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巧。我也没想到。”卫天阁微笑着摊开手掌,“材料你是别想了,他们给烧了。你这人,倒也还跟小时候一样,蠢得可以,”他说着摇摇头,脸上带着点玩味的笑意,“走什么官道?一切便宜行事,应当从简,可不就少了许多麻烦。”
“修建大光明寺是朝廷旨意,这样重要的东西,我怎么能掉以轻心。”叶锦城面无表情地盯着卫天阁道,“我听人说,你们最后也没给个说法。”
“别一口一个听人说,叶锦城。”卫天阁说着摆了摆手,脸上明晃晃带着笑,“是那个明教告诉你的吧?你们——”
“谁告诉我的,与你不相干。”叶锦城冷着脸,“我们虽然几年没见,我却也清楚,以你的为人与手段,真想要追那些绑我的人,怎么会追不来,何况你们天策府,兵精马悍,哪有这点区区小事都办不成的道理。”
卫天阁闻言终于扭过了脸,正视叶锦城。
“你把我叫出来到底什么意思?”卫天阁一手托着下巴,一双深黑的眼睛在叶锦城脸上逡巡了几圈,“听你这言下之意,倒像是说我故意办事懈怠?”
“我没有那个意思。”叶锦城突然笑了,“我也信这不过是个意外。我只是想知道情况罢了。”
卫天阁沉吟了一刻,突然抬起头来在叶锦城脸上打量了一圈,叶锦城微笑地任天策府将军的眼神在脸上一寸寸搜寻过去,神色不动,只是微微地翘着嘴角。卫天阁打量一圈,突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他冲叶锦城抱了个拳,“既然如此,你想来也没时间跟我浪费。至于情况——能有什么情况?”他说着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你我从小就相识,你听了没有百回也有八十回,我天策府,不求富贵,苟利国家。无论我做的是什么事,都必然没有私心。什么对错,什么功过,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不过是奉了上级的意思——朝廷的意思罢了。”
叶锦城微微偏头,漆黑的眼底如同水波下的暗涌滚动了一下。他笑了。
“我果然没有猜错。虽然故人有些年头不见,”他说着站起来,一手拍了拍卫天阁的肩膀,“天阁,我还记着你当年给我说的话‘一入天策府,不求富贵,苟利国家’,可笑我之前竟然没想起来,还白白跑来这一趟,倒真的是我太蠢了。”
卫天阁笑了,眼睛闪烁着盯住叶锦城:“你还记得就好。锦城,”他突然收了笑容,脸上神色渐渐变得严肃,“之前要不是听那个明教弟子说起,我也不知道这次的事牵连到你,当时还吃惊得很。如今你我都不是当年孩童了,人各有志,你要做什么大事,搏什么声名,我也不好问,我进了天策府这样多年,虽然没见你,可还是能看出来,你——”行伍之人特有的犀利的眼神牢牢钉在叶锦城脸上,像是警觉的狼,“和当年不一样。我如今只奉命行事,不论对错。你这次要做什么,我现在不问你,但是我估计迟早也会清楚的。多年故友重逢,我只劝你,你不是军中人,比起我来,思索余裕多了许多,凡事谨慎行事,三思而行。”
叶锦城微微一哂。
“哪有什么不一样。”
“你从前没有这样的眼神。”卫天阁转身向廊子里走去,倒也不多废话,“我该回洛阳了,这整件事,我得回去禀报一下。”
叶锦城目送着卫天阁在水廊上转了一个弯,背影消失不见。
“一个两个的,瞧着别人都是悲天悯人,聪明睿智。大巧不工的名号,我看让给你还差不多。”他无声地冷冷一咧嘴,也不知在嘲笑谁,“不过你给我带的这个消息倒是不错。”
叶锦城回客栈沐浴一番,换了身衣服再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待他到了陆明烛的住处,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宵禁了。他觉得有些累,熟门熟路地摸到陆明烛屋里躺下睡了。
这一觉睡得满身热汗,噩梦连连。叶锦城皱着眉头辗转醒来,窗户半掩着,已经能看见夏夜满天繁星,窗根下的虫鸣渐渐抚平了鼓点如雷的心跳。叶锦城坐起来,屋子外面投过来油灯暖黄色的光圈,想是陆明烛已经回来了,却不在屋子里。叶锦城坐在榻上,愣愣地看了一会儿那暖色的光晕,那火光微微晃动着,明明是暖色的,他竟然不觉得看起来燥热,只是觉得烦躁竟然慢慢消减了几分。
叶锦城发了一会儿怔,才起身走到外间。桌上搁着一盏油灯,正是陆明烛常用的那一盏,叶锦城迟疑地将手拢上去,微微的热气在手心扩散开来。他保持着这个动作一会儿,直到手心开始灼痛,才收回手来,茫然地在屋里看了两圈,推开门走出去。
陆明烛正背对着房门坐在屋前门柱下,听见推门声立刻回头,叶锦城看见他明亮的眼睛在星光下微微闪烁。
“醒了?”
