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李君城心头霍然大震,大震的同时心中未免也有些酸楚。
最想要的,是安心。
世人都道恶人谷中有剑客名叶问颜,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他师从藏剑,习得一手好身法,却只精修秀水剑法。他身负神兵泰阿剑,却极少使用它,更多的是凭借一柄长生剑,纵横于沙场之上。
世人感叹他剑术高超之时,却早早有人看出他被心结所惑,此生剑术再无进境可言。
他会是一代闻名武林的剑客,却生生将自己禁锢在仇恨的桎梏里,任自己的心被腐蚀被吞没,只为亲手了结那株根种在心间的毒。
这许多年来,他的眉眼之间未有一刻是真正带着真心实意的笑容的。然而就在前一刻,几个呼吸之前,叶问颜微微低着头,对他说,最想要的,是安心。
心里头有什么东西涌上来,李君城花了好些时候才让自己的声音如同平常一般,这才低低笑道:“哦?没想到手握恶人谷生杀大权的叶公子,居然不能安心?”
如何会安心,只要大仇未报,他的心便一直是悬着的,无处安放。
叶问颜倒是没奇怪他这样的回答,只是笑道:“这世间,我原本想要的东西太多,得到一件就想得到下一件。然后我终于懂得了,人的欲望是无止尽的,不论何时都会有想要的事物。只是老天不随人愿,这种事,当真是看缘分的。故此叶某才有此一说。”
他顿了顿,才道:“叶某这一生,但求安心罢了。”
李君城低声道:“没想到叶公子当真异于常人。”只这一句,李君城便不敢再说下去,他实在担心接下来自己会说出什么不可理喻的话来。
上天何其凉薄,它给了你天赋,给了你超越常人的才能,却也给了你远多于常人的孤独。越是优秀的人,就越孤独,就像雪原中踽踽独行的苦行者,来路如何,皆是一人品尝。
然而上天又何其眷顾他,让他遇见叶问颜。
这是无法形容的一种隐秘的惊喜,当你胸中所怀抱的信念与他人、甚至这世间绝大部分人都格格不入,甚至连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时,有人突然让你看到了他深藏的真实面,竟然是同你一样的……那感觉难以以文辞形容,却让人倍感惊喜,如获至宝。
李君城虽然尽量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但那句话说出来之后他还是发现声音有异,去看叶问颜神情,却见地方看着夜幕降下来的天空,像是没注意到他的话一样。
叶问颜只是真的累了。
其实他哪里是没注意到李君城的异样,只是现在内心是难得的平静,他也不想去打破这一处止水罢了。
原先对于李君城的心思,他是打算放任不管的。这世上对他有心思的人不少,他没那个精力一个个去处理过来。
他原先想的是管你对我什么心思,我全当不知道便是了。但当如今,那人就坐在自己身侧后两步的位置,这几日相处下来,对方当真不同于以往所见的浩气大将,他的见识与气度也常人所能比,而最切中他内心隐秘的,还是他对这整个红尘俗世的看法。
居然与自己……六分相似。
而自己的心思,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改变了……他想了解这个人,想知道他更深的过去,想剥开他的面具往里瞧瞧,他素来从容温和的笑容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灵魂。
他沉默着,内里的心思却愈来愈令他惊奇。
他想要对方含了这万千山河的眼看着自己,想要对方与他并肩而立,共看这天地浩大。
这个想法蹦出来也不是第一次了,起初他还会不可置信,将这念头抹去。此刻这想法再一次冒出来,叶问颜却只是笑了笑。
全看……缘吧。
他的沉默有些长,呼吸也平静得很,李君城瞧着天色愈来愈黑了,当即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道:“可是困了?”
“嗯。”叶问颜低低应一声,“喝了些酒,现下倒的确是困了。”
“那便去休息吧。”李君城道,随即他一顿,有些不可思议地低头去看叶问颜的表情。
他们之间,居然也能以如此平和的方式对话,这当真令人惊讶。
叶问颜却只是摇摇头道:“还有场好戏没有看,将军可要留下来一同瞧瞧?”
李君城感受着夜里的寒风,也微微皱眉道:“有什么好戏需要你入了夜还待在屋顶吹风?”
“既然是好戏,就得在好地方观看才是啊。”叶问颜很是理所当然,拍拍手,当即就有一道身影翻上屋顶,递上一件大氅给叶问颜后,又跃下楼去。
叶问颜接了大氅,披在了肩头,对他笑吟吟道:“将军身强力壮,叶某就不另外准备御寒衣物了。”
李君城面皮似乎抽了抽,看着叶问颜跟扎根一样坐在屋顶上,自己也不放心就这么回去,只好继续坐在他身边,顺便等着他说的“好戏”。
他看了叶问颜一眼,对方却只是披着大氅,面色又恢复到平素里惯有的散漫,目光似乎是朝着宣州城门的方向。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叶问颜说的什么好戏,倒是夜色愈发浓了。夜间的冬风吹过脸颊时几乎是割裂的疼,李君城面色几变,还是站起身来,对叶问颜道:“你大病初愈,病情还不算稳定,这里风大,还是回去屋内等着吧。”
没想到突然间叶问颜往前一指:“看。”
李君城一愣,随即朝着叶问颜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却见原本寂静的宣州城里,忽然间便从到处冒出些莹莹光亮来。
光亮渐渐地多了,整座城里都似乎被这光火盈满。李君城愣了会儿,才发现那些都是灯火。
在接近年关的一个夜里,突然间就有了这么一幕场景:从宣州城里的四处,一盏又一盏的灯火正在缓缓升空,原本细碎的灯火在升空后朝着宣州城门处飞去。
那是孔明灯。
李君城又看一眼叶问颜,却见对方淡淡笑道:“这是宣州这边的习俗,我以前在山庄时就有听说过,说是宣州这边的百姓,每到年关将至时,都会选择一个晚上燃放孔明灯,以向苍天祈福来年的顺遂。”
说着他顿了顿,而后才轻轻道:“其实以前叶某并不喜欢看这个景,只是今夜突然想起来便来看看,也免了……”
也免了这个冬夜过去,再没了机会。
只是这句话未能说出来,就已经被李君城打断。他抬眼去看那人,却见对方眉眼于月色下氤氲,侧脸的线条柔和,而出口的话亦如他眼波般温柔。
“很美,”李君城道,“真的。”
听他之言,叶问颜倒是笑道:“据闻宣州的上元灯会也是一绝,将军若是打算在宣州过这个年,到那时候不妨前去一观。”
“哦?”李君城笑答他,“叶公子莫非是要动身离开宣州了?年关将近,我浩气盟兵士都没了多少攻城的心思了。”
话刚说出来,李君城就有些悔,何必在这个时候提起这敏感话题呢。
只是叶问颜神情并无多少变化,他坐在屋顶上,望定城门方向,神色有些远,“叶某是要报仇的人,那时自然没那个心思罢了。”
李君城了然,当下也道:“如此,若有驱策之处,还望叶公子不吝告之。”
“若是将军不介意,叶某自然愿意。”叶问颜笑了笑,旋即又道,“说起来李将军今年不回京城过年么?”
闻言,李君城倒是一愣,随即亦笑道:“回京么……李某如今不过领着个空头的职衔,述职自然不必。家中那边……不瞒叶公子,着实是有许多不方便之处。”
叶问颜大感惊奇,随即思路转了转,也明白他的不方便之处是在哪里了。
李君城今年也二十有四了,辞去军权也有好几年了,功成名就的同时自然也要成家。怕是这位的家中已经给他紧锣密鼓地安排了不少亲事,他这是想办法推就呢。
想通这个,叶问颜神色里似乎多了些微妙的东西,但也只是一瞬也就被他掩去,笑了笑道:“父母在,不远游。”
李君城一怔,酸楚又从心底泛出来,他侧了眼去看城门方向,也道:“嗯,这倒也是。看样子还得找个日子回去一趟。”
他明白叶问颜这句话的意思,大概也是他自身切身体会。叶问颜十四岁便没了父母,这么多年长大,竟也没有感受过奉养双亲的感觉,而相对于他,李君城当真是幸运的。
对于叶问颜而言,最大的痛苦便是子欲养而亲不在吧。他如今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也不知是心死,还是即将报仇前的宁静。
叶问颜看他转过头去,合了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又道:“手底下的人报上来的消息,荀谦会在初五从安州出发,约莫上元到达宣州。”
荀谦。果然是他。
李君城微微眯起眼,却是又低笑道:“原来真是荀大人。”
“如何说来?”
“那位荀大人,前两日还托李某前去城外接应他来着。”
听完这话,叶问颜沉默了片刻,李君城回头去看他,却见对方亦仰起脸,那双一向淡然的眼亮得惊人。
他听他道:“他倒是生了一双好眼,不过,他以为请到你,我就杀不了他了么?”
李君城心中终于落定,片刻后面上也露出笑容:“话虽如此,但同朝为官,我既应了他的请求,自然是要保护好他的。”
“如此,”叶问颜笑得张扬,“不妨拭目以待。”
清风楼顶一会,李君城算是确认了黄泉海的事是真的,由此也确定叶问颜对他的亲近不是梦境,当下连带着心情都好了不少。宣州别院里的部属们见着自家上司的时候都发现了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当即吓得禀告了燕霓裳。
燕霓裳看着面前正战战兢兢汇报的那人,等他说完了才应道:“没什么大事,将军心情好罢了。”
那下属一愣,随即看着燕霓裳拨开自己,往屋外去了,当下挠了挠后脑勺,又迷迷糊糊想起,以往将军也有心情好的时候,可也没见这么明显啊?
李君城也没想到这次自己的笑意居然没收敛住。他这几日伪造了个与叶问颜刚谈成几笔生意的商人身份,乔装易容后经常往流风客栈里跑。
小二和掌柜早早得了叶问颜的知会,见怪不怪。倒是住在二楼的叶霜每每看到李君城来,总要狐疑地打量好几眼,有时还会拦下他盘问。
李君城坦然自若地一一应来,叶霜找不到破绽,只得放了人进去。
和李君城相比,叶霜的功力还不到火候。但李君城和戚老相比,却又成了小巫见大巫。是以每次戚老逮着他的时候,李君城分外实诚地报出名姓,老人倒是没怎么为难他,偶尔问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也就放行了。
只是有时会在暗处,看着清风楼陷入沉思。
清风楼是流风客栈后院的一座小楼,统共就二层楼,一层用来招待“贵客”,平日从不开放。叶问颜自前两日在楼顶那么一折腾,回来睡觉的当夜就发了低热,戚老一号脉当即就以“人多不宜休养”为由令其迁去了清风楼。
他这快两个月以来,总是在cao心这cao心那,当然没有好好休养。在宣州停留的这几日,戚老每日都会过来给他调养身子,这两日遇见李君城过来,也会顺带给对方号个脉,开点药什么的。
李君城摔伤的那条胳膊,戚老说是当初在崖底的时候正骨得及时,又用了些猛药,因此愈合得挺快。如今他已经能拆了布条使用右手了,只是不怎么灵活。再加上是药三分毒,猛药药效是好,终归是留下了一些病根,戚老也就开了些温养的药方给他。
相较于李君城,叶问颜就成了个真正的病患。他摔伤的那条腿如今虽然也算是好了大半,但因为他先前太能折腾,硬是生生折腾掉了不少元气,伤了底子,戚老每次给他施针时,都要用十分痛恨的神情教训叶问颜这厮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每每这种时候,叶问颜都会装昏,不答。
戚老当然也是忧心的,这么一副身子骨,如今他却要说去报仇,还半点不告诉他人他的计划。他要杀的那位怎么也算是一方太守,怎么可能没点实力在手底上?就这样,他还要拖着这幅病怏怏的身子骨去报仇?
想着这些的戚老,内心又忧又愁,终究存了点心思,看着叶问颜照例装昏,心中恨恨,于是将要下手的一针就多用了些力。
叶问颜身体一僵,随即戚老就心情很好地收拾了针带,往外走了。
出门时戚老见着李君城正好从楼下上来,于是便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扬长而去了。
李君城不明所以,看着门还虚掩着,却还是先敲了敲门。
“叶公子?”
叶公子趴在床上,正试图用内力冲破被锁的x_u_e位。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他顿了好久,才收拾好声音:“何人?”
“是我,我来与叶公子谈昨日那笔生意的事了。”
叶问颜眸色变换几许,最终闭了眼,咬牙道:“进来吧。”
李君城听他声音有异,正觉奇怪,得到回应之后推门进去,险些就没被呛得咳起来。
屋内好大烟,却不是当初在枫湖寨时陆风离点的那种熏香,而是实打实的药烟。他被这烟熏得双眼发红,赶紧逮着空隙四下找了找,发现叶问颜正瘫在床上,不知在做什么。
之前照顾叶问颜的经历让他明白了,叶问颜一旦做出毫无防备的模样的时候,他周身的防备也是一样不落的。第一日照顾他时,李君城就被脚踏里藏着的机关给折腾了小半会儿。
如今他正趴在床上,脸都埋进被褥里,也没说话的样子,他哪里敢随随便便就上前?
于是他捂着口鼻道:“叶公子看来不便,在下先在门外等候一番吧。”
叶问颜:“……”
听着李君城当真出去了,叶问颜不再指望那家伙进来给自己解x_u_e了,默默运气大周天,继续引导内力往x_u_e位冲过去。只是他刚刚闭眼运气,背上就突然一凉,随即全身一松。
有人给他解了。
那人带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在下就说,叶公子缘何一句话都不说,原来是被老大夫给摆了道。”
叶问颜闷声道:“我没料到老头子居然给我下绊子。”
他背后还布着针,自然不能乱动。李君城四下瞧了瞧,问道:“我把窗给打开?”
叶问颜生无可恋般点点头,李君城得到首肯也就开了没有直接面对床榻的窗通了风。察觉到凉风贯入,叶问颜不由打了个哆嗦。
李君城看了眼他背后扎着的针,低笑道:“看样子叶公子得忍受一下这风势了。”
叶问颜闷在被子里:“以前又不是没吹过。”
闻言,李君城心里一动,但他知道叶问颜想说的时候自然便说了,不想说的时候变着法子激他他都不会开口。刚刚经历过一次的李将军心有余悸,于是这个时候他选择闭嘴。
叶问颜当真没继续说,闷在被子里又是好一会儿,李君城往那边看了几眼,随即不敢看了。
倒也不是有什么洪水猛兽,而是叶问颜那个人就趴在那里。因为施针的缘故,叶问颜上身什么也没穿,今儿日头不算大,却也足够让人觉得暖意融融。站在窗口的李君城被阳光照得有些热,看过去时叶问颜那后背就跟暖玉一样。
他不是清心寡欲的人。相反,因为早年驰骋沙场,由此锻炼出一身血x_ing。他是二十有三的正常男子,前些时候知道自己喜欢的居然是叶问颜,虽不算是十分惊讶,但当知道自己居然有了别样的悸动时,他还是有些狼狈地转开了视线。
叶问颜当然不知道窗边这人好好站着都能起了色心。他侧向里趴着,因为冷风的灌入,几根发丝被吹到了脖子里,搔得他实在是痒。但他也不敢随便乱动,一动,背后的针说不定就得移位。
他艰难地转了个头,看向窗边的李君城,却见对方看外面的风景正看得起劲,没有丝毫回头看的意思。
叶问颜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几根发丝而已,还是不用劳动别人了,忍吧。
他准备和当初练剑时一样忍过去的时候,窗口那人却突然折返回来,走到他床前,端起一边的药盏,朗声道:“公子若是不方便喝药,那由在下帮忙一二吧。”
叶问颜一愣,把头转向窗边,随即看着对方的目光,挑了挑眉,作了个口型:“怎么了?”
他哪里知道,从李君城的角度看下去,他这个姿势简直要人命。
叶问颜身形本就颀长,因为较之其他人而言习武晚了许多年,反而没有骨节粗大的毛病。此刻他趴着,侧了眼去看李君城,脖颈就被拉出一个紧绷的线条。目光顺着他下颌,从脖颈到肩背上,又是一段令人心神荡漾的弧。
再往下,就是那人匀停有致的肌骨。因为微微撑起身体的缘故,肩骨很明显地凸出来;再往下,是腹部紧致的线条,那线条如奔越的河川流畅,末端掩进布料之中,却没来由让人想看更多……
李君城觉得自己鼻子有些热了,直接将药盏砰一声放下,自己转身又去一边待着了,口中还不忘道:“良药苦口,叶公子还是早些把药喝了吧。”
叶问颜眨眨眼,觉得莫名其妙,想去看李君城脸上神情,却因为姿势原因再也看不到那人掩在床帐后的眼波,当下也只好放弃。
随即他就听见了敲门声。
他挑眉,戚老进他的房间从来是不敲门的,除非在外人面前做戏。而流风客栈里的人基本都是他手底下的,如果有个什么事都是会以石头丢掷到门口,他应了才会低声汇报,也是素来不敲门的;若是叶霜,叶霜也不会只敲门不出声。
是谁?
然而不管是谁,他现在这幅样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直接开门让对方进来,所以叶问颜想了想,干脆撑起身来。这一起身,有几根银针就被抖落,李君城连忙过来扶住他,低低道:“这要让针落到床帏间了,你今晚还要不要睡了?”
说着他把叶问颜一把摁回去,低声道了句“躺好了”,又去一边洗干净手,这才回来替他拔针。
针扎的地方都是x_u_e道,拔针自然也马虎不得,叶问颜听着门口又敲了阵门,想着自己现在也出不去,干脆就开了口:“何人?”
门外沉默了片刻,随即有人低低答道:“少爷,是我。”
李君城仔细听了听,没听出来是谁,倒是叶问颜感受了一下又被拔去一根针后才答道:“你从扬州过来了?”
看起来是熟人,李君城手上动作微微停顿,随即继续拔针。
门外答道:“是,叶公子先前来找过少爷您,被苏涵挡回去了。”
李君城又是一顿,叶问颜估计他是在想这个叶公子又是谁,微微撑起身子,低声道:“说的是叶祈歌。”
他这突然一撑身子,李君城手上没控制住力道,顿时银针就在叶问颜皮肤上划出一小道伤痕。叶问颜没什么感觉,李君城倒是面色变了变,随即又气又笑道:“你怎么这么皮?”
叶问颜不知道他这句话怎么这么莫名其妙,就回道:“我怎么皮了?”
李君城道:“这要背后是把剑,你就这么凑上来?”
叶问颜一愣,随即脸色也一白。他竟然一时忘记了李君城也算是敌人,他这么毫无防备就趴在这让对方给自己拔针,万一对方心存不轨,趁他不备暗中下点绊子,那可真是情何以堪。
李君城看叶问颜神色变了,也突然想起这一茬,于是轻咳了声道:“还是听听门外你那属下的事吧?”
叶问颜撑着身子,侧首深深看了李君城一眼:“叶祈歌找我什么事?”语气已经冷了不少。
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微微有些僵硬,李君城是又悔又喜:悔的是两人之间好好的气氛就这么被他自己给破坏了;喜的却是发现叶问颜先前居然对他毫不设防。
他们这种位置上的人,若不是在心中具有一定地位的人,是不可能毫不设防的。
这么想着,李君城取了锦帕将叶问颜背上那点微末的血迹擦了干净,继续听外头的汇报。
因为这一打岔,外头的人已经喊了叶问颜好几声。此刻听到叶问颜问话,门外又安静片刻,才道:“叶公子送来了百炼会的帖子,想着邀您上元后回去山庄一趟。”
百炼会。
李君城也听说过这个,据说是藏剑山庄内部举办的一场比试,不对外人开放的。叶问颜从前是藏剑弟子,如果有请帖,倒也确实能回去观看一番。
不过叶祈歌……没记错的话,叶问颜似乎对他很是亲近。在纯阳宫的时候,明明二人看起来也没有认识多久,但他对叶祈歌的态度和对自己的态度就明显不一样。
他当时问过他的,问他为何对叶祈歌态度有别于他人。叶问颜当时的回答是:都是藏剑弟子,看起来便亲切些。
然而这些年来,死在叶问颜手里的人,也不乏藏剑所出,这个理由肯定不成立。
正想着要怎么套问关于叶祈歌的事,言语间叶问颜已问了门外好几句了。不过用的都是一些暗语,用词也很隐晦。李君城听了个一知半解,去看叶问颜表情的时候,对方居然还挑衅地笑了笑。
最后话题回到百炼会上,李君城拔去最后一根银针,低低对叶问颜道:“李某倒是挺想去百炼会瞧瞧的。”
叶问颜顿了顿,随即挑眉道:“不过是藏剑弟子们互相展示铸剑之术的比试,常人看来无聊得很。”
李君城看着他坐起身,穿好衣服,亦笑道:“总归是没见过的东西,便惦记上了。”说着用一种无辜的眼神看着对方。
叶问颜一滞,对方素来俊朗严谨的脸上突然出现这么无辜的表情,他当真是受不了。
别开目光,叶问颜道:“百炼会向来是不对外人开放的,将军若要去,最好还是和藏剑那头的主事者商量商量。”
李君城不说话,就这么继续拿无辜的眼神看定叶问颜。
叶问颜也不说话,任他看,只是没到一炷香功夫,他还是先打了退堂鼓,对门外道:“阿辰。”
门外的人果然没走:“属下在。”
“你去找叶祈歌,要他再拿一张请帖来。”
门外的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少爷?”
叶问颜神情已经恢复成原先的淡淡然,道:“让你去便是了。”
叶信辰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低声应了声,随即退下了。
等到听不到他的动静,叶问颜脸上的神情敛起,端起一旁的药碗将药喝了个干净。
空气之中流转的气氛有点僵硬。李君城仔细想了想,自己好像没有得罪他,当下也只好坐到一边去,等叶问颜自己开口。
把药喝完了,叶问颜放下药碗,随即斟酌了片刻,开口道:“荀谦当真会在上元到达宣州?”
李君城点点头。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应了荀谦的要求却又背地里把对方卖了的这个事有什么不对。这差事是荀谦自己送上门来的,又不是他巴巴地去讨要的。何况虽然嘴上说的是同朝为官,但李君城早已辞去军权三年多,说是同朝不过是那个人用来拉关系的借口罢了。
最近朝堂可是没那么安定。杨国忠方才上任宰相,正是排除异己巩固势力的当口,他没事赶着去凑这个热闹,把自家的父亲往风口浪尖上推?荀谦这一招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特意把这件安州衙门能做的事,跟扔个芋头一样扔他手上,当真以为他远离朝堂,便奈何不了他了么?
思绪转过此间,李君城脸上笑意依然,垂下去的眼波里却有利光转瞬即逝。
大概是安逸了太久,都忘记了他也是沙场上手握过重兵压过大阵的将军了吧。
是以他卖起荀谦来,简直是干脆利落毫不犹豫。谁叫那老家伙刚好是叶问颜的仇人,这么一桩借花献佛的美事他不拿来利用他就不叫李君城。
叶问颜问完,看着李君城点头,心思也在百转千回。
李君城自然不会纯粹因为喜欢他就把手上这么大的秘密就这么告诉自己,若没有什么利益,他怎么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再想想李君城的身份,叶问颜大概也能猜出一二了。
荀谦啊荀谦,你当真是流年不利。
李君城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栽在叶问颜手里了,连看着对方充满算计的眼神心里都会觉得欢喜,哪怕在那眼神转到自己身上时也不例外,甚至还心情很好地低笑道:“叶公子这是想好了怎么驱策在下了?”
