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来了?”叶锦城应了一声。叶九霆是知道的,这双刀就要最后成型,早就盼了许久,兴奋得要命,自然是不会错过的。
“大师兄,”叶九霆扒着铸造台,一双大眼睛亮得出奇,“今天这刀,可以完成了么?”
“……可以。”叶锦城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叶九霆来了,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平复下来一些,也许是因为看见他,就想起陆明烛的缘故。他拿起锤子来,开了炉门,将刀身放进去。叶九霆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模样十分认真。
“九霆,去,把那边台子上的小桶水提来,倒进这边。”叶锦城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手上的锤子却是一下下稳定地锻打刀刃,那均匀的声音掩盖了他不安宁的心跳。叶九霆忙不迭地跑过去按照他的吩咐做了。叶锦城又锻打一阵,才小心翼翼地住了手,叶九霆看见他用钳子夹着通红的弯刀刀刃,将它们从尖到尾压进水里,他的动作很慢,手很稳定,那赤红的刀尖一触到水面,顿时发出嗤嗤的响声,白汽一下子升腾起来,叶锦城匀速地将刀刃往下推,那水就快要浸没到刀刃尾部的位置,却猛然听得叶九霆道:“大师兄,你想不想明烛哥哥?”
小孩子问话本来无心,叶锦城却不知怎么心中一紧,手上动作一下停了。那刀刃尾部还未匀速压入水中,只是这一下愣怔,叶锦城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手里的刀刃整个压进水中,蒸腾的白汽立时涌成一片,潮s-hi而热,叶锦城眨着眼睛,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叶九霆这一句话打乱了他的动作,这最后一道工序尤为重要,他直觉不妙,却也不忍心责备叶九霆,只是将刀刃重新夹出来,仔细观察,那乌黑的刀身一出水面,顿时泛起一层黝黑中带着蓝的青光,那光泽犀利,从上而下地反s_h_è 着阳光,叶九霆瞪大了眼睛看着,不由得发出惊讶又艳羡的喟叹,叶锦城将刀刃提到眼前看了看,只见光泽流转,乌黑发亮,刃口处隐隐透出白森森的颜色,显得煞气迫人——没有问题,成了,已经成了。
叶锦城的心一下子放下来,这才感觉到冷汗从额角滚滚而落。
“你……刚才说什么?”
“……呃,我说,大师兄,你想明烛哥哥吗?”叶九霆只顾着看那刀刃,随口重复了一句。
叶锦城微笑地叹了口气。
“你啊,还小呢,不懂这些。刚才我做的那些步骤,你记着了没有?还有一把刀,你再看一遍。我给你准备了其他材料,等等你自己试试看——师兄教你啊,乖。”
他说着用手摸了摸叶九霆的脸。叶九霆嗅到他手上有火墨和木炭的味道,还有s-hi润的水汽,手指却冰凉冰凉的。
叶锦城再次来到长安时已经入秋。
屋子里有种微暖的暧昧气息。锦帐最外面的湖蓝色锦缎起了微微的波动,陆明烛光裸着上身站起来,叶锦城觉得有些累,只是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帐顶。陆明烛的鞋底似乎有点硬,走在房间里一下下清晰地响。叶锦城感觉到他燃起一盏火光微幽的灯,拿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窸窸窣窣的声音显得周围更加安谧,叶锦城懒懒地侧过头,只见陆明烛走到书案旁,那上面是一块摊开的锦缎,上面搁着那对弯刀——只是这么昏暗的灯光一照上去,那对兵刃立时就散s_h_è 开乌黑的柔和冷光。
“你摆弄它干嘛?”叶锦城疲倦地翻了个身,拖长了声音,“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这么久没见,你倒舍得不看我?”
陆明烛笑了。“还要怎么看你?我不看它,你回头又要说,你费尽力气铸刀,我却看也不看一眼。”
叶锦城也给他逗笑了。陆明烛侧着身子同他说话,桌上的灯火微微闪动,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见大丛披散的头发从光裸的后脊背上垂落下来——他的头发已经很长,褐色的柔亮的卷发,垂过了腰际,恰恰在臀线上面一点的位置,柔韧的线条硬朗的腰线流畅地微向里收,由于光线的缘故,肤色显着比平素要暗一些,可也更显得那瞧着自己的眉目浓丽深刻。
“……你可真好看。”
这话完全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突如其来得连叶锦城自己都一愣。陆明烛也怔了一下,随即笑了。两人相处这么久,他早就习惯了叶锦城那种公子哥儿式的略带轻浮的赞美,在长久的时间里,他知道叶锦城说的是真话。
窗外突然滚过一阵隐隐的雷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叶锦城侧耳听了听。
“什么声音?”
