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翎拥着他,一时却是无可安慰,只能不断用掌心在他肩背上摩挲,连蓝玉垂散下来的头发都揉乱了。好半晌后,才低声道:“不管去哪,我都陪着你。你先好好歇息一会儿,等到了晚上,去见了雪容先生,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蓝玉乖巧的点了点头,那卧席就在一旁,顺势抬头爬过去躺下了。只是他翻身朝着内侧,却还要背过一只手去拽紧了唐子翎:“阿哥,再陪我一会儿。”
唐子翎沉默着拍了拍他,果然没有离开。就那么枯坐到蓝玉的手上慢慢松了劲,睡着了,才起身拿起几上的锦囊,捏在手心攥了攥,放进了怀里。
他撩开门帘出去,蓝玉仍是背对他躺着,合眼睡得安稳。只是长睫之下,忽的划过一道s-hi痕,竟是睡梦中不知因何,潸然落泪。
问岐堂中的几人各自办完了事陆陆续续回来,倒是李云茅大包小裹的最早。他从归义坊出来,又往西市买了些年节必备的用度。那坊市中人头攒动,任凭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只得老老实实挤在人堆中,一步一步挪着。好容易将谢碧潭嘱咐的物件买得差不多,李云茅忙一头大汗的寻着空子钻出来,挤挤挨挨中,也不知钩拉到了哪里,“当啷”一声,腰下坠着的一枚玉佩也被剐掉了。
这佩玉不过是个寻常物件,大唐疆域之内,但凡是个平头正脸的,多有佩戴,取其如玉端方的口彩罢了。李云茅这玉不值几个钱,不过戴在身上也有两三年,多少养出了些敝帚自珍的感情,忙拾了起来,细看时,那玉上原本雕着鹿鹤同春的吉祥图案,如今正在白鹿头顶,一双鹿角的位置,被磕了个指甲盖大的豁口出来,显见是破了相。李云茅也是无可奈何,唉声叹气可惜两声,把玉揣回怀里。虽说物件不算贵重,心下却隐隐的生出几分不舒服的意味。除夕当头,摔了佩玉,到底不甚吉祥。
只是他回到问岐堂,才来得及将满手的东西一一放下安置了,就听大门口一阵大笑声,还有小孩子又尖又亮堂的嗓门在拍手欢喜的叫嚷:“看傩戏喽,看傩戏喽!”
李云茅一抬头,就见门口卷进来一股颜色鲜亮鲜亮的小旋风,后面还跟着个笑嘻嘻的高云篆。那股小风刮到院子里站了站,原是个八九岁的男童,生得眉目如画雪团一般可爱。大约是在年中,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袄裤大红鞋子,头上梳着总角,也坠了叮当作响的金铃铛。打扮得仙童好似。
李云茅看到他就也笑了,一弯腰抱起来,在男童鼻子上揪了一把:“小点心,怎么你自个跑来了?你阿姊呢?”
男童抓开他的手,黑葡萄似的眼珠瞪得大大的:“我不叫点心,我叫舒心!阿姊在家里呢,我先跟高哥哥过来玩。”
李云茅“哈哈”大笑,换了个方向继续去揪舒心的鼻子:“就你这样长得白白嫩嫩的,华山上的老虎啊狼啊最爱吃了,你可不就是块点心。”
舒心登时不乐意了,挣扎着跳下地,两只手叉了腰不服气道:“雁哥哥可厉害了,什么老虎才不怕呢!他还说,等去了天策府,每人都有个小狼崽养的,一点点养大了,长成威风凛凛的大狼,什么老虎豹子的,都打得跑!”
“雁哥哥?”李云茅想了想,那边高云篆已经笑道:“就是徐北雁小将军,他两个玩得来,好得好似一个人。舒心的魂都被勾着跑了,这下是不送他去北邙,也不成喽!”
他两个倒底不似女人家心细心杂,思虑过多,又疼惜幼弟。只觉得北邙天策赫赫百年威名,男儿投身其中受上一番磨砺,颇是好事。舒心既然一心要去,乐见其成。为了这个,高云篆也没少受舒广袖的白眼,只是拗不过舒心人小主意正,说不得就要定了下来。只等春暖花开,一行人从华山和扬州走上一趟回来,就要往东都去了。
也因着高云篆和舒广袖越走越近这一层关系,舒心跟他师兄弟两个都不眼生。小孩子打小养在忆盈楼,耳濡目染,学了很多伶俐乖巧,这时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又欢呼着抓了把Cao料往牲口棚逗驴逗马去了,高云篆这才道:“今晚少不得要熬个整夜,舒姑娘说她昨晚有些浅眠,睡得不好,想趁着天早再歇上一回。舒心一个在家坐不住,就让某先带过来了,随便他跑跑玩玩,分出点儿心瞧他一眼就成。”
李云茅就笑了:“人家宝宝贝贝养着的兄弟,什么叫搭眼看着就成。要是磕了碰了,舒姑娘不揭了你的皮!”
高云篆闻言连连摆手:“你是不知,自打他跟徐小将军玩到了一块,哪天不是滚成个泥猴子样回来。前几天徐小将军还带着他偷跑到龙首原骑马,险些跌折了腿,折几个跟头倒不算什么了。何况习武门风出来的孩子,哪个不是摔打着长大的,养得金贵了,反倒不好。”
李云茅听了就笑话他:“看你这副家翁姊夫的嘴脸!”