叶问颜无视他的笑意,板着脸色道:“当*你要出城去接应他?”
“计划里是这样的,不然荀大人怕是要让宣州太守府的人来护卫了。”
叶问颜嗤笑一声:“看起来,他是没这个机会了。”
李君城想要杀一个人,自然是不会让对方有求援的机会的。只是他很想知道他会怎么处理好荀谦带来的一大票人,荀谦那家伙胆子小得很,即便是请到了李君城来护卫,估计自己的护卫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听到叶问颜这么说,李君城倒是很正义凛然地点头,却没说他的计划,而是看了看天色,又道:“天色有些晚了,你再睡一会儿?”
叶问颜也看了眼外头的天色,正午时分阳光正好,他人也精神,有什么好睡的?
于是他道:“我想喝酒。”
李君城的脸一下就黑了。
叶问颜学他先前那招,什么也不说,就那么直直盯着他看。
李君城直接被他看得全身发毛,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站起身来一边道“你身子好些的时候我再带酒来,我想起还有点事要做,先回去了”一边就往门外走去。
刚走出几步的时候手腕却被抓住,李君城直接愣了。
然后他就听到床上坐着的那个人叹了一口气。
他大感惊奇,叶问颜这个人往日里是很少叹气的。即便是叹气,也不会在他面前,现在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回,好奇心就让他回了头。
这一回头就见叶问颜抓着他的手腕,眼睛也直直盯着自己的眼。他脸上依旧是先前那副神情,只是那双眸子太深,看得人心里沉重,忍不住就想抬起手捂住那双眼。
李君城没有捂,叶问颜脸上的神情太过平静,但偏偏是这种平静,却让李君城心中翻江倒海。
他忍下去抚摸他眼睛的冲动,还是低笑道:“怎么了?”
叶问颜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能信你么?”
李君城心中大震。
我能信你么?
这一句话八年前,叶问颜也说过。当初李君城救下他时,自个儿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自然不可能直接带着他叩开申州城门。于是他就带着他在自己租住的客栈里藏身,刚到客栈,叶问颜肚子就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随即李君城就笑起来,对他道:“你且在床上躺一会儿,我去找点吃的给你。”
当时叶问颜就拉住了李君城的手腕,他回头的时候听见那突逢大变的少年也是这么瞧着自己,问的也是这一句:“我能信你么?”
如今年岁反复,少年叶问颜的脸容早已模糊,而面前的这张脸却更加清晰地映在自己脑海里。
李君城觉得这八年光y-in似河海般呼啸而过,尘埃荡定落下的是再也清晰不过的心境。
于是他笑道:“你的命算起来也是我救的,既然是我救的,那也算作我的命。我怎么会去害自己的命?”
叶问颜一颤,随即低下头去,手上放开了李君城的手腕,亦是笑道:“好,我信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李君城挣扎了一会儿,思考着要不要再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也就出去了。
门扉被掩上,天光骤暗,叶问颜的眼波随着门派一变再变,最终变作了深不可测的幽潭,低喃道:“可莫要……”
未完的话语止于吹进窗扇内的风中,叶问颜保持原样坐定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合上眼。
而与他一门之隔的李君城,站在原地时眼神也很深。
……
休养了几日,叶问颜觉得骨头都要被自己给睡酥了的时候,戚老终于停了每日给他施针,只是又开了几个新的药方子让人去煎药了。
叶问颜看他这几日神出鬼没,派去“伺候”的人也没什么回报。好几次都问了老头子干什么去了,老头子只说是去干大事,让他不用多管好好休养。
老头子的脾气他还是清楚的,现在他对自己脾气这么好全是因为他伤重休养而已,等他身子骨好了的那日,他叶问颜敢保证,老头子一定会折腾出许多幺蛾子出来。叶问颜是晓得趋利避害的,在默默思考了一下以前的那些事之后决定闭嘴,只是偶尔抗议一下吃食的清淡。
戚老听了他的抗议,照例没让厨房准备什么荤腥。依旧是三丝豆腐、青豆冬笋加一碗白粥,吃得叶问颜神思匮乏不知r_ou_味。
所幸今日戚老看着叶问颜的脸色好一会儿,松了口,送上来的伙食终于有了荤,叶问颜都快被老头子的大发慈悲给感动了。
然而感动了只一会儿,老头子端着只碗进来,把桌子上的荤菜都挑了个七七八八,于是剩下的也和素菜也没什么两样。末了戚老还对叶问颜笑了笑,捧着一碗菜扬长而去。
叶问颜啪叽一声,折断了手上的筷子。
李君城带着烧春翻窗进来的时候,正好是叶问颜手指用力的时候。他看着对方手中的那双筷子十分迅速断成两节,当下愣了一下也笑道:“这是什么事惹着了叶公子了?”
“没什么。”叶问颜扬手把断掉的筷子扔了,又取了一双新的,正要继续吃饭,随即他就嗅了嗅,双眼发亮道,“你带了酒?”
李君城笑,把酒壶放到桌上,道:“可不止酒,你再闻闻?”
叶问颜一怔,再仔细嗅了嗅味道,试探道:“荷叶j-i?”
“你这是什么鼻子。”李君城失笑道,把手中拎着的食盒也放到了桌上。
叶问颜也笑,倒是正色道:“若是你被禁了好些日子的荤食,你的鼻子也会这么灵的。”
李君城道:“我不信,明明是你馋嘴。我听人说,你叶问颜没事干的时候就喜欢去酒楼里享用大餐。”
叶问颜开了食盒,把里头的荷叶j-i取了出来,再往下一瞧,居然还有两份小菜和羹汤,当即也抬头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
“猜的。”李君城道,也坐下来自己布了一双碗筷,“我想着你在藏剑山庄待了久一些,说不定也经常去烟香楼去转悠,便去问了问烟香楼的厨子们。”
叶问颜挑眉,李君城这猜倒猜得准。烟香楼地处扬州,文思豆腐和荷叶j-i也就罢了,黄鱼豆腐羹可不是这边的菜系,他都能猜出来?
李君城但笑不语。他哪里是猜的,当初他救了叶问颜之后说是给他找吃的,结果那时候的掌柜和小二都睡了,哪有什么可以吃的?摸遍了厨房也只摸到几个生冷的馒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拿回去给了叶问颜吃,顺便拿了自己包裹里的牛r_ou_干给他吃。
当时叶问颜就在抗议这馒头太难吃,想吃文思豆腐和黄鱼豆腐羹,被李君城一把捂了嘴威胁他不吃馒头就别吃了这才安分下来。
叶问颜看他的样子大概是不想多说,当下也没有继续问,将荷叶扒了开来,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就弥漫了开来。闻着这味道,叶问颜顿时觉得馋虫都被勾起了不少,也没有多说就要开动。
席间两人都安安静静地吃饭,没有说什么话。叶问颜素来是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的,李君城则是纯粹是在想事情,等到杯盘一清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不能让叶问颜喝太多。
可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他看到了叶问颜神色平静,双眼清清澈澈,像是最为天真无邪的孩童。
再看一眼酒坛,李君城甚至不死心地摇了摇。
得,这家伙全给喝了。
扶着额头思考了一会儿,李君城闻了闻他身上的酒气,试探地开口道:“你全喝了?”
叶问颜看起来还存了几分清醒,点头道:“嗯。”
李君城抬眼看了下外头的天色,也是有些晚了,当即也道:“你洗漱一番去睡吧?”
“好。”叶问颜站起身,像是要喊小二打水来,难为他一坛酒全灌肚子里还走得这么稳当。
小二送了水上来,见着叶问颜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吓了一大跳,放下手中的水桶,试探x_ing地道:“客官?”
叶问颜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眼中似有光火,小二顿了顿,便对李君城道:“劳烦公子了。”
李君城从屋子里走出来,先看了看叶问颜,随即才道:“我知道了。”
关了门,李君城扯着叶问颜的手臂,把他扶到床榻上。又拧了把手巾递给他,对方接了,一把就蒙到自己脸上,往被褥上倒下去。
李君城哭笑不得,替他擦了擦脸,随即解了他外裳,将人推到床中间,被子盖好,就去收拾桌上的狼藉了。
叶问颜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安安静静闭着眼睡觉。
李君城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笑。
叶问颜是真的醉了么?未必。那一坛烧春虽然不少,但以叶问颜的酒量和x_ing子,断然是不会让自己醉的。
如今他这么一副作态,八成是原本有什么事要谈,碍着他在场,又不想开口直接下逐客令。
叶问颜以前是多牙尖嘴利的一个人啊,要赶一个人那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现下为了让他李君城离去,都想出了装醉这个招式了。他李君城若是还不明白这一茬,也就白费了他那副弯弯绕绕的心肠了。
只是明白归明白,李君城当真是不想就这么走,收拾好桌子之后就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等。
他倒要看看,叶问颜会用什么法子避过他谈他的事。
叶问颜却当真像是睡着了,合着眼,密而黑的睫在眼下覆下一层y-in影。他神情十分放松,呼吸也平静,全然不似一个装睡的人。
四周很安静,只有夜里微微的风声。
李君城挑了挑眉,看向叶问颜。
还真睡了?
他微微探身,手指摸向对方的眉间。手指触及他眉心之时,对方也只是微微转了转头,似乎很不满他的s_ao扰。
李君城的手指微微顿住,随即还是落在了他眉间。
他当真是睡着了。
眉头微微簇起,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事,以至于他在梦中都要皱起眉。
揉开他皱着的眉头,李君城瞥过桌上的酒壶,想了会儿还是叹了口气,随即轻轻道:“你要真的有事要谈,何必要用这样的法子让我走呢。你明知……”
明知什么呢?李君城亦失笑,随即还是站起身,将桌上的食盒和酒壶拎起来,开了窗翻了出去。
叶问颜还有他的事要做,他不该cao之过急的。
有些事的确该等他自己都处理好了才能做,他有的是时间来等。
……
叶问颜这一睡睡到了子夜时分。等他睁开眼时就见房梁上吊着个影子,影子的一双眼睛正幽幽地盯着自己,那目光十分不满。
任谁刚醒就看到这么一个影子都会吓得神魂俱失的,偏偏叶问颜这妖孽只是一顿,随即救道:“你回来了?”
影子幽幽道:“两个时辰前回来的,在这蹲到现在了。”
叶问颜失笑道:“谁让你蹲在房梁上的?下来。”
影子跃了下来,轻轻落在地上。叶问颜看着自己身上的被子,再看向影子,低声道:“事情办得如何?”
“已经安排人手到秋雨堡里头了,红莲岗那头最近发生了点事,刚进去的两人都被清了出来。”
“嗯,”叶问颜低头看着映在被褥上的月光,又道,“阿涵。”
“在。”
“我让你做的事情里,有几件你让阿辰知晓了去的?”
苏涵一愣,随即看向叶问颜,对方脸上的神情淡淡,她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少爷没让我说的,我没说。”
“很好。”叶问颜道,“龙门镇那头怎么样了?”
“那神兵已经被取出来了,”苏涵想起那一支泛着妖异绿光的笛子,仍然有些不敢置信地道,“那神兵威力比我们想象的都大,现在在子眠手上。”
“好,”叶问颜眯起眼,“那笛子唤作‘太上忘情’,据说是五毒第三代教主所用的武器。”
苏涵愣了愣:“那如何会落到我们手中?”
叶问颜垂眸笑道:“管那么多做什么呢?太上忘情也算神兵,威力比起泰阿有过之而无不及。子眠功力尚浅,你着人好好看护着些。”
“那少爷缘何还把它给了子眠?”
叶问颜道:“宁珂是个疯子,她如果真想拿下龙门镇,劈开恶人谷在陇右道的防线,必然会做些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人是阻止不了她的,那我干脆也放个不稳定的人在龙门镇,让她们互相厮杀去吧。”
苏涵犹疑道:“可子眠如今年岁尚轻,怕是驾驭不了那神兵。”
“就是因为驾驭不了,我才让她担任龙门镇大将。”叶问颜看向苏涵,笑了笑,“你觉得龙门镇大将是个十四岁的丫头,却有着这么一把神兵利器,是不是让人又羡又怕?”
苏涵的脸色渐渐发白,她当真没想到当初叶问颜指派子眠担任龙门镇大将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一招兵行险招,宁珂虽然反应得过来,但必然会比之前她的计划更棘手。
但……那是子眠啊,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
神兵都是有戾气的,若是子眠一时没能掌控好,被神兵所伤,可如何是好?
叶问颜似看出她所想,亦低笑道:“你放心便是,子眠虽小,但云墨也算是五毒教中的好手了。有他在,怎么会让子眠被那神兵吞了心神去?”
苏涵看着自家少爷好一会儿,方才点点头,道:“有李殷祺在,龙门镇那头应是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不过……”
语气的转折让叶问颜抬起头:“怎么?”
苏涵皱眉道:“前两日有消息报过来,说是他救了个来历不明的人。现在在飞沙关里头,怕是宁珂那头的人。”
“他居然会救人么?”叶问颜笑了笑,“既然放在飞沙关里头了,那也不用太担心,查清楚便是了。”
李殷祺那个人,怎么可能会随便救个不相干的人回去。
苏涵的神情有些奇特,犹豫了片刻也道:“子眠传过来的消息,那人姓叶,名叶暮临,”她看着叶问颜微微挑起眉,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是藏剑子弟。”
叶问颜几乎要失笑了:“李殷祺救的是个藏剑弟子?”
“是。”
“这年头藏剑弟子的旬假都如此多了么?”
“应是技成离庄的……只是不知为何会到了龙门那头。”
“无碍,查清便是。”叶问颜看着被褥上映着的月光,伸出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看了看,忽然道,“阿涵。”
他声如止水,夜色中听来像是被浇了满头的幽冥水,苏涵立刻便精神答道:“在。”
“不管李殷祺到底想做什么,你有能力保住你自己么?”
苏涵一愣,不知叶问颜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再想问时却见叶问颜从怀中取出一枚火红令牌和一封信,递给她:“我这有一件事要做,想来想去,也就你最适合。”
他把手中的令牌递给他:“将这两物交给王谷主吧,如若途中有变,护好你自己周全。”
“少爷?”苏涵吃了一惊,随即又皱眉看向他手中的物件。
那是一枚正面刻印孤狼,背面纹漆斧旗的令牌。
恶人谷调度的信物。
相对于浩气盟的自发x_ing,恶人谷之中的人排他x_ing十分严重,没什么外敌的时候内斗厉害得很。谷中除了那几位有实力有头脸的几个首领之外,常常谁也不服谁,寻常见个面都能变成一场斗殴。
谷主王遗风素来不管这些j-i毛蒜皮的小事,他的徒弟们只有一个莫雨是待在小少林那边的。然而莫雨那小疯子,没折腾出更多的事就不错了。
是以当逐渐站稳脚跟的叶问颜露出一个想当调度的意向时,王谷主思考了一会儿,就大手一挥把身上一枚令牌交给了他,并昭告全恶人谷,逢战时见令如见人,然后就闭关去了。
虽然说的是见令如见人,但这枚信物,实际上对那几位首领也是不起效用的。所幸那几位在面对外敌时也算团结,叶问颜也就在初初调整谷中人手时吃了些亏之外,其余时候,恶人谷中人见着这枚令牌,至少还是会愿意听从持令牌之人的话的。
有这一枚令牌在,虽然叶问颜常常要因它遭受不少麻烦,但只要有它在,恶人谷之中,尚无人可以随意便动他。
但如今,少爷要让她将令牌交还给谷主?少爷的意思是,他要离开恶人谷?
苏涵面色发白,连连退后好几步,稳了稳自己的声音:“少爷,您要走?”
叶问颜颔首,倒是没有隐瞒的意思:“荀谦一死,我便离开,这令牌也用不着了。”
“可——”苏涵颤音道,“谷中定然会追杀您的。”
叶问颜身为调度,手中掌握太多恶人谷的秘密情报。这么一个人,无论哪一个势力都不会让他安然离开,何况是恶人谷。
待在恶人谷中三年,苏涵再也清楚不过这群恶徒的真实面目了。少爷这几年都在与虎谋皮,如今皮谋着了,恶虎会让他安然离开?
“我知道,”叶问颜道,苏涵瞧过去时对方脸上却是安然的笑意,“本来我也没打算活着回去,恶人谷追杀与否,于我而言有什么区别么?”
苏涵大震,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叶问颜好一会儿。良久,眼泪就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叶问颜一怔,随即又气又笑道:“好好的,你哭作什么?”
苏涵跟在叶问颜身边的时间虽不如叶信辰长,但多多少少也有大几年。她如今不过十七年华,目前为止的人生中的前十年,是在苏府中度过的,那时她是叶问颜房里头的小丫鬟,命中只有他才是正经的主子;
而后七年,她跟在他身边,见过申州苏府的废墟,见过西湖杭州的繁华,见过枯荣反复的落花,见过挣扎起伏的血火。这七年来,她受的苦一点也不比叶问颜少,但叶问颜就等于是她命中的支柱,他不倒,她就有倒下无数次还能站起来的勇气。
这姑娘目前为止的十七年人生,都是为了他叶问颜而活。平素里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会在他面前掉一次眼泪,只是如今,当苏涵知道叶问颜已有赴死之心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鼻尖的酸,开了口时又是一颗眼珠落下来,砸到地面上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响。
叶问颜看着苏涵泪流满面,眉头微微皱起,却没有伸手,只是无奈道:“好了,别哭了。”
少女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哑声道:“阿涵跟随少爷走了这么久的路,早已将少爷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今您既已决意赴黄泉,又为何要丢下阿涵?”
叶问颜心中一个咯噔,随即剩下的只有苦笑。
他叶问颜何德何能,能得这两个姑娘生死相随。他扶着自己的额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好了,别哭了,我又没说真的会死。”
苏涵拿一种十分怀疑的眼神看向他,叶问颜只好苦笑道:“你也知道我现在身体不如从前,能刺杀荀谦全身而退的把握自然不如从前。不过,我自然会好好护着自己的,你不必担心。”
闻言,苏涵还是撇嘴:“阿涵当真能信您么?”
叶问颜眸光越过苏涵的肩背,落定在窗台上,随即笑了笑:“你若是不信我,还能信谁?”
苏涵见他目光远远,似乎是想起了谁,而后她想起了什么,迟疑道:“那这信物,需要属下亲手送达王谷主手上么?”
“不必勉强,若是有人来截,你自管护好你自己。不过这件事不急,你上元之后再出发也来得及。”
苏涵点点头应了,过了会儿还是踌躇,叶问颜看她那副模样,也约莫猜到丫头心里在纠结什么,但他也不开口点破,等她自己开口。
苏涵郁结好一会儿,最终也只是开口一句:“那少爷没吩咐的话,阿涵就先退下了。”
“嗯,你从扬州赶过来也累了,这几日也好生休息一番吧。”
第十四章
今日除夕夜。
入了夜之后戚老便从医馆那头窜过来,一把就把正在睡觉的叶问颜给拽了起来,告知他阿舟在前厅等候。
叶问颜被喊起来之后仔细想了想。阿舟的记忆应是已经过了一个轮回了,那么她对于他的印象,也应当是只有几个月前的茶馆相见和七秀水云坊那次罢了。水云坊那次不过点头之交,而茶馆那次,他记得他只问了问天策府的事情。
她有什么事要问他?
心里头揣着念头,叶问颜也就没有多去看一旁戚老的表情。换了衣物之后一路出了房间,便也下楼去。
客套了几句,叶问颜让小二送上了茶水点心就那么坐在那里,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当即就让阿舟犯了难。
这事,说还是不说呢?
先前戚老就让她少动用预知未来的能力,她自然听从。只是之前上纯阳宫的时候,她就不经意间瞧见了叶问颜的。本来这种事是不该告诉本人的,但是她却在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里瞧见了熟悉的物件——师父的佩剑。
师父自三年前便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封书信告知自己他已经云游四方去了。然而最近她觉得心口常常会缩紧了似地疼,却又因为体质原因不敢去看大夫。疼得很了,就会想起纯阳宫上时,那个白发女子冷笑着对自己说的话。
生死蛊,代君受命,保君平安。
那白发女子说,她身上被下了生死蛊,而如若哪一日她突然心口缩紧似得疼,那就代表着下蛊之人生死攸关。
她自小随着师父长大,若是要下生死蛊,也只有师父有可能。
而她最近好几次心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半昏半醒之间想起这件事,当即心就冷了。是以她才寻了戚老,来找叶问颜。
但当叶问颜真正坐在面前的时候,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一开口,便是将自己拥有异能之事真正地泄露出去。何况以叶问颜的x_ing子,若是知道自己看到他的未来里有这么一副画面,会不会为了预防而动手杀了那个将剑穿过他胸膛的人?
而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未来便不再是未来,那师父的线索,不就又断了么?
思来想去,阿舟还是没能想到如何开口,倒是一旁的戚老见状道:“舟娃儿不是有事要问这小子么?”
闻言,叶问颜放下手中的茶盏,也抬眉瞧着阿舟。
对方的脸色有些苍白,手中的帕子也绞得紧了些,似乎是在做什么挣扎。
他了悟,随即又端起茶盏,淡淡道:“阿舟姑娘不妨直说,有个什么事,叶某都受得住。”
阿舟浓睫微颤,不确定道:“叶公子当真受得住?”
叶问颜觉得奇怪,但也只是笑道:“不过一条命的事。再说了,阿舟姑娘的能力,叶某其实也不是很信。”
未来若是能被预知,那如何能叫做未来?只是阿舟的这种异能力,现下确实无法解释罢了。
他慢悠悠地喝茶,心里头却在想着其他事。
阿舟咬了咬牙,随即道:“叶公子可熟悉昆仑地形?”
叶问颜眉也不抬,道:“昆仑酷寒,可不是个去踏青的好去处。”
阿舟脸上的神情却严肃地很:“烦请叶公子告知。”
叶问颜看了一眼戚老,戚老也不明所以地看回来,随即他清清嗓子:“昆仑分为东昆仑与西昆仑,以浩大冰原相隔。北端为昆仑派地界,南端为长乐坊,西昆仑为恶人谷所据据点凛风堡,东昆仑……我不清楚。”
“那昆仑……人可多?”
“不多,”叶问颜颇为好奇看她,口中却道,“除去恶人谷及浩气中人之外,也就长乐坊那里住了些人。昆仑派为修仙门派,往常是不理世事的。”
阿舟微微抓紧自己胸前衣襟,里头心口又开始疼得紧了,她点点头,随即道:“多谢叶公子,阿舟明白了。”
叶问颜道:“若是阿舟姑娘要去昆仑的话,不妨等上元之后,同我们一起。”
“不了,”阿舟起身谢道,“事出紧急,阿舟如今便告辞了,多谢叶公子告知。”
看着阿舟离去,叶问颜看向戚老,道:“她身体怎么了?”
戚老颇为严肃地摇了摇头:“怕是活不过这个数。”
说着他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叶问颜挑眉道:“这么严重?有得治么?”
戚老叹气道:“心病难医。”
叶问颜瞧着戚老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开口问道:“老头子,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于奇门遁甲之上有所造诣的大师?”
