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挤眉弄眼挖苦打趣,末几个字说得不留神大声了些,正叫刚进屋的谢碧潭听去一耳朵。谢碧潭却是纯然不知前言为何,笑着过来道:“万花谷怎样了?难不成有什么新消息,某尚不知,高道长已经知了?”
李云茅“噗嗤”乐了,拉着谢碧潭挨着自己坐下,凉凉道:“他相思症害的艰难,莫说万花谷的门人弟子,就算孙老前辈亲身出马,也是没得治。碧潭你莫搭理他,让他自个去撞一会儿墙,就没事了。”
高云篆被反将一军戳了痛脚,脸上神色顿时很是精彩。偏谢碧潭如今与他熟了,不似初见那般客套矜持,也笑起来:“高道长,舒家娘子那边到底是怎生个意思?她既然依了你千里同行,想来也不是全然无意,说不得只差临门一脚罢了。”
高云篆叹了口气:“舒姑娘心有结蒂,不解难休。这话某却也不好直白问她,只是与她相识就是因那一番缘故,再加这三年来言词偶尔打探,才依稀晓得几分。这一遭来长安,也是她之意,言说要与那桩纠葛分明了断。至于到底如何,唉!”
高云篆平素是个时常眉飞色舞愁不挂心的x_ing子,见他连连唉声叹气,李云茅都不由得动了几分恻隐,颇可怜的看他一眼:“那你便在此等着?”
“不等着结果又待如何?”
李云茅“呵呵”一笑:“这般守株待兔的忸怩,师兄你若还不快点下手,舒姑娘迟早被人挖了!”
原话奉还,高云篆被他气得一个倒仰,直恨不得去咬上李云茅一口。谢碧潭一边乐不可支,一边忙圆场打岔,忍着笑道:“却不知舒姑娘所言‘纠葛’是甚?某观她韶华年貌,又是女儿家常居扬州,世途阅历未必多少,忆盈楼也是格外回护门下这些女弟子,能有何事这般蹉跎?”
高云篆苦笑一声,似笑又似叹气:“谢先生,你可信前世来生之说?”
长安城西乱葬岗,本就是个寻常少人踏足之地。更何况自前些日子闹鬼之说一出,更是人踪杳杳,冷清得连鸦啼声都少了许多。只是自寒衣始至腊八,家家户户上坟告祖,总有些免不得的要往来此处,一路经行战战兢兢。
冬月里,雪骤然多了起来,每十日里总有两三天雪珠沥沥,天色半y-in不晴,灰云遮阳蔽月,将旷野涂成了一片晕不开的铅灰。等到入夜,这铅灰就凝成了块,厚重混沌的压在乱葬岗上方,平白的压抑沉闷。
这一夜又有零零碎碎的雪飘了半日,定了更将晴未晴,雪花虽渐渐收了,风却越来越大,嘶吼着摇树吹沙,刮得整座乱葬岗中一片鬼哭狼嚎。这般天气,连那群游走在荒坟中的野狗都不愿露头,更勿论行人。偏偏却有一点灯笼光亮,被北风拉扯得摇摆不定,又执拗的直往乱葬岗中来。
虽是顶风而行,灯笼前挪的速度却不算慢,不多时已进入乱葬岗地面。借着光亮照见分明,来人却是个顶顶年轻貌美的女子,雪青棉袄鹅黄绫子裙,裹了件酡色的披风。她手中尚挽了个不大的包袱,本是一脸行色匆匆,踏入乱葬岗后反而缓下了步子,左顾右盼,似是在找寻什么。
这女子一路寻找,一路前行,渐渐越进入越深,那一点衣饰上的娇嫩颜色,也模糊在了连片荒坟之间。走到后来,许是她自个也觉得太过深入,迟疑着缓下了步子,开始在左近一圈老坟间转圈打量,似是辨认石碑,又似在寻觅些其他的什么东西。
正走到一座塌陷了半边的破坟附近,忽然风中一声尖哨,一股幽蓝火焰陡的从那破坟缺口处的冻土坑中飘起,“蓬”一声炸开巨大,内中现出一条伶仃如杆的黑影,y-in测测冷森森开口:“何处来的女娘,敢扰老夫埋骨之处,收魂来!”便见那鬼影双臂一张,露出十指尖如钩爪,又猛一昂头,甩出一条血红细长怕不有二尺的舌头来,冲着那女子当头就扑。
这般的阵仗,莫说寻常女子,只怕是个胆量略小些的汉子都要吓软了腿。偏那瘦鬼眼看着扑到面前,却没听到意料中的尖叫哭泣。只想着难道这个格外胆小,已经吓得昏了过去?却不想下一瞬,一股大力猛的撞上胸口,瞬间上半截断了线般倒飞两丈,倒是剩了下半截还在破坟坑口。那足有一丈的黑袍拦腰折开,露出隐在下面的一个五短身材的光头莽汉。
蓦见寒光一闪,女子借着踢出的那一脚一步跨上坟头,双腕一翻一擎,披风下亮出一对寒光胜雪的短剑,粉面凛冽,怒道:“好个妖人,装神弄鬼来欺弄本姑娘,留命下来!”举手便刺。
破坟中扮鬼那人见被戳破了行藏,他却也机灵,早抓了一把雪土在手中,这时猛的冲着那女子一扬,叫了声:“看暗器!”跳出坟洞,撒腿便跑。那鬼袍子的上半截竟然还有个瘦猴般的人蹲在其中,这时一并钻了出来,两个连滚带爬的,速度倒不算慢,冲着另一个方向没命的奔逃。
这一片乱葬岗中,地势极为杂乱,凸凹起伏,甚是绊人脚步。女子先因那声“暗器”滞了一下,发觉被哄了抬脚再追,却没那二人地形熟悉,一时竟追他们不上,反被几个圈子兜下来,拉开了些距离。
那两个小贼大约也是察觉了,纷纷庆幸,一边跑着,一边还要向地上唾了一口,骂骂咧咧道:“倒霉的遇上了个母夜叉,今晚的生意没着落了!”
