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碧潭是被一股刺鼻的血腥臭气熏醒过来的,迷迷蒙蒙的张开眼,视野中尽是一片昏暗,将任凭什么远的近的都晃成黑沉沉的影子,看不分明。他脑中尚是混沌,一时间全然不明眼下何时身在何地。只是那股血气浓重不散,冲鼻做呕,叫他十分不适的动了动手臂,皱了眉要将鼻子捂住。
手才一动,一股火辣辣的刺痛蓦的自掌心鲜明起来,另有种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上头,十分难过。谢碧潭不由得呻吟一声,努力的挣扎了下,好容易欠起身,朝着疼痛不堪的右手望了一眼。
这一眼,勉强从一片昏暗中分辨出一点赤红的光芒,依稀正是一把光芒凛冽的长剑。剑形却是眼熟的,分明是在自个房中搁置了好一段日子的赤霄红莲。“赤霄红莲”四字入心,谢碧潭猛的大惊,先前模糊了的记忆纷纷回笼。这一时间他再顾不得手心烧痛,慌的翻身爬起,四下张望,连声唤道:“云茅!李云茅!”
叫了一圈,全然无应,更是无论跌跌撞撞怎样走,都仍被禁锢在那片昏暗中,不得而出。谢碧潭又惊又惧,既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更不晓得为何转眼间到了这里。举头无星无月,更无日头,连时辰方位都不得辨,除了记忆中那一段昏厥,没有半点痕迹可追。他惶惶然提着赤霄红莲左兜右转,唯觉周遭血腥气味愈加浓厚刺鼻,宛如置身一片血海,沉浮其中。
他没头苍蝇般又转悠了好一阵子,手心的伤处愈发灼痛,不得不换了左手提剑。偏那剑初握还好,提得久了,不免觉出重量,手腕微酸。谢碧潭又深知此剑珍贵,万不敢倒提着让剑尖擦磨地面,只能或是正握或是背持,行来不免更加艰难。
这样张皇跌撞,难辨天日,更摸不到头绪。谢碧潭越是慌张,越难自持,渐觉脚步也有千斤之重,难提难落。忽的一个踉跄,失了稳当,险些一跤跌坐到地上。
他忙不及思,顺手一拄,堪堪稳住了身形。然后才后知后觉发现,被自己当了拄拐狠狠戳在地上的,竟是手中赤霄宝剑。这一下不免大惊,忙不迭要拔起剑来,却在一低头的刹那,瞥见了脚踩地面自剑尖入土处起,隐隐泛起一片微光。
那光芒只淡淡一层,并不算明亮。但却如泄地水银,渐向四周涌动流淌。不过片刻,已将谢碧潭立足处也尽蚀了。足有丈余方圆的一片,成了块半透明琉璃模样,透出些烁动不定的光点。
谢碧潭战战兢兢,俯身去看那琉璃样的地面。起初只是一片昏暗中有些光斑闪烁,或白或金或绿,到底红色光簇最盛,却辨不出到底是何物件。谢碧潭越看越纳闷,干脆蹲下了身,也顾不得什么姿态形象,双手撑着地面,挨脸细看。
只是这一看之下,却是大吃一惊,毛骨悚然。
琉璃映透,看到的正是一片修罗场般景象。黑沉沉应是夜色,星月俱暗淡,唯有片片血光泼溅,洒了一地淋漓。
谢碧潭喉头一紧,好容易才把胃中泛起的酸水压了下去。他心头免不得的恐惧,但脑中却清明,心知眼前异象说不得正与自家当下遭遇有关。纵然勉强,也还是定了定神,又张望过去。
也是这反复的又一眼,才发觉了那一地零散的尸首残躯很有些怪异。目力所及,虽说场面惨烈,横七竖八的却非寻常男女老幼,而是或头生角、或足为蹄、或披毛挂甲……周身上下总有多处非人之形,再被血泊一浸,更显狰狞。
