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怎么是你!吓死我了。”
卫天阁确实是有点被惊到。他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人。对面叶锦城拉住缰绳让马儿转了半个身子,两匹马侧身贴近,连带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一大截。叶锦城漆黑的长发高高束在头顶,织金的发带和绣着大片橘子花的杏色衣摆依旧贵气逼人的模样,长时间骑马,他还在微微喘着,俊俏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红。可卫天阁一眼看见他眉宇间云翳密布,连这暖洋洋的春风都驱不散。
“卫将军几时变得这样胆小了?”叶锦城皱着眉奚落他一句。
卫天阁策马往前走,叶锦城自然而然地跟上。
“你路过?”
“不。我偏巧特地去天策府找你。”
“找我?”卫天阁偏偏头,脸色立时严肃起来,“有事?”
“没事找你做什么?这里不好说话,你先走,我随后再跟上。到了屯营再说。”
卫天阁明白他是真有事来找,立时扬鞭策马,轻叱一声跑在前面。叶锦城后面跟上,两人一前一后,错开了时间进了天策府。卫天阁支走屋中所有人,倒了茶,叶锦城大约是在门口换腰牌,耽搁了好一会儿才进来。卫天阁此时才看清,他的确是累得够呛,额角一颗颗的汗珠直往下滚,有些汇聚到下巴尖,不住地滴落。可让卫天阁心生警觉的是叶锦城的神情,他显然热得要命,可眼睛里的神情冷得像是冰凌子,深黑得看不见底。卫天阁抬头丢过去一块布巾,叶锦城接住了来回擦了擦。
“说。”
“你看看这个。”
叶锦城伸手掀开衣襟,却没掏出什么来,卫天阁正在诧异,只见叶锦城两手攥住衣襟内里,嗤地一声用力撕开,那里面缝着的一个细长圆筒掉了出来,叶锦城拔开塞子,从里头抽出一卷东西,手指一捻,是好几张信纸。卫天阁接过一张,却只见满篇尽是自己不认识的文字,他有些愣,再看了看,似乎依稀有点印象,像是西域的某种文字,自己以前偶然见过一两次——长安和洛阳,胡商多得很。
“这是我找人抄下来的。”叶锦城的语气平板,“你看不懂,我也看不懂。我和唐天霖,能拿到这个东西……”他突然顿了顿,“……不容易。偏生还看不懂,动用商会的关系,将这信拆开成许多小段单字,找了许多西域人来辨认,想方设法才拼凑出这么一篇东西。商会中明教的势力很大,你是知道的——要避开他们的耳目,为了凑齐这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这是译成了之后的,你看看。”
他语速很快,并且什么前因都不曾解释。卫天阁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却也沉得住气,只是听叶锦城说完了,看他又递过来几张纸,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卫天阁接过去看了几眼,却越看越诧异,这怎么看都像是女子写给男子的情信,看了一阵只见回忆往事,风花雪月好不啰嗦,不过倒是情理皆备,若是闺中思春女子看了只怕要潸然泪下。可卫天阁看了半日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他抬头望叶锦城,叶锦城正在喝茶,见卫天阁望过来,便伸手将信纸一拨,指尖在一处敲了两下道:“你别看那些没用的,看这里。”
卫天阁顺着他指的地方一看,表情未变,却立刻抬起了头,那模样像一只警觉的狼。
“这哪来的?”
“那个叫陆明烛的人,你还记得吧?”叶锦城语速依旧很快,“这是他师妹谷清泉写给他的——他师妹,你认得,唐天霖跟我说过,你们在洛阳风雨镇见过的。”
“她?啊,我知道了。”卫天阁点点头,显然是已经想了起来。
“这信,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了。我之前一阵的情况你大概不清楚?”
“我清楚。”卫天阁突然道,“唐天霖时时都告诉我。”
叶锦城沉默了一刻,接口道:“那好,我推测,这信有一段时日了,是谷清泉还在洛阳的时候寄的,她是通过明教内部信使传信到长安,可当时破立令的风声还很紧,我猜,要么就是据点内的信使出了问题,要么就是据点撤散,或者出了什么别的意外——她人在洛阳,当时还不清楚长安的变动,陆明烛没收到信,或者——隔了很长一段时日才收到。她见许久没有回音,急了,或者是正巧教中派遣,来了长安,找她师兄想问个清楚。我不知道这信到底是何时到了陆明烛手里。但是谷清泉如今在明教内部的地位——我不说了,”他摊摊手,“看你的模样似乎很是清楚。”
卫天阁沉吟地盯住信纸。
“顺着这个查一查,我觉得没什么坏处。我听唐天霖说了,突入口你们找不见,老是静观其变,恐怕也累得慌。”叶锦城轻笑了一声,卫天阁敏锐地抬起头来盯着他,那笑声里没有欢愉,也没有痛楚,似乎就是平平板板的一声笑。他其实一直不太清楚叶锦城为何要这样费尽心力地针对明教,可他也并不关心。
“你看,约着三月底到商会见面。如今四月了,时间早就过了。他们见了没有,我也不是很清楚,可是四月份谷清泉来找过他,他不在,被我见着了,她见我转身就走,那他们也许是没见着。你看看这里——提了一笔,六月,没说日子,大光明寺相见,说是能助他升迁,定要赴约,要紧——”叶锦城的手指轻轻地在信纸上点着,天色已经黑了,卫天阁身后的桌案上燃着一盏油灯,不断跃动的烛火似乎迁延着冷风,那信纸在叶锦城的戳弄下轻轻颤抖如同一片焦黄的枯叶,“要紧——你猜,到底有什么事这样要紧?”
