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回来的探子,和藏剑的线人。”
“不曾见过。”
“别让他们碰见。你叫西边屯营的人看住门,别放他出来,我先去见了杨将军,随后再来找他。”卫天阁一面说着一面迅速起身取了头冠戴上,红白的两根翎子一晃,他快步打开门走出去。外头y-in沉粘s-hi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不由自主抬头看了看天,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大光明寺自从破立令以来已经被禁止信徒往来和香火参拜许久,这宏伟寺院当初花费了无数人力心力财力建成,如今却孤零零地矗立在城中,成为繁华汪洋中的一尾突兀浮槎。两日前趁着夜深人静之时,陆明烛等人已经悄悄回来探查过一番,教主、法王以及诸位长老一致认为会议选在藏经偏殿最为合适。如今明教任何形式的集会都已经被朝廷明令禁止,更何况他们此次与会内容非同一般,怎能不小心谨慎。手下的明教弟子在前夜早已经就位——虽然只是商量大计,并非起事,可如今明教所有重要人物都在场,是万万松懈不得的。
大光明寺已经许久没有香火,只是定期由萨宝府拨出人来洒扫,看守的人也十分稀少。这个事情一直归于陆明烛管理,他对此中关窍自然十分清楚,因此早就安排得妥帖。内部一切就位,只是从外头看,这冷冷清清的大光明寺依旧像是沉寂了许久。即使今日朝起就天气y-in沉,云翳翻滚,也断然不会有人料想到这冷清的寺院里面将要蓄积更多的暗涌。
日头从东边移向中天,又渐渐西沉,一整日都沉闷s-hi热,这雨却怎么也落不下来,似乎全部沉甸甸地凝结在了周遭,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给人沉重的拖曳之感。大光明寺久未有香火,疏于打理,虽然寺中引入城北流来的活水,寺中水渠池塘都未干涸,可久未清理,池底皆粘滞着厚重的绿苔,散发隐隐的腥味。整个寺庙框架构造仍旧华丽,却从细节显着一股颓然的破败。
陆明烛擦去额上的汗,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已黑,这显着的是一种纯然的黑,没有一颗星子,更无月亮,守卫弟子怕引起注意,并不敢打太多火把或者灯笼,只在殿角四周有些守卫弟子零星地提着灯笼四处走动。与会的教中高层都已经到齐,藏经殿大门紧闭,从外面听不见一丝声息。陆明烛当初负责大光明寺建设工程,他心中是十分清楚的,这藏经殿内构造幽深往复,在里面商议事情最合适不过,外头绝然难以听见动静——思及此处他突然想起叶锦城,突然想起有几回,他甚至和叶锦城在藏经殿里做了那种事——陆明烛猛然回神,陡觉双颊发热,不知是天气太闷,还是因为羞愧。
他知道自己今日不应该想别的,只是应该将全副心思放在守卫工作上,可是不知为何,只是思绪一触及叶锦城,突地就觉得一种比今日天气还要y-in沉的厚重云翳浮上心头。他今日并没有太多空闲来分辨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他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也许是因为相处三年来叶锦城若有若无的距离感,或者是因为几日前那场情事中叶锦城反常的表现。三年了,情事中的叶锦城从最开始的粗暴到后来的渐趋温柔契合,陆明烛曾经以为他们之间渐入佳境,不再会出现这种状况,可两日前——想多了,也许是想多了。陆明烛越想越觉得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颗心撞得腔子里砰砰作响。