“要下雨了。”陆明烛端起灯盏,走去开窗,只是猛一推窗子,一股疾风就直灌进来,吹得手上灯火猛然间狂乱摆动,陆明烛赶紧将窗子重新拉上,只听得又是一声炸雷,显然是要有一场大雷雨了,“你等等,我去关窗。”
陆明烛端着灯盏往外走,叶锦城却突然坐了起来,双臂搭在膝盖上,披头散发地发着呆——又是这样的天气了。雷雨的天气。陆明烛略嫌急促的脚步在外间响起,叶锦城听见他用力合上窗页的声音,那嗒嗒的脚步声,虽然急促,可稳定,实在——就是这种脚步声,在梦里,在无数个他想起唐天越的梦里,像是梦境中残酷的利爪死死攫住他,一下一下敲击在地面上,同时在眼前晃动的,还有那头纷纷扬扬晃动的光润栗色卷发。
又是一声沉闷的雷声,随即紧接着是一个炸雷猛地炸响,屋子里本来因为陆明烛拿着灯台走了出去黑了下来,此时猛然被紧随而来的闪电照得清晰,电光透过窗纸一下子将屋子里的东西都照得惨白地闪了一闪。叶锦城慢慢地转过头,这炸雷听得人只觉心惊,又觉满心凄凉。
父亲去世得早,他没有了印象。可是印象中母亲去世的那日是师父抱着他前去跪拜灵柩。也是这样的大雷雨,那灵柩停在灵堂里,被闪电照得一明一暗,漆黑的棺木反s_h_è 森白冷光,师父的脸上流着泪,他转过头去,抱着师父的脖子不敢再看,甚至不敢再哭。印象中,枫叶泽的水是那么冰冷,雷雨和闪电裹挟起泥土的腥味,临时的牢房里散发着腐败的气息,鲜血渗进了地里,叶锦城的手腕被铁链束着,这屋子里昏暗无比,只是随着外面炸起的惨白闪电而时不时地获得短暂的明亮。他挣扎着往另一侧爬过去,鼻尖蹭在地面上——泥土和血的腥气、雨水的潮气充盈着鼻尖,让人烦然欲呕,身上的伤口已经从火辣辣的痛变成麻木,左臂大概是断了,从两日前肿胀的痛变成了酸麻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手臂是否还保得住,也没空去想。铁链牵制了他,他动不了,凌乱四散的头发被血块粘在一起,披在眼前,他看不清对面的唐天越,没法拨开头发,也没力气甩开它们,只能竭力地蹭过去,像条被挖出来躺在阳光下曝晒着扭动的蚯蚓,可笑而惨烈地挣扎,却只是徒劳。唐天越一动不动地趴在对面,一只伤痕累累的手突兀地向前支出来。
剩一点,只剩一点——喉咙里的血腥气直往上翻涌,粗粝的地面顶着腹部,作呕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痛,痛得简直连罅隙时间都再难以忍受,偏偏还只能绵然无绝地咬牙硬捱,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只是这几步的距离,就像是要用尽一生的力气,他这时候才恍然明白,唐天越为何从来不参与危险的任务——倒不是怕死,怕只怕的是,经过这样绵然无尽的折磨,却还要在折磨的过程中担心死亡降临后家人孤苦无依——这才是唐天越最怕的,就好像他害怕,怕自己死前,不得不看见唐天越的死。只剩一点,叶锦城的手指受了伤,蜷缩颤抖地终于触碰到唐天越的手背,入手的是一片冰冷,他挣扎着,想去探探脉搏——够不到,够得到,也摸不出,短短的两日之内,几乎所有的感官都要丧失。
外面又是几声炸雷,哗啦啦的暴雨落个没完。叶锦城觉得心跳都停止了,全身一冷一热,似乎是有什么想向外涌,却再也没有多余的汗可出了,只觉得心惊,那死人一样冷的手——唐天越的手——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也像死人一样冷。门外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火把隐隐绰绰的光隔着窗就已经刺痛了叶锦城的眼。他还能竭力收回手,那收回的一瞬间简直像是放弃运命一般的绝望——门被拉开了,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靠近了,隔着那么远他就已经感觉到光和热——这明教弟子手上拿着的火把,似乎都因他们那种狂热的信仰而格外灼热些,纷纷乱乱的脚步走进来,约摸有六七人的模样。
有人一脚踢在叶锦城的身上,将他踢得半翻了个身。这一脚足够狠,那痛对他来说却已经微不足道,他们的兴趣并不在他——只是随随便便给了他一脚而已。火把太刺眼,叶锦城却竭力地想要扭头看,脖子已经僵硬,他动不了,只能用模糊的余光看见,六七个人都穿着明教弟子的白色外衫,腰间和颈子上的金链隐隐绰绰地反着光。唐天越趴在另一个角落一动不动,身下泥土血迹斑斑。那支出的手惨不忍睹,黑蓝色劲装早就在审讯中被扯得七零八落,露出白色里衣的一角像是惨白的灵幔。
“就是这个,到现在也不说。”有人开了口,一种奇怪的语调,带着点口音。
为首的是个高个子年轻男人,白色的外袍,其他几个人都拉着兜帽,只有他散着头发,那一大束蓬松光亮的栗色头发,像是最好的锦缎,绵延着冰冷美丽的色泽,他看不清他的脸,那男人往这边走了几步,沉稳的步伐,一下,一下,靴子底和地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响声。叶锦城感觉到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看了自己一眼,随即走了几步往唐天越那边去,余光里只能看见他黑色的靴尖,上面亮晃晃的有一点金属镶头,那鞋尖在唐天越肩膀边上轻轻一拨,只听沉闷的一声肢体响动,唐天越被他轻松地翻了过去,却依旧半声没出。
心已经痛得麻木,麻木过后是绝望。外面的炸雷响个不停,交织着疯狂的雨声,那男人拨弄了两下唐天越,随即用力踢了一脚。叶锦城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只是在心里,他已经连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了。又是一下,再一下,唐天越像是终于醒了,一声模糊不堪的痛苦呻吟,断续地、难以为继地响起,已经是气若游丝的感觉。叶锦城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开口,却发现嗓子已经全哑,什么也说不出。那个为首的明教弟子又踢了一脚,外面又是一声炸雷,叶锦城听见他开口,低沉的、硬朗的声音,带着轻蔑,那中原话说得十分流利,没有一点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