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王也不介意再送你回大理寺。”建宁王维持着优雅的笑容。
“看来大理寺没有被回纥人血洗。”
叶英一句轻讽使建宁王敛去笑意,“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况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又懂什么?”
“我是粗人。”卫栖梧忍无可忍,“但,太宗皇帝不是最喜欢孟夫子那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吗?身为子孙……你们不过如此。”
建宁王指尖动动,到底没有发难,撇唇道:“父皇与太子的决定,本王无权干涉,如今长安与洛阳皆已收回,更有当朝公主下嫁回纥,你等江湖人士,不可再伤友邦之人x_ing命,否则定当重罪。”
原来,是用一位公主来打发回纥,想起之前那位可怜的荣义郡主,叶英与卫栖梧不约而同冷笑出声。
建宁王恍若未闻,自顾自道:“哦,忘记说,天策残部日前已达成都。”
叶英倏然松了口气。
成都,绕了一圈,他们还是随那位太上皇入川了么?也好,至少蜀中安全无虞。
“不过……辅国大将军李承恩不在其列,他擅自前往睢阳,父皇已革去他统领之职,念在多年战功又已战死的份上,不予追究,你们若要祭他,可以到天策府东北角的将军冢拜一拜。”
叶英五雷轰顶如坠无间,身形一晃,“你说谁战死?”
“本王说谁庄主不是很清楚么?”
叶英从未这么愤怒,此刻,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何罪之有?!”
“本王承认,李承恩带兵在天策坚守数月难能可贵,更懂得他为何要去睢阳——”建宁王无奈道:“但是,他错就错在私自调兵。”
一定没人告诉过你,御赐的,即便是鸩酒也要说皇恩浩荡么?
昔日李承恩之话,言犹在耳,叶英眸光陡利,不单是建宁王,连身畔的卫栖梧也是一惊,几乎以为他是可以视物的,是在死死瞪着李倓。
“睢阳守城之将是神策出身吧。”
剑者字轻意沉,一语道破玄机,卫栖梧恍然大悟,“他是宰相杨国忠旧部,难怪,难怪你们收复洛阳而不东援睢阳!”
马嵬驿之变,不能除掉所有与杨家相关的人,于是,朝廷不仅无视回纥人屠城,还眼睁睁放任睢阳的守将兵士去死,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斩Cao除根!然而,有一个人放下了昔日天策与神策的恩怨,在天策经历一场血战之后,立即带兵前去驰援睢阳。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故此,那驰援之人就成了罪人?哈,哈哈哈,若当真苍天无眼,那他这一世目盲又何妨——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终章
卫栖梧造访藏剑山庄,随之带来一个大消息,那就是建宁王被赐死了。
“罪名是谋害太子。”
卫栖梧觉得好笑,以李倓的能耐,他必有千种办法可在圣旨下达之前杀死太子,甚至是位子更高那位。
“那么原因只可能是……”
“他没想过。”
就像建宁王说的,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帝王家为何会手足相残天伦梦碎,饶是一世谋算,终也抵不过祸起萧墙。
傍晚的西湖,烟水茫茫,霞光万丈,叶英在天泽楼前静坐。他手里握着一个埙,约是很久没有碰这东西了,有些陌生,而上一次,还是在白崖村为一个人吹奏。
“大哥,又快到名剑大会了。”路过的叶晖忍不住提醒。
他的腋下夹了一叠账目,这几年,庄园的收成只有原来的两三成,既要铸造兵器支援前线,还要四处赈灾,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也愁白了头。
“是快了。”
“眼下战乱未弭,要不要咱们中止一次?”
“不必。”叶英把埙交给罗浮仙,让她收进箱子里。
叶晖一愣,“收起来多不方便。”
“我不会再吹这个埙了。”叶英别过脸,“晖弟,关于名剑大会之事,照常举办。”乱世中方显英雄本色,江湖后起之秀辈出,十年一剑,藏剑岂能辜负?