他站起身来,吸了口气,却觉得更闷了,只能反手摸摸背后的刀。玄铁入手森寒,这森寒反而让他感觉到安慰,想到叶锦城挥汗如雨铸刀的模样,他渐而觉得安静下来,便站起身来四处走动。
藏经殿周围木石掩映。陆明烛四下又查看了一番。夜色黑漆漆的,茂盛的夏Cao里藏着无数的夏虫,发出刺耳不断的鸣叫,Cao木混合着池水中青苔的味道,被热气一蒸,散发一种腥腻的气息。
陆明烛觉得有点不舒服。他一整日都没瞧见谷清泉。大光明寺占地面积不算小,谷清泉负责外围布防,不能擅离职守,天色又黑,两人一整日都没打照面也实属平常。可陆明烛今日不知怎么,总有种格外强烈的感觉——他很小就离开家乡,来到中原,与师妹分离得也早,尽管如今谷清泉早就长大,甚至比他更强、更有能力,再也不需要所谓的师兄的保护——可在陆明烛的印象里,她还是那个漂亮的、固执的、像沙漠中顽强的沙狐崽子一样的小姑娘,尽管有着像光明圣火一样燎原不熄的勇气,可这并不足以成为保护她的力量。陆明烛今日不知道为何,总想把谷清泉放置在眼皮底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今晚会有什么意外,可他就是想,似乎只有看到谷清泉,才能觉得她是安全的。
但愿自己是多虑了。陆明烛推门走进藏经殿,自嘲地摇头苦笑。他从来直觉敏锐,这过于敏锐的直觉其实多年来也带给他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担忧。幽深的书架一排一排,藏经殿后面有好些个密室,教主法王还有各位长老正在后面的小密室中开会。藏经殿外殿里也有好些守卫弟子,陆明烛从他们中间踱步过去,又转了个身往外走。乌木的书架投下一排排的y-in影,其上的经卷在外面透进来的一片虫鸣声中森然沉默,深藏它们腹中的一切人世万象。
陆明烛突然侧耳听了听。似乎是哪里响了一声,再听,似乎是错觉。靴子后跟的金属镶边敲打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又转了一个身,外面夏虫鸣叫嘈嘈切切,在这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嘈杂,并且随着越发蒸腾的热气而更加嘈杂纷扰起来,开始渐渐转变为一种隐隐约约的喧哗。
陆明烛猛然又转了一个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出门外,旁边的明教守卫弟子看见指挥使的脸色变了,随着哗啦一声拉开藏经殿的殿门,外头浓重的黑云后面月亮竟然猛然一闪探出了头,照得陆明烛的脸色如雪一样惨白。
陆荧从殿角另一侧转出来,陆明烛对上他的目光,两人视线一个交错,随即都看见对方的脸色随着外面嘈杂起来的声音渐渐转白——不知是因为惊恐,还是被月亮照的。陆荧随即惊叫一声,一脚踹开藏经殿的侧门,飞也似的往里面跑去,白色的衣角在陆明烛视线里上下翻飞,鞋跟踩出急促的鼓点,连着藏经殿里外的守卫弟子也开始纷乱地跑动。
“——保护教主!保护教主!出事了!”
