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杭州城还不如现在这样繁盛,藏剑山庄建立不过十几年,弟子也不像如今这么多,却已经在江湖上声名鹊起,藏剑子弟多富贵,在江湖也显得要不可一世些。杭州城畔西湖灵秀,藏剑子弟风雅多金,在江湖中多有风流轶事,可在当时风月圈子中,最有奇名的却不是藏剑弟子。
万花谷陆沧海,工书法,美姿容,在江湖有风流艳名。修得一身凌厉花间心法,在江湖风月圈中有盛名,却不是为了情仇纠葛,只因非杏林弟子,离经易道亦无半点涉足,却擅治花柳。
这个名声说是风流,其实固然不太好听。叶思游当年年少轻狂,风月之地也并未少去,多少还是听过这人名字,当时有朋友染病去问花柳,陆沧海x_ing子刁钻,不肯医治,那朋友又急又气,也不再管面子好不好看,在朋友圈中说出此事。叶思游年少气盛,听朋友这么一说,当下就去找陆沧海的麻烦。他辗转打听到陆沧海在教坊有一相好姑娘,便先去买通教坊,在姑娘那里等着陆沧海。原本只是少年人心高气傲,所谓为朋友出头,陆沧海到来只见一不相识的年轻藏剑弟子,尚未来得及询问缘由,两人已经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却又所谓不打不成交,转而喝起了酒,陆沧海本来x_ing格浮浪,叶思游亦是少年轻狂,两人y-in差阳错一夜欢情。第二日叶思游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转而想起昨夜之事自己吃了大亏,不由得后悔莫及,只恨自己不够严谨。转而气愤难平,不由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陆沧海,决意要整整他,于是转头去寻人。
陆沧海并无医馆,治花柳只是凭他心情,若是瞧着病人不顺眼,任是人千金来求,他也不看人一眼。他更早有高论,说是寻花问柳不过轻狂之辈不值同情,所谓医者仁心,不用在他这里说。有人不得诊治,便嘲笑他这话是将自己也骂了进去,何其愚蠢。陆沧海也古怪,并不放在心上,还是我行我素。可是前一日晚上才与叶思游一夜欢好,他自诩风流温柔,又见这藏剑公子清秀可爱,无论如何也不忍将他拒之门外,只是冷然道:“你既知我名声,我昨晚也已经说过,不过一夜欢情,又何苦再来纠缠?”
没想到那藏剑公子脸色一红,只是道:“我有事找你。”
陆沧海暗暗忖度,不过是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他自负美貌,只怕这藏剑公子纠缠不清,因此只是冷然道:“有什么事?”
那藏剑公子脸更红了,低头沉默了一阵,才一咬牙道:“……昨晚我不知道是陆先生,本来在等相好的姑娘,走错了屋子,才发生这事……在风月场的人,有谁不知道陆先生圣手仁心——我本来,是来找陆先生……谁知道y-in差阳错,先发生了昨晚那一出……在下叶思游,昨晚未能及早说明来意,对不住先生了。”
陆沧海闻言一怔,随即脸色一层层地青了下去,平素的风雅冷峻差点扔到九霄云外,叶思游说完这话就强忍笑意盯着他,只见陆沧海额角青筋暴跳,嘴角都隐隐抽动,连话也说不连贯了:“——什……什么?你、你、你——你昨日去教坊等我,是为了问花柳?”
“……不然……找陆先生还能为了什么?”
陆沧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那副五雷轰顶追悔莫及的模样落在叶思游眼里,只觉得昨晚吃的亏全部讨了回来还有富余,终于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陆沧海尚不明就里,见他大笑,脸色青白红紫交错变幻,恰似打翻了染料铺的染缸。
一声悠长的钟声敲醒了叶思游,回忆被温柔而决然地驱散了。即使是这样轻狂不堪的段子,如今竟然也成了记忆中温暖的罅隙。叶思游露出温柔而自嘲的笑容,端起茶杯来又抿了一口茶。对面的泊智法师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又是摇头沉沉一叹。
钟声一声声响个不停,叶秋红在内殿求了平安符,走出来的时候却没见师父师兄,不过藏剑山庄与灵隐寺路程很短,分头回去也无妨。叶秋红顺着石阶走出来,一路听得见清幽的泉水滴漱之声,她转过成片的梅树,突然看见青石小道上走来一人,虽然披着大氅,可里面黑红白三色衣衫依旧十分显眼,那一头深栗色的头发更是与周围人不同。叶秋红笑着迎上去道:“这不是陆公子么?是来找锦城师兄?”
