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飞大乐,这才依依不舍站起身,将背后一直背着的一个包袱卸了,又去脱外衫,道:“这一路回来,马跑得急了些,扬了满身的灰土。我自个去外头洗洗再来,别蹭脏了床褥。”
杨青月仍是倚着枕头坐着,闻言轻笑一声:“你已蹭了这半晌,补之唯恐不及也。”
“哥……”
“罢了罢了!”杨青月也不过是开玩笑般的抢白,见弟弟颈子上白玉般的肤底微微泛了红,立刻改了口,“某又几时会嫌弃你,一点尘土不消提,你襁褓孩提时,再腌臜的物什也替你打理过不是?”
这下杨逸飞原本还可遮掩一二的羞赧颜色倒是彻底挡不住了,有点羞恼的又叫了一声“哥!”索x_ing当真破罐子破摔般,一跃上了寝台,双手一拢抱住侧倚的杨青月翻了半个身,居高临下的将头埋在颈窝一顿乱蹭。杨青月被他蹭得有点痒,只好也环臂过去从后背扶住他肩头,笑道:“当真不要闹了,你快去梳洗吧。眼看三更过半,再折腾下去,明早如何去见阿耶阿娘!”一边又轻轻抚弄杨逸飞臂膀,一如孩童时亲昵嬉戏哄逗他的动作。
杨逸飞好容易被他安抚住了,耳根的烧红渐退,这才爬起来,一溜烟揽了衣物出去。片刻后再回来时,已带了一身清爽的水气,连发根都有些s-hi漉漉的,爬上了寝台。杨青月已向内挪了挪,空出位置予他,兄弟两个并头碰足躺好,床帐层层垂下,幽暗且静谧,却反倒一时都没了睡意。到底仍是杨逸飞先按捺不住,翻了半个身,轻唤了杨青月一声。
杨青月虽闭着眼,却也哼了一声应他,杨逸飞立时被这一声鼓舞了,又凑近了些,几乎附耳轻言的距离,轻声道:“哥,我前一阵子跟师父去了趟洛阳……”
话匣子一开,再收不住。杨青月因身体原因,常年困住长歌门甚至只是怀仁斋中,多少人事风物,不过是只能从书卷字纸中得来。直到三年前杨逸飞奉了父命外出历练,足迹踏遍山川,所见所闻所感,每逢还家,无不精心拣选着讲予他听,便成了兄弟两人间不亦乐乎之事。而杨逸飞见兄长因此开怀,更是恨不得事无巨糜知无不言,多见得一丝舒意笑颜,胜却三伏冰盏三九火,欢喜之情蓬勃于心底,倒比自己亲身遭遇还要快慰。因此这次难得回来,停留时间又短,早把一肚子的话路上翻来覆去揣摩挑拣,想着是尽可能的将值得说道之事莫遗漏了,却不想越拣选越繁复,待到见了人开了口,便成了滔滔不绝说也说不尽的话儿,如何停得下来。
只是一言难尽数月别情,到底已是更深,杨青月见杨逸飞的势头,若不打断,只怕当真要说到天明。他本就一夜奔波,明日多少还要去拜见父母与门中师长,若是精神不济失了礼数,倒是受自己拖累。因此待得他一个歇停,便开口截断了话头,嘱他睡下。
杨逸飞正讲到前不久的洛阳之行,见此硬生生顿住了,意犹未尽,却一不愿拂了兄长体贴,二也是为杨青月身体考量,只好强忍住,絮声贴着杨青月耳边道:“我从洛阳带回来一样稀罕的玩意,当做你的生辰贺礼。待明早起来了,拿给你看。”一边又将杨青月身上的夹被扯了扯,拉过肩头掖好,轻笑了句:“哥,睡了。”便规规矩矩在自己那半边躺下,先乖巧的闭了眼睛。
习武之人,近些年又多在外奔波游历,杨逸飞惯来觉少而轻,即便入睡,也颇警觉。只是如今睡在长歌门中,怀仁斋内,又是兄长的卧房寝台,同榻同眠,呼吸可接发肤可触,便是无与伦比的安然与恬静,渐渐困意袭来,如暖水涌身,欣入黑甜。
好梦正酣,更漏正长,按往日的习惯,这一觉自是要酣然睡至天明,杨逸飞沉眠中却忽的打了个冷颤,莫名其妙醒了过来。
双眼一睁,意识尚还有几分停留在美梦中的迟钝。但只微微扭了下头的下一瞬,他蓦然瞪大了眼睛,如冷水灌顶,顷刻清醒。
黑暗中,原也该在沉睡的杨青月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青年的身形本是挺拔瘦削,此刻拥被而坐,却有些佝偻团曲,一手抱着拱起的双膝,一手扶头。整个姿势扭曲得有些滑稽,杨逸飞却没丝毫笑闹的心情,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微颤,颤抖着轻唤了声:“哥!”
杨青月的身子猛的一抖,仍没抬头,呼吸却急促起来,喘息着胡乱一挥手臂,哑声道:“走!走开!别靠近我!”