戚老一怔,随即道:“奇门遁甲?老夫可不知道,你这臭小子又不是不知道你师父我对剑的兴趣比对那劳什子奇门遁甲的兴趣大。”
叶问颜收回目光,旋即道:“也罢。”
……
阿舟离开流风客栈时,迎面上来一人。她心口发疼急得没注意看,当即直接撞上了那人胸膛,等到她双眼包泪望向来人时,身体却没来由一僵。
恍惚间又见那片茫茫雪原,而有人站在雪原之中。那人肩上的披风落满了皑皑白雪,披风的后摆早已破碎,且染着厚厚的血迹。
浑身是血的人半跪于地,手中的长枪倒着c-h-a入厚厚冰层中。枪身上妖异的红光不减,映得对面站着的那个人眼瞳也似被血色染红。
对面那人面容看不清,披风掩盖了身形,却能看得出是一个男子,而此刻那男子手持轻剑,正将剑尖抵在跪着的那人喉间。
阿舟一个激灵,而面前的人已经扶着她手臂站出一段距离,笑道:“今日乃除夕夜,阿舟姑娘是缘何红了一双眼。”
阿舟怔怔地摇摇头,随即也勉强笑道:“没什么,突然有急事罢了,不能陪李将军了。阿舟告辞。”
李君城看着阿舟面色苍白地离开,却不知道她为何是笑容满面地进的流风客栈,却又是这幅模样出外来。
而急急离开的阿舟额头上落下细密的汗珠。冬日这寒冷的天气,竟也让她后背出了一身汗来。
那人持的剑,她认得的。
那把剑和叶问颜常用的千叶长生再为相像不过了。
……
阿舟内心里的纠结李君城自然是不知道,他只是默然注视着对方离开,而后才跨进流风客栈大门。
这一进门,便瞧见叶问颜正坐在桌子旁一边吃着早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轻咳了声,对方听到动静抬起头来,见着是他也挑眉道:“今儿不是除夕么,李将军怎么不和你的部属们一起过年?”
李君城笑道:“他们聚成一团去过了,留我孤家寡人一个。”
叶问颜瞥他一眼,肯定说假。李君城好歹是将军,那么他的部属必定是以军律要求的,怎么可能抛弃他这个主子?不过他也没戳破,而后道:“既然过来了,让厨房多准备一副碗筷也便是了。”
戚老笑眯眯接上:“正好老夫也有些事想问李公子。”
李君城立马苦了脸,求饶道:“您老可别再问晚辈逐鹿坪的风景好不好看了。”
戚老立刻摆摆手,道:“这倒不会,除夕夜嘛,就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题了。”
不待李君城有所反应,叶问颜就已经用一种十分怀疑的目光看向戚老,不咸不淡道:“您老这种事可不要做太多哦?”
戚老板着脸,摸了摸胡子,正色道:“你这小子别胡说。”
叶问颜道:“胡说不胡说,自在人心不是么?”
戚老摸胡子的动作依旧,只是笑眯眯道:“你小子今晚还想不想吃r_ou_了?”
叶问颜:“……”
眼瞧着这俩师徒又开始拌嘴,李君城觉得好笑。看见叶问颜那一脸被踩住死x_u_e的模样,当即也开口替他解围:“叶公子如今还在休养身子,怎能不吃些r_ou_类补补底子?”
戚老叹了口气道:“亏损太过的身子,怎么经得起大补之物,还是得徐图缓之为好。”
说着,老人看了一眼李君城。
李君城坦然受之,亦笑道:“温补之事,的确前辈比较有经验。”
戚老撇撇嘴,还要再说,旁边的叶问颜却冷不丁放下了茶盏,杯底磕到桌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惊得两人眼皮都跳了跳。
叶问颜凉凉道:“我饿了,开饭。”
李君城下意识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酉时时分,也是时候吃年夜饭了,当即笑笑道:“那李某便打扰一二了。”
戚老摸着胡子,看了眼李君城,又看了眼叶问颜,嘴里不知道叨叨些什么,先去了二楼的客厢。
叶问颜随之起身,看戚老走得远了,对李君城低低道:“老头子也就是这个脾x_ing,你敷衍一些也就罢了。”
李君城看他神情,也低声道:“那你师父不会责怪你?”
叶问颜的表情十分理所当然:“我是他徒弟,你又不是,他凭什么责怪我?”
这话有点绕,李君城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叶问颜笑了笑道:“对了,百炼会的帖子,阿辰又拿到了张,待会儿我拿给你。”
李君城大奇:“这你也能弄到?”
瞧他那惊奇的样子,叶问颜挑眉道:“还是托了祈歌兄弟的福罢了。他和山庄里的师傅们交情都不错,说是这次有个故友想要一观,这才又送了张帖子过来。”
“如此。”李君城眨眨眼,随即又疑惑道,“可,你既然说这百炼会不对外人开放,可你先前不也说了早已经离开藏剑山庄了么。”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叶问颜既然已入了恶人谷,藏剑山庄还能容许他重新踏入藏剑地界?
聪明如叶问颜,哪能不知道李君城话里头的意思,当即也笑了笑,只是眼角没什么笑意,张口便道:“藏剑山庄的几位庄主,你可有耳闻?”
李君城点点头:“听说过一些,不过最近不是传言叶大小姐开始执掌藏剑山庄了么?”
叶问颜道:“是。所以你也能猜到为什么我有帖子,而且祈歌兄弟还能搞出来一张帖子的原因了。”
李君城恍然大悟,但随即又道:“可她如今代表的可是藏剑山庄,这么做不怕影响了声誉?”
“藏剑山庄是做生意的,你见过把生意拒之门外的?”叶问颜凉凉笑道,“不过这次邀请我回去,大概叶姑娘也是存了些想看热闹的心思罢了。”
“哦?什么热闹?”
叶问颜板着脸道:“叶某不才,三年前还在山庄内时,便是百炼会的头魁。这一次百炼会祈歌兄弟会专门发一张帖子过来,大约也是存了这个心思吧。”
李君城大感惊奇:“叶公子竟还曾是百炼会头魁?”
叶问颜只笑:“年少时心x_ing轻狂罢了。”说着也没继续,只喊来了阿决交代了些事,就往客厢而去。
这个除夕于叶问颜而言,不过是第九个普通的夜罢了。
除夕夜本该一家团圆,只是如今他伶仃一人,无所谓团圆与否。父母俱在身边的感觉,是任何人都弥补不了的。
叶问颜低垂着眸子,余光注意到李君城已然入座,抬起了精致的酒杯,并不多说什么,先饮了一杯无。
李君城先是看着他将那一杯烧春饮尽,又缓缓斟了一杯,往戚老那边看了眼。戚老依旧摸着胡子,却对他摇了摇头。
每个除夕夜对叶问颜而言,都算是一种煎熬,先前戚老之所以禁他的酒,也是怕连日饮酒又损了他的身体。他一向是自持的人,唯一会失控的事便是他的家事。是以他心里盛了太多的苦,需要一个发泄口。
除夕夜,便让他这么放纵自己吧。
戚老既然示意如此,李君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但与此同时却也起了些好奇心。
他想知道叶问颜的酒量究竟有多大。
不想戚老像是看穿他的心思,随即笑了笑道:“叶小子的酒量,你是看不出来的。不如直接去问。”
戚老这句话稍微大声了些,叶问颜当即抬眼看向李君城,低眉浅笑道:“想知道叶某的酒量,不如将军亲自来试?”
李君城失笑:“李某可不敢试,叶公子这模样,像是千杯不醉。”
叶问颜朝他举起酒杯:“酒这东西不能多碰,但有的时候,终究也只能借它来浇一浇愁绪罢了。”
他执意相邀,李君城倒不好再拒绝,也斟满了一杯酒,抬起来,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一杯,李某先敬了。”
说着仰首饮尽,还倒了倒杯。
叶问颜笑,嘴角笑意却是真真切切。
他道:“多谢。”亦抬杯饮了。
知己么?知道彼此弱点,份属敌对的知己么?
叶问颜放下酒杯,再斟,一线泓波间,他眼眸深深。
而后他再抬杯:“多谢李将军数度救命之恩。”再饮尽。
李君城连忙也敬一杯。
然后他就见识到了戚老所谓的叶问颜的酒量是看不出来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了。坐在他对面的叶问颜一杯接着一杯烧春下肚,目光却依旧清亮得很,望进去是一泓幽冷的泉。
他的面色很正常,若不是空气间的酒气,根本看不出来他喝了酒。
越喝越心惊,李君城最终站起身,按住了叶问颜斟酒的手。戚老早在一旁吃菜吃得差不多了,见着李君城出手,也就拿锦帕抹了抹嘴,笑得有点j-ian诈:“啊,李小子你果然还不到功夫,这才三坛酒,你就喊停了。”
才三坛酒?李君城忍着脑内的微微晕眩感,不禁想苦笑。烧春可不是普通的清酒,这都三坛子下去了,就算是他二人一人对半分,也该是一坛半的量了。这叶问颜还跟喝白水一样,这酒量得多好?
而后他忽觉胃部一阵气胀,顺势低了头去顺气。
戚老看李君城面色,大概也知道了什么。眼一眯,袖袂未动,对面叶问颜的眼神就已经飘过来,向他投以警告一眼。
而等他抬起眼时,戚老已恢复了平素里的神色,而后老人只是看了叶问颜一眼,随即提起一壶烧春,喃喃着:“唉徒弟大了,翅膀硬了,嫌弃我这把老骨头了。”说着便走出去了。
叶问颜闭了闭眼,看着客厢的门被掩上,这才将手指从对方的手掌下抽出来,又斟了一杯酒,不咸不淡道:“李将军原来不会喝酒?”
但看他平常的样子,不像是个喝了一坛子烧春便会上脸的模样。
李君城摇摇头,笑道:“大概是忘记逼出来了。”
叶问颜默了片刻,却将正在斟的酒壶放下,抬眼看着他,目光里却带着些谨慎:“我没有醉过。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酒量到底怎么样。”
李君城一愣,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
他始终还是自持的,不曾醉过,也就不曾真正放纵过。这许多年,他究竟将自己置于怎样的牢笼里,成作破茧的蝶。
于是他道:“吃点菜吧,老喝酒对身体不好。”
叶问颜又沉默,随即道:“好。”
菜色挺丰富的,还有他喜欢的黄鱼豆腐羹。只是叶问颜似乎吃得很是心不在焉,沉默得扒着菜,看起来跟一根焉巴的白菜似的。
李君城也在吃菜,然而看他这样,最终还是放下了筷子,沉声道:“荀大人给我传了信了。”
叶问颜一顿,随即抬起头来,淡笑道:“他要出发了?”
“是,”李君城道,“他决定提前从安州过来,怕是也得到了什么风声。”
“能让他冒险过来宣州一趟,看来宣州是有什么他不得不掌握的东西?”叶问颜单手托腮,又倒了一杯酒,目光盯在清冽酒液里,“比如,可以指证他贪污三万两的人证?”
李君城一顿,随即亦低笑道:“还是给你的人查到了。”
叶问颜却撇撇嘴:“可是有用吗?同为一方太守,宣州太守可没有权利逾矩去处置同级官员的罪行。最终的结果不都是官官相护么。”说着他又想起什么,挑眉道,“李将军可别说你来处理……明威将军的名头尚不及太守吧?何况你也辞去了军权。”
李君城亦挑眉,道:“若是明威将军,自然也不可逾矩。何况军政分离,圣上也不会希望看到我和荀大人起什么冲突。这件事,不能完全用朝堂的办法解决,但也不能完全用江湖的手段了结。”
叶问颜一顿,随即又挑起眉:“哦?叶某不知何时李将军竟然也与荀谦有仇了,以至于要对荀谦下手?”
李君城也斟了一杯酒,十分认真道:“我喜欢的人跟他有仇,这个理由行不行?”
叶问颜一口酒直接给呛喉咙里了……
他看着酒杯片刻,旋即又笑道:“哦?那不知道李将军喜欢的人是谁了。”
李君城直视着他,出口的话也沉沉:“你知道我说的是你。”
被他这目光一看,叶问颜突然觉得满肚子的话都说不出来,李君城这话说得,让他怎么接?
他虽然猜得到李君城的心思,但毕竟猜到和对方亲口说出来是不一样的概念。若是他不说,叶问颜还可以理所当然地将这种感情当做是普通的知己之间惺惺相惜的感情而已。但他如今这么开口,逼得叶问颜不得不正视起这份情愫来,逼他不能逃避,逼他看清自己的心。
其实一颗早就千疮百孔的心有什么好看的呢?叶问颜看着面前的酒,只想笑。
可笑着笑着,却又觉得不好笑,渐渐垂了眉。
其实他也怕,怕的却不是心死,怕的是它活。
叶问颜的心死在八年前的那场大火里,支撑着他活到现在的不过只是仇恨罢了。但如今他却怕,怕这一颗心死灰复燃,重新活过来。
但他,抛却仇恨,还剩些什么呢?
客厢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叶问颜方才轻轻开口道:“李将军是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李君城也沉默。
叶问颜是如此棱角分明的人。他若要说假话,自然能说得一分也不沾得真。但他,还是想听实话。
“实话。”他沉声道。
“呵——”叶问颜笑一声,将酒杯握起,重复了一遍,“实话么。”
他将酒饮尽,随即将酒杯往桌上一磕,盯着李君城,嘴角渐渐露出淡冷笑意:“喜欢已至,爱恋未满……这答案,李将军可满意?”
李君城一直盯着叶问颜神色,见到他那抹笑意心就凉下去半截,但听到他说的话却又一顿,随即不可名状的惊喜从心里头涌起,几乎要溢出来。
然他终究还是稳住,手却微微颤抖,按在桌面上,强自压抑着大笑的冲动,回道:“能有如此,已是惊喜。”
的确是惊喜,他将一颗心都捧出去,早已做好被对方挫成粉灰的准备。毕竟那是叶问颜,那是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叶问颜。
却不知答案比自己想象中的还完满,简直令他惊喜非常。
叶问颜看李君城神色,咽下口中的酒,醇香酒液滑过咽喉,清香中却带着苦涩。
把话说开了,李君城像是放下了一百二十颗心一般,连眼中的深意都去了不少,频频给叶问颜夹菜,看得后面又进来的戚老不禁挑眉。只是叶问颜一直埋头吃菜,老头子看不到自家徒弟的表情,尝试了几次也就作罢。
吃到一半,戚老又出去了一趟,等再回来的时候,带来了身后一众人等。
叶问颜正在吃菜,门开的那一瞬他眼风瞟过去,随即就露出笑意,往李君城那头看了眼。
李君城一直看着他的方向,此刻见着他这么一个眼神,有些莫名其妙。再看向门口,也就了然了。
他过来流风客栈时,一直都是乔装易容的。今日自然也不例外,是装作外地商人和叶问颜谈生意的,在这用年夜饭也是托的路途遥远不便回家的借口。但现在站在门口的人一众都是恶人谷中人,他若是露出了什么马脚,叶问颜便是想保他,八成也保不了。
原因无他,乃是因为站在门口的这一人,曾经是他的对手。
李殷祺。
李殷祺依旧一副红甲,身后负着的枪已经取了,拿在手上,此刻这么跨进客厢里来,整个客厢顿时拥挤了不少。他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人,李君城却知道自己不能多看,当即垂下目光,余光注意着叶问颜的手指。
叶问颜见他神色,也知道他这是要避其锋芒,当即便先发制人道:“这个时候,你来宣州是作甚?”
乍一听他的声音,李殷祺挑起眉,看过去时发现叶问颜穿着便袍,一副很是随意的模样。
这间客厢并没有用八仙桌,而是用了几张案几拼在一块。椅子则用加了料的蒲团代替,客人围在案几边,也显得随意和放松。
此刻李殷祺这么看过去,正看见叶问颜衣袂委地,而他左手执杯,杯中盛酒,朝着他身后的方向举了举杯,低笑道:“有客远来,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李殷祺背后那人冒出头来,见着叶问颜,本就清亮亮的目光更亮几分,似是十分惊喜道:“叶大侠?”
叶问颜挑眉,侧首去看黑了脸的李殷祺,也不客气,只笑道:“叶小兄弟称我为大侠,那称李殷祺,称的是什么?”
叶暮临一顿:“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叶问颜眼风瞟过一旁李殷祺的神色,笑得略有深意:“喔,不过是手底下的人说是李殷祺救了一人,在下很是好奇,也就令人查了查而已。”说着他半站起身,拍了拍手喊来了小二,吩咐了几句又道:“看起来你俩是今日才到宣州城的,那就一起用个年夜饭吧,我让厨房再送一份菜来。”
说着走了几步,腾出了位置,在李君城身边坐下。
李殷祺的目光自然随着他,注意到了李君城。他当即打量了好一会儿,亦挑眉道:“这位是何人?”
叶问颜不理他,只继续笑道:“叶小兄弟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李殷祺一抬手按住正要回答的叶暮临的肩膀,客厢里的气氛一刹冷凝。
戚老坐在一旁优哉游哉地吃着菜,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李君城刚想开口,案几下的手却被按住,微微侧眼去瞧,却见叶问颜目光十分快速地从戚老那边一扫而过。紧接着他感觉手心有点痒,再仔细感受了下,才发现叶问颜在写字。
他写:“闭嘴。”
李君城有点想笑,却也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
他收紧手掌,示意自己知道,叶问颜立刻就把自己的手指收了回去,取了自己的杯子又斟满一杯酒。
叶问颜一边喝酒,一边想着这尊杀神是被谁喊来的。左想右想,能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做这件事的,怕也只有自家师父了。可戚老不可能不知道龙门镇于恶人谷的重要x_ing,之前他的所有安排都是建立在李殷祺能够帮衬子眠的前提下所作出的,而如今这杀神到了宣州,那龙门那边……
他微微垂了眼,客厢里一径沉默,直到小二托着菜盘子过来敲了敲门,李殷祺一直盯着叶问颜头顶看的目光才有所转移,却也只是冷笑道:“你想管的也太多了吧。”
叶问颜笑:“那你不觉得你也管得太多了吗?”
李殷祺还是冷笑道:“我不过是问了一下这人是谁,你何必如此多疑。还是说……”看向李君城的目光骤利,他挑眉道,“这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叶问颜把杯中酒饮尽,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个来不及回家的生意人罢了,你何必如此多疑?”
几乎一模一样的问话被他问回去,李殷祺不说话了。他身旁的叶暮临微微皱眉,随即道:“大过年的,何必火气这么大,都坐下吧。”
叶问颜看一眼他,见着他略带歉意地看着自己,这才发觉他是以主人的口气说的,却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含了笑道:“既然叶小兄弟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追究也是。菜也上来了,坐下一块吃吧。”
戚老也开了口:“一路舟车劳顿,居然还有力气吵架么?”
李殷祺顿了顿,随即看了眼戚老,倒也没有再说什么,自是坐下了。
一张案几,坐了叶问颜、李君城、戚老、李殷祺并叶暮临,小二上前来给一众人等斟了酒。叶问颜看了眼围坐的众人,却仍旧还是觉得空得很。
他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忽然开口道:“把叶霜也喊过来吧,还有阿涵阿瑶。阿决如果有空,把阿辰也喊来一块吃吧。”
整桌人都停了原本提起来的筷子,除了叶暮临一头雾水,李君城有些不解之外,其余人等皆是有些震惊地看着叶问颜。
叶问颜却只抿了口酒水,淡淡道:“菜太多了,吃不完。”
戚老和李殷祺俱是挑眉,随即后者目光在李君城脸上一转,却也勾唇笑道:“你也有会觉得菜太多的一天?”
李君城在桌上的菜色看了一遍,五个人,十二个菜色也不算太多。他仔细咀嚼着李殷祺的话,随即越想越心凉。
他恐怕是少年大变之后,给饿出了心理y-in影。
心思这么一转,他却突然开口道:“叶公子所言极是,人多也热闹些。”
李殷祺看了他一眼,却在一旁戚老的目光下勾唇笑了笑,没有说话。
叶问颜是这座流风客栈的主人,同时也是恶人谷的调度之一,他这句话一说,也没有其他人有疑义,当即便让那几人一并过来了。
苏瑶歌和阿决一向是在叶问颜身边待着的,苏涵倒是出去办事还没回来。头顶的风声呼呼刮了两声,不过多时叶信辰和叶霜也出现在了客厢的门口。
被喊来的众人皆是一脸不解,熟悉叶问颜的人都知道,他吃饭的时候是不喜欢有人旁边的。哪怕是迫不得已,也会力求越少越好。是以当他们被叶问颜喊来一块吃年夜饭的时候,心里头其实是存了几分震惊和不解的。
这许多人都挤在一间客厢里,让人觉得有些挤。叶问颜喊来小二,小二领了命下去,随即换了间更大的客厢,请了众人过去,又重新上好菜。
叶问颜是主人,本应走在第一个的。只是李殷祺瞧着叶问颜那副模样,笑了笑,当即拉着叶暮临就第一个往那边走。
戚老看一眼叶问颜,也起身过去了。他又挥手让苏瑶歌等人也先过去,苏瑶歌看了一眼李君城,也点了点头,往那头去了。
等到人影都消失在拐角,李君城看他的神色,压低声音,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叶问颜抬手给止了。
随即他看见对方的口型:“什么也别多说。”
李君城停住,随即点点头,叶问颜脸上的神色缓和不少,对他道:“过去吧。”
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做什么,但李君城还是跟在了叶问颜身后往那间客厢走了过去。
众人重新入座,叶问颜把主位让给了戚老,随即举了酒杯,对众人道:“素馐薄酒,慢待了。”
在场多是恶人谷中人,只抬起酒杯应了,却没多说。
叶暮临看了看叶问颜,想说些什么,却又被李殷祺轻飘飘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李君城则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吃菜。他大概也能猜到,现在要是不吃,接下来八成就吃不了多少了。
果然酒不过三巡,李殷祺就开了口:“太上忘情我已交给了子眠,宁珂若是举兵,那孔雀海那边必然有所动作。”
说完他又瞟了眼李君城的位置。
李君城低垂着目光,不动声色,心下却在盘算。好好的,李殷祺提起这些做什么?
叶问颜倒是平静得很,抬起眼看了对方一眼,随即道:“龙门那头的人不都是你管的么,你和我说做什么?”
“呵,”李殷祺冷笑,“我倒是想来中原,你肯么?”
“你这不是不请自来了么,”叶问颜依旧面不改色,冷笑道,“如此奔波,不觉劳累?”
李殷祺眯起眼:“你是在关心我?”
叶问颜张口便答:“嗯,关心你什么时候会死,才好安排其他人接替你。”
李殷祺道:“你这张嘴怎么就这么毒?难道对着自己人便更放肆些?”