倒抽了一口凉气,谢碧潭一时间连害怕作呕也顾不得了,忙张大了眼,一一辨认。越看之下,越是心惊,这血腥满地,受戮者竟皆是妖精野怪,难不成倒是哪位降妖捉鬼的厉害行家,在行除魔卫道之举?然而即便如此,眼前手段也不免过于血腥,实难消受。
正这样想,耳边忽听一声尖锐剑鸣——倒是拜李云茅所赐,对于这剑上锐声谢碧潭如今再熟悉不过。以这一声为始,耳畔骤然如开了闸笼,不再是空荡孤寂,万般声响,潮水般来。
不知何以生此变化,谢碧潭忙将脸贴了地面,睁眼尽力望去。满地残火照亮处,正是一座山洞。那洞口略进几步,赫然人立着一头巨妖,足有丈余高,披毛生角,不知是个什么原身。妖物双臂箕张,五六寸长的指爪尖锋利如刃,作势欲扑。而谢碧潭循着妖物怒嗥的方向看去,不由得一愣。
目光落处,却是这活的死的妖怪堆中,唯一的一个凡人。那人一袭朴朴素素的黑色道袍,虽整齐挽了发髻,但只有木簪,并无冠带,颇觉几分寒素。因着有些距离,看不清五官相貌,只觉身形有些清瘦,全不似是屠了这许多妖物之人。然而叫谢碧潭愣住的,倒不是此,而是那黑衣道人手中,正持了一把宝剑。剑长三尺,寒光凛冽,即便是在黑夜中,握柄上嵌饰的彩珠美玉光泽也熠熠可见。更有宛如实质的火红焰光,自握剑处一路下缠,环绕剑身。一时竟分不得哪是赤色剑芒,哪是淋漓血色。
谢碧潭大惊,匆忙抬头,赤霄红莲剑仍斜斜c-h-a在地面。可看那黑衣道人手持的,也正是一把全无二致的赤霄红莲,甚至剑上红芒,较之身旁更凛冽辉煌十分。一时间,谢碧潭如坠云雾之中,但当下情势却没再给他什么细思的余地,刹那只见一道剑芒挟火劈开夜幕,隐隐如有雷声相和。更闻一声惨嗥,黑衣道人掌中剑已在扑之未及的那只大妖胸口劈落。一瞬间,谢碧潭几乎觉得自己也听到了胸骨根根断折的脆响,和嗅到了皮r_ou_毛发被剑火烧灼的焦臭味道。甚至一剑取命,势犹未竭,剑芒在妖物背后透体而出,又狠狠烙上了之后山壁,留下一道极深剑痕。
谢碧潭看得咋舌,全未料到黑衣道人下手竟如斯强悍。只是那道人一剑毙了大妖,却全无半点快意颜色。反倒是脚步一转,再不分半点心思在死犹僵立的妖物身上,唤了声:“李兄!李夫人!”直往它身后洞x_u_e深处掠去。然而只是片刻,那洞中陡闻“啊”的一声叫,惊极痛极,似见平生惨事。
心知定是洞中有了什么变故,谢碧潭急切欲望,却被那具庞大妖尸遮尽了视线。他心中正焦,忽觉眼前景物一晃,所见已然不同。四周尽是嶙峋山壁,几根松明斜c-h-a,火光跃跃,照见满地血腥。
那洞中虽说粗糙,却不算局促。洞底更是足有三四丈方圆的一片平整石地。只是如今大半地面上皆是血色,浓厚粘稠,简直使人无可立足。这般多的鲜血,谢碧潭见所未见,更难以想象到底是从何而来。只怕是尽一人周身血液,也难以涂抹至此。
但他很快就明了了满洞血腥的源头。那洞壁角落,黑衣道人拄剑跪地,双肩颤动,似是情绪激荡非常。他面对处,赫然一堆零散残肢。却要细看,才发觉竟是两具被活生生扯散了四肢躯干的尸体,依稀似一男一女,两颗发髻蓬乱的头颅不辨上下的滚在一边,有一颗头上的双眼尚眦瞪着,鲜红带血,裂眶而出,正对上了谢碧潭的视线。