“好,那这次需要什么,我去筹备。”
“你不必忙这些。”叶英道:“我会让正阳弟子去找的。”
“大哥……”
“你们都去吧。”
摒退了所有人,他一个人来到树下,轻轻扶着石碑,道:“叶某答应过的,必然做到。”
等他,就是等他,君子一诺,至死不渝。
而奉大庄主之命外出寻找铸剑矿石的正阳弟子,则遇到了一件十分稀罕的事——
据说某座山下有个村子。那日,从天而降一个男子。确切讲,是被大水冲到下游来的,好心的老丈将他救至家中。奈何此人身受重伤,一直昏迷不醒,口中时不时喃喃两字,大家也问不出什么,干脆就以那两字呼之。
男人醒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下地,可伤势太重,走不了半步就又昏厥过去,于是,老丈与儿子重新把他拽回床板上。
男人再次苏醒,老丈对他说:“外面在打仗呢,俺村的村长把路封了,不准任何人进出,你还是安心住下来吧。”
村里没什么好药,男子的伤恢复得极慢,连说话走路都相当费力,这一住就是冬去春来又一年。直到山外来了几个年轻人,清一色身着金衫,是乘滑翔翼落地的,还笑嘻嘻说自家五少n_ain_ai教的东西真管用,难怪唐门弟子都喜欢用这玩意飞来飞去。
村里的孩子吓得到处跑,年轻人想问一问路都很难,好在年纪大一点的且出去闯荡过的,还算有点见识,遂鼓起勇气来问他们。
“你们要干什么?”
“老人家别怕。”为首的年轻人笑道:“在下与同门是从江南叶家来的,因为名剑大会要到了,我们大庄主铸剑缺少一种矿石,听人说睢阳山区里有,就来找找看。”
老人根本听不懂他的话,驱赶道:“山里什么都没有,你们走吧!”
“我们没有恶意,只想确认一下——”
“再不走,别怪老头子叫村里最厉害的人打你!”老人用力敲敲拐杖,“叶英,叶英,快把他们赶走。”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不无惊讶,“老人家,你说谁是叶英?”穷乡僻壤出刁民,怎会有人跟自家大庄主的名讳一样?太巧了吧。
是时,脚步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完-
巴陵夜话
桃丘正盛,灼灼其华。
由小一辈做东,叶家上下在巴陵玩了一天,三三两两散去,各自寻觅食材,一时间只剩下小亭子里的李承恩与叶英。
荷叶田田,几只桃花蛙跳来跳去,煞是可爱。
“怎么不说话?”
从刚才到现在,身边的人都沉默着,李承恩有些纳闷。
“你刚才讲给他们的故事……”叶英淡淡道:“那位守城将军杀了自己的侍妾,还让部下将之分食,那与城外屠杀百姓的军队有何区别。”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李承恩摇头,“内无粮Cao外无救兵,如果那座城池失了,会死更多的人。”
“换成是你也会这样做?”
“李某自问……做不到。”他走出亭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映秀湖的水,“千百年后,那位将军必然饱受争议,但,的确功在社稷。”
“这就是你当初不惜违抗圣旨,也要带兵前往睢阳的原因?”
“睢阳六千人对抗十三万人,结局可想而知。”残部从天策撤出之际,他选了一批家中无牵无挂的死士跟随自己,其余人全都奉他之令前往成都的太上皇驾前待命,否则,事后无论生死都只有过没有功,受到连累的人会更多。
叶英默然。
正阳门下弟子将李承恩从山中带回藏剑山庄那晚,他与他枯坐半宿,怔怔出神。待天光绽亮,叶英把在洛阳郊外救的妇人所留之物推到李承恩面前,那男人只说了一句是我姐姐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好像生死都已随着光y-in消逝而淡去。
——是吃了鬼医的药吧!
人还在就好,叶英一遍遍地忖度。
隔天夜里他被数声“姐姐”吵醒,推了推楼下隔间里的李承恩,他毫无察觉,亦未苏醒,却是泪s-hi沾襟无法自持。
叶英不是军人,不了解军人死国是多大的荣耀,也不知守护千家未能保住一亲是何滋味,他只在那个当下阵阵揪心。
原来,心不是死了,而是在绝望之下埋得太深,难以察觉。
“怎么又不说话啦?”李承恩把一动不动的人推出来,“四处走走吧。”
亭前的石路不易前行,他牵着他的手上岸,桃花如云蔽日,似锦铺地,令李承恩想起了叶英楼前那棵海棠。
风起时,纷纷扬扬,乱花迷眼。
“唔……还有一件事。”
“嗯?”
“那时在山里,为何他们都唤你‘叶英’?”
李承恩双手捧起他的面颊,落下一吻,“我的大庄主从不是小气之人吧。”过了这么久才想起追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