他在“自己人”三字上咬重了些,目光不动痕迹地掠过作出一脸茫然像四下张望的李君城脸上。
眼中有什么光一闪而逝,李殷祺勾唇笑了笑。
叶问颜自然知道他这是在转着弯想把李君城的身份暴露出来,可是暴露出来有什么用呢。戚老早便知道他的身份,阿决自然也是的。至于苏瑶歌和叶信辰听命于他,就算猜出来也不会说出来。
那,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叶霜了。
他抬眼,轻轻笑了笑:“师父教过我,对自己狠的人,才能对别人狠。我不过是在遵循师父的教导罢了。”
戚老突然开始咳嗽,随即瞪了叶问颜一眼。
叶霜倒是是真正的一脸茫然地看着众人了,他低声问坐在自己旁边的阿决发生了什么事,阿决惊恐地摇摇头。叶霜看了他一会儿,又去问一旁的苏瑶歌,苏瑶歌倒是喝了一杯酒,看了眼叶问颜,又把目光投回叶霜身上,笑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再把目光投向叶信辰,对方一脸无辜:“我不知道啊。”
叶霜:“……”
最终叶霜也决定,埋头吃菜。
也是诡异的是,叶问颜在首座旁和李殷祺斗嘴。其他人除了戚老在眯着眼听,苏瑶歌在眯着眼想什么之外,都是埋头吃菜的作态,也不知各自在想什么。
最终叶问颜像是烦了李殷祺这种说话方式,把酒杯放下,直直看着他,随即轻声却又坚定地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李殷祺一顿,旋即挑起眉。
戚老端着的酒杯差点合到自己鼻子里。
众部属夹菜的手指都一顿。
苏瑶歌淡淡笑了笑。
李君城执酒的手指也一顿。
众人一阵沉默,有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叶问颜神色还是咽下了到嘴的话。
最终打破这种诡异气氛的,是叶暮临。
他闻言,端起自己的酒杯:“原来叶大侠的生辰是除夕夜,暮临先前不知,未能准备薄礼,先谢酒一杯。”说着昂首饮尽。
叶问颜亦回他一杯:“无碍,叶某从来不说,叶小兄弟不知道也属正常。”
苏瑶歌看着叶问颜脸上神色,但笑不语。
叶暮临还是太年轻,叶问颜说今天是他生辰,还真就信了?他那种人,怎么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自己的生辰是哪日。
不过不得不承认,有叶暮临这句话开头,这除夕宴的气氛果然活络不少。
也不知他和李殷祺低低说了些什么,后来直到子时,众人在宴上分外融洽,皆闭口不提阵营之事,只挑了些趣事来说。
叶问颜也没有再多说话,只是偶尔在听到一些实在有趣的事时才会说上一两句,李君城则一直沉默,偶尔会低声与叶问颜讨论一下“生意”上的事。
杯盏推辞间,戚老看了叶霜一眼,忽然对叶问颜道:“话说回来,过了上元没多久便是百炼会了吧?”
众人的声音都一停,纷纷朝着叶问颜看过来,后者脸色一点没变,道:“说是二月初一。”
“你可有拿到帖子?”戚老问道。
叶霜的神色也有些微妙。
叶问颜目光瞥过他,却只是笑道:“嗯,叶姑娘不知为何往我这里发了帖子。不过想来是她念及从前情谊,想一叙往事也不一定。”
戚老摸着胡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琦菲那丫头,的确机灵呐。”
“那您老也回去么?”
“藏剑山庄里头太无聊了,老夫可不回去。”戚老道。
叶问颜应道:“如此,徒儿自然记得将您老的问候带到。”
他唇角有些微笑意,但眸色却清冷,戚老看着顿了顿,亦笑道:“好极好极,你这臭小子也知道体恤老夫了。”
“尊师如父,徒儿怎敢,不体恤?”
这话一出口,戚老的神色就淡了不少,一旁看热闹的李殷祺也微微敛容。苏瑶歌和叶信辰二人则是脸色直接一变。
李君城和叶暮临不明所以看向叶问颜,后者却已经斟了酒,抬手道:“子夜将近,旧年已逝,新年待来。在此预祝各位平安顺遂,心想事成了。”
他这话锋转变得太快,众人却也没有说什么。瞧瞧外头的天色,的确是子夜将近,街道上已有些许人声。
“算算时辰,也该到放烟火的时候了,”叶问颜起身,“阿决让人去安排一下李公子和叶小兄弟的住处,我们先去外头看烟火了。”
其实烟火有什么好看的,他们这群人更看惯的,怕是沙场上的炮火。然这二者其实本质是相同的,不过看在人眼里的心境不同罢了。
但叶问颜一副兴致高涨的样子,众人顾忌着今日他生辰,也便往外头走了。只是走着走着,叶问颜依旧走成了刺客的脚步,呼吸也放缓来,整个人的气息都似和夜色相融。
李君城恰好在这个时候走到他身边,低低道:“今*你生辰?”
叶问颜没看他,却只是做了个口型。
“骗他们的。”
李君城失笑,随即趁着众人不注意,捏了捏他的手指。
子夜。
“咻。”
随着第一声烟火炸响,夜里的宣州城像是被瞬间点燃,一座接一座的烟火依次飞空,于夜色中绽放出火树银花。街道上渐渐走出了不少百姓,百姓们笑呵呵地点燃烟火,放着鞭炮,祈求新一年的福来安康。
一朵朵的烟花炸在夜空里,流风客栈也安排了人放烟花,点鞭炮。满城的喧嚣中,他似乎终于找回了一丝久违的感觉。
那种感觉,叫活着。
李君城正转过头去瞧烟花,却感觉自己手上一热,随即手指也被人捏了捏。
他扬眉,侧首看过去,却见对方正十分认真地看着天上的烟火,目光中似乎缱绻少有的温柔。看着不似游离于世外的孤魂,终于有了这人间清欢。
于是他也低低笑起来,笑得眼眶也有些热。
烟火看过了,守夜的百姓们也各自回了家门休息,第二日起来还有好些忙活。流风客栈的这群人过了一个颇有惊吓的新年,当即也各司其职,睡觉的睡觉,护卫的护卫。
临走前叶霜似乎终于注意到了李君城这个“异地商人”的不同,好几次想要凑上来问话,结果被叶问颜一记不轻不重的眼神给逼了回去;相比之下,李殷祺显见招数更深些,对李君城点点头道:“听闻阁下是做镖行生意的,不知可否通一下名姓,将来我也好寻阁下的镖行护送些贵重物件儿。”
李君城没看叶问颜,却也能知道对方的余光注意着自己,当下只是笑了笑道:“也好,不过在下做完叶公子这一趟生意就准备引退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总归是不好受的。”
李殷祺但笑不语,却也晓得对方是怎么样也不愿透露自己身份的,也没有多作纠缠,客套了几句也就回去小二给安排好的房间休息了。叶暮临倒是留在了最后,等到众人都已退去,方才有些小心翼翼地靠上前来道:“暮临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叶大侠。”
叶问颜瞧他的模样,眸光有些深,却也只是笑着对李君城道:“既然如此,张镖头便先去客栈里头休息吧。护送那件东西的事,明儿再细谈。”
这当然只是个借口罢了,李君城也点点头,随即也便对叶暮临抱了个拳,便离开了。
眼瞧着李君城的身影消失在暗影中,叶问颜脸上的神色才慢慢淡了下来,看着叶暮临,不待对方开口便道:“叶小兄弟是想随我回去藏剑山庄?”
叶暮临被他一语道破目的,当即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后脑勺道:“是的,不知道叶大侠方便不方便?”
叶问颜微微叹气道:“若我不是恶人谷中人,完全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言下之意,他真的是很不方便。
毕竟身份也摆在那里,他如今是恶人谷调度,在任何势力的眼里都是一个很微妙的存在。中原有不少门派当初都参与过合攻恶人谷的计划,也算结下了仇怨,当初叶祈歌送来百炼会的帖子时他就已经有些惊讶了:任何一个门派,都不会随意向这样身份的子弟发出这等帖子的。
这次应当是叶祈歌和叶琦菲有什么别的目的,方才会邀请他回去。不然百炼会一年一次,没必要在他已经离庄的第四年才发来帖子。
叶暮临也是个心思剔透的,心下转了转也知道叶问颜不方便在哪里,当即也没多加为难,抱了个拳道:“叨扰叶大侠了,如此我便自己想想办法吧。”
叶问颜点点头,对方回以一笑,正准备离开时却被叶问颜喊住。
叶暮临不明所以地回头,却见叶问颜眉眼深深,他听到他道:“恶人谷从来都不是个好地方,若是能不牵扯,”叶问颜的神色似乎越过他,飘向了很远,“还是离得远些吧。”
叶暮临被他说得一头雾水,却还是点了点头,有些茫然地离开了。
……
天宝十二年的这个年,也就这么过了。
叶问颜第二日起就恢复了原先的作息,天方蒙蒙亮时就起了身,提起了长生剑就去了后院练剑。
休养了十几日,他握剑的手指都觉得有些生疏,却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许久未曾摸剑,还是纯粹只是心境的变化而已。
天际显出鱼肚白时,他收剑回鞘,因为他的动作荡起的发尾乖顺地落到他肩上。叶问颜微微合眼,随即似有所感,抬头一瞧,果不其然见着李君城正坐在清风楼的楼顶支着下颌看他。
天光于此际渐渐大亮,叶问颜瞧着楼顶上的人,心想自己这辈子怕是再也忘不了这个场景了。
新年的第一天,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刻。那人穿着黑色中衣,外头披了件大氅就坐在清风楼顶往下望,他的嘴角惯常是带着笑意的,见着叶问颜看上去,更是笑得更深了些。而天光渐渐大亮,一点点打亮那人的眉眼,也一点点将这张脸容,刻进他心里。
李君城的眉眼是比较分明的,不笑的时候常常让人觉得冷峻。所幸他那张脸经常是带着笑意的,只是看上去太假,有点眼神的人都知道他不是在真正地笑。
然而此刻,那笑意太真实,也亏得叶问颜眼神好,还能看出来对方的心情着实很不错。
心情很不错的李君城见他看上来,打了个手势,楼底下的叶问颜一挑眉,回身就走。李君城只好失笑。
新年伊始,街上有不少人家开始走访亲戚拜年,流风客栈里头倒是清静得多。这个时候仍住在客栈里的,也多半都是外地人,这新年凑合地一起过了,此刻却也没有什么事要做的。
叶问颜当然更没有事情做,练完剑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到了书案前,开始处理前些日子积攒下来的事务。
虽说担着个调度的职责,但大多情况下他做的事情更像是善后。恶人谷并非真正要将势力染指整个中原,但毕竟也要生存,是以也要在中原埋下暗桩,以作接应之用。
既然是暗桩,那就代表了一切都要在暗地里进行,这倒省去了不少明面上需要考虑的麻烦,因此叶问颜处理起来也挺快。
只是有一件,叶问颜在看到情报的时候还是微微皱了眉。
云景拂在年前曾带领了两只小队,暗袭了卧龙坡据点,只是被反伏击,几乎全军覆没。云景拂据说还受了不轻的伤,人事不知。日月崖一时因此无人掌控,出了些乱子。
叶问颜皱眉,觉得云景拂不像是个如此冒进的人。
他敲了敲桌子,没多久苏瑶歌就叩了叩门。
叶问颜道:“进来吧。”
苏瑶歌进来后看了眼他手中的情报:“何事?”
叶问颜将手上那份情报放到一旁,头也不抬:“卧龙坡的大将是谁?”
苏瑶歌挑眉,想了想,却有些犹疑神色:“卧龙坡那边,似乎没有大将。”
“哦?”叶问颜倒是颇为惊讶了,抬起头来挑眉道:“好歹也算是一个据点,怎的连大将都没有?”
“不知,”苏瑶歌摇头,“去年年中时曾是有的,后来那大将重伤后,就一直未有新的人选上任。”
叶问颜凝了眉眼,片刻后道:“云景拂身边,有个唐门中人吧?”
苏瑶歌微微敛容,道:“是。”
“你和他很熟么?”
苏瑶歌面无表情看着他:“他是我师弟,直系的那种,你说熟不熟?”
“是么,那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吧。”叶问颜神色淡淡,“我总觉得云景拂这次的行动,不像她本人作风。”
“哦?我走了,那你怎么办?”
叶问颜笑了笑道:“你觉得我是那么容易死的人么?”
苏瑶歌摇摇头,却是十分认真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死,但你要是想死,没人能拦得住你。”
叶问颜挑眉,旋即又取了一封信报,头也不抬道:“话多。办你的事去,我不会自己去死的。”
苏瑶歌默了默,倒也没有再说,自去办事去了。
叶问颜将剩下的信报都看了个大概,又挑了几件比较重要的,喊来了阿决一一交待了,这才出了门去,敲开了李君城的那间房。
李君城这几日一直托着个镖头的身份住在客栈里,叶问颜也不是一次两次在怀疑他的那些手下都在干什么了。可惜对方没说,他也懒得问。
结果这一敲门,开门的却是燕霓裳。
见着是他,燕霓裳也一愣,眼中瞬间闪过杀意。叶问颜瞥过她脸上神色,低笑一声道:“这儿可是流风客栈。”
燕霓裳一顿,随即又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这才面无表情道:“叶公子来寻我家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生意事。”叶问颜神色淡淡,却也只是抱胸在门口站着,挑眉道,“你家公子没空?那我回去了,你记得和他说一声。”
说着他回身便走,心中想着李君城大概是昨晚没睡好,清晨一大早还在清风楼顶吹风,估计现在是在睡觉。但旋即一想,他既然在睡觉,燕霓裳怎么就进的他的房间?而且,燕霓裳居然进了流风客栈,而且还没人通报他?
想到这,他一向淡淡的脸上终于有了起伏。只不过这起伏看起来不太友好,流转的眼波里盛满的,是满满的杀气。
只是一瞬,叶问颜很快就将眼中杀意也掩下,重新作了一副神色淡然的模样。
叶问颜走后没多久,燕霓裳将房门重新合上,亦敛容皱眉看着房中地板上躺着的这人。对方一身齐整,但面色苍白,一双眼一直盯着正半蹲在他面前的李君城,口音嘶哑。
李君城把了把他的脉像,随即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只沉声道:“你说。”
那人像是不久于人世,说话也断断续续:“秋雨……叶……”
接下去的话愈发低了,李君城俯下身子仔细去听。对方嘴唇翕动片刻,最后双眼一翻,再无气息。
李君城替他把眼皮合上,不说话。燕霓裳见状,低声道:“将军?”
“他是被震断了全身经脉死的。”李君城闭眼,好一会儿才道,“他的死讯暂时瞒着宁珂。”
“为何?”燕霓裳不解,“二宝素来是宁副将心腹,您瞒不了多久的。”
“我知道。”李君城站起身,脸上的惯常笑意也不见了,“选个好地方,将二宝先葬了吧。宁珂那边,寻个适当时候我去说。”
燕霓裳深深看他,随即试探道:“将军,是叶问颜做的?”
“不是他,”李君城倒是答得很快,随即也看了一眼燕霓裳,“我知道你不信,然大宝二宝两兄弟是三个月前跟随着宁珂出来的。而那时候叶问颜应当是不知道这二人存在的,再加上那之后……我二人都坠崖,就算是他也没法掌控外头的情势变化。”
燕霓裳似有不服:“但他不做,他的手下也能做。将军,您这是在袒护对方吗?”
李君城一顿,随即道:“如何便成了袒护?”
“您自英雄会后对叶问颜的态度就不比从前,如今更是隐隐将对方当做了友人。将军,恕属下之言,叶问颜x_ing子多疑,为人狡诈,属下怕将军一时被蒙蔽,铸下大错。”
燕霓裳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李君城乍一听也是一顿,在心里头思索着什么,一时却也没回话。
燕霓裳道:“将军缘何不说话?”
李君城失笑道:“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如何会没有?”燕霓裳眉眼是一如既往的锋利,“先前叶问颜来寻将军时,属下观他虽是没有杀气,但他毕竟武艺高超,又是恶人谷中人,如何能深交?”
李君城揉了揉额角,随即道:“暂且先不说这些,先安排秋雨堡的事情吧。”
“将军,”燕霓裳站得笔直,眸光也深,“您自小都不会如此冒险的。”
李君城一愣,旋即回过头来,认认真真瞧了一眼燕霓裳,好一会儿才道:“确实,我这一次的确是在冒险。不过一生里统共能冒的险也不多,你也不必担忧我,出了什么事,我自己担着便是。”
燕霓裳大震,看定李君城很久,良久才有些僵硬地点点头。李君城见此挥挥手,道:“将二宝的尸身带走吧,注意掩人耳目。”
流风客栈是叶问颜手下的势力,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到掩人耳目还真的不容易。然而这件事,叶问颜就算是不知道,迟早也会有人告诉他。与其让他手下告诉他,倒不如他直接去寻他。
李君城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只是当他来到清风楼叶问颜的房间之前,一身黑衣的阿决却把他给拦住了。
李君城挑眉,道:“在下来寻叶公子谈过几日的镖银之事。”
阿决答:“公子正在休息。”
“如此,那在下告辞。”说着他便回身走了,然后绕过正面的门,走到另一面,看了看窗户的方向,纵身一跃,翻了窗进去。
正在休息的叶问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戏谑道:“李将军缘何不走正门,还要翻窗?”
“正门不是给你拦了么,”李君城亦笑,在他对面的圆椅上坐了,没一会儿就沉了脸色,“二宝死了。”
叶问颜毫不惊讶,甚至也没问这人是谁,只是挑眉道:“李将军是以为叶某做的?”
李君城却道:“若是所有恶人谷中人所作所为,都算在叶公子头上,那叶公子可谓本朝第一大恶人了,怕是连王遗风都比之不上了吧。”
闻言,叶问颜笑了笑,顺了杯茶推到他手边,只道:“那李将军来寻我做什么?”
李君城一脸正色:“想见你了。”
叶问颜面上却不动声色:“哦。”
李君城等了一会儿,却也没听到他再说些什么,不禁又气又笑道:“你倒是给个回应?”
叶问颜装傻:“什么回应?”
李君城又笑:“比如你也想我了?”
“并没有。”叶问颜正色,端起茶盏来啜了口茶水,又眯了眼道,“荀谦过几日就该动身出发了吧?”
说到正事,李君城也收了眉眼间的那点春意,当即也点点头道:“是。约莫初五出发。”
“所以……”叶问颜抬眼看他,笑得张扬,“这几日,李将军可得护好那位人证了。”
李君城听他的语气不对,挑眉道:“你总不要说,还要对人证下手吧?”
“两手准备罢了。”叶问颜喝茶,又道,“李将军打算如何安排叶某?”
“荀谦为人多疑,他虽然寻了我去护他周全,但必然也是不信我的。”李君城笑道,“本想着让叶公子乔装到李某麾下做个小将,再伺机行动。不过现在想想,大概也是没有必要了。”
叶问颜想了想,放下了茶盏,挑眉道:“如此,那叶某等着李将军的消息了。”
……
这个年于叶问颜而言过得稀里糊涂,一晃之间也就到了初五。“破五”的习俗已过,歇业了好几日的店铺们也纷纷重新开张,宣州城的街道上复又成作了熙熙攘攘的繁华模样。
叶问颜坐在流风客栈的二楼客厢里,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几封信报和一壶酒。
他在这里已坐了有一个余时辰了,却也只是在望着窗外冥想,偶尔回过神来倒一杯酒来喝。阿决见他枯坐了这许久,想了很久,却还是没出声。
不过没过多久,客厢的门就被打了开来,苏涵站在门口,一张小脸上俱是疲色,但精神头还算好。
她一见着叶问颜坐在窗边,就开口问道:“少爷,您在等谁?”
叶问颜回头看她一眼,淡淡笑了笑:“我谁也没等。”
苏涵莫名一窒,有什么奇特的情绪从心里头涌出来,但很快她压下原本要说的话,只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交给叶问颜:“您要的东西。不过……早些时候您不是说不需要这个东西了么?”
叶问颜只垂眸:“计划有变罢了。你跋涉多日,累了么?”
苏涵摇摇头道:“不累。”
叶问颜目光有些远,随即突然轻轻道:“沈朔已经到孔雀海了。”
红衣少女的面皮一动,随即她听见自家少爷道:“所以你这一段时间,就不必往龙门那头走了,在江南多待一些时日吧。”
没想到苏涵只是皱了皱眉,随即就道:“他在龙门,如何我便不能过去了?少爷您不必顾虑我的。”
叶问颜笑,把桌上的一封信推给她:“不必顾虑你,可得顾虑大局啊。”
苏涵不解,接了信来瞧,没一会儿就恨声道:“他倒是自信。”
“他自然自信,”叶问颜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边,“他的枪法师从天策府,剑法却自成一家。不得不说,这家伙的确是块练武的好料子。”
苏瑶摇摇头:“少爷,沈朔此人城府颇深,您先前与他合作逼不得已也就罢了。如今他既然已经和宁珂汇合,当与他断了联系才是。”
叶问颜轻笑:“你不必担心。”
见他如此打算,苏涵看着叶问颜片刻,只好点点头,道:“明白了。”
叶问颜于是又看向她,目光里有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柔和:“路途跋涉,回去休息吧,有事我令人喊你。”
苏涵暗地里握紧了拳,点点头回去了。
她跟在叶问颜身边多年,自然看得懂自家少爷的眼神。先前他那股子温柔,虽然是藏在眼底的,但她看得出来,不是对她的。
叶问颜的眼波,那时就穿过了她,落在了虚空处,却不知道虚空处到底是谁了。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心起来,觉得这样的少爷看起来总算不让人觉得心酸了。他终于像是……活着的样子了。
其实她自己也清楚,对叶问颜的心思,或许早些年里还有几分喜欢,但总归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这几年过下来,再怎样的心思,也被打磨地所剩无几了。再剩下的那些,也被她自己转化成了亲情般的感情了吧。
苏涵走在廊道里,向里剖析自己的心,最终得出了这么一个可以令自己信服的结论。她觉得这个结论很正确,只是想着想着,鼻尖还是有点酸。
她忽然很羡慕那个人,哪怕她并不知道能让少爷露出那样眼神的人到底是谁,却没来由地,发自内心地羡慕。
红衣少女伸出手,按在了一旁的廊柱上,脸容隐在暗影里。
像是一个寻找支撑的姿势。
她却不知,就在她以为无人知她此刻心中苦楚之时,同样的暗影中却有人注视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模样。
此时此刻,叶问颜仍然坐在客厢里。那一壶酒终于喝尽时,有一只鸽子从外头飞了过来。
他缓缓勾起嘴角,扬手截了鸽子,取下小筒,将鸽子放飞回首。
青丝鬓发于凉风中微扬。
而此刻,天幕终垂。
第十五章
新年伊始,宣州城里到处是和乐融融的模样。就算有什么矛盾,都掩盖在了新年的鞭炮声里、和人们或真或假的祝福里。
然而,即便是如此和乐的宣州城,也依旧不平静。
城里头最大的隆丰钱庄,出事了。
一大清早宣州衙门就有人擂鼓,擂了好一会儿,聚起了不少百姓围观,直到宣州太守命人将擂鼓者领入衙门之内方才散去。
但是隆丰钱庄杀人夺财这件案子,在一个清晨的时间内,便如纷纷扬扬突如其来的大雪一般,被整座宣州城所知。
新年期间下了大雪,本就让人心情有些y-in郁,何况还带了这件案子。一时间隆丰钱庄门庭若市,进出的人们几乎踩断了门槛。
当然人们不是为了存钱,而是为了将自己的银钱提出来。
按理说,杀人夺财这件案子,并不影响隆丰钱庄的生意才是。只是不知为何,就在这案子才被曝出不久,就有人传言隆丰钱庄的银钱,是给某位大人物给吞了!
