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那天,两人终于在天黑前看到了路边的一家客栈,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竹林前。
叶熹高兴地手舞足蹈,谢孤鸾也松了一口气。有人烟就说明离朔州已是不远,出了朔州很快叶熹就能抵达胜州,而谢孤鸾打算暂时留在朔州继续打听秦玉颜的去向。
谢孤鸾抖落满身风雪,把马拴在马棚边进了客栈。推开店门,冷冽的寒风夹带着雪花飞卷入内,屋里暖暖的烧着火,却没有人影。叶熹在柜台前探头张望,喊了两声后才听见有脚步声从楼上响起。
只见一个穿着男服的女子手里端着炭盆匆匆下了楼,沾着灰的手往身上一拍,收了定金,利索地收拾出两间屋来,指了指厨房示意他们自己烧水,便径自去了后院。
这女子虽举止有些奇怪,但众人也未放在心上,各自回屋准备休息。
[ 拾柒 ] 秦玉颜
谢孤鸾躺在榻上,房间里一片黑暗。
窗外落雪簌簌,火盆里发出木炭燃烧的噼啪声。空气里有股冰雪般冷清的气息,夹杂着新翻的泥土味,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身在华山。阿澈背着手站在窗前,挡住了窗口透出的微光,谢孤鸾看着他颀长的身子映在窗纸上,一动不动,似乎连时间都静止了。
就在他闭眼准备入睡的一刹那,阿澈蓦地开口道:“道长,这客栈好像有问题。”
是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不待谢孤鸾询问,阿澈又道:“嘘——你好好睡吧,我看着你,不会有危险的。”
他的声音轻而柔,像情人的温言软语,谢孤鸾抖了一下,觉得话有些r_ou_麻。他甩甩头,把奇怪的念头从脑子里抛出去,翻了下身,脸埋进被子里,一觉睡到了拂晓。
程秋白一早来过了,阿澈在谢孤鸾醒后不见了人影,问过才知他去了后山的竹林。程秋白比划着叫他暂时待在房里,等阿澈回来再作打算。
“出了什么事?”谢孤鸾问道。
程秋白也不答,只是笑眯眯的,对他摇摇头便回了隔壁叶熹的房里。
谢孤鸾心下奇怪,舒展着筋骨来到窗前。屋檐上挂着冰凌,他掰下几根,准备放进壶里烧些热水。
雪霁初晴,阳光穿过树梢s_h_è 了进来,好似一卷薄如蝉翼的纱,那金纱铺在雪地上,雪中的冰晶闪闪发光。有风从远处的竹林中吹过——这里的山风着实厉害,从晚上一直吹到现在。
谢孤鸾闭目静听着风声,突然发觉一丝不对劲:这声音乍一听好似再寻常不过,但细细再听,这哪里是风,分明是鬼哭!而且并非一个人,是无数人。有的在呜咽、有的在悲嚎,有的撕心裂肺、有的肝肠寸断。一声声,从黑压压的竹林里传出,像一支奔丧的队伍正朝着他缓缓走来。
想到这声音伴着他睡了一夜,谢孤鸾顿时脸色一白,冷汗涔涔而下。
正在这时,谢孤鸾眼前有道黑影一闪,定睛一看,原来是阿澈。他的嘴唇抿成一线,表情是难得一见的严肃,他拉着谢孤鸾往屋内走了几步,沉声道:“赶紧收拾东西,这是家黑店。”
谢孤鸾心中虽惊也没多废话,手脚麻利地清点起行李。阿澈一边帮他递着包裹一边说道:“我昨晚听到外面有微弱的哭声想去查看,可离你们太远我又不放心。方才我去那竹林里,听见哭声震耳欲聋,但周围一个人都未曾见着!”
谢孤鸾面露诧异之色。
“是大青,一种不详的哭声,一旦他们出现周围必会有尸体。这说明……”阿澈紧锁着眉头,心情不太好,“我觉得奇怪,便刨开了地下的土,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谢孤鸾点点头,算是明白了。
“雪下埋的全是死人,有的还新鲜,有的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阿澈眯起眼睛,啧啧说道,“十几个人呢,全是被利器戳穿了心口,真真是极惨。”
这客栈虽说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古怪之感,前一晚感到有异,谢孤鸾也只当是寻常的敲诈打劫,并没有放在心上,想不到竟黑心到如此地步。从步态便可看出那老板娘是个练家子,许是见谢孤鸾和叶熹武功不低才未下手。
收拾妥帖后,谢孤鸾和叶熹神色如常地下楼结账。大堂里仍只有老板娘一人,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却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到了腰间的剑上——屋中有杀气。
杀气的主人似乎连隐藏都懒得,任由这凛冽杀意随处蔓延,谢孤鸾余光一扫,老板娘也正巧抬起头来,唇角微勾,对他笑了笑。
乍地,一阵爆裂之声在耳旁炸开,堂内紧闭的木门被人狠狠踢开,木屑四溅,一股劲风带着细碎雪花飞旋而入,一个身影似黑电般s_h_è 向谢孤鸾!
谢孤鸾登即提剑,短兵相接,剑气激荡,震得楼板嘎嘎响。而对方一刻也没给他放松的机会,倾身而上,瞬息之间已与谢孤鸾过了十余招,气势如挟狂风骤雨,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狭窄的客栈中一黑一白两道残影打得酣畅淋漓,除了潮水般奔涌的剑气使人胸中骤然有强烈的压迫感,周遭的陈设竟完好无损。
谢孤鸾纵身一跃,袖袍鼓动,一剑向其斩去。这一剑使得看似轻狂,将自己的破绽暴露无遗,却没想到一股强大气流伴随着雪白剑幕席卷而上,硬生生将对方逼退!