高云篆反倒沾沾自喜,一把拉过舒心扛着往天上抛,大笑道:“你还做不成家翁姊夫,只得跟你那小大夫做堆呢!”舒心也是个胆子大的,被高高的抛起来,不觉害怕,倒拍着手叽呱大笑,跟高云篆闹成一团。
几个人在院子里笑了一气,到底天冷,怕冻了孩子,转回去屋里说话。只是这时快到申正,虽说坊中和街道上热闹不减,天色却不复午时那般明亮,算算时间,谢碧潭也早该回来,不知为何不见人影。
正想着,就听外头有人叫门,车马喧嚣。李云茅忙过去开门,见是相识的黄念儿,从车上搀了谢碧潭下来。谢碧潭精神倒还好,只是眉眼润红,身上明显带了酒气,一见了他就摆手笑道:“在黄兄府上多饮了几杯,不觉耽搁了,还要麻烦念儿套车送某回来……车上还有黄兄捎带来的椒柏、屠苏各两坛,小心点挪下来。”
谢碧潭平素甚是自持,少有纵饮之态。见他这般醉意朦胧,李云茅也觉意外。但转念一想,这段时间诸事缠身,劳心劳力之余,还免不得的担惊受怕。好难得清闲下来,又逢佳节。黄郎擅谈笑,起了兴致痛饮几杯,也不无道理。这样一想,转头谢过了黄念儿,又招呼高云篆出来搭把手,将四只酒坛子搬去厨下,自己扶了谢碧潭,送回屋里去。
谢碧潭微醺上头,神智倒还清明,有点摇晃的直接在卧席上歪了,揉着眉心道:“与黄兄逛得爽快,又蒙他留饭,不觉就多喝了几杯,到现在仍有些头晕呢!”
李云茅熟门熟路的帮着他把外头衣服脱了,笑道:“可见你的酒量当真太浅,不过酒品倒是好的。黄郎设席,想来拿出待客的也是上好的清酒,你蒙头睡上一觉,酒气大概就散得差不多了,到了晚上起来,也不耽误什么。”
谢碧潭就着李云茅的手躺下去,他如今脸颊滚烫,反而觉得挨在腮边的掌心微凉舒适,抓住了不肯放手。边道:“其实在黄兄府上,已是模模糊糊失态小睡了片刻。只是醒来不觉酒劲下褪,反而更有些晕眩。听黄兄说,这酒乃是今秋新造的郎官清,窖藏不久,为取其酒气浓郁,但火x_ing却褪得不足。不善饮之人,难免上头……你莫动,这样让某挨着,还舒服些!”
见他孩童贪凉一般直往自己手心磨蹭,李云茅半是觉得好笑,半又被他磨蹭得心痒。听了听外头动静,舒心自有高云篆大包大揽,索x_ing就也栽歪到了卧席上,一手拉过棉被盖了谢碧潭,随后就探到了被下,摸索着给他松开襟口腰带,免得憋闷。那指尖划过皮肤,微凉而柔韧。因起了层薄汗的缘故,更觉滑腻吸手。李云茅毫不客气的狠狠吃了几把豆腐,到底怕谢碧潭不舒服,意犹未尽的抽了手,只拿指节蹭着他的肩窝位置,贴近了道:“你好生睡觉,到天黑散了酒气,某再叫你起来。左右那些热闹也都要等到入了夜才有。”
谢碧潭胡乱点着头,眼也懒得睁开了,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翻身要睡。忽又想起什么,强撑着拉开一条眼缝:“早上说起的东西可都买回来了?”
“竟还知道cao心这个!”李云茅笑着给他盖上眼,“早弄停当了,都在厨下堆着呢。只是等下某与高师兄要出门一会儿,你一个在屋里好生睡觉就是。”
谢碧潭已是睡意渐浓,朦朦胧胧问了句:“才回来,又出去做什么?”
李云茅很没奈何的笑笑:“还不是当初高师兄因为东岭的事折腾的那一番,如今几处与纯阳素有往来的道观皆知某二人在长安。那观里头主事的多是些道门前辈,一边敬奉祖师老神仙,一边又要管教小辈。如今正赶上除夕元日的法会,某两个若不去露个脸,回头传到师父耳朵里,少不了一顿训斥。”
谢碧潭便也哼哼唧唧的笑了,闭着眼一边道:“某的师门就没这些繁琐规矩。”一边又问,“某回来时好似瞧到舒心了,你两个去道观拜法事,他一个娃娃怎么安置?”
李云茅理所当然便道:“自是一同带去,又有什么关系。”
谢碧潭嫌弃得直拿手推他,强打精神道:“亏你想得出来,平白一个孩子,带到那观里又是神像又是法事的,也不怕惹了什么忌讳……你和高道长只管去,把院子门在外头锁了,让舒心跟某一道在家里待着就是。某看他疯玩了一阵,等下总要睏的,就是万一睡在了外头,也没在屋里舒坦。”
李云茅想了想,也觉得正是这个道理,笑呵呵应下。那边谢碧潭已是一点精神都没了,想想要嘱咐的不再差什么,终于裹了棉被,朝着里头一滚,埋头便睡。倒是李云茅恋恋不舍的,又把手偷伸进去,胸口后背蹭了几把,才起身整顿衣物,转身出去了。
果然谢碧潭估计得不差,高云篆和李云茅反锁了大门出去,临走到底留下好多零嘴闲牙,让舒心好生自己待着。只是小孩子家也懂得年节,今儿透早就闹着爬了起来,连带着闹得舒广袖都没睡好,又狠玩了一气,用不了多久,糕饼果子没吃下几块,已先j-i啄米似的一顿一顿脑仁发睏。他倒是记得高云篆的叮嘱,没冒冒失失往正屋里去,只一头扎进了如今高云篆住着的厢房,囫囵个滚上了卧席,扎到棉被里睡觉。至于一手黏糊糊的点心渣子都蹭进了被窝,小孩子却是不管那些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