百姓们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却知道自己的血汗钱不能就这么给人吞了,于是纷纷前去钱庄,想将自己的银钱提出来。结果这一去,发现隆丰钱庄真的拿不出银钱来了。
自己的血汗钱取不出来,隆丰钱庄的银票开始被人们怀疑,当下宣州城陷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混乱,从初五到初十,隆丰钱庄就没有个消停的时候。
而此时的叶问颜,正在清风楼里,就着研好的笔墨作画。
其实他不喜誊字作画,但最近心境颇有浮动,方才选择了这种方式放松心情。一笔一笔的墨晕染在纸上,似乎渗入纹理的墨迹能让他内心安宁。
这次他画的,是一簇竹。
竹节挺拔,用笔自然也抑扬顿挫。叶问颜很喜欢如同练剑一般的感觉,微微眯着眼,而笔势行云流水,竹画走势也似出剑,干脆利落。
墨笔勾勒完最后一笔竹叶时,窗叶似乎动了动,随即叶问颜就察觉到一丝冷风。他头也不抬,将笔搁到笔洗上,低下头去吹了吹,这才低笑道:“将军又不走正门了?”
那把嗓音也低低响起来:“正门盯梢的人太多了。”
这说话的,自然是李君城。此刻他披着一件黑色大斗篷,却将头发束得紧紧,藏进了头巾里。叶问颜一眼瞟过去,发现这家伙里头穿的是一件制服,不知是哪只军队的。
他从桌案后转出身来,看了眼他的装束,这才挑眉道:“做坏事?”
李君城不容分说塞给他一个包裹,亦笑道:“自然是,快换了和我一起去。”
叶问颜看他一眼,对方却也看着他,没有回避的意思。叶问颜想了想,觉得俩大男人,他换个衣服也没啥,当即解了腰封,将外袍去了,就把那衣物套了上去。
谁知李君城倒是在他的手指触及腰封的时候别开眼去,不去看他那只手解衣的动作。没办法,叶问颜那只握惯长生剑的手指在他看来隽逸修长,光是看着他就觉得鼻子发热,哪敢去看他解衣的动作?
所幸叶问颜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换好了衣服。李君城看着叶问颜一身军装,腰间只用腰封束紧,端是一副风神玉立模样。再抬眼去看时,叶问颜已经将自己扎束得干脆利落,全身就没多余的线条了。
李君城想了好一会儿,突然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披到了不明所以的叶问颜身上,还替他把兜帽给戴上了。
他一脸正色道:“你身体刚好没多久,还是少吹些风。”
披上来的斗篷还带着主人的余温,从后颈处传来的触感温和,叶问颜任他给他披好,这才挑眉道:“将军的身体不也不好透?还是也别吹风了吧。”说着动手要解,却被李君城按住。
“让你披着就是了,我身体我自己知道。”
叶问颜一顿,手背之上覆上一方暖意。那暖意自指尖而起,随即渗入骨骸,一时之间他竟有些流连,不忍将那只手拂开。
但也只是数息,最终他还是反手按下了,叶问颜笑道:“我身体我也知道。将军这斗篷披到我身上,我倒觉得行动不便,还是去了吧。”
这话说完,他又准备去解那斗篷,没想到面前突然覆下来一道y-in影。他一惊,正要屈膝时却觉得一具泛着热意的身体突然贴了上来。只是一个愣神的功夫,他就感觉腰间多了一只手,而那个人已经把头埋到了他肩窝里,带着体温的嗓音就响在自己耳侧。
“你能别逞强么……”
叶问颜身体一僵,李君城手臂用力,抱得更紧。他在他肩窝处摩挲了片刻,又道:“外头天冷,你身体亏损得太厉害,别吹风了,听我一回吧。”
叶问颜鼻端都是李君城的气息,他一开口,热气就往他耳朵里钻,当即便吸了一口气:“我听将军的便是了,可以放开了么。”
他终归还是不适应的。毕竟他是个平头整脸的男人,李君城也是,两个男人这么抱在一起,叶问颜还是不习惯。
然而他开口了,李君城却没有放开的意思,依旧是一只手撑在桌边,一只手揽在他的腰间。
纵是李君城想多抱一会儿,然而怀中这人身体僵得都快变成雕塑了。他心叹一句任重而道远之后也就放开了。刚一放开他就瞧见叶问颜一脸僵木,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李君城觉得好笑,又凑上前去。
叶问颜刚感觉腰间那只手松了开去,就放松了些警惕。哪想到李君城这厮卷土重来,他这回有了防备,已经后撤了一步,准备逃开,却忘记自己身后就是桌案,他这一退,就撞到了桌角,顿时桌上的笔架哗啦一声响。
他下意识想转头去看,身前的y-in影却已经到了。叶问颜来不及回头,只觉得面上一凉又一热,等到察觉到那是什么的时候,他就直接傻了。
李君城一手扶着他后背,一手又按在桌面上。巧的是按到了砚台,顿时手上就沾染了不少墨水。余光注意到叶问颜之前作的画似乎也被打翻的砚台上的墨汁给染了大半,于是就有些恼怒地,咬了叶问颜的唇角一口。
当真是一咬,很快便放开了。叶问颜呆愣的一瞬间,对方已经动作迅速地揩了油又退了回去,只是皱眉看了看桌上放着的那张画,上面画着的劲竹已经被染了大半墨色。
等叶问颜回过神的时候,他就瞧见李君城已经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他:“叶公子准备好了?”
叶问颜骤然吸了一口气,但他居然没有发作,而是神色平静地回他:“是,所以我们可以动身了么?”
李君城看进他眼底,没发现什么多余的情状,当下也低低笑道:“好。”
他带着他从窗口飞跃而出。临走前居然还捣鼓出了一张皮影人,立在烛火旁。等出了屋子,回头一瞧,烛火映着那皮影人,倒像是个挑灯夜读的模样。
叶问颜回头瞧着那影子,又深深看一眼李君城。李君城却像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带着他在夜间的宣州城里,飞檐走壁。
深冷的风迎面而来,叶问颜跟在李君城的身后,自一道矮墙根处翻进院子里。
随即他的目光被这院子里站着的十几人给吸引了过去。
院落之中默然立着十余人,皆着一身黑衣,和自己身上的无甚区别。唯一的不同,大约便是自己身上的这件多了些点缀,一瞧便是更高品级的代表。
叶问颜自然没有出声。李君城也只是揭了面巾,扬眉问道:“都准备好了?”
站着的十几人都十分沉默,只有为首的一个人对李君城行了礼,点头答道:“是。”
叶问颜听出这人声音十分沙哑,却更像是久未开口而致的发声困难,不禁看了李君城一眼。
李君城没看他,只对那人点点头道:“这一趟交给你们的任务,你们都明白了?”
那人又点点头。自始自终,没有一个人看过叶问颜一眼。
叶问颜觉得惊奇,当下却不好多问,只是沉默地看着李君城说了几句话之后,便随着对方示意跟上了李君城的脚步。
叶问颜跟着他又翻过了几道墙,抬头看看,发现已近了城郊。
突然有马蹄声自远处而来。
叶问颜恍然般回头,却被李君城按住动作,掩藏在Cao丛之中。叶问颜看着李君城片刻,却也没有说什么,也随着他伏地。
李君城悄悄在他耳边道:“待会儿骑兵队过来时,翻到马上去。”
叶问颜亦轻声道:“你的手下?”
李君城道:“不,是荀大人手底下的。”
叶问颜皱眉道:“他在这里也有势力?”
李君城捏了捏他的手指,将声音又压低几分:“先别管这些。待会儿我们就翻上最后那两匹马,我已经令人接应了。”
叶问颜挑眉,旋即却缩了下手指。
李君城看过来,叶问颜瞧着他的目光,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多谢李将军了。”
听闻此话,李君城嘴角的笑意敛了不少,只是蒙着面巾,看不大出来。
叶问颜却听到他叹气:“何必要谢。”
何必要谢?他若执意要谢,无疑不代表着他叶问颜始终还是将他李君城当外人看的。但随即一想,叶问颜的x_ing子本就洒脱,他如今会这般反应,大概只是不适应罢了。
毕竟他自己在知晓居然喜欢的是个男人之时,也是挣扎纠结了许久。
这么想着,他又放开了些心,但随即又道:“我但望有一日,你不会再对我说这个字。”
叶问颜看过去,见着李君城的目光恳切不似作伪。
拒绝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叶问颜想了一会儿,方才道:“我也希望。”
李君城的目光亮了亮,凉薄如叶问颜,这个回答已是意外之喜。当下也没有奢求太多,对叶问颜示意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也就继续等待着骑兵队的到来。
其实叶问颜也在思考,荀谦不过一方太守,手底下居然会有如此精良的兵士?他私下前来宣州,这骑兵队到底是他手底下的、还是别人手底下的?
叶问颜在思考,却刻意将这个人选是李君城的可能x_ing排除出去。但除了李君城,他想不到有谁会这么刚好地把手底下的兵士借出去,还借的是荀谦。
李君城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却只是微微摇摇头,示意他听街道上的动静。叶问颜于是也没有再纠结于此。他这次是独身行动,若是真是出了什么岔子,要脱身也不会太难。
于是他也敛了呼吸,整个人都似乎与夜色相融。
而就在他摒开杂念之时,他听见了愈来愈近的马蹄声。骏马扬蹄落定的声音饱满一致,像极了当年逃离申州时的那声响。
只是现下,叶问颜没有多想,因为骑兵队近在咫尺!
马儿在原地打着响鼻,城门上已有守城兵打着火把往下探视,高声问道:“城下何人!”
骑兵队的为首者亦高声答:“太守府李都尉所属!奉命出城接应明威将军!”
“哪来的明威将军?”城门上似乎是喊来了守城官,此刻探出了个头,亦高声问道,“本朝有好几个明威将军,尔等说的是哪个?”
“浩气盟大将李君城李将军!”
叶问颜看了一眼李君城,对方感受到他目光,却只微微摇摇头。
守城官继续问道:“可有令牌?”
那为首者答道:“在此!”
城门上的火把映照下,守城官示意一个兵士下城楼取了那令牌上去。过了一会儿,兵士下城楼将令牌归还,守城官亦道:“原来是接应明威将军的兄弟们。卑职担着这宣州城的人口进出,有所冒犯,还请担待。”说着让人准备开城门。
夜中是不能大开城门的,因此这城门只开了一条缝,可容一人一马经过。
那为首者自然也是懂得的,目光似乎往叶问颜这边瞟了眼,便挥手道:“走!”
骑兵队改为一条长龙式行进,从开的城门缝中策马而过。李君城默默数着马的数量,随即纵身一跃。
李君城矫捷非常地跃过夜色,披星戴月,动作迅疾地翻身到了刚刚没入城洞y-in影的一匹马身上,将马上那人换了下来。
叶问颜依样画葫芦。在骏马行出宣州城后,他微微回头望了一眼。
城门在缓缓关闭,恍然间八年岁月也似被这城门关在身后。
他回头,稳住自己的心神,而后微微垂头,笑了笑。
他身后的黑色大斗篷被迎面而来的夜风吹得扬起,将这八年血仇卷起,而后,抛出。
过往不可追。八年来他把自己埋在仇恨的深沼里,确实也够了,如今也该做个了结了。思绪转过此间,叶问颜扬鞭,跟上了骑兵队的脚步。
在他左前方的李君城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瞬他眼底光芒如炬,然而只是一瞬也便掩去了,换作了嘴角淡淡的笑意。
骑兵队重新整合队形,往宣州城外绝尘而去。
黑色斗篷在手边翻飞,叶问颜恍然抬起头来,队伍已经到了城外驿站处了。
又是整齐划一的一声马蹄磕地声,为首的那人下马,交给了驿丞一件什么东西,夜色太黑叶问颜看不太清。因此他只是侧首看了李君城一眼,却发现对方和队伍一起,都披上了和他一样的黑色斗篷。
他挑挑眉,却没说话。
队伍紧接着又上马,一片轻甲碰撞马鞍的声音里,身旁那人伸出手来,往他手里放了件东西。
叶问颜低头一看,却发现是块玉佩。
玉佩质地上乘,入手光滑,他不明所以看向对方,李君城却只笑了笑,随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叶问颜只好先按兵不动,将玉佩收好,而后随着众人一同出发。
等到宣州城已远远都看不见了,为首者方才勒马。他一勒马,整支骑兵队自然也跟着停下。随即那人转头,李君城已经对他打了个手势,而后下马,叶问颜瞧着众人也都下马,自然也跟着做了。
而后那些死卫就不约而同地收束队伍,站到了李君城的身后,同时,也是他的身后。
他扬扬眉,不知道李君城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对方抬手将兜帽给掀了开来,却没有要求其他人这么做,而后他侧首问道:“荀大人快到了吗?”
他身侧的一个人点点头。
李君城得了回答,亦点点头,随即沉默在夜风之中,片刻之后才道:“你等隐藏在暗处,听我暗号行事。”
死卫沉默地点头,随即退入一旁的y-in影里。
饶是叶问颜这般在恶人谷里头待了三年有余的人也觉得空气略微显得沉重了,他微微转了转头,却被李君城拉到了一边。旁人送了一个灯笼过来,李君城抬手接了,撑着灯笼,把他往一个地方带。
他们停留的地方是山道上的一处小茶馆。只是这小茶馆看起来已被主人废弃,只有几张破落的桌椅和门口的幡子在微微的寒风中沉默地伫立。
叶问颜挑挑眉,心里头也在猜李君城到底想做什么。
却只见他走到了一处桌椅前,抬袖一挥,随即手中的灯笼就被送上了一边的高杆上,正好做了照明之用,随即他看着李君城在长条椅上坐定,抬眼对自己道:“坐。”
叶问颜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依言坐到了他一侧,背对着山道方向。
“酒来。”
黑暗中有人沉默地送上一壶酒并两只碗。李君城接了,拍开了酒封,顿时酒香味就弥漫在夜风之中,酒未入口,人已半醉。
瞧着这四下的光景,叶问颜将长生剑拍到了桌面上,亦扬眉问道:“将军这是在做什么?”
李君城言简意赅:“喝酒。等人。”
“等的何人?”
“赴黄泉之人。”
叶问颜几乎要被李君城这神棍模样给逗乐了。然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扯了扯嘴角,将笑意从嘴角抹去,道:“如此,在下自当奉陪。”
谁也不知道李君城为什么要选在这个地方等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边喝酒边等人的习惯。他的那些死卫们不会问,叶问颜自然也不会问,他只是抬手接了那只碗,也往碗里倒满了酒,仰头便饮。
李君城也不甘示弱,喝完一碗之后居然还和叶问颜比起了速度来。一坛子烧春没几下就被两人抢着喝了个干净,等到叶问颜抬起酒壶想再倒些出来的时候发现已经见底了,突然笑出声来。
他鲜少有笑出声的时刻,李君城扬眉去看他的眉眼,却见对方的眼神隐藏在兜帽里,嘴角却是弯着的。
他亦笑:“平生饮酒不算少,却只今日之酒,最为美味。”
“是吗?”叶问颜道,“怕是借着酒意,能找回些许沙场上的感觉,才使将军觉得酒之甚甘罢!”
“自然。”李君城将碗搁到一旁,“我虽离军三年有余,却实在怀念当初战场上纵横沟壑的手感。想必荀大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一句荀大人出口,叶问颜的背脊就发紧了片刻,但很快他就放松了下来,随着李君城站起的动作,也站起身。
时隔八年,即将见到毕生大仇的此刻,他的内心居然是出其不意的平静。
叶问颜没有回头,却能听出山道上正缓缓而来的马车声。来的人不少,除去正中的两辆马车,还有数骑伴在马车附近。
他将长生剑握在手里,站到了李君城身边,微微垂着头。
马车其实还有好一段距离,山道寂静,唯有风声和马蹄声以及车辕碾过路上石子儿的声音。等到马车终于到了跟前不远处,果然有一骑着马的男子趋马上前来,抱拳问道:“可是李将军?”
李君城亦抱拳答了:“正是。”
叶问颜听他声音有些微微讶异,却仍垂着眸子,没有说话。
倒是那男子见他这幅作态,开口问道:“这位是李将军副将?”
“正是。”
话到这里便绕死了。叶问颜微微放缓呼吸,握着长生剑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想到李君城却突然笑了笑,开口:“不成想会在此地遇见你。”
熟人?
叶问颜正讶异,却另有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亦响起来,却是向着他的方向:“在下也不曾想到,居然会在宣州之地,见着前辈。”
李君城一顿,随即越过面前这男子,望向后方。此刻夜色正浓,这一处小茶馆也不过凭了一盏孤灯照明,但仅凭着这昏暗的光线,他却看到了勒着马缰,闲闲落于后两步的男子。
男子青丝束起,没有多余的发饰,那双眼直如鹰隼般锋利,望着便让人心底发寒。李君城瞧了瞧这男子周身的衣饰,似乎想起了什么,这才答道:“原是叶行锋叶公子。”
名作叶行锋的男子却依旧在笑,悠悠长长:“前辈缘何不说话?”
这场景有些诡异了,先前和李君城打招呼的那男子沉了眼色,低低斥责道:“同为浩气同袍,你怎么这么不讲礼节?”
这句浩气同袍一出口,叶问颜脑袋里就灵光一现,终于想起了这男子是谁。
当下却也只抬了头,和叶行锋对视,淡淡笑道:“只是在思索阁下究竟为何人罢了。”
“哦?”叶行锋笑,只是笑意多少不怀好意,“我才离庄几年,前辈居然就不记得我了。真是让人伤心啊。”
这话说得李君城和先前那男子都皱起了眉,这两人纷纷看向叶问颜,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那些和叶行锋不得不说的事”。
叶问颜不为所动,只笑道:“若某没有记错,阁下入庄后一年内便被逐出山庄了,其时某不过也只是入庄第二年。这前前后后也有七年之久,在下一时记不得,实感抱歉。”
叶行锋脸上的笑意似乎一顿,随即又扬起笑,亦道:“我亦是没想到,当年木讷至极的前辈,亦有如此口舌。”
“世事无常罢了,”这回叶问颜倒是不等李君城说话,直接将话题转回到正题上,“夜色也深了,在下随李将军前来接应荀大人入城,现下也该出发了吧?”
叶行锋嗤笑一声,却没有继续再和叶问颜计较,倒是先前那男子朝着马车道:“荀大人,我等已护送大人到达宣州地界,接下来便由李将军护送你进城了。”
马车里传来咳嗽声,随即是一把听起来十分苍老的声音:“多谢顾将军与叶公子了。老夫染了风寒,不便出外答谢,日后若有空闲,一定登门拜谢。”
那顾将军闻言,却只笑道:“不过顺路,举手之劳罢了,担不得荀大人如此谢意。如此,那我二人告辞了。”
那苍老的声音继续道:“那麻烦李将军了。”
李君城目送那两人离去,亦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一语不知几关,叶问颜挑挑眉。
马车里又传来几声咳嗽声,随即突然冒出了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孩童,长得粉雕玉琢的,一看就是个官家小公子。这小孩冒出来后,先打量了下立在夜色中的二人,而后才作了个揖,道:“爷爷身体不适,不便出外见人,还请两位见谅。”
叶问颜沉默了,李君城注意到他的异常,却也对那小孩道:“可是荀家的小小公子?”
小孩谨慎地看着他,片刻才点点头道:“正是。”
“那请小小公子回到马车上,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待到那小公子回到车上,李君城挥挥手,很快隐在暗处的死卫出外来,接替了先前叶行锋二人的工作,负责起了这辆马车的安全。
荀谦自然不能在宣州城外死。至少,在李君城护送下,他还不可以死。
这一路直到回到宣州城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马车里的咳嗽声依旧,骑在马上的叶问颜手中仍旧紧握着长生剑,李君城甚至可以感受到他正拼命压抑着的那份情绪。
所幸他直到入城都没有爆发,只是沉默地跟在李君城身后,将荀谦护送进了城里。
进城时天已蒙蒙亮了,从宣州城跋涉了十几里接应到荀谦,再从十几里外慢悠悠地回城,不知不觉竟也花了一夜时间。
城门再次合上时,叶问颜抬起头,望了望天际。
李君城看着死卫将荀谦送往太守府的方向,回身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叶问颜孤身一人站在他身后,侧着头看着天际的方向。他身形颀长,兜帽因为他昂首的动作而落下了大半,露出他线条柔和的侧脸。
很难想象,一向杀人如麻的叶问颜居然也会有如此温柔的神情。他望着将欲破曙的天际,眼波都仿佛化成了水。
但这温柔的神情持续了不过半柱香功夫。
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自己看,叶问颜已经转过了目光,那双眼里头含着的情绪轰然落进李君城眼底。
他的眼里,有什么在摧枯拉朽般坍塌,而又有什么正星火燎原般疯长。
天刚蒙蒙亮,有些y-in沉。叶问颜眯了眯眼,感觉鼻尖上有什么冰凉凉的东西正落下来,抬手一拂摸着了水,这才恍然察觉。
下雪了。
这几日断断续续地下雪,今日倒是颇为难得地下了个够。飘扬的大雪自无边无际的天穹上落下,过了一会儿就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叶问颜垂眸看了看地上的积雪,朝着往他这边走过来的李君城道:“不成想居然又下雪了。”
李君城抬手把他的兜帽又合上去,低笑道:“叶公子难道还稀罕雪景不成?”
叶问颜嘴角漫上笑意:“昆仑的雪和杭州的雪,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闻言,李君城顿了一会儿方才笑道:“那不知我们前赴百炼会时,杭州下不下雪了。若是下了,倒是满足了叶公子的一个心愿。”
“但愿如此吧。”叶问颜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抬头看了眼天色,将斗篷下的长生剑收好,“天快亮了。”
“嗯。”李君城道,“这儿离你那流风客栈还有些路要走,不妨先去我那躲躲雪?”
叶问颜挑起眉:“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君城拉了他手臂就往侧里走,叶问颜不明所以,不知他到底要去哪。等到七拐八绕,从巷子里绕了好几个圈到了目的地,方才发现是一处院子的后门。他瞧着那门口的两个护卫,微微挑了眉:“李将军这是把你的心腹都带来宣州了?”
李君城失笑道:“叶公子说笑了。”却也没回答他这些护卫究竟是谁的手下。
叶问颜心里头了悟,却也没多计较,当下也跟着李君城的脚步往前走。门口的护卫见着是他,行了礼之后也便让二人进了院子。叶问颜一直没有抬头,暗地里却微微吸了一口气,已经做好了防备。
李君城一路带着他往东院方向走,到了地这才笑道:“到了。”
叶问颜不经意抬眼,却怔在了原地。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点一点的痛这才重新从心底翻上来,侵蚀四肢百骸,最终连指尖都浸透。
李君城见他有异,亦随着他目光去看,这一看却也愣了,不知为何。
叶问颜目光所及是一处院落,院落里栽了几株梅树,此刻正是盛放时刻。一簇一簇的白梅争相在落雪中绽出最美的光景来,却不知这等风姿落在有心人眼里,却是最毒的毒药。
叶问颜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紧闭了闭眼。
李君城看他神色,想了一会儿,心里头终于有了个大概的计较,才开口对他道:“先进屋子吧。”
“好。”
进了屋子,里头的暖意一下子也便扑面而来,拂在脸上让人觉得微微有些热,叶问颜的心却一寸一寸冷下去。屋里头是热的,他的心却是冷的,于是意识如同处于冰火两重天,连李君城脸上的神情都没空去细究了。
李君城递过来一杯热茶,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轻声开口道:“……阿颜?”
