。公公大哭骂自己娇气,着小的先行一步献上杂食,说明晚在住处设宴,恳请圣上与王爷赏脸垂怜。
印暄允了,挥退仆从,取新茶另泡。
印云墨笑道:有酒席吃了,晚上我也跟去,沾沾皇上的光。对了,席上一准有狗肉,冬日进补最好,暄儿可要多吃点。
你又算准了?
还用的着算么,洒完狗血,剩的狗肉不上席,多浪费。
作妖作怪。印暄边泡茶,边嗤声道,也不知是嘲谁。
王监军夜宴,请了皇帝、王爷、主将,以及一干上得了台面的边官与将领。因圣上驾临,其余被邀请者莫敢不来捧场,唯独少了主事之一的龙虎将军,还有副将贺连习。另一副将李贲忙告罪解释道,发现关外有敌骑夜窥,两位将军率兵追击去了。
皇帝口中虽淡淡说了几句辛苦,但神情不豫,被历王劝了几杯酒,悻色才稍有缓和。
王监军半倚在皇帝特赐的坐榻上,看在眼中,窃喜不已,心道这才三四成火候,回头叫手下把秦阳羽于军营主帐中辱骂王爷、傲言谤讪之事散布出去,凭着皇上对历王的荣宠,火候怎么也得升到五六成吧?有道是积羽沉舟、积毁销骨,再出几桩犯上之事,他就不信秦阳羽还能全身远害?朝中能打仗的武将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皇帝饮食克制,只略进了几杯薄酒。历王喝出四五分醉意,粉白晕红跟雪地桃花似的,不过半场便被拉上御驾一同回去了。在座的一干边官、将领这才觉得威压散去,酒酣耳热之际,儒风雅态一扫而空,满席尽是胡吃海塞划拳斗酒的兵痞子气。
雾州,怀朔军镇。
印晖带了两名亲兵,刚进老君观大门,便见左景年背着晨光从石阶上走下来,有一种霎时间的光彩照人。他眯起眼,忽然觉得对方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可要付诸于言辞,却又难以准确形容。
景年他琢磨了一下,道,你可是又精进了?
左景年微微一笑:精进不敢说,开悟了倒是真。
好极!印晖折刀般的浓眉间涌起狂热战意,若已伤愈,与我校场切磋一番,如何?
自当践诺。
两人策马来到军营校场,各自脱了外袍,只着一套薄薄的劲装。印晖从武器架上随手拿了一杆单刃青龙戟,左景年则取了一条普通的十三节精铁链鞭,道:将军当用自己的凌光双刃戟。
印晖将戟尾往石板地面一拄,晨辉下身躯伟岸,气势雄浑:那你也出自己的鞭。
我的鞭是灵器,与凡人对战胜之不武。
我的戟是杀器,饮血人数不计千万,与你对战亦是胜之不武。
左景年泰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都用普通武器。我自封境界、不用法力,单凭武功战你。
二人凝神静气。印晖扬起戟尖,斜斜向外划了个半圆,大喝一声:来战
这是让对方占先手的意思,左景年亦不与他客气,手腕一抖,平地生起一扇冷冽月光,链鞭携着极刚极快的内劲,朝对手横切而去。
空中只见一片亮光虚影,而不见鞭身。来得好!印晖爆喝,箭步向前,长戟如青龙卷沙,旋起漫天尘土,飓风般奔袭冲撞,一戟挥动千军万马。
好!校场边逐渐拢来一圈围观的兵士,不由自主地发出喝彩。
左景年改切为抖,月光陡然变作一线抖擞的波浪,劲力在每节鞭身寸寸传递、层层叠加,累积到了鞭梢瞬间爆发,与戟尖正面相撄,发出一声巨大的音爆!
场外又是一片热血沸腾的喝彩声。
长戟挑击翻刺,霸气如龙骧虎啸。使戟者膂力惊人,狂攻猛袭,仿佛远古火神祝融,于天地熔炉中捶打神器。
链鞭盘扫点截,矫动如灵蛇飞舞。使鞭者步伐稳健,软硬兼施,仿佛九天仙人天将,手握星河白练挥斥八极。
校场中寒光交错,金戈交鸣之声震荡耳膜,双方气劲往来如怒海滔天,浑然不辨人影。围观兵卒只觉头昏眼花,胸中唯一股血气翻涌不止,直叫得声嘶力竭。
一连串脆响中,链鞭盘缠着戟杆,如银蟒绕树,两支武器双双脱手,凌空飞击十几丈外,竟将外墙轰然砸塌了半边!
场上人影终于静止。左景年抱拳:承让了。
印晖目光中震撼之色尚未平息,我纵横沙场多年,原以为单论武力已是天下数一数二,不想今日遇到天外天、人外人,方知是自己托大了。
并未托大。左景年正色道,将军已逾武学巅峰,人世间几无匹敌,再半步,便可一窥天道玄境。
这半步,乃是凡人与天人的距离,只恐终身难以跨越。印晖摇摇头,将一点心动扫出,既身为凡人,何必心存攀天贪念,不如脚踏实地,将这一世活得精彩。
左景年赞赏地颔首:将军器局不凡、定力深厚,放弃亦是种大智慧。今日之战,算和局可好?
和局?真是占便宜了。印晖洒然一笑,走过去揽着左景年肩膀往场外拖,打完了,走,请你喝酒。
上次说的西域葡萄酒?
对。上上次你还说,打赢你就入我军中,如今怎么算?