“叶姑娘好,”陆明烛认得她,立时露出笑容来,“锦城昨天是对我说,今天来这里进香。不过我只是随便走走。”
“叫我秋红就行。师兄比我早出来,可能先走了,陆公子这是病好了?昨天小师弟伤了腰,在师兄的宅子里对不对?他与我说了,我回头去看看他……要么陆公子与我一起逛逛?说不定能遇见锦城师兄。”
叶秋红说话很快,语气爽朗,陆明烛觉得她让人颇感亲切,便点头与她一起走。说他出来找叶锦城也并不是,可若说不是,也算勉强。叶锦城走后他觉得心神不宁,一面回头想想又有些后悔,想到叶锦城昨晚在房门外低声下气说了一番话,自己却不理不睬,现下有些后悔,又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不过是旧日一段情缘,自己何必像个吃醋的妇人一样,倒显得自己掉价,因而思及此处心烦意乱,便出来走走。
两人说着一路走出来,湖堤上的垂柳只剩下了柳条,千丝万缕地随风摆动,雾蒙蒙的湖面上似乎笼着一层水烟,连带着远处山色空濛。此时香客们进香的进香,回程的业已回程,湖堤上倒没有多少人。叶秋红说着闲话,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了一截。湖边有湖亭水榭,还有石木掩映,寂寥烟水四下笼罩,从这里看出去是一片朦胧。叶秋红绕过一棵棵柳树,走到石头后面望了望,随即转头对陆明烛笑着轻声道:“陆公子,你听见了么,唱歌的是大师兄啊!”
陆明烛一愣,也轻轻走上前去。叶秋红笑着指给他看,又侧耳倾听。
延伸到湖中的亭子环境清幽,笼罩着初冬朦胧的烟水。叶锦城半靠半坐在那里,只是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与远处的隐隐青山,湖风轻送,将他杏黄色的衣摆吹得不住轻漾,更撩起万千烟岚。陆明烛站住了,那确实是叶锦城在唱歌,只听歌声低沉柔婉,虽是吴中缠绵的曲调,咬字却清晰,微冷。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三十一)
冷的湖风不住地吹,陆明烛的头发被吹得纷乱地飞飘起来,叶锦城唱的歌他听得懂,正因为如此,才觉得说不上的凄凉。正在这么想着,叶秋红却突然“嘘”了一声,道:“陆公子,我可好久没有听见大师兄唱歌了。自从他之前的朋友去世,他就一直郁郁寡欢的,如今看他这样,恐怕是陆公子的功劳,嗯?”说着她还冲陆明烛眨了眨眼睛。
少女的表情十分纯真,陆明烛听出她的话中并没有旁的意思——她仅仅认为他们是朋友,仅此而已。可她提到的“之前的朋友”让陆明烛心中猛然一跳:这人,恐怕就是叶锦城之前的情人了。陆明烛这么想着,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问叶秋红:“之前的朋友?我没听他说起过。”
“咦?大师兄没同你说过?”叶秋红蹙起眉毛,“他是……蜀中唐门的人。”她说完这话好像又有点后悔似的,看了看陆明烛,可是话已经收不回来了。即使少女单纯,她却也知道蜀中唐门与明教在枫华谷的那一段故事。
陆明烛一听见“唐门”二字,心里立时一个激灵,可面上并未现出半分波澜,仅是“嗯”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叶锦城。叶锦城似乎已经唱完了歌,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风吹。叶秋红似乎有点后悔自己多嘴,低头道:“陆公子去与师兄说话吧,我不打扰了。告辞。”
她说罢很快地走开了。陆明烛低着头沉思了一刻,才缓步绕出山石往湖心亭方向走。那水廊很长,他走到中途叶锦城似乎才听见,回过身来。陆明烛瞧见他脸上很快露出愧疚混合着不情愿的复杂神色——显然提起之前那人仍非心甘情愿,可看神色,他却又像是下了决心的。
叶锦城一言不发地走过来,陆明烛的手腕被他攥住了,拉着往回走,陆明烛有点诧异,叶锦城摇头道:“这里风大,你病才好,我们回去吧,路上同你说。”
陆明烛沉默地等他下文,之前叶秋红不小心说出“唐门”二字来,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又隐隐有些了然。难怪叶锦城不肯提及,恐怕除了因为情伤,还有些别的原因。
“明烛,你不要生我的气。”两人慢慢走着,叶锦城突然抬头叹了口气,陆明烛看见说话时涌动的白色水汽一瞬间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他是唐门的人。”
陆明烛本来绷紧了全身等待他下文,听见叶锦城说出“唐门”,整个人顿时如蒙大赦地放松下来,他控制不住地想长长出一口气,却又怕被发现,只能忍着慢慢吐息。
没错,是了,唐门的人,他没有骗自己。
陆明烛觉得自己差点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又只能竭力忍住,只好扭开头去。
“唐门的人。”陆明烛一时控制住了神情,才转过脸来看叶锦城,脸却竭力板了起来,道,“你把我看成什么?唐门的人有什么不能说?江湖恩怨这样多,听见是唐门的人我就要生气,哪里气得过来?”
叶锦城转过头,面对着湖上萧瑟的风。陆明烛看见他额前的刘海被吹得不住飞飘,风有些猛,叶锦城半眯着眼睛,不断吐息着将白汽送进寒冷的风中。
“我师父与他师父有些交情。你是清楚的,唐门与藏剑山庄都精于铸造,小时候师父带着我们经常往来,算得上是一起长大。”叶锦城的声音低沉,静静地像是在述说别人的事情,“没说过喜欢,没说过什么了不得的誓言,可是早就知道彼此心意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