这声称呼似乎终于把叶问颜的神思给拉了回来,他抬头眯眼看了李君城好一会儿,方才笑道:“将军刚才喊的什么?”
他脸上神情太过危险,李君城立刻正色道:“叶公子。”
叶问颜脸上的笑容忽得敛了,低头看着茶水好一会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一般轻声道:“家姐……生前最喜欢白梅。”
这一句一出来,李君城总算知道他先前为何有那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了。不管如何,斯人已逝,就算他此刻手刃仇人,恐怕心中那一块空缺也依旧填不上。
他抬手,覆上他的眼睛,亦柔声道:“等事儿了结了,我带你去安州城外一趟。”
安州城外,苏挽风的长眠之所。叶问颜流离在外八年多,一次都未曾回去看过。他不是不知道那方墓地的存在,却只是害怕自己看到墓碑之后会崩溃。
掌心里有点痒,似乎是叶问颜在拼命眨眼,随即他淡笑道:“将军这是要将手里的雪都揉进我眼里?”
李君城下意识把手移开,却见叶问颜那厮笑得挑衅,只是仿佛是真的雪水进了眼睛一般闭着眼。
但转念一想,这屋里点了好几个火盆,就算他手上有雪,此刻也该烘干了才对。
他下意识搓了搓手心,指尖触感一片干燥,并无s-hi意。
再抬眼去看叶问颜时,对方已经垂眸喝茶,很是安静的模样。
见他这幅模样,李君城也没法说什么,只好也坐下来,顺了杯茶到手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距离辰时还有些时候,屋子里还有些晦暗。李君城皱眉盯着昏茫中叶问颜的脸容,起身要去点烛火,却被叶问颜拦了。
他懒洋洋道:“别。若是亮了,我怕我又忍不住算计你了。”
“哦?”李君城讶异,却是停了打亮烛火的手,转而重新坐定,亦低笑道,“我看着很像让人想算计的样子?”
叶问颜啜一口茶,热度在喉头荡了荡,顿时胃部就一阵暖:“旁人约莫是不敢算计李将军的,大概只有叶某这种不怕死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吧。”
李君城正努力在此刻的环境里辨认出他的容颜,用目光一遍遍描绘他的脸部线条,听闻此语也笑道:“算计在下的可多了去了,开门见山地告诉我的,约莫也只叶公子一家了。”
叶问颜但笑不语。
空气里有一丝沉静,昏茫中的两人似乎都在想事情,一时无言。待到天光一点点亮起来时,叶问颜搁下茶盏,就要站起身,却被李君城按住了手。
他挑眉,却听李君城沉声道:“你……离开恶人谷可好?”
叶问颜一瞬间似有些出神,但很快就笑了笑道:“恶人谷不是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的地方。”
是啊,恶人谷怎么可能是那等随意进出之地呢?
一入此谷,永不受苦。这句话在江湖流传了多少年,可谁又能说真正应验了这句话呢?世人都道王遗风潇洒恣意,一袭白衣来去自如,可谁又能知晓他内心的苦呢。
他的眉眼在渐亮的天光里被一寸寸打亮,李君城坐在圆椅上,手掌按着叶问颜仍放在桌上的。掌心下的那只手很自然地蜷着,对方脸上的神情也挺缓和,叶问颜看起来像是收敛起了所有的爪牙,安静得像是一只沉睡的猫。
这样的叶问颜,让他有一种错觉,好像接下去他开口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一般。
李君城看定叶问颜片刻,缓缓开口道:“那你……可曾想过?”
这回叶问颜倒是答得很快:“如何没想过。”
李君城眼底的光似乎又亮了亮,只是对方又接道:“自在逍遥,你听过么?入了恶人谷的人都这么说。”
叶问颜也回看他,将手抽出来,在对方的肩膀上按了按,随即轻声道:“都说自在逍遥,可若没有了自在,如何逍遥?”
李君城一怔,随即道:“不如浩气长存。”
叶问颜又笑了笑道:“可惜我这辈子,大概都没法道一句‘浩气长存’了。”
闻言,李君城霍然按住叶问颜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而抬眼看他的瞬间他还是感觉猛地一阵晕眩感袭来。他感觉叶问颜的手从他的肩膀上移开,指间一根银针反s_h_è 天光。
“你……”
一句话刚开了个头,顿时铺天盖地的失重感就直面而来。
叶问颜淡淡笑着,看着他的眼神慢慢涣散,而后他手臂一拢,扶住了李君城即将软倒的身体。
他把他抱回到床上,将外裳去了,替他盖好被子,低声道:“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抽出被对方紧握的手掌,最后将他鬓边的一缕发丝拢到耳后,俯到他耳边,轻声道:“好好睡,等醒来了你会发现这还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他笑得神光离合,“……世上再无叶问颜。”
目光在对方紧皱的眉头上一掠,叶问颜轻轻笑了笑,随即将兜帽戴上,提上长生剑就开了门去。
院中白梅正好,叶问颜在一颗长势极佳的梅树下停留片刻,最终拔剑。
剑光刹那纵横,他俯身拾起一支长得最好的白梅,收进了袖袋之中。
而后,他站直身,纵身一跃,消失在了愈来愈大的风雪之中。
……
天宝十二年的春日,宣州城迎来了数年不曾遇见的大雪。
城门附近的小店依旧早早开了门,向过往的来客售卖着皮薄r_ou_多的r_ou_包儿。蒸屉上盈盈的热气充斥在空气中,模糊人的视线。
在早起的人们之中,有一位身着黑衣的兜帽人在包子摊前驻足片刻,忽而扬声道:“来两个大包子。”
“好咧!”手脚麻利的店主人开了蒸屉,从里头取了俩大包子,包在了油纸里,递给了黑衣人,“五文钱!本店的包子是宣州出了名的好吃,您请享用~”
黑衣人似乎笑了笑,扬手掷出了几个铜钱,被店主人接住:“您慢走~”
铜钱相撞声清脆,黑衣人在氤氲的热气中离去,手中揣着个油纸包。
一路穿过赶集的人们,黑衣人咬开油纸包,取了一个包子出来吃。确实皮薄r_ou_多,里头的油都漏了不少出来,沾在了手指上。黑衣人毫不在意,走过一条巷子时在墙上随意抹了干净。
风雪愈来愈大,黑衣人将包子吃完,将油纸也丢到了一边,随即抬头看了眼天色。而后,他加快了脚步,往更深的巷子里而去。
……
天宝十二年的春日,城里头的流风客栈好端端地却关了门。
掌柜一脸歉意地对众客人笑,连连安慰:“各位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本店客满了。”
有人狐疑地看着掌柜,这年才刚过,客栈怎地满这么快?但流风客栈门都没开一扇,众人在门口等了会儿也只好放弃,各自离去了。掌柜的应付完那些客人,回身进了客栈后将门板合上。
而此刻的流风客栈后院,一身黑衣的少女蒙着面,对着面前站定的十几人,低声问道:“先前交代你们的,可都清楚了?”
这十几人皆沉默地点头,院落之中十分寂静,静得连风吹雪的声音都似乎清晰可闻。
这院落中的人沉默地等了一会儿,黑衣少女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随即轻声道:“出发。”
只听呼呼风声乍起,不过多时,院落中已空无一人。
……
天宝十二年的春日,城里头的医馆也忙忙碌碌。
新年伊始,虽说大家都十分注意身体,但总归宴席少不了,走亲戚串门时总有吃错东西的时候,也因此医馆早早便开始营业了。
却不知为何,城里头许多家都有人患了恶疾,腹泻不止。去寻大夫来瞧,开了药方,结果喝了药反而更严重了。
今日尤其如此,城里头的医馆药馆都排满了抓药的人。
一头白发的老人家一边替前来问诊的病人号脉,一边在喃喃些什么。有人问老大夫在嘟囔什么,老大夫却突然一脸正色道:“唉,我这张嘴就是管不住!”
病人有些好奇,也开口问道:“大夫说的是何事?”
“老夫是说……这满城的痢疾,也不知怎么流传起来的。怕不是有邪物作祟?”
老百姓是很迷信的,当即被吓得连连询问。老大夫却只含糊其辞道:“老夫是大夫,这些事却着实不太懂。若是心不安的,不妨前去城郊庙堂求一求平安符。”
众人听得不明所以,却有人记在了心里。
老大夫号完这一个,也便继续下一个病人,再没有提这件事。
……
天宝十二年的春日,城郊处的一座别院里也笼罩着不知名的气氛。
这气氛很久未曾感受到了。
燕霓裳站在屋子外,这个时候居然还能分神去想是有多久未曾有这种感受了。
哦,想起来了。当初李君意战死的时候。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没有人。
她有些担心,敲了敲门而后轻声道:“将军?”
所幸屋子里有人回应:“传令。”
传出来的声音是沉的,也是哑的。燕霓裳乍一听这声音便下意识站直了身子,挺直背。而等了好一会儿,门内那声音却没有继续的意思。
她没有再出声,也许将军是在思考问题。
果不其然,等到一炷香过后,那声音继续道:“按照原计划行动,务必……”停顿了一会儿,随即传来的声音有些沉,“将宣州城中的恶人谷势力,全数绞杀。”
燕霓裳一震,随即应声道:“是!”
……
雪愈来愈大了,几乎盖了地面厚厚的一层。百姓家中有调皮的娃儿们,纷纷穿着厚厚的冬袄,在宽敞的地方打起雪仗来。欢声笑语充斥在街道间,让人听了也不免想要微笑起来。只是这样的场景在叶问颜看来,依旧刺眼得很。
他靠在一堵墙上,听着墙后传来的欢声笑语,兜帽下的眼神却很幽深。
他不是好人。自入谷后他手上的鲜血就未曾真正洗净过,曾几何时他多么痛恨看到合家欢乐的场景,只因为他早已无福消受;
但他也算不上泯灭人x_ing的大恶人。因此这一家和乐融融就在他身后,他腰间的长生剑依旧平静,一如他的内心。
他要杀的人,只有那一个罢了。
叶问颜听着身后的那些笑语,似乎也笑了笑,随即站直身来,往更深处走去。
风雪渐渐掩埋他的脚印,连同所有不该有的心思,一同埋入尘埃。
……
今日的太守府有些不宁静。
时任宣州太守的中年男子姓万名和,今年正过不惑之年,因了平常保养得当,看起来也甚是精神。
但万和面前的男子却不同于他。他面前坐着一位发须尽皆花白的男子,男子面容枯槁,却不像是年近花甲之态。
万和将荀谦的色衰看在眼里,想着当初的那些事,最终不过是叹年华几变,种因得果,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当初一念之差,葬送苏府合家上下一百二十三口人命。不论怎么掩饰太平,总归是算在他们头上的。
思绪正转过此间,荀谦看了万和一眼,拿捏了一番语气,淡然道:“万大人,听说宣州里起了流言?”
万和无声暗叹,放下茶盏:“荀大人既然知道,何必来问呢?按本官所想,这些流言本就是有人故意为之,若是特意缄口,反倒落了口实。”
荀谦亦叹道:“老夫这几年是愈发睡得不安稳了,总梦见当初漏掉的那个孩子,要回来寻老夫的命来了。”
闻言,万和险些就冷笑出来了,但很快拿茶盏掩了,亦低声道:“这么多年,荀大人不也遍寻无果么?说不定那孩子早便在不知道何时的流亡里死去了。”
顿了一顿,荀谦亦露出些笑意来,只是不太明显:“或许吧。不过万大人,这次隆丰钱庄的事……”
闻言,万和依旧拿茶盏半挡着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氤氲的热气里他的声音不紧不慢:“还能是什么?去年年底丢的那本账本,八成是落到有心人手里了。不过无事,这几日本官让手底下的人都利索些,御史台的赵大人本就是我宣州人士,料想应是会放宽些的。”
听到万和这么说,荀谦也稍稍放宽心,也端起茶来喝:“倒是麻烦万大人了,实在是老夫有些担忧过度了。”
“哦?”万和笑了笑,又道,“荀大人还在担忧什么?”
荀谦倒也没有多瞒,只低了声音道:“老夫先前曾有得到消息,说是有人要来取老夫的命,但那消息却不知到底是真是假。说来也是奇怪,这话老夫听得也算多了,然这次着实动静太大了些。”
说着瞥了瞥座上的人。
万和不为所动,只漠然道:“荀大人怕是上了年纪,容易多想吧。”
荀谦一哽,随即心头也有些恼怒,他如今不过五十又三,正是知天命之时,哪有如表面这般枯槁老态。
但他也不知为何,这几年来睡得尤其不安生。有时夜半惊醒,都是因了梦见了那个从席间仓皇逃离的少年的眸子。
转瞬也八年了,然而那孩子的踪迹终究不得确认。他先前怀疑过很多人,甚至因此下手解决了不少人,但他还是发现,总有一种y-in霾始终围绕着自己,不得善终的模样。
今次这般想起,他终于是有些动气,硬声道:“当年那事,乃是万大人与老夫一同合谋的,万大人也不必想着独善其身。若老夫败露了,万大人何以置身事外?”
万和一顿,随即亦笑道:“怎么会?本官与荀大人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要同仇敌忾。”
这话说得不带犹豫,荀谦的脸色也好了些,摸了摸温热的茶杯,忽而想起了一人,于是开口道:“万大人最近可有注意那位明威将军?”
万和挑眉,心里暗道人是你找来的,怎么现在还要问我?但他面上掩饰太平,亦笑道:“可说的是那位弃了功名奔赴浩气盟的李君城李将军?”
“正是。”
“怎么?那位武艺着实高强,当得起天策府之名。”
“老夫是想知道,他身边那个穿黑衣的男子,是何人?”
闻言,万和倒是一愣,随即道:“他身边穿黑衣的男子?他身边并无穿黑衣的男子。”
荀谦也一愣,随即手指一抖,手中端着的茶盏便一洒:“如何说来?”
万和看他神色,亦低声道:“今次李将军在宣州稍作停留,是要缉捕恶人谷势力头子的。但他并未告知本官计划,却择了几人和太守府衙门通了气。李将军手底下的人,皆是一袭蓝甲,未曾有黑衣人士。”
荀谦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他那日进城时只是让自家的孙儿出外来打量了那两个人。虽是夜色弥漫,但曦儿应当是不会看错的。他说那站着的两人都穿着黑衣,只是一人将兜帽摘下了,一人没有而已。
但他没有说出来,只说道:“约莫是老夫看错了吧。”
万和心里头也在计较,自己和李君城见过的几次面里,他身边确实没有出现过穿黑衣的男子啊?
但这个问题,恐怕只有正站在别院门口淡淡看着面前的阵仗的蓝甲男子和此刻正紧贴太守府后院一处不起眼的矮墙的黑衣男子能回答了。
李君城披着披风,他没有穿铠甲,只是着一身轻衣,背上却负着火龙沥泉。风雪依旧,他站在院落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霓裳,人手怎么样了?”
站在他身旁的燕霓裳穿着一身蓝甲,束起的长发掩在头盔里:“回将军,城门已经被我们的人控制,左翼军此刻已进发前去流风客栈了。”
“好。”
李君城点点头,那张素来是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却一丝笑容也没,让人瞧着就似瞧见了无边的荒漠,或者是永恒飘雪的大雪原,不知不觉便生出了些敬畏之心。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道:“再等三刻钟,出发。”
“是!”
燕霓裳应声答道,不经意瞧了一眼天色。
天已渐渐暗了。
……
天色暗了。太守府那处矮墙也终于有了些微动静,被风雪覆了半身的人影微微一动,随即只闻一声轻响。
“什么人!”
巡逻的侍卫已经赶到,却只见到一只无辜的野猫从墙头跃走。
带队的侍卫没有多想,见到是只野猫也就挥挥手,继续巡逻去了。万大人今日吩咐了府上戒备加严,一只苍蝇也不能飞进府里来。
叶问颜吊在屋外的短梁上,将自己的身体尽量藏起来,微微屏息。
他本不是刺客出身,此刻做起这类事来倒是熟练。由此可见当初救下苏瑶歌时,确实是有回报的。
他将呼吸藏好,随即仔细听了听屋里的动静,过了片刻发现屋内无人。但他不为所动,仅仅只是将呼吸敛好,随即亦微微眯起眼来闭目养神。
……
天幕终垂。
冬日的夜总是来得极快,人们方才聚在一块享用了晚宴,出了门便见天色暗了下来。新年伊始的几日宣州城是没有夜禁的,此刻街上有不少摊贩都背了自家的货出来售卖,往来皆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而在这人潮臃密时刻,有些人正疾步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有时碰到街上行人,还会客气地道一声歉。
城里头那家颇负盛名的医馆今日也关了门面,说是儿孙来接他回去享福了。有人也纳闷,这早不接晚不接的,怎么偏偏在初十这个关头来接?但终究是莫管他人瓦上霜,纳闷一会儿也就不再管了。
人们一边在街上闲逛,一边谈论起最近听说到的趣事,于是本就吵嚷的街道更加人声鼎沸。
“诶你听说了没?说是城郊的那座庙里头,出了人命啦!”
“啊?!”
“听说啊……是有人为求一张主持大师的平安符,本欲将那庙堂包下,却被人给搅了场子。那人一怒之下令下属将人乱棍打出,没想到打死了人!”
“能有如此权势的……莫不是——”
中间却有人声c-h-a进来,和着人声响起的是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太守府李都尉所属,奉命缉捕恶人谷党羽,借过!”
恶人谷三个字在寻常百姓眼里便是碰不得的老虎毛,当即百姓们一个激灵,纷纷让出道来。拥挤的人群里立刻廓清出一条道,于是百姓们得见了一支训练精良的骑兵扬鞭策马而过的壮景:马上人皆着一身蓝甲,端是干练整肃,如一团蓝白色的云,瞬息间卷起地面尘埃,随后绝尘而去。
这一支队伍皆骑的是白马,唯独为首者骑一匹乌黑大马。内行人一看这些马匹便知是上好马驹,其中尤以为首者胯下那一匹最佳。
有马号乌骓,疾驰能千里。项王伤逝后,不知载何人。
为首者一如这匹马一般冷峻,他头顶的翎羽随着策马的动作在脑后飞扬,斗篷也被夜风吹起,兜住了这半身的寒意。那人策马的速度极快,百姓只见到那人手中的武器在面前一闪,随即便远去,再也望不见了。
直到一整支骑兵绝尘而去,看傻了的百姓们终于有了声音,却是先前那个未说完话的。
“——官家人?”
待到这一声响起,众人似终于惊醒,街道也重新活络了起来,于是这一方喧闹又起,和之前并无二样。
……
夜色中有人一马当先,直往城中太守府疾驰而去。
夜色中有人飞檐走壁,悄悄潜入了戒备森严的府邸。
……
荀谦在万和的邀请下一同享用了万府的家宴。席上,饶是荀谦这等见过大场面的人也不免有些尴尬。毕竟大过年的,自个儿好好的安州不待,跑来宣州太守府,怎么想也有些怪异。
但有些事容不得他徐图缓之,只得硬着头皮上便是了。
享用完晚宴,荀谦在书案前又将袖袋里的一封信看了几遍,随即想了想,出了门去寻自家的孙儿。
荀曦用过晚宴之后,在客房里看了一会儿书,便在下人的服侍下睡了。荀谦见着他睡得安宁的模样,倒是微微叹了一口气。随即便朝服侍的人摆了摆手,又回去自己的屋子里了。
只是刚一进屋,他就察觉了不对。
自己先前出去时,只是想去瞧一瞧荀曦,因此并未灭了烛火。宣州虽地处江南,但冬日还是冷得很的,因此屋子里点了好几个火盆子。
但他方才进来时,却分明察觉了凉意。久经官场沉浮的人当即就要后退一步离开屋子,却不成想房门在他身后突然就被猛地合上,奇怪的却是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像极他入屋后随手将房门掩上的模样。
荀谦的冷汗突然下来了,但他定了定心神,开口道:“何人作祟?!”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笑。
“荀大人也知道作祟二字如何写么?”
荀谦一听这声音就知不好,直觉想要开口呼喊护卫,那人轻飘飘的声音又到了:“荀大人何必急着喊人?你我八年未见,如今好不容易相见,该是叙一叙旧才是。”
这声音……这声音……
荀谦返身想开门,却发现门被从外头锁死了,而与此同时屋内的烛火也灭了。
而此刻,门外的巡逻侍卫刚刚路过,只是在路过此地的时候却觉得十分疲惫,像是睡梦中得令要去绕太守府跑上好几圈一般累。
而在此时,亦有一道声音轻轻道:“兄弟,荀大人都灭了烛火睡了,想来他的护卫也有准备。这大过年的,也不会有人来寻晦气,咱们还是回去吧?”
为首的护卫队长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却不知哪里不对,只好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往别的地方继续巡逻去了。
就在巡逻队远去的这一刻,屋里头突然也传来了好几道声响,像是人体从高处坠落,只是却没听到惊呼声。
荀谦的脸色一寸寸发白,背靠着房门,直着脖子道:“你是谁?不对,你是人是鬼?”
那颇为沙哑的声音居然还笑了笑道:“荀大人觉得呢?八年前荀大人请来圣旨将苏某斩立决,如今苏某是该是人,还是……鬼?”
最后一个“鬼”字出口,一旁的窗户突然猛地打开了来,顿时寒风就似利刃一般刮了进来,也将荀谦的神智吹得清醒了些。他突然就往窗户扑了过去,也不在乎自己平日里的作态,他如今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房间!
但大开的窗外,却有一白衣人披头散发,直直站在那,看向屋子里。
“鬼啊——”荀谦被吓了一大跳,一个趔趄就往后倒。
那声音继续笑道:“荀大人何必如此见外,当初苏某家宴里,荀大人可不是如此作态的。”
荀谦却不回答,跌坐在地上直往角落里缩去。
而此刻黑暗的屋子里,却有人立在暗影里,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看着角落里颤抖的那个人。窗边那个人影已经不见,那把沙哑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只是荀谦仍然瘫坐在地,也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怎么的。
叶问颜虽然是笑着的,但他内心平静无比,手中握着的长生剑也一如往常般宁静蛰伏。
他走向荀谦。
八年来的苦痛挣扎,八年来的夜不能寐,八年来的生死血仇,今日终于要做个了结了。
行到地上似乎被吓得有些精神涣散的人之前,叶问颜居高临下,看着那张衰弱的脸。那脸之所以会如此苍白,全是自己一手造成,而就在今日,这些都可以做个了结了。
荀谦似乎察觉到有人,迷茫地抬起眼来。暗夜中利光闪在叶问颜眸光之前,出手的剑锋却没有向荀谦劈下,而是转手往身后劈去。
“呛。”叶问颜有些意外,什么时候荀谦屋子里还藏了个人?