既是和局,这个约定自然不做数。我还有事在身,准备去震州一趟。
震州?听说圣驾北巡,差不多也该到震州了吧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剩下一群兵卒,一面热烈谈论着方才的惊世之战,一面寻砖石调灰浆,去修补那段被砸毁的围墙。
第47章:请君入瓮连环计,作茧自缚不可活
都蓝打了个唿哨,一只体型较小的游隼从高空飞落下来,落在他的前臂上。他从系在隼爪的铜管里抽出一卷纸条看了看,吩咐亲兵吹响撤退的牛角号。
迂回进攻,且战且退的宛郁狼骑听到号角,立刻全力策马,迅速向四面八方撤离战场。
冲锋在前的秦阳羽,在月下雪地返照的微光中,看见远处高坡上敌军首领立马不动的身影,下令鸣金。
不追?贺连习杀红了眼,喘着粗气问。
秦阳羽摇头:诱敌之计。此时我军若追击,必被对方引至埋伏地,两翼包抄,加以围歼。这场夜袭,本就处处透着诡诈气味,不是普通骚扰这么简单。
听主将这么一说,贺连习也只得收拢部下,派了一小队斥候尾随后撤的敌军打探,其余人马在原地戒守一段时间,便撤回关隘之内。
吩咐城墙上守军加强警备后,两人并排骑着战马,率兵回营。
贺连习脱下头盔,举起溅血的袍袖擦拭热汗,见主将若有所思,略一迟疑后问:将军,要不要去狗阉的宴会上露个脸?或许席还没散毕竟皇上驾临,不去怕遭怪罪。
秦阳羽倒提长枪,冷笑道:怪罪什么?怪我征战北疆、杀敌无数?我倒要看看,没有我秦阳羽,还有谁能担此重任,为皇上戍守震山关!
贺连习豪气冲云地哈哈一笑:说得好!将军功勋赫赫,皇上若还以小事见责,那也太、太他娘的轻重不分了!
秦阳羽傲然微哂,扬声道:弟兄们,回营!开大锅,煮牛羊,宴全军!
骑兵队伍轰然一声诺,跟随主将浩浩荡荡地直奔军营。
没有他秦阳羽,就无人能担此重任,为朕戍守震山关?龙虎将军功勋赫赫,朕若还以小事见责,就是不分轻重的昏君?印暄面色淡然,嘴角一点残笑,直冷到人心底去。
兵卒黝黑精瘦,一脸憨厚老实相,叩首道:在场人都听见了,不止小的一个。小的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如果装作没有听见,不禀告皇上知晓,小的就是欺君。
你做的对。印暄不动声色道,下去吧,不要惊动任何人。
兵卒正要退下,印云墨忽然开口:等等,听口音,你是运泽县人?叫什么名字?家里做何营生?
兵卒愣了愣,答:小的的确是运泽人,叫钟月初,家里是江上捕鱼的。
竟是钟老爹的大儿。印云墨与印暄对视一眼,从袖中摸出一大锭银子丢给他:赏你的。望你真能忠君爱国,莫要辜负了爹娘的期望。
钟月初身躯微颤,叩头道:多谢皇上赏赐!小的一定誓死效忠!他手脚并用爬了几步,抓起银锭塞进怀中,忙不迭地退下。
印暄盯着他的背影,将桌面茶盏摔碎在地,怒声道:秦阳小儿,竟敢仗戎功以挟君王!
印云墨道:秦阳羽性烈枭骜,乘其锋锐树功于战场,一旦身居高位,便志满气溢,自取其祸。皇上难道真的非用他不可,不惜废法而曲全之?
印暄道:皇叔所言甚是,容朕想想。
钟月初脚步拖沓地在门外听了几句后,匆匆走出院门。
王喜的四抬软轿与秦阳羽所率骑兵队伍于巷道狭路相逢,双方针锋相对,毫无退意。一名番役在主子授意下扬声道:王监军奉旨出镇巡视军堡,前方人等主动退让,否则耽误了皇命,唯你们是问!
一名牙将纵马上前,怒喝:什么狗屁监军!揣着鸡毛当令箭,狗一样乱吠!
还是条没卵子的阉狗!众骑兵狂笑。
敢叫军爷让路,活得不耐烦了!不给你点颜色看,还当军爷手里的刀没喝过人血!
秦阳羽端坐马背,抻了抻马鞭,呲牙一笑:给我打!留口气就行。
众兵士一拥而上,拳脚齐下,连打带砸,将轿子轰个稀巴烂。一干番役人人身上带伤,护着监军主子策马狂奔,去皇帝面前告御状。
皇帝听了,问鼻青脸肿的王喜:你可说清楚了,是奉朕旨意去巡查的?
王喜大哭:说清楚了,可秦阳将军骂我揣着鸡毛当令箭
啊呀,历王在一旁坏笑,皇上,大将军说您的旨意是鸡毛,这岂不是说您是鸡。
皇帝怒容满面,喝道:把秦阳羽押来见朕!
不多时,秦阳羽卸甲除兵来到御前,跪地行礼。
皇帝责问:你身为主将,不尊皇命,恣意横行;一而再无端生事、殴打监军,口出狂言、谤讪君上,你可知罪!
秦阳羽顶撞道:臣只知战场杀敌、报效国家,不知身犯何罪!
皇帝怒极而笑:果然是倚仗寸功,要挟君王,好,好臣子!来人,拉下去重责四十杖,看他认不认罪!
几名如狼似虎的紫衣卫扑上来,将一脸忿然的秦阳羽拉到院后,剥去上衣,只留一条中裤,压制在长凳上,取来一根前端包裹铁皮的栗木廷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