从来人的身法剑势看,可被称作一流高手,但在谢孤鸾面前竟占不了丝毫的优势,叶熹和阿澈皆露出惊叹之色。
叶熹看了一眼阿澈,目光移回了谢孤鸾,把手中刚出鞘的轻剑也收了回去。
谢孤鸾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认真,他平日里虽也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但总有些散漫的意味,可这次却不同。他的眼神极其专注,剑意如虹,锐不可当,剑气磅礴如排山倒海,一招一式都做到极致……就像,是在炫技。
随着一声金石迸裂之响,胶着的两人骤然分开,谢孤鸾在半空中从容地一个转身,飘然而下,稳稳地落于地上,一身白衣丝毫未乱,而与他交手之人手中的长剑却已断成数截,零零碎碎好不狼狈。
谢孤鸾看起来心情不错,归剑入鞘,扬着下巴喊道:“颜哥。”
众人这才开始打量起这不速之客。
这人眉目张扬、丰神俊朗,箭袖玄衣一双长靴,是江湖人的打扮。他身量颇高,看起来挺拔威武,把被谢孤鸾砍断的剑随手一扔,大笑一声:“谢小鸟,武功见长啊,打不过你了。”
谢孤鸾听到这称呼,眉头一跳,脸色瞬间有点黑。
秦玉颜虽与他熟识却言语放肆毫无忌惮,他向来对轻佻之言难以忍受,旋即冷冷道:“你若不用枪,四年前就已经是我的手下败将了,秦玉颜。”
“秦玉颜……哪个玉哪个颜?”阿澈琢磨了一会儿,好奇地问。
谢孤鸾这番倒是有问必答:“美玉之玉,朱颜之颜。”
“堂堂男儿竟是个姑娘似的名字,着实有趣。”阿澈嬉笑着说。谢孤鸾头一次乐得听阿澈多嘴,牵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嘲讽的表情。
“谢孤鸾,你什么时候也爱自言自语了?”秦玉颜知他不高兴立刻换了称呼,扬声笑道,“我的名字真值得你念叨这么多年?不就是我给你取了个绰号吗。”他看不见阿澈,自然也就听不到他的声音,是以认为谢孤鸾在自说自话。
谢孤鸾不知为何会在此处与秦玉颜相遇,觉得甚是蹊跷,但转念一想这样反倒免去了诸多麻烦事,当即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该我问你罢?这儿是我的地盘。”秦玉颜挑起眉毛,对老板娘一勾手,她便从柜台旁拿出一把长枪递给他。他持枪在手中挽了个枪花,继续道,“昨晚阿英给我报信。说店里来了个浩气盟的人她搞不定,我才从朔州快马加鞭赶过来,没想到这人是你朋友?”
秦玉颜这才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叶熹,这一看让他一怔,眼睛睁地老大。叶熹听到秦玉颜之名,就知道来者何人,被他盯着猛瞧,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谢孤鸾早知秦玉颜会是这般反应,并不在意,却听他后面一句话,心中一紧,不动声色道:“是我朋友,也是师叔之弟阮成言。”
他没想到秦玉颜仍在恶人谷。
此地多半是恶人的一处据点,后山上那堆尸体定是前来投宿浩气盟的侠士,这些侠士不知这是陷阱,被他们暗害而一命呜呼。谢孤鸾虽不是阵营中人,行走江湖也对两派斗争一清二楚,他不参与,所以不能妄自评判对错,但如此重的杀戮也令他眉头一皱。
多年以前,秦玉颜曾在恶人谷中身居要职,行事狠辣果决又肆x_ing随意,偶遇刚下山历练的阮梦秋,竟然对其一见倾心,软磨硬泡了近两年,阮梦秋终是同意带他回去见掌门。
可纯阳宫是何地?中原武林五大门派之一,又怎么会允许恶人谷之人造次?便不分青红皂白把秦玉颜赶了出去,连山门都不让他进。他百般解释不成,怒不可遏,冲动之下凭着一身高超武艺打伤弟子几十人后扬长而去。
阮梦秋因此受到牵连,长老们责令其在落雁峰禁闭五年,不准再提世俗之事。
彼时谢孤鸾刚溜下华山不久,听此消息二话不说就要找秦玉颜决斗。那时的他剑术刚有所成,又是个初入江湖的小毛孩,哪里是秦玉颜的对手,对方仅用剑便可将他制服。屡战屡败,倒也激起谢孤鸾骨子里的硬气。他本就天资极高,苦练一年后竟逼得秦玉颜不得不用枪才能击败他,到如今,秦玉颜要使出全力才能堪堪和他打成平手。
这几年中数次切磋两人也熟识了起来,谢孤鸾看在师叔喜欢他的份上,姑且和他有来有往,算是半个朋友,但因他连累阮梦秋又深知他的x_ing子,谢孤鸾始终对他耿耿于怀。
他原以为秦玉颜会同恶人谷保持距离,阮梦秋与他便还有回旋的余地。还有数月五年期即满,所以他才会匆匆回华山安抚阮梦秋,替她寻秦玉颜的下落,问他今后的打算。
可眼下……谢孤鸾心中有不太好的预感。
“曾听秋娘说过她有一弟,没想到长得和她如此相似。”秦玉颜讷讷道,双眼就像黏在了叶熹的脸上,看得人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