当下也不敢走神,近身过了几招之后发现这人还是个高手,更不敢大意,手底下也用了几分真功夫,与那人缠斗起来。
小小的屋子内顿时剑光纵横,叶问颜打着打着便眯起了眼。对方出手狠厉,每一招都带着莫大杀气,剑势亦大开大合,和他的……十分相像。
很快,当对方的一击将他击退数步后,他就明白眼前这人是谁了。
但他不说话,只是出手愈发疾,将对方的剑势略压下一轴。
叶问颜此刻只带了长生剑,自然也就只用秀水剑法。对方似乎微微讶异他居然能有如此火候,当即也被燃起了战意,稍作歇息便更紧地缠斗上来。
而此刻月色渐起,传堂入户,照亮地上瘫坐着的人影。
叶问颜刺出一剑,却被对方堪堪躲了。这身法看得他眯起眼,下一瞬却感觉身后冷意,当即心中便道不好。
他立时回身,眸色里正映着荀谦手执一花瓶朝他猛砸下来的场面。而身后,那人的剑锋也已经到了!
腹背受敌!
荀谦见他突然转过身来也是一惊,但随即看清他身后那人的剑势也微微放心。那剑比自己还快一些,就算这人想杀他,那人的剑也会先穿过他的心口。
这么想着,他稍微放下一点心,砸过去的手劲却一点没少。
叶问颜自然是知道的,但他在那一瞬间已做好决定。回身的瞬间衣袖一拂,手中长生剑本是向着荀谦的,却不知何时在手中转了个向。
剑身方转,叶问颜想也不想,反手便刺,同时向一侧挪开身体。
“嗤!”
“砰!”
利刃刺入r_ou_体之声和瓷器碎裂之响同时响起,荀谦被骤然迎面而来的血给溅了个满面,手上的花瓶已经结结实实地砸了下去。他闻着这血腥味有些晕,但居然还想着要杀掉眼前这人,当下就要握着手中的碎瓷片往叶问颜心口扎。
叶问颜硬生生受了那一花瓶,神思一瞬间涣散,但他武艺过人,仅仅是一瞬便察觉到即将入r_ou_的尖锐碎片,当即一声冷笑,抬脚猛地踹了荀谦膝盖一脚。
荀谦哪里知道眼前这人这么生猛,这个样子了居然还能给他来上一脚。加上年纪大了,体力亦不济,当即被踹得连连后退,整个背都撞上门扉这才停下。
撞上门扉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瞧见了满面鲜血的那人眸中利光,但那个人的血似乎有些奇怪的味道,他闻着便觉得有异,却无法阻止身体软下去。
白眼一翻,他这回是真的栽到了地上,人事不知了。
叶问颜见荀谦已倒,咬着牙将长生剑往前猛地一拔,又带出一大蓬血花。
他身后那人随着这一声轻吸一口气,却居然还是笑着的:“前辈可真够狠心。”
“你也不赖。”叶问颜拔出长生剑,随即前进一步,那人的剑也离了他的身体,只是没有那么惨烈而已。
但他现下也是十分惨烈的。荀谦那一砸可没省气力,若他没有避开,怕是这一砸得落在他脑袋上。然而即便是他侧身躲开了,却还是没能躲过那一击。此刻他肩膀血r_ou_模糊,有几块碎瓷片都嵌在r_ou_里。
叶行锋的一击更是几乎致命,险些就穿心而过。叶问颜将自己拔离剑锋之后,回头看了眼,对方倒是比自己幸运,只是肩膀被长生剑扎了个对穿,他那一手也没留力,有几分实力便用了几分,可比当初扎李君城的那一剑要狠得多。
见到叶问颜看向自己,叶行锋捂着自己肩膀,还在笑:“前辈还不走?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没时间去想叶行锋为何要放过自己,叶问颜只觉得脑袋一阵阵晕,当即撑着身子就要纵身翻窗遁走。恶人谷的人应该已在外头接应了,他只要逃出太守府便无大碍。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能被恶人谷的人顺利接走。就在他扶着剑刚走出荀谦的屋子里时,他就嗅见了火油味。
而伴随着火油味而来的,是一只箭和一阵鲜血的膻腥味。
一大蓬热血飞溅到他的脸上,随即一人重重倒在他的身前。
箭s_h_è 入他的膝盖,他下意识一退,箭锋却依然s_h_è 中大腿,入r_ou_三分。他一时失力,竟半跪在地上,只是扶着剑,微微喘息。
失血过多,眼前都有些模糊。叶问颜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死不瞑目的那个恶人谷弟子,他心口的血染红了黑衣的斧旗暗纹。
而后他微微抬起眼,正见着火红的枪尖指着自己的眉心。顺着枪尖往后看,握着枪的那个人眉眼冷肃,难为他此刻目光涣散,居然还能看清对方脸上的神色,是不同以往的肃杀。
叶问颜笑了笑:“大仇得报,此生无憾矣。”
——《山河问颜?千山阙》——
第十六章
被他这目光一看,李君城心里头一空,随即痛楚就漫天漫地涌上来,淹没四肢百骸。
叶问颜半身都是血。他的,和先前死于他枪下那无名人士的。他一张脸都被血染红,捂在胸口处的指缝里,殷红鲜血正缓缓溢出。
见此,他的神色也沉了沉,跟在他身旁的人都感觉又冷了几分。
万和先前被李君城突然闯入太守府给弄得莫名其妙,但当看到他身旁站着的人之后不由脸色一变,因此在李君城开口说要来客厢时也没有多加阻挠,甚至还领着他们一路来到此。
饶是做好了准备,但当看到荀谦房前突然扑出一个半身都染了鲜血的男子后他还是惊讶地张大了嘴。直到叶问颜对李君城做了个口型后方才回过神来,随即四下张望起来:“荀大人呢?”
应了他这个问题,有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来:“荀大人安好。”
李君城抬眼看去,见着叶行锋按着自己的肩部靠在门框上,一手扶着早已昏迷的荀谦。见他看过去,还挑了挑眉戏谑道:“李将军来得可真及时。”
他身上血迹也不少,但比叶问颜身上少得多。李君城没有理会他,将火龙沥泉交给给一旁的燕霓裳,另一只手朝一个侍卫伸出:“药。”
那侍卫愣了下,方才从怀里掏出金疮药递上。李君城接了药,蹲下身来扶住叶问颜支住长生剑的手臂,而后点了他几处大x_u_e。
叶问颜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却头也不回道:“霓裳,取水来。”
燕霓裳顿住片刻,深深看了一眼叶行锋,却也没质疑,回身去取水了。李君城丢给叶行锋一瓶药,亦道:“叶将不如也处理一下伤口,创口在肩部,若是不得当怕是会留下隐患。”
叶行锋瞧着李君城将手中的药丢给他,松了捂着肩膀的手,挑了挑眉。
因为叶问颜而造成的僵硬场面仿佛因为他这一动作有所缓和。李君城的手下派出了几个去取东西,剩余的仍旧站成了一个包围圈。
李君城也委坐在地,将叶问颜的身体重心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后者一直咬着唇,李君城扶住他握着长生剑的手臂时察觉那只手臂在抖,于是他顿了顿,但很快便恢复原先的面无表情。
他似乎不觉自己的手下脸上神情愈来愈怪异。叶问颜这个人万和也许不认得,荀谦也许不认得,但他们却一定认得。那是恶人谷为数不多的调度之一,手上握了太多浩气同袍的命,而如今他伤重在此,将军却要去……救他吗?
水很快取来了,李君城在水盆里洗了洗手,轻轻按住叶问颜未受伤的肩膀,低声道:“叶问颜。”
叶问颜侧头去看他。
趁着他这被转移注意力的一瞬,李君城手势如风,并指一捏,已将几块面积较大的碎片卸了。稍稍止住血的肩部顿时血流如注,刚清洗过的手指顿时又染上一层殷红。
“剪子。”他又往后伸手,这回很快递上一把剪子,李君城思索了一下,对燕霓裳示意了一个眼神。
燕霓裳点点头,抖开自己身上那件披风,将大部分人的视线都隔绝。又让几个亲信上前来持着火把照明。
李君城这才低头,将叶问颜胸口和肩部的衣物一一剪去。
在火光的映照下,李君城能很清楚地看到皮肤上已经开始凝固的血迹,当即眼神变得又深了些,但他手势不停,将伤口附近的衣物剪去,就开始清洗起伤口来。
冷水触及皮肤时,叶问颜的手指似乎痉挛般抽搐了一下,但他仍是咬着牙,白着一张脸勉强笑道:“居然还要救我么?”
他这句话等于问出了在场大部分人的心思,不少人当即就把目光投向了李君城。万和寻到了开口的时机,亦开口道:“是啊,李将军,这人意图行刺荀大人未果,且听说又是恶人谷调度,不正是您这次要缉捕的对象么?如今他伤重,更是将之擒拿归案的好时候啊。”
万和这话一出,李君城的那些部下纷纷都面色有些发紧,有些甚至都微微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他们这群人之中,和恶人谷争斗已久,说是不恨叶问颜是不可能的。
但李君城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他若此刻死了,有的是人补他的位置。本将领你们来,不是只为了杀他一人的。”他手上不停,将伤口清洗干净,撒上药粉,又包扎好伤口,旋即又道,“人本将领走了,万大人可有意见?”
众人听得迷迷糊糊,但似乎有些懂了李将军的意思,当即连手上的武器都放松了些。叶行锋观察了一下李君城脸上神色,嗤笑一声,却不说话。
万和为难道:“可他意图行刺荀大人,已是违反律例,按例是要收监关押于大牢的。”
李君城将叶问颜的伤口大概处理了一下后,微微直起腰,瞥一眼叶行锋手中的荀谦,又瞥一眼万和,意有所指道:“荀大人可有碍?”
万和被他的眼神看得后背一凉,也看向荀谦。对方脸色平静,就是有些发白,看上去像是惊吓过度的昏迷。
他倒是想说将人收押在宣州大牢。毕竟这人这个时候跳出来行刺荀谦,很有可能就是当初的那个遗漏子,但看了一眼李君城平平静静直视他的眼神,万和的话到嘴边却转了弯:“李将军可是要此人有大用?不妨将之关押在宣州大牢中,您有需要的时候提人出来也是可以的。”
李君城脸上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但那笑怎么看怎么森凉:“万大人的宣州大牢,防备可有我这三十六精骑严密?”
万和一怔。
李君城又道:“万大人的宣州大牢,可能防止恶人谷之人劫狱?”
万和冷汗下来了。
李君城瞥一眼他神色,示意手下将他抬到一旁的担架上,最后轻飘飘道:“万大人的宣州大牢,可能抵挡恶人谷的千机大炮?”
万和的脸直接白了。
李君城示意手下将叶问颜抬走,自己也跟在之后,黑色的斗篷扬起,卷起地面尘埃,最后丢下一句:“还是说万大人执意要将叶问颜收押,是为了杀人……灭口?”
半昏迷的叶问颜听见这一句,嗤笑一声,众人更加静默。
万和心头一惊,面上却还端着为官之态,装傻道:“下官不懂您在说什么。”
李君城站住脚步,回身,又笑:“万大人糊涂了。您是正四品,本将至多算个从四品,哪来下官?万大人的辩白,还是留着和御史大人说吧。”
说着他再不回头,随他而来的三十六精骑也跟着退出了太守府,一时间偌大的太守府竟安静如死地。直到最后一个蓝甲军士的身影消失在照壁后,万和发白的脸色才微微有些缓和,想起叶行锋还在一边,于是侧身拱拱手道:“辛苦叶公子了。”
叶行锋把荀谦丢给万和身边的太守府侍卫,笑得不咸不淡:“万大人脸色可真差。”
万和一愣,旋即干涩地笑了笑,道:“本官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罢了。”
“也是,”叶行锋自己给自己上好了药,旋即又想起先前李君城看那人的眼神,又笑了笑道,“毕竟李将军是出了名的愣头子,不撞南墙不回头。”
万和笑得勉强:“是吗,本官却是不知这些军中轶事了。”
“是啊,”叶行锋突然笑眯眯的,脸上的神色几乎可以称之为幸灾乐祸,“我记得有一年,他因为行军驻地的粮Cao官克扣他军中粮食,一怒之下只身夜闯当地太守府,拿剑架在太守脖子上,逼着将粮食补齐。”
万和脸色又白了,叶行锋刚好朝他的脖子看去一眼,笑得分外恣意:“当然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就是不知道这一回,在下是否有幸领略一番李将军的威风了。”
“叶公子说笑了。”
叶行锋耸耸肩:“你不必管我说不说笑。现下当务之急,万大人还是先和赵大人谈一谈吧。”
……
李君城是不是真正拿剑架过太守脖子这件事万和不知道,叶行锋也只是道听途说,真正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大概只有李君城本人知道了。
年轻将军此刻正高踞踏炎乌骓之上,并没有去追溯往事的心情。他一只手扣着火龙沥泉,一只手扣着马缰,微微垂着眼,像是风中的凌烟阁,沉默而冷峻。
踏炎乌骓之后,有一辆马车正静静伫立。马车靠在一处院落的偏僻处,正有人不断地往里头送去干净的水,又接了用过的血水出来倒掉。一盆盆的水送进去,又接出来,车厢里始终没有声音发出来。
他手底下的三十六精骑也随之护卫在车厢旁,目不斜视。当一个为首者目光直视远方并且不说任何话时,他的手下很容易就能察觉到自己的首领,心情很不好。
燕霓裳策马随侍在侧,侧头望了一眼李君城的侧颜,低声道:“将军。”
风雪里传来的回应似乎有些哑:“何事。”
“您要如何安置叶问颜?”
这话一出,沉默的三十六精骑似乎都将注意力投了过来。
李君城头也不回:“叶问颜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燕霓裳似乎叹了一口气:“属下明白。”
最后一盆水接出来,随之出来的还有他们随行的一个中年男子。李君城见他出来,先观察了一下对方的神色,随即才开口道:“劳烦柳大夫。”
柳大夫虽已年过中年,但平素里养生得当,因此面容稍显年轻,看起来也就是个三十出头的模样。此刻他听闻李君城这句话,也知道对方是在问车厢里头那位的情况,拱了拱手道:“伤口我已处理好了。只是这位公子积弊已久,底子亏损得厉害,若是要将养,怕是要费不少功夫。”
众人的神情都有些微妙,却都暗中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不管如何,得知自己的敌人虽然目前不会死,但估计也活不好之时,心里头总会有些许安慰的。
聪明如李君城,哪能不知道自己手下心里头那点小九九,于是他脸上也露出些半是欣喜半是愁绪的表情,又补了一句:“柳大夫辛苦了。”
柳大夫没再说,又拱了拱手,上了自己的马,等候出发。
李君城和柳大夫说完话,也就继续沉默,也没做出指示,马车内也安静如斯。
一刻钟之后,李君城回头瞥了一眼马车,随即沉声道:“出发。”
骑兵队行动,马鞭扬起,众人已重新出发,朝着,宣州城外的方向。
而随着骑兵队的出发,潜伏的暗影也终于有了动作。
马车一路疾行,朝着城门口的方向移动。
李君城俯身于夜间疾行。此刻夜深人静,先前的人流早已渐渐散去,宣州城又恢复了一片宁静,偶尔有几个喝多了的醉鬼从酒楼里互相扶搡着出来,见着这一支骑兵队穿行而过,当即愣在原地好一会儿。
即将路过一小巷时,李君城突然勒马,骑兵队也跟着停下脚步。随即他策马回身,对燕霓裳点点头,女子下马,指挥了几个亲信上了马车,而后自己也坐上了车辕。
“驾!”她扬鞭,马车和骑兵队重新朝着城门行进,只留下李君城在原地。
风雪描绘他冷肃眉眼,他感受到一直紧随着的风声并没有多犹豫便跟着马车而去,片刻后似乎是笑了笑。
孤身一人要甩掉剩余的跟踪者实在太容易。等到李君城甩掉跟踪的人重新回到别院里,他脸上的神情已经变了好几番,之前的冷肃已经化成了无奈。
是的,无奈。
他生平第一次,察觉到了这种情绪。
地道的出口是一处书柜。李君城穿行过长而深的地道,抵达之前仔细听了听房里的声音,这才掀动机关,从书柜后的暗道走了出来。
甫一出来,就闻见淡淡的药味,李君城却没急着往床边走,而是四下看了看,随即轻轻扣了扣门扉四下。
三长一短,来者皆拒。
叶问颜在榻上安静地睡着。这回他不似先前那般,昏睡中还有自己的意识:此刻的他已经陷入了八年来不断梦见的梦魇里,眼珠微颤,睫翼氤氲水汽。
又做噩梦了?
李君城搬了椅子在床榻边坐下,给他号了号脉,随即皱起眉头。
柳大夫说他身上伤势已无大碍,但此刻他脉象紊乱,气血冲撞,一点也不像是无碍的模样。
其实这倒是他误解了柳大夫了。柳大夫说的是他的伤势无碍,但叶问颜八年来都为着报仇而活,今夕一朝得报,他已经陷入了似梦非梦的魇中,分不清到底何为现实何为梦境。
是以他不知是去是留。
眼瞧着他眉头一直紧皱着,似是在梦境里挣扎,李君城想了一会儿还是将手盖上他的眼睑。
……
叶问颜一直在做乱七八糟的梦。
记忆像是一瞬间被打碎。黑暗的深处突然涌出一股湍急水流,将一切联系都冲散。
宴席上似真似假的祝福、冷夜中当头斩下的刀虹、寂静中穿过手腕的枪、少年似怪似奇的笑。
再之后,又似世界骤暗,天地无一物,只闻些许破碎断续的话语。
……
“这少年根骨倒是上佳……不妨送去藏剑山庄……”
……
“少爷?您在这看什么?”
……
“若没有实力,谈何报仇?你拜老夫为师,老夫自会助你报仇。”
……
“恶人谷可不是一个和平的地方,你确定要去?”
……
“你若如此软弱,连人都不敢杀,还谈什么报仇?不如早些自戕,了却一身尘土罢!”
……
“心?我早就没有心了。”
……
他在深沉的梦境里辗转。那些长久以来被压抑的负面情愫便似山洪爆发一般,刹那间将他淹没在梦魇的深处。
昏茫中他伸出手,按住自己的心口,却丝毫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叶问颜茫然地“睁大眼”,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
……
李君城靠着床柱合眼小憩。忽而床榻一震,他立刻睁开眼,却见着叶问颜也睁开了眼,十分茫然地看着床帐。
“醒了?”他顺口道,准备去倒一杯水来,却瞧见叶问颜的眼像是毫无生气的墨黑,让人不经意间就内心发凉。
李君城的手指也凉了。他顿住要去倒水的脚步,回身缓缓地将手指探向叶问颜的鼻息,指尖都似微微颤抖。
他怕这一探,探到的是毫无起伏的一具躯体。
指尖微微近了叶问颜的脸容,李君城屏住呼吸。
但下一瞬,叶问颜却又一颤,随即似十分痛苦地闭上眼,好一会儿才睁开来。李君城却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给吓得有些不能接受,但当对方的眸光重新有了生气之后,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便再次在他心中炸了开来。
“你……”
叶问颜看着自己面前的指尖,又看了看李君城脸上的神色,似乎想吸气,却半途因为伤痛不得不放缓呼吸。
不过他还是扯了扯嘴角,出口的话似乎还带了笑:“好像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李君城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内心此刻的情绪。失而复得的惊喜太过澎拜,指尖传来的温度是凉的,却足够将他的血液烫到沸腾。
心里头涌上的情绪几乎要让人落泪。他突然俯下身去,一只手撑在叶问颜的脸颊旁,将嘴唇,轻轻覆到了对方的额头上。
叶问颜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要挣扎起来,但不知是失血过多没气力还是转了念头,在李君城按上他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时还是闭了眼。
李君城原本做好了他剧烈挣扎的准备,按住他肩膀准备他一动就放开,然而叶问颜只是伸手虚推了他一把,哑声道:“拿水来,我渴了。”
半伏在他身上的人听得好笑,侧眼看过去叶问颜的唇色确实是白的,也就凑过去轻轻咬了咬,也便起身去取了水来递给他。
被轻薄的人连瞪他的气力都没了,想坐起身接水就感到肩膀一阵撕裂的疼,只好用目光示意对方将自己扶起来。
李君城照样办了,看着叶问颜喝了些水,忽然眯眼道:“怎么每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都要受伤?”
“大概气场不合,”叶问颜实在是渴得很了,眼睛也不抬一下,一口气喝了一整杯茶水, “如此说来倒的确是,遇见将军之后我就没几天好日子过的。”
“这个事叶公子可不能怪我,”李君城似乎带了笑,伸手把茶盏端走,把他胸口的被褥往上提了提,“遇见叶公子之后李某也没好受过才是。”
叶问颜靠着床柱,虚掩眼帘,总结道:“一对活冤家。”
李君城听得失笑,见着叶问颜脸上的疲色,也没有说话,只是将对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五指穿过五指,再不放开的姿态。
叶问颜眉头都没抬一下,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这是哪?”
李君城道:“宣州,我的别院里。”随即他似也想起什么,紧了紧手指,低声道,“你对荀谦,下了什么毒?”
叶问颜的目光突然垂到两人交握的手指里,一时间只觉得有些飘飘然,整个世界都似虚幻,唯有眼前人有几分真实。然而这样的真实看起来也依旧如此奢侈,总让他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梦境。
他开口,似乎有点千帆过尽的味道:“夺命蛊,听说过么?”
李君城挑眉:“云姑娘给你的?”
叶问颜嗯了一声,也没多说,只是道:“让她替我办事还真是不容易。”差点连我自己也赔进去。
当然后一句,他没有说出来,自然李君城也没察觉他微垂的眼底的微光。于是他只是笑了笑,随即道:“你好好养伤,恶人谷那边,你不用担心。”
闻言,叶问颜微抬眼看向对方,却见李君城正用十分恳切的表情看着自己,片刻后却也只道:“将军该不要是说,叶某就此身死,不见尸身吧?”
李君城看进他眼底,却道:“可惜你那几位属下太精,这件事怕是瞒不过。”
叶问颜道:“怕是将军才避过一波?”
李君城抬手覆上他的眼,只笑道:“先别管那么多,睡吧。”
黑暗随着那只手覆上眼睑铺天盖地而来,叶问颜只是刚合眼就觉得体重都似瞬间被抽空,而梦境的深处似有人正不断拉扯他的意识。
他皱眉,按住李君城的手,摇摇头道:“我还不想睡。”
李君城挑眉:“为何?”
叶问颜抿唇,却不说原因。他怕这一坠入梦境,自己便又要经受那一轮的质疑,和从前记忆的回放。每一次回放于他而言,都等同于油锅里煎熬。
倒是李君城好像看出他内心所想,按着他肩膀也往床上凑,低低道:“你失血太多了,先睡一觉吧。”说着这话时李君城眼前也似闪过前不久他半身鲜血半倚在他怀里的场景,眼中利光稍纵即逝,随即便换做了柔和的浅笑,“我也一宿未眠,不如一起?”