谢碧潭“啊”的一声惨叫,被盯得魂飞天外,一跤坐到了地上。慌的一手捂了胸口,大口喘着气试图镇定。虽说他仍是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但眼前地狱般一幕幕,看得却无可触及,倒似在观镜中景象。更隐约觉得,任凭如何厮杀恶斗,也无可波及自身。可即便心知如此,被那死不瞑目的头颅上一双眼盯住,也足以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半晌不敢再去看琉璃地下的情况。
只是他不去看,却阻不住声音透耳传来。起初只闻黑衣道人目睹惨状,深受刺激之下的痛声失态。片刻后,却忽听一声怒吼,洞中顿有山崩石裂之声。眼角瞥见一道赤红流光,如长虹贯地,直出洞外。瞬间满耳尽是惨嚎悲叫,不成人声,尽是无命恐惧。
谢碧潭手脚并用,撑爬起身慌忙又看,眼见皆是血r_ou_横飞。那夜色下一条山谷中,不知有多少妖物,唯见红莲之刃抹过,便是血雨如注,不留生机。谢碧潭看得呆了,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份猜测,又有些不敢置信。他强撑着不适,见那黑衣道人仗一柄赤霄,杀彻一谷妖类。首当其锋的那些尚有还手之力,虽说到底不敌送了x_ing命,却也叫黑衣道人身上添伤。但愈往后,愈只剩残孱之族,哪当得起赤霄之焰,剑起剑落,一片哀声。黑衣道人竟似杀得x_ing狂,纵然己身也亦多处带伤,犹不见剑势稍缓。待到最后,半袭黑袍血透,全然难分到底是他自己的血迹多些,还是泼溅上的妖血淋漓。
红莲杀焰在山谷中卷荡来回,所到之处,不留生机。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碧潭只觉得自己的眼睑怕都已被血色染得红透了,那谷中哀嚎声也已渐低渐渺。满地妖尸零散堆积,连些微月色都好似被浓稠的血光泼了,妖异淡红,照见除了风声,已无什么动静的山谷。
那黑衣道人就这样倒提赤霄红莲,站在谷中,仰面望天。微红的月光落在他眼中,眸子也浸了血色。谢碧潭这时才看清了道人相貌,甚至不过而立之年,五官本该是清俊秀雅,如今一双红眸,全身浴血,却比谷中的妖物还要狰狞许多。更为甚者,道人望月半晌,眸中红光不褪反盛,竟是杀心不消,已然失了清明。
偏这时候,那谷中紧邻山壁,被数条粗大藤蔓和些杂树乱枝堆得黑压压的一处,忽传来“喀嚓”一声响,似有什么硬物开裂。声音本算不得大,但在一片死寂的谷中,却不亚于平地惊雷。黑衣道人猛的一扭头,目光如箭,牢牢盯在了出声的那处。随后也不见他抬腿举步,只将身一转,已到了近前。缓缓抬手,将尚滴着血的剑尖指定了树藤Cao堆。
到这时节,连谢碧潭也听出了杂乱枝叶下不正常的颤动声,多半是有什么枉被牵连的小妖,好容易躲在下面逃过了x_ing命,却不想功亏一篑,又露出行藏。这时虽说山洞中两具尸首的惨状犹然在目,谢碧潭也忍不住的,为Cao堆下的小妖捏了把冷汗。他不知这一谷的妖物,究竟有多少与那两人之死相关,但黑衣道人心x_ing大乱下的有杀无类,更是叫人心惊胆寒。甚至隐约觉得,若他仍不能收手,只怕就此坠入杀道,难以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