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中,忽听下面清朗朗的一声喝:“下来!”
瞥眼一瞧,石台下的男子已掀起了裘皮斗篷,竟有一张瑶琴一直背负在后。这时撤了下来,席地盘坐,横琴于膝。他一双手生得甚妙,修长莹润,有珠玉之泽,虚虚搭指于弦,稍一拨弄,一声清音乍起,如银瓶迸浆,极清冷极悦耳,仿佛直透入了心窍之中。合着弦声,听其开口作吟:“太音三引梅花渡,凌雪半融……”
听这一声乐音扬起的同时,台上人剑势骤变,几度开阖转身,卖了一个破绽后,扭头便纵下了石台。黑衣怪人其势未穷,扬手一剑,又见锐矢般的挟火剑光,足有七八道之多,密集成阵,追向青年空门大开的背心。
然而琴声乍扬,吟咏亦尽,“曲生香”三字落尽,丝弦震声成幕,宛如大朵冰梅怒放。半透明的花瓣开阖间,早将青年护持了个滴水不漏。寒梅火刃相撞,更激荡起漫天尘埃,碎石乱走。一声大震,弦声微微一涩,随之追下的黑衣怪人身在半空,也同样滞了一滞,落在了三丈之外。
他足尖甫一落地,挨脚便觉怪异,待要再起,却受困于身形滞涩的弱处,闪之不及。刹那地面微光流动,足以覆盖方圆五丈。那光芒涌动如水,更似流沙,挨身则攀,瞬间弦光穿梭,似虚似实将黑衣怪人团团裹住。弦意在困不在杀,宛如附骨之疽,难能挣脱。
黑衣怪人身受其困,勃然大怒,长啸一声,掌中宝剑顿时红光暴涨,直似欲焚尽眼前人事。先他一步落地的青年见状,生怕他奋力一搏伤了兄长,忙也仗剑挺身,拦在其前。
倒是他身后淡淡一声:“逸飞,不妨事。”随后音声陡变,调极宏远而锐鸣。那石洞纵然宽敞,到底有限,这琴声一如钟吕之调,磅礴而起,顿时四壁相应,回荡无穷。震和声中,弦光早已攀尽了黑衣怪人手足,叫他心神动荡缭乱,更肢体失了掌控,忽“当啷”一声,宝剑脱手,在地面砸起了一溜火星。
更叫人吃惊的是,这一抹琴曲乃是以内息催动《平沙》之曲,意在控而不在伤人。纵然寻常武夫,也不过颠倒行动,难能自己罢了。那黑衣怪人却在剑脱手时,双眼一翻,也“咕咚”一声栽倒,直成了个死人模样,再无一丝动静。
这一来,兄弟二人都不免大感意外,全然不知为何会如此结果。抚琴男子罢了弦,静待了片刻,见黑衣怪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当真生死不知一般,便皱了皱眉起身,要近身去看。
他才一动步,立刻被拦住了,随后几声“嗤”、“嗤”轻响,原是也背了剑站在一旁的青年以剑柄化力,弹出几缕指风,隔空封住了黑衣怪人周身大x_u_e,之后才道:“哥你莫动,我过去看看。”说着话,像是怕兄长不允,不待回应,已先快步小跑了过去。
那黑衣怪人仰跌在地,又被封住了一身要x_u_e,当真没有半点动静。青年上前去,先是隔了一两尺距离打量,到最后索x_ing蹲下身,直接伸手在那人身上推按,又拨弄开了挡脸的一头乱发。
蓬发下,露出的竟是一张与自个年岁相当的面孔,说不得还要更小些。眉目细致文气,只是满脸苍白,额头鬓角甚至还有冷汗渗出。那青年呆了呆,伸指在他鼻下一搁,又转身拿了手腕按了按脉,满脸诧异的抬头:“这人当真是昏过去了,只是……”
“怎么?”
“这……依脉象观来,他该是未曾修习过武艺,全无内功傍身才是!”
这一说大出意料,年长些的男子皱了皱眉,道了句:“逸飞让开。”随后十指弄琴,催动弦光如丝缕不绝,蜿蜒攀附上了黑衣怪人身躯。弦丝如虚如实,按五音之律没入他体脉之中,穿梭查探。片刻后,一声音颤,俱化为无。男子抱琴而起,也迈步走近些:“某以知脉术查他体窍,果然如此。且这人非是因对招或x_u_e道被制昏厥,倒好似疲累脱力,气行不畅,乃至于闭了五窍……”他说着说着也觉奇怪,俯身打量,“看他年纪轻轻,身上怎会有诸多怪异之处?且那剑赤焰勃发,乃是神兵煞器,也不该是这样一人能可驱策才是。”
他在那里皱眉沉思,满心不解,只盯着黑衣怪人看个不停。忽又听得弟弟“啊”了一声,似有所觉。还未待问,原本搁在身后的珠灯已被提了过来,那青年一手擎灯,蹲身照着黑衣怪人,只往全身细看。看了半晌,另一手扶了额,满脸头痛模样转过脸来:“哥,看这人衣饰……似是青岩万花弟子啊!”