“嗯,”叶锦城擦着头上的汗,将高高束起的马尾不耐烦地拨到身后去,陆明烛白色的外袍拖曳在台阶上,像明镜般的一片白雪,头发有些乱,但是看起来倒像是清凉无汗的模样。
“井台上有凉水,自己去洗洗。”
叶锦城应了一声,走过去掬起凉水泼在脸上,燥热的气息被浇灭了些,他叹了口气,觉得四周的虫鸣渐渐清晰起来,还有陆明烛带着笑意的声音。
“有这样热?”
“今天到底是把最后一批材料敲定了,差点累死。”叶锦城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干脆又掬起凉水喝了几口,这才觉得平静许多。他扭过头,陆明烛坐在廊柱下,一条腿伸直着,另一条腿屈起,他用手撑着下巴,看着叶锦城笑。
“真的?这下好了,想来离完工也不远了。”
“是。”叶锦城恹恹地晃到陆明烛身边,“把腿放下去,让我躺躺。”
陆明烛应了一声,将两条长腿伸直了,叶锦城不客气地往下一躺,头枕在陆明烛腿上,道:“你一整天忙什么去了?”
“还能忙什么?上午在监工,下午……”陆明烛说着突然一皱眉,“我觉得明灯自从被救回来了就不太对劲。”
“嗯?”叶锦城翻了个身,将鼻尖对着陆明烛,听到这话睁开眼睛,“他受伤了?”
“伤倒不碍事。”陆明烛沉思道,“那贼匪也没把他怎样,都是小伤,早就好了。只是我觉得他不对,我看他是有话想对我说,又不知道怎样开口的样子。”
“……估计是被吓着了也未可知。你那个师弟还小呢。别担心了,人都回来了,不会有事的。”叶锦城闭了眼睛微笑着用鼻尖去蹭陆明烛的衣服,明教弟子的这身衣服领口开得低,胸腹都裸露在外面,叶锦城一蹭就从陆明烛怀里掉出一张纸来。
“嗯?这是什么?”
“哦,这个。”陆明烛看着叶锦城将那纸打开,“今日晚上有应酬,席间那些人传抄的诗吧,估计是坊间新流传的诗作——”他说到这里露出一点别扭的神色来,用手指顺了顺叶锦城的头发,“你们中原的字我虽然认得些,这样的东西可听不懂了,c-h-a不上话倒是有些别扭,”他这样说着,叶锦城感觉到陆明烛的身子也随着他说话别扭地动了动,“有人写了出来,我就拿了,你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叶锦城感觉得到陆明烛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想笑。
“哦,我看看。”叶锦城打开看了看,随即道:“这倒不是新作,有好些年头了。明烛,这上面的字你都认得么?”
“大多都认得,连起来看……不太懂。”
叶锦城笑着,从上而下扫了几眼,道:“你从西域来的人,你们自然有自己的文字,会说中原话已经很好,要这些做什么?何况这首诗,除了几句,其他的原也没什么意思——‘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帏翠被郁金香。’——也就这几句妙极。明烛,你可别告诉我,这几句的意思你也不懂?”
陆明烛c-h-a在他长发里的手指顿了顿,才道:“前面那几句……大概懂个意思。后面的那些,不太懂。”
叶锦城感觉到陆明烛不安地想要动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更加促狭地用力用自身的重量压制住陆明烛双腿。
“这有什么不懂?我说给你听啊,这诗的意思就是说,要是能做对有情鸳鸯,即使死也不怕,恩爱鸳鸯真是惹人羡慕,就是那床帐也不该绣孤孤单单的一只鸾鸟,应该贴成双成对的燕子——”他说着抬起眼睛瞟了陆明烛一眼,却猛地瞧见陆明烛也在低头看他,额前的卷发滑下来,似碰非碰地悬在叶锦城脸颊上方,陆明烛低着头,眼睛里应是没有掉进天上的星光才对,可那对褐色的大眼睛还是又深又亮,眼底里的神情十分认真,竟然是真的在用心听他说话的模样,一对上叶锦城的眼神,那褐色的大眼睛里明显流露出了点不好意思的样子,睫毛轻轻地一眨,眼神流转了一下又带着一丝慌乱回到他脸上。
叶锦城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一阵心悸从胸口散开,连后颈都蔓延过一阵酥麻的奇怪感觉,连说着的话都打顿了:“——双——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帏翠被——郁金香——”
“……嗯?”陆明烛还是那样静静地盯着他,只嗯了一声似乎在问他怎么不解释了,叶锦城只觉得周遭一片静谧,Cao丛里虫鸣细微,头顶上星河灿烂,他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