陆明烛心下如擂鼓一般响了起来,砰砰的声音从胸口深处升腾迁延,他还闹不清具体是什么状况,但是直觉已经告诉他,大事不好。殿外的守卫弟子不明就里,抽刀在手却一时无敌可杀,三三两两慌乱地聚集在一起,刀刃发出轻微的响声,交错着纷乱脚步声,夏虫的鸣叫似乎倏然停止,陆明烛听见藏经殿里传来纷乱的跑动声和叫喊声——这些所有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在他耳力所及范围内无限地放大,却大不过外围四面八方传来的喧哗之声。
身体比心绪更快地反应过来,陆明烛抽刀在手,大喝一声:“别慌!守住藏经殿外殿,一个都不许动!你!你——!还有你!跟我来!”说罢脚下一个急点,往外掠出去,外围的嘈杂喧哗之声越来越大,大光明寺原本为了迎合中原人的喜好,曲径通幽,寺中遍植花木,此时成了掩体,却又成了迅速行动的障碍,陆明烛不敢贸然往外查探,他的职守在藏经殿这一片范围之内。
喧哗又大了起来,他敏锐的耳力已经可以听见隐约的兵戈嗡鸣交错之声——出事了,一定出事了,这已经确凿无疑。陆明烛快步跑过连接前面进香大殿和圣火龛的回廊,他离嘈杂的声源越来越近,月亮只探了一下头,重新躲进漫天沉甸甸的乌云中,周遭一黑下来,他觉出外围已经火光缭绕,到处都是火把闪动和兵器交击的锐响,还有大声的纷乱喊叫。他瞧见远远的回廊另一头跑过来一个年轻的明教弟子,凌乱的火光下,他那白色的外袍上沾满了血迹,随着他惶急的步伐飘动得像是破败的惨白旗帜。
“快跑——快跑!天策和少林的人杀进来了——天策——”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猛地顿住了,陆明烛看见他身体一震,胸口挺出一个雪亮的箭头,那明教弟子僵直地倒下去,发出沉闷的一声,陆明烛瞪大眼睛,他瞧见那人背后c-h-a着的一支红白翎子的羽箭还在微微颤动。
耳边一道劲风掠过,陆明烛几乎来不及躲避,只能就地一打滚躲了开去,直觉让他尚未挺身弹起就举起了手臂,只听当的一声锐响,刀身一下抵挡住疾刺而来的枪尖,陆明烛借力跃起,他来不及惶急——也没有惶急的资格——手中的刀已经横劈而出,疾速飞旋,这两把刀出自叶锦城之手,实在算得上是兵中翘楚,只听金石嗡鸣,炽热戾气升腾,硬生生将进攻的天策士兵们逼退三尺开外。陆明烛动作根本不停,转身之间反手刀刃斜推,温热的鲜血立时从弯刀刃口处喷溅开来,在他白色外衫上洒开一道血花,罅隙间他看见回廊的另一头,还有隔着Cao木石头的掩映下,远处几个偏殿旁边,开始出现零星的天策士兵,他们的银甲红翎在四处闪动的火光下发出森寒的冷光。
后面有陆荧带人镇守——他们还算警觉及时,教主和法王等人应该暂时不会有事——藏经殿在大光明寺最里侧西北角,南侧大门面对正殿,其后还有供奉圣火的大殿,神龛,数排僧侣住所,香客殿,陆明烛知道自己没必要回头,谷清泉带的人守卫的防线一定已经被突破——这是必然的事,没人料到如今的情况。陆明烛反手挥出一刀,反身踏上身后山石一个借力,殿击金虹的轻功一跃而起,且战且突,直往谷清泉守卫的前殿方向急掠而去。
谷清泉太年轻,太年轻,没有实战经验,她若是慌了手脚,守不住前面,只能伤亡更大。陆明烛跑到了殿前广场,四下火光闪动,兵器交错之声冲天刺耳,明教弟子守卫人数并不算太少,可怎敌天策少林有备而来。陆明烛来不及愤怒,来不及惶恐,天策士兵们训练有素,显然早就得了命令,明教活口一个不留——陆明烛从殿后台阶上急掠而上,香客大殿四周空旷,他四下寻找谷清泉,可天色漆黑,火光嘈杂,四周一片纷乱,更兼随时要抵挡天策士兵和少林弟子的攻击,他哪里能分出神来寻找谷清泉到底在哪里。陆明烛疾奔入香客偏殿,一扭头就瞧见一侧的神龛后面聚集着数十明教弟子——这些人都这样年轻,慌乱得像是一群沙暴中的小沙狐一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陆明烛无法愤怒,没有工夫愤怒——他们不是贪生怕死,他们这样年轻,只知道信奉无量光明,哪里懂得这光明背后的东西,又怎么能不惶恐?陆明烛疾奔上前,外面的明教弟子还在奋力抵抗——为了明尊、为了光明圣火——只能这样无畏地走向战死的命运。陆明烛无暇他顾,只能大声道:“谁看见谷副使了?!谁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