万花谷身跻中原武林名门,立于青岩、兴于近世。因谷主东方氏传闻自东海而来,门中尚水德,门人弟子多是玄服披发装扮。那谷中又有七艺风流,誉满天下,人多识得。如今闻言再看,昏迷不醒的黑衣怪人,装束打扮正与花谷门人姿态相应。只是万花武学,路数绵密潇洒,点x_u_e戳脉,常以铁笔为用。这黑衣人却提了一柄那般煞x_ing的宝剑,当真无解之极。
这般越是打量,越多谜团,叫人摸不到头绪。兄弟两个本是有事来此,也不想多做耽搁,商量了一回,干脆将这黑衣人与赤色宝剑一同带回下榻处,再慢慢做决。到底他二人的出身地与青岩花谷,颇有几分交好,若当真是万花弟子落难于此,断无置之不理的道理。
这样商议定了,趁着黑衣人还未醒,先将他搬到一旁安置。兄弟两个重新各展身法跃上先前石台,借着天隙一缕阳光,正可看到乱石丛中,倒有一块沃土之地,也不过两尺见方。土中颤颤巍巍,生有一簇叶茎,色呈翠绿,宛如玉雕一般,极是肥厚可爱。天顶阳光落下,不偏不倚将其笼在其中,流光溢彩,明明乃是植株,却生宝气。
“哥,这想来就是坤龙参了!”青年欣喜蹲身,刚一伸手,又缩住了,从怀中取出一件材质怪异、隐然泛光的囊袋,裹了手,才小心翼翼上前,将整株植物拨弄出土。翠叶下果然是生着一根通体黄如蜜蜡、粗若儿臂的异参,一经离土,顿时就要变了颜色。青年眼疾手快,一把将参罩入囊中,立刻紧紧束了口,扭头笑道,“可算到手了,也不枉千里迢迢往长安走这一遭!”
他那兄长看着他只是微笑,不置一词,眸色却柔和之至。青年迎着目光灿然一笑,将参囊收好:“哥,折腾了这一气,约莫快到午时了。咱们这就回去,待到下处,你再好好歇上一回,两日后便是除夕……”他忽的眨眨眼,挨近了些,将额头轻轻抵在兄长肩颈一侧蹭了蹭,低声道,“说好了好要生陪我的!”
离开山x_u_e所花的功夫倒比来时还要多些,虽说道路已然熟悉,但一片黑暗之中,少不得仍要依靠珠灯,小心挪步。更有那至今昏迷不醒的黑衣怪人,也要搭上了肩一并带出去。兄弟两个颇费了一番周折,待到摸出山x_u_e,重回到龙首原侧下,已是红日当头,正午时分。
两人乃是双骑而来,那青年又不肯劳累了兄长,只得将黑衣怪人胡乱整理了下头发衣服,扶上自己那匹马,再拿了条腰带好歹系牢固了。自己也翻身跃上马背,别别扭扭从背后圈住了人,喝马回城。
快马绝尘,踏破霜风,路上再无耽搁,一路扬长直进了长安城,回转下榻的逆旅。
因他二人衣饰精美,出手阔绰,更甫一到店就包下了最为雅致也最为昂贵的汤池小院,店中伙计们便也格外的殷勤。远远看到两人回来了,忙打高了门帘子,趋步迎了出来。上前牵马的牵马,接人的接人。
只是不成想一早明明是兄弟两个出门去,待到回来,却多了个昏迷不醒的文秀青年,不省人事靠在马上。那两个接出来的店伙计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缩手缩脚。
倒是搀抱着黑衣怪人的青年一抬腿跳下马来,喝了一声:“还不帮爷将人扶进屋里去!”店伙计才恍然大悟,上前七手八脚将人弄下马,两个各搀了一条胳膊,好歹将人一路架进了汤池小院。
只是称为“小院”,到底格局有限。虽说也有几间起居待客的厅堂,可寝卧之处不过两间。原本兄弟二人各据一屋,如今多了个昏迷不醒的陌生人,一时倒让送人过来的店伙计不知如何安置。
还是那青年帮着兄长脱下裘皮斗篷,又卸了琴囊,一转头看见三个人直挺挺杵在门口,才想起来这一茬。他眉骨动动,忽的眯眼笑笑,向着西边一指:“挪到我那屋子里去,再送些热水,开一桌饭菜来。”
店伙计忙应声去了,片刻后安置妥当,双双退出屋,告了声扰就要离开。青年叫住他二人,往行囊里摸了半串钱推在几案上,笑了声:“有劳,拿去打些酒吃罢!”
两个伙计欢天喜地接了,躬身退走。只是刚转过身,其中一个忽的停下脚步,又磨身回来,压低了声音道:“两位郎君,刚刚送进屋里去的那位……是郎君们的朋友?”
这一问中带了弦外之音,那兄弟两个对看一眼,皆觉得了。于是青年索x_ing又从囊中摸出一把散钱,笑呵呵搁下:“莫非你也认得他?”
那伙计打了个躬,笑道:“不瞒两位郎君,这位爷……奴倒当真是认得的。他也是这长安城中颇有些名气的大夫,听说是从住了好些个神医的万花谷来。小半年前,小店有位客人突发了急症,眼看就是一条人命,正是这位先生几针下去,将人扎得活了回来,免了小店好大一桩麻烦。为这事,掌柜的还亲自登门谢了他一回,断不会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