“哥……我……”杨逸飞还想再说什么,杨青月忽的像是恼了,二人相距极近,他手臂划动间碰触到了杨逸飞,登时猛用力一推。杨逸飞不躲不避,亦毫无运动抵抗的念头,顿被推得一把跌下了寝台,压着低垂的幔帐纱帘直坐到地上,手肘后面一阵刺痛,大概是蹭到了什么地方。
但这点刺痛完全不值得放在心上,杨逸飞满心满眼所见所想,都在那伸手可及却偏偏不能碰触的寝台上。狼狈的跌坐片刻,杨青月愈加沉重的喘息一声声入耳捶心,他好久方回过神来,眼角已是一片热辣辣。杨逸飞不敢出声,怕惊扰了此刻精神已经十分脆弱的兄长,更怕自己开口失态,死死咬着嘴唇蹭后数尺,才翻身跪坐了起来。起身的位置布置着凿花镶螺钿几,上设瑶琴香炉,下铺素席锦垫,正可依靠,他不分好歹胡乱驻在那里,双眼却盯着寝台方位不敢寸移。
其实心中倒也清楚,杨青月发病之时,不去近身,只放他自己呆坐便好,更有将两人从小看到大的梅爷爷就住在怀仁斋附近,寻常门生婢仆遇此,都会去禀告老先生前来,自会处理妥善。但杨逸飞此时却没有半点唤人来的念头,眼看杨青月形态狼狈,正常时的秀逸风华半分不见,心底只觉一片悲怆,更不欲再多任何一人见到此情,听任何一人提及此景,雪上加霜。如此心底挣扎,人倒是呆坐几旁,直到脸上觉s-hi,抬手一抹,才觉到底已经流了一脸的泪水。杨逸飞胡乱扯起袖子在脸上擦了擦,咬了咬牙坐直,挪过一旁的灯架。架上只留一枚小烛,燃过大半,烛焰微茫。他拔下发髻上玉簪,轻剔了剔焰心,小小的火苗爆响一声,顿时明亮了许多。烛光摇曳中,再看寝台上,杨青月仍是团膝呆坐。大半张面庞隐在袖摆手臂之下,神色不明,但光洁如玉的额头上一层细密汗珠,杨逸飞无可错看。
看过一眼,心下便痛一分。幼时兄长发病,父母长辈都不许自己近前,以免受到惊吓。待长大后,反倒是杨青月有意识的尽量避开他人,偶尔几次,也有梅先生吉婆婆等惯常了的打理。自己虽说最与兄长亲近,却最无措于眼下局面。这样思绪乱麻般想着想着,倒开始恼起自己来。一时忘形,一拳捶上几案,“砰”一声响,把杨逸飞自个惊了一跳不说,寝台上木然呆坐的杨青月也身子一抖,似有所感。
杨逸飞顿时恨不得再给自己一拳,小心翼翼轻声试探着叫道:“哥……你感觉怎样了?”
杨青月不见答话,身子依然佝偻着,头却抬起来了些,眉宇间神色呆滞中竟带一丝肃杀。下一刻,房内压力陡增,一股激荡的内息之力猛的从寝台上迸发。
这间卧房虽说宽敞,到底不过十数步间,杨逸飞萎坐的小几距离寝台更近,几乎首当其冲。强悍内力冲击而来,下意识的,杨逸飞手指已扣上几上瑶琴,抹动七弦,羽音一吐,凤吟清越,却尽是守势,柔和绵密化解迎面冲击。虽不过电光火石间,但杨逸飞在内犹加了十二分小心,不肯多以一分力惊扰反弹,只求堪堪自保。
双力冲击平复,房内又归于安静,只琴音似袅袅未散尽,仍有余音回荡耳畔。杨逸飞如履薄冰般站起身,心下不知自己这一声到底是对是错,再看杨青月,神态却又大改,眉尖紧蹙汗出如浆,双拳虽是虚握,手背上青筋已现,指尖血色苍白。杨逸飞不敢近前亦不甘心后退,不上不下探着身站在那里,正对上了他的目光。
杨青月身入一场大梦,眼睛却仍张着,只是瞳色暗淡,不见视物。平日里抱着琴便神采飞扬墨晶般剔透的眸子,无神仍有色,黑如曜石,反衬出面色苍白。这附骨之疽般的病症困他半生,裹足于方寸之地,倒也滋养了养尊处优般才有的身体发肤,。脸上血色虽褪,仍淡淡浮着一层玉石般的光泽。杨逸飞呆呆看着,心底小声道:“却不似玉那般冷硬,触手温暖柔软……”
乍然回神,人已重新欺近寝台,一手抬起,手背正轻蹭在杨青月颊旁,那触感温度一如心中所想,只是格外带了三分汗s-hi意。紧接着,杨逸飞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毫无阻碍的近了身,并不见杨青月再有何激烈反应,莫不是这一遭发作了结得迅速,已揭过了?他这样想,矮下身去,抚摸在杨青月脸上的手顺势揽住他的头颈,将唇也贴到耳边,轻声叫唤:“哥?”
一声轻唤,叫破大梦人初醒。杨青月沉重的吐出一口气,却还有一半神识滞留在那场黑暗中的恶斗,脱口道:“阿娘,恶人都被杀光了!”话出了口,蓦然回神,重聚清明的眼前未看清什么,先觉到了头颈腰背,都被紧紧锁在了一个怀抱中。这怀抱陌生又熟悉,不再是留在记忆中的稚子,而有了自己的力与情,紧致得让人无所遁形。
“逸飞……”
这一声倒叫得杨逸飞松手跳了起来,顾不得自己一脸的狼狈,立刻要把杨青月翻来覆去看上几遭,口中连连道:“哥!哥你醒了?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你出了一身大汗,身上都s-hi透了,我去给你拿换洗的来,再打盆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