叶锦城的指尖停留在“要紧”那两个字上不动,卫天阁也没将他推开,只是沉吟地盯住。
“信至少是三月以前寄的,如果四月他们见过,那这件要紧的事情,大约他们口头谈过了,我们是没法知道。而且时间已经隔了这么长——谁知道有没有变动。我不清楚这东西的价值有多少,我这里的线索有限,总之送来了给你,你顺着查查看,也许有用。”
“不,这东西有用。”卫天阁突然开口,双眼盯着那信上内容,将之快速从上到下完完整整地浏览了一遍。叶锦城看着他将那份西域文字的信件卷起来收好,却将读完了的那一份转身放到灯火上引燃了。明亮的火光瞬间扭曲开来,燃成一大片,卫天阁手一松将它丢进灯碗中,两人默不作声,安静地看着那信纸烧成数片深黑色的灰烬,在灯碗里静静沉底。
“奇怪。”卫天阁沉吟地看着灯碗,“我自然是信你的。可是,这东西他当时看完了怎么不烧?还留给你做手脚的机会。我见过他,谨慎得很,不像会犯这种错误。”
叶锦城陡然呵呵笑了一声。他这声笑声太突兀,引得卫天阁立时转头盯住他。
“为什么不烧?不烧就对了。”叶锦城的声音空洞洞的,却y-in阳怪气,卫天阁越听他的语气越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又不知奇怪在何处,“……师妹写来的情信,舍得烧吗?换了你,”他扭头对上卫天阁的眼神,“有个女人,是你师妹,从小对你死心塌地,一心想嫁给你,你原来喜欢她,可后来喜欢上了别人,她万里迢迢地追着你来了中原,赌过气,说着恨你,要紧关头却还是想着你,对你一诉十几年的衷肠,还不忘给你留一份好处,这样痴情的女人,你——英雄难过情关,管它是信,还是口脂盒子,扇坠儿,换了你,你舍得烧?”
他的语气玩世不恭,像是在风月场所调笑的公子哥儿,又好像隐隐压制着什么激烈的情绪,卫天阁心里那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越发强烈,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叶锦城,只好笑道:“这倒是了。她倒算是帮了我们的忙。”
“帮了大忙了。”叶锦城似笑非笑,“虽说大恩不言谢,有机会我还真想请她喝酒,聊表谢意。”
他这不y-in不阳的语气实在吓人,卫天阁听着听着,突然也觉得春夜还是有些冷,大约是窗户没关,后颈似乎起了一层粟。
“好,我知道了。”卫天阁的语气突然有点迟疑,“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
“没了。”叶锦城言简意赅,拢起衣襟,又拢一拢鬓发,“有没有水,我洗把脸,立刻就走。”
“这边。”卫天阁隐隐觉着他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军人的敏锐让他察觉到叶锦城那似笑非笑无情外表下的一点波动,静水深流,谁知道底下藏着什么呢?他只是隐隐感觉出一点趋势罢了。
叶锦城走出两步,突然又转过了身。卫天阁下意识地绷紧了腰往后退,他不知道叶锦城要说什么,只是直觉觉得像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对叶锦城来说很重要的事。
“天阁……”他这么开口,语气似乎突然软下来,“我求你件事。”
“你说。”
“若是查出什么——你要设法知会我一声。若是发生什么……陆明烛,”卫天阁似乎看见隐隐的不忍在叶锦城脸上一闪而过,可半掩的窗外吹来一阵寒风,灯火一阵跃动,屋子内所有陈设投下的y-in影都颤动不住,连带着叶锦城脸上的表情也闪烁着归于冷酷,卫天阁想自己也许是看错了,“陆明烛。如果有什么事……你,不要动他。我要自己来解决。”他顿了顿,似乎是不太情愿说出后面的话,“还有……谷清泉,你认得她的,也放她一马吧。”
卫天阁一怔,道:“如今还什么都不知道,谁知道能查出什么,会发生什么,到时候的情况谁也不能预料,我就算有心关照,恐怕也未必能……”
“谷清泉……”叶锦城重复了一次,“你若遇见了,就放她一马;遇不见,就各凭天意吧。至于陆明烛……总之,如果查出什么,你无论如何知会我一声。”他说完这些话,从桌边抽身就走,那动作快得有些不自然,似乎是不想给卫天阁拒绝的机会,或者不想给自己改变主意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