忽听左侧几步开外,有人轻笑道:“贫道的生意倒是上门了。”
猛一扭头,就见原本还空荡荡的地方,突的闪出一条人影,雪白浅青的道袍束着云冠,眉眼间笑吟吟的,看向二贼:“贫道本是想来找找看有没有小鬼可抓,却不想遇到了两个活鬼,当真有趣,有趣!”手中麝尾一甩,倒似一条鞭子,当头就抽。还未及身,已先听到尖锐破风之声。
两贼同时大叫“不好”,匆匆又转了个身,再换了个方向逃命。这一遭变作身后缀了两人,个个都是有着功夫在身,但凡折到哪个手里,都难善了。
只是再没逃出多远,前方隐然开阔,乱七八糟分布四周的坟头少了许多,倒是野生野长了两排柳树,干枝瘦干的晃荡在风中,张牙舞爪。
两个贼人自然是认得路的,这已到了乱葬岗的边缘,前方只余一座孤零零的旧坟,穿过去了,就是一带杂树林,一头钻入,便可逃出生天。他两个心头正要松下一口气,忽然眼见前面十几步外,正在那座旧坟的坟头上,飘飘荡荡升起一名白衣女郎,当真是足尖离地三尺有余,长袖曼舒,盈盈在半空中转了个身。
“鬼……鬼鬼鬼……有鬼啊!”
两声惨叫中,白衣女郎呵笑一声,抬手虚虚一点。一股y-in风平地卷起,将二贼掀翻得如同走地葫芦。一通颠倒头脚的滚动后,堪堪五体投地的趴在一双皂缎道靴与朱红绣鞋前。昏头涨脑中只再那么抬头一看,顿时一口气提不上嗓,双双翻着白眼厥了过去。
道靴的主人自然是白衣洒脱,一派仙风道骨模样的李云茅。他用靴尖在二贼头上碰了碰,见当真没了反应,不由摇头笑叹:“这般鼠胆,也学人家装神弄鬼的劫道!”又抬头望向那尚飘在空中的白衣女郎,“有劳梅娘出手了。”
“李道长客气。”梅影欠欠身,飘然落到二人面前,仍是颇有礼数的先福了一福,才抬袖掩口看向另外那名女子,“只是这位姑娘……似是也被儿吓到了呀!”
那名女子仍倒提着双剑,面色却是惊骇,瞪大了一双杏眼看看梅影,又看了看李云茅:“李道长,她……她当真是……”
李云茅笑起来:“如此良宵,提什么鬼呀怪的多煞风景,这位是梅影娘子,西城外三雪园的东主。梅娘,这是舒广袖舒姑娘,自扬州忆盈楼来。”
二女登时都有些无语,李云茅却好似浑不觉自己打圆场的说词有何不妥,仍是笑眯眯的,用脚尖点了点那两个小贼:“深更半夜,这两个扮鬼劫道的货色要怎生处置?若是绑了送官,还要候到天明,好生麻烦。”
梅影立刻跟进转了话题,笑道:“既然是这片地头上的事,儿斗胆做个东主。李道长若是放心,便将他二人交与儿处置,定不伤他们x_ing命,又留个大大的教训就是。”
“那就有劳梅娘了!”李云茅顺手便推出了那两个麻烦,左右看看,又是一乐,“只是不知今儿到底是怎生个日子,倒是不约而同,在这片乱葬岗遇到了两位相熟。梅娘……嗯,梅娘且先罢了,舒姑娘,你又怎会选了这样一个时日来此?高师兄可知么?”
舒广袖此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有点不知所措的看看梅影又看看李云茅。大概到底是对李云茅的信任占了上风,目光回避着梅影,咬唇道:“我出来是为一桩私事,无需向高道长说。”
“这样看来,倒都是为着私事了。”李云茅脸上仍带着笑,“只是这乱葬岗非是善地,今夜又格外y-in晦,颇觉不吉。若是舒姑娘的事已办妥当了,不如让贫道送你回去。或者时辰已晚,前往三雪园打扰梅娘一宿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