叶问颜一顿,随即目光似乎瞥过窗边一闪而过的黑影,勾起唇角笑道:“好啊。”
李君城看着叶问颜苍白的脸上的笑意也勾起嘴角,取了另一床被褥,在他身边躺下,将自己卷进被窝筒里,合了眼低低道:“睡吧。”
合眼前,他仍记得叶问颜脸上的笑容,终于是冰雪消融之后、真心实意的笑。
叶问颜看他安安静静卷了个被窝就在自己身边睡了,倒也没有再说什么,重新躺下来合上眼。
黑暗骤然倾覆,他陷入了久违的无梦深眠之中。
睡到一半他觉得热,半梦半醒之间睁开眼来瞧了瞧,却不知何时床上的被窝筒变成了一个。身边那人的手横过他的腹部,却小心避开了他的伤口,将他半搂在怀里。
睡意清醒了一些,叶问颜半撑起身,仔细观察李君城的眉眼,发现对方眼底微微青黑,似乎是没睡足的模样,下颌上都长了些胡茬出来。
他只是轻轻一动,对方就已经睁开眼,顶着黑眼圈疲惫道:“怎么还醒着?”
叶问颜笑:“将军不也醒着?不放心我么?”
李君城本就困倦,浅眠后被吵醒的人更是疲惫。听闻他这话李君城是又气又笑,却也没想出什么回应,只将他的腰搂得紧了些,脸已经半埋进被褥里,含糊道:“我可不管你了,我困死了。”
叶问颜本想继续和他斗嘴的心思也被瞬息间掐断。过了一会儿后他笑了笑,将李君城的额发拢到他耳后去,然后将他的手挪开,自己换了个姿势重新躺下。
只是刚躺下,那人的手又伸了过来。
叶问颜挑眉,将他的手拂开。
李君城不依不挠地又伸过来。
叶问颜想笑,压低声音道:“你不是困死了?还有心思折腾我?”
李君城干脆整个人熊抱上来,压住他右边没受伤的半个身子,抱得紧紧。
“我怕冷。”
叶问颜:“……”
被抱了个满怀的人只好望望床帐,片刻后叹一口气,没再挣扎,也合了眼继续睡觉。
这一觉叶问颜睡得简直人事不知,连第二日的整个白日也一同睡了过去。李君城正午时分醒来时,就见着对方安安静静窝着,闭着眼的样子沉静安恬,连睡觉的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他这才恍然觉得这是一个梦。
伸出手小心翼翼替叶问颜揉开睡梦中微皱的眉,想了想又凑上前去,吻住了对方的眼。
李君城本以为对方也该醒了,结果对方毫无反应,仍旧是维持着双手交叉握在胸前的动作安睡着。
李君城想了想,觉得这姿势甚为眼熟,后来才想起来他约莫是睡梦之中也抱着千叶长生的。
既然叶问颜一无所觉,那么将军大人自然就有了贼胆。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对方的神情,寻思着这人养伤估摸还要好几日,于是就顺着他侧颈的一条线条吻了上去。
于是叶问颜梦中就觉得自己好像被野兽给咬住了脖子……
他下意识要抽剑斩杀,长久以来的本能让他的身子也动了动。
李君城吓了一跳,连忙滚回自己的被窝筒里,装作熟睡的样子。
结果等了好一会儿叶问颜都没有动静,他半睁开眼,偷偷摸摸回头去看,却见对方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得香甜。
一瞬间他有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
他好歹是堂堂明威将军,战场上多少人闻名色变的存在。如今连亲吻情人都要担惊受怕被情人发现——有他这么憋屈的将军么?
不过看着叶问颜睡得毫无防备的模样,这情绪在他心中出现也就一瞬,很快就没了。
只要这个人在身边,这些虚名又有什么重要呢?
抓起他修长苍白的手指吻了吻,李君城想了想,把长生剑取了来,先放在被窝里捂热了,塞到了叶问颜怀里,而后才下床穿鞋,出外去处理事情去了。
叶问颜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晚间方才醒过来一次。李君城将备好的饭菜喂他吃下,又打了水来替他擦了擦身上发的汗,就放他继续去睡了。
叶问颜也当真是累得很,似乎八年来的负担都在这短短几日内被放下,身心都轻得不像样。
这般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一过再过,叶问颜是藏身在了李君城的别院里混过了几日不知今夕何夕的糊涂日子,宣州城这几日可是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
初十夜,浩气盟大将李君城李将军领了自己手底下三十六精骑包围了太守府的事这几日在宣州城内被传得纷纷扬扬。原先李君城让人放出去的消息是太守府内窝藏与恶人谷相勾结的人,他才举兵夜闯太守府,意图将恶人谷势力一网打尽。
结果不知为何一传十,十传百的便成了李将军的心上人被人诬告犯了事被太守府的人给拘着了。他一怒之下为红颜夜闯太守府,将人给带了出来。
且不论这一个明显是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故事是怎么在百姓之中流传起来的,单单是李将军的心上人犯了事,如何会在太守府里这一点便说不通了,更不用说之后的发展了。但百姓都是些八卦心十分厚重的群体,比起初始李君城给出的理由来说,第二个更符合他们的想象和对事情的猜测,于是也便这么信了。
无限接近于真相的事实被当成段子在宣州城中口耳相传,李君城有一日从外头回来,还听见了有个娃娃对他娘说:“娘亲娘亲,孩儿长大以后也要当个李将军那样的将军!”
他哭笑不得,回了别院里,看着被把守得滴水不漏的屋子里的叶问颜,挑挑眉,笑问道:“你猜我今儿出去打听到了什么?”
叶问颜睡了几日之后也能起身了,此刻正拢着件大氅,在书案上挥笔写字。
字是好字,洋洋洒洒的,像极了叶问颜的为人。然字迹虽潇洒,仔细去瞧,却能瞧见每一笔画里头的起转承合,字字勾画,棱角分明。
“哦?我只关心荀谦那老家伙死了没。”
说这话时叶问颜正铺开一张新的纸,李君城走过来顺手替他又研了墨,目光瞥过一旁堆积着的战报,也笑道:“城里头都说,我是为了心上人夜闯太守府的。”
刚开了个头的笔一顿,顿时笔尖上的墨就落了一滴在纸上。叶问颜笑了笑,干脆转了笔势,就势在纸上作起画来,也笑道:“冲冠一怒为红颜,果真好段子。”
李君城耸耸肩:“他们哪里知道,他们流传的段子,还就是事实。”
叶问颜不置可否,收了笔,将那张即兴发挥的画递给他,自己先去一旁吃饭去了。
李君城险些被他拍了一手的墨水,小心翼翼将那纸挪开之后却发现上头画了一只狼。
说是一只其实也不尽然,叶问颜只画了几笔,依稀是个狼的模样。然仅仅几笔,李君城却似从那“狼”上看出了些戾气。
他将画纸用镇纸压着,坐到叶问颜旁边,看着他自顾自地吃饭,又道:“怎么突然想起画狼?”
叶问颜有些空的眼神飘过他,懒洋洋道:“前几日睡觉的时候,梦见狼咬了我的喉口。刚才想起来,一时心悸,也就顺手画了。”
被他这眼神看得有点虚,李君城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选了个他最感兴趣的开口。
“荀大人么,昨日被御史大人弹劾了。奏本已经在路上了。”
“哦?”叶问颜果然很感兴趣地看过来。
监察御史分察百僚,掌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本来新年伊始,御史台也没有这类的活要干,可谁知宣州城里就出了一位赵御史,谁知这位御史大人就被李君城找了来?
李君城找他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把那个早就看顾好的人证,和着一本账本送到了他面前,外加说了一些话。
说的什么话没人知道,只知道御史大人这几日都在埋头调查,没多久就将宣、安州两城的太守一并给弹劾了。事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势头急速发展到人们都转不过弯的路上,唯有李君城还坐在别院里,心情很好地给叶问颜盛j-i汤喝。
叶问颜一边喝着j-i汤,一边问道:“荀谦那老头子当真这么乖就待罪赴朝了?”
被御史弹劾的地方官员,是要随着一同上京听闻圣上廷议的。叶问颜之前之所以不愿意用朝堂的方式解决,就是因为这一系列的程序太过繁琐,而官官相护,最终的结果很可能不了了之。
李君城笑,笑得很是危险:“我先前不是和你说了么?这件事不能完全用朝堂的方式解决,也不能完全用江湖的方式了结。”
叶问颜扬眉看他,见他笑得甚是快意的模样,不禁又思考起荀谦是不是什么地方也得罪了这尊杀神。
思考良久未果,叶问颜没有再去费脑,倒是李君城见他吃得差不多了,犹疑片刻忽然道:“你……想过以后要怎么办么?”
闻言,叶问颜也是一顿,随即看过来,低低笑道:“李将军想要在下怎么做?总而言之,叶某是不可能以这个身份,入你浩气盟的。”
似乎有什么不该提的话题被提起,李君城听闻这话之后沉默得有些长。
是啊,叶问颜这个身份,怎么可能入浩气盟呢?他手上握着多少浩气同袍的生命,就算他编出千万个理由来为他开脱,但那些血海深仇依然存在,也永远不会消失。
叶问颜若真的入了浩气盟,从前的敌人是同袍,且自己的手上沾染太多同袍的鲜血,这要他如何自处?
叶问颜看他神色,也知他想到了这方面,却也没再说什么,只状若无意道:“我想修书一封给苏涵交代些事。”
他做好了李君城婉拒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倒是答应得爽快。
“好。”
叶问颜一怔,随即看着对方同样看过来的目光,笑了笑。
而后他继续吃饭,似乎想借着饭碗遮挡住嘴角的笑意。没想到李君城那厮见他这样还故意凑过来逗他:“我瞧着叶公子刚才是笑了?是笑了吧?”
叶问颜夹起一筷鱼丸,往他嘴边一塞。李君城猝不及防,只得张了口把那鱼丸吞下。那鱼丸是个内有乾坤的,表面是凉得差不多了,结果里头还有些烫。李君城刚咬下去,忍不住就想把鱼丸吐出来。顾忌着叶问颜在场,好歹没敢这么做,只是脸上的表情十分滑稽,看得叶问颜想笑。
见他似乎憋着笑意,李君城心头突发奇想,也不把鱼丸吞下肚,又凑上前来。
叶问颜刚吃完碗里的一筷青菜,刚抬眼看对方就见面前一方y-in影已经逼了过来。他下意识要站起身躲开,却被李君城一把给按住了椅背,垂着的手也在瞬息间被他制住。
等他回过神时,对方的唇已经凑上来了,那外冷内热的丸子就抵在他唇齿间。
咫尺可见对方的眼中满含j-ian计得逞的笑意。叶问颜眨了眨眼,对方放在他腰间的手居然还拧了一把他软r_ou_。叶问颜吃痛,不得已张开了嘴,李君城顺势咬下半个丸子,将剩下的另一半送到了他嘴里。
叶问颜:“……”
察觉到他松了钳制着他的手,叶问颜颇为嫌弃地一把把李君城推开,好整以暇端起饭碗,道:“好好吃饭。”
李君城笑得宛如偷腥成功的猫。
叶问颜就顶着他这样的笑吃完了晚膳,李君城赶他去床上躺着,让人将残羹收拾了出去。叶问颜刚在床上舒展了身体就见对方拎着药箱也进了来,一边道:“把衣裳脱了。”
叶问颜难得地,惊了一下,挑眉看向已经坐到床榻边的李君城。
对方也一愣,随即微恼道:“给你换药!”
“哦。”
叶问颜知道对方只是习惯用比较简洁的语句下达命令,所以在他听到这句话之时脑袋也只是转了下弯就了悟了。哪知只不过用了一个表情对方就有如此反应,说是他之前没这想法,他叶问颜名字倒着写。
情与欲向来休戚与共,一脉相承。瞧李君城这样子怕是早在之前便对叶问颜有了心思,这几日他又在他这处别院里养伤,平日里换衣或者安寝都未曾避过他的眼。两人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会有反应也不是奇怪的事。
这么想着,叶问颜连解衣的动作都缓了几步,直到突然间他停了动作,却是微微皱起眉。李君城见他这样,倒是挑了挑眉,戏谑道:“怎么?想起来要不好意思了?叶公子但请放心,李某虽不是好人,但至少不会强迫于你。”
这话说得,好像他叶问颜很担心被他强迫似的。叶问颜本来是在思考什么的,听闻此言索x_ing张开手臂,懒洋洋道:“既然如此,叶某累了,劳烦将军替我解衣。”
这话太有杀伤力,李君城差点从床榻边跳了起来,转念一想却没行动,只是将药箱放到一边,也没推辞,伸手替他脱去外裳并里衣。
屋内点了好几个火盆,正是暖融融的温度,李君城将他里衣去了,露出他匀停有致的肌骨。
那的确是一身好肌骨,恰到好处的肌r_ou_线条,淡蜜色的肤色,还有胸膛上的两点红珠……李君城瞧着觉得眼底有些热,却在目光触及他左肩上绑着的纱布时,心还是沉了沉。
叶问颜刺杀荀谦时,肩上被荀谦所伤,左肋为叶行锋所刺,就连大腿上,还中了一箭。这样的伤势,若是放在寻常人身上,怕都是难以承受的,叶问颜却生生受了下来。
李君城动手解了纱布,看着纱布之下斑驳的伤口,轻轻问道:“还疼么?”
耳边是他轻轻的呼吸声,还有同样轻声小心的问话,叶问颜却只摇摇头,道:“习惯了也便好了,也不是多重的伤。”
李君城听得失笑:“这不是多重的伤,那什么是重伤?”
叶问颜仔细想了想,居然还颇为认真道:“我们初见那一日,你在我身上刺的那一枪,便算是重伤了。”
闻言,李君城倒是一怔。
叶问颜却已道:“你再不上药,我估计又得伤寒一次了。”
被他提醒,李君城笑了笑,在一旁的温水里洗了手,开始给他上药。这几日的休养,这些伤口也恢复得十之七八了,左肋下那道伤的创口已愈合,只是内腑要多加休养,好一段时间内都不可以动武。
腿上那伤虽不算重伤,但那箭锋是带了倒刺的,拔出来的时候还剜去了一块r_ou_,只是终究还是外伤,休养起来也不算大碍。
唯有这一处,每一次替他换药,看着逐渐长出的粉嫩新皮,李君城只觉得心里头一层又一层地沉下去。
叶问颜似乎看出他内心所想,在对方扎好纱布之后按住他的手,低低道:“不是你的错。”
李君城苦笑道:“我自然知道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在恼你,为什么不懂得爱惜自己一点?”
叶问颜轻咳一声,随即道:“那个境况,我着实没有多想。现在想来,似乎是有别的法子给荀谦下毒的。”
李君城看他眼底神色,只轻轻叹道:“那如今你大仇可算是报了,日后可懂得爱惜一些自己了?”
叶问颜轻笑道:“是,叶某知道错了。下不为例。”
李君城心口霍然一震,叶问颜却跟吃错了什么药似的,将他尚未洗净的手指放在嘴里咬了咬。
这一咬可不得了,李君城跟被明火烫了般赶紧收回来,板起脸道:“你伤没好,别想着撩我。”
叶问颜挑眉:“天天想这事的人,怕不是在下吧?”
李君城:“……”
正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通传声:“将军。”
李君城如蒙大赦,沉声道:“何事?”
门外的人吓了一跳,实在不明白自家的将军为何声音有异,似沉重又似……荡漾?
那部属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当下虚空甩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又恭声道:“宁副将传消息回来了。”
屋内似乎静了静,叶问颜看了一眼李君城,随即自己把衣裳穿好,滚到被窝里,睡了。李君城见他如此,也没多说,只是起身开了门,出来时还将门给轻轻带上了。
“去前厅说。”
到了前厅,李君城淡淡道:“说吧。”
部属道:“宁副将已在血衣魔鬼城外驻扎下了,此前曾派人去查探了一下荒漠地形。随即……”
“怎么了?”
部属深吸口气,四下看看,随即低声道:“派出去的先锋,发现了一条古道。”
“古道?”李君城挑眉,“血衣魔鬼城四周,难道还有什么路子么?”
“是。”部属继续道,“似是因为那条古道上狼群丛生,地势又崎岖,是故久而久之方才荒弃的。”
“狼群啊……”李君城眯了眯眼,又道,“可还有消息?”
部属道:“宁副将派轻功好的人前去查探了一番,发现可以绕过飞沙关,直越玉门关。”
李君城眉一挑。
直越玉门关代表了什么,他作为浩气盟将领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若是能攻下昆仑的凛风堡据点,那么恶人谷等同于四面楚歌,要救也不是随随便便说的事。
铲平恶人谷,指日可待。
这么想着,李君城本该是开怀的,但此刻他的心情不见丝毫轻快。听罢部属汇报,最终只是挥挥手,道:“将消息传回落雁城吧。想来盟主也有些话要说。”
“是。”部属退下。
李君城怀揣着一肚子心思回了房,只是刚到门口就发现烛火已经灭了,想来叶问颜也已睡下了。他轻手轻脚推门进去,褪了外衣,又在火盆旁烘烤了一会儿,方才躺下。
叶问颜在里头,面对着墙,呼吸平静。
李君城尝试了几次,却始终未能睡着。里头那位被他的动静折腾得半支起身,回首不满道:“李将军这是犯了什么魔怔?这都什么时辰了。”
李君城望了望窗外,嗯,夜深得很了,怕是子时都过了。听叶问颜这么一问,侧了身,把人抱了个满怀,低低道:“……阿颜,如果有一日,恶人谷被中原正道所铲除了呢?”
叶问颜本来要挣开他这个怀抱,听闻这一个问话,挑了挑眉,连称呼也没计较,只戏谑道:“你觉得恶人谷真的能被铲除?”
“我是说如果。”
叶问颜却只笑:“善恶自在人心,恶人谷是永远都铲除不了的。”末了又道,“何况该担心这个问题的应是我,而不是你吧。”
腰间的手紧了紧,李君城的声音低沉沉的,像是窗外不动的月色:“离了恶人谷。”
这一句话用的是陈述句,话里带着的坚决珍重连他自己都不免怔然。
叶问颜自然也是一怔,随即笑了开来:“谈何容易?”
他伸手摸上李君城的眉眼,声音轻轻:“叶问颜这个人,生是恶人谷的人,死是恶人谷的尸体。将军,你懂吗?”
“你明明可以就此脱身……”李君城的眉眼也一样深,不禁加重手上的力道,“就是现在这个机会。”
听他之言,叶问颜似乎是出了会儿神,突然道:“其实之前也有不少人试图逃离恶人谷的。”
李君城不答话,只是听叶问颜继续道。
叶问颜则是望着脚踏前的模糊月光想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应该也知道,恶人谷之中大多为大恶之人。可除非是被迫无奈,极少有人是真心实意待在里头的。但为何,现下恶人谷里头的人,每当外敌来临之前,就十分团结吗?”
李君城微微直起身,埋首在叶问颜颈窝里,沉沉道:“因为不可能离开恶人谷?因为再无退路?”
叶问颜闷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说得对。因为他们除了恶人谷,没有地方去了,而想要逃开恶人谷的人,都被杀了个干净。”
就算没死,也终究是躲藏在追杀之中。
李君城听得沉默,片刻后才道:“我信你能出来,你也信我能帮你出来。”
“哪那么容易呢,”叶问颜道,“我追杀过不少这样的人,当然也有逃脱开的。但终究……”他忽而挣开了李君城,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若要和你在一起,自然不能给你带来一点麻烦。”
李君城看着月色下他的眼波如泓泉,片刻后才哑声道:“我不介意麻烦的。”
“我介意。”叶问颜道,“我自然信你能助我,但有些事……”他笑了一下,“终究只有我能解决。你信我,待这些事一朝解决,我必来寻你。”
李君城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将被褥拉了拉,合眼道:“好,我信你。”
叶问颜窝回被窝里,按了按他的肩窝,“睡吧。”
……
第二日,叶问颜交给了李君城一封信。
他正色道:“我知这件事对李将军来说颇有难度,不过这如今能送信的,约莫也只有你了。”
李君城挑眉,低头看了看抓着信封的修长手指,又道:“是。你怕我手底下的人私自将这信给扣了,所以才要我亲自出马。”
叶问颜不置可否,挥了挥手,示意他快点去办,指间掐着的墨笔差点甩了李君城一身点墨。
他是相信李君城的办事能力的,李君城自然也很自信。只是当他寻到流风客栈时却发现客栈已经被封了,他看了看店门口的两条封条,思考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做的好事。
当即悻悻然地摸了摸下颌,转身,去别的地方寻人了。
先前将叶问颜带回别院时,曾有一支恶人谷的队伍试图将他截下,却被李君城暗度陈仓给避了开去。而先前引他们出城的燕霓裳回报时,也提及了未有可疑之人入城,想来恶人谷应是在城外某地休整,城中的都是些零散势力罢了。
想了想,李君城转了路子,往戚老的医馆方向走去。只是果不其然,连医馆都关了门,只有门口的小摊贩依旧在吆喝着自家的货物。
眼见着这一条路也没了,李君城也有些难办了。这封信叶问颜说了要亲手交给苏涵,他自然不敢假借他人之手,当即在宣州城里团团转了好久。
与此同时,别院里。
叶问颜坐在桌案前,披着大氅,目光扫过屋子里突然出现的暗卫,似乎是挑了挑眉:“这是来处理恶人谷余党了?”
屋内站着一应身着黑衣的暗卫,叶问颜目光自他们袖口间的标识掠过,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燕霓裳果然忍不住,要趁着这个时候对他下手了。
想来也是,自己现下伤重未愈,又在浩气盟的监管之下。之前有李君城坐镇着,这些人不敢妄动,而如今李君城是被他自己支走的,如此天赐良机,怎能放过。
不过即便如此,叶问颜也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他早就料到这个可能x_ing。支走李君城,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够更方便地离开罢了。
是以当下他也只是坐着,手上的墨笔依旧在纸上划拉些什么,端是一派从容气度。
……
李君城从城东策马行到了城西,用遍了寻常叶问颜可能用以联络的暗号,却没发现有人来接应,当下不免微微皱起眉。
……
一身蓝甲的女子持着剑走近屋子来,目不斜视地盯着仍在写字作画的叶问颜,片刻后,拔剑。
……
“李将军?”
最终从城门口行来的一个少女喊住了他。李君城回头一看,见着一个和苏涵六分相似的少女,正站在暗处看着他。
……
“叶公子当真好兴致。”
话音刚落,剑光骤起。
叶问颜神色不动,直到剑光迫在眉睫,方才放下了墨笔。
……
“你是?”
“李将军是来寻姐姐的么。”苏鸢微微仰头,站得笔直。
李君城一顿,随即笑道:“原来是苏涵的妹妹,那不知你姐姐如今在哪里?”
……
斗室之中,剑光纵横,四面八方而来的剑气将一切物体切割。
叶问颜夺了一个暗卫的剑,以此为武器,挡下不少直往他要害而去的剑势。
……
苏鸢笑得温软:“李将军可是有什么事?”
李君城警惕地挑起眉:“不过是有故人相托,嘱我要将一物,务必交到苏涵姑娘手中罢了。”
……
燕霓裳的剑拍到叶问颜胸口前一尺便再也无法前进。
她微微睁大眼,却见有一道身影正显出身来。
那身影太快,以至于她似乎都看见了墙上的残影。
……
“原来如此,”苏鸢点点头,随即又道,“若是李将军实在不放心苏鸢的话,不妨同苏鸢去一趟流风客栈。”
“流风客栈?”李君城微微皱眉,但随即他想了想怀中的信,也便点头道,“也好。”
……
“燕姑娘也当真自信。”那把女声懒懒地响在她的耳侧,刀锋之前。
蓝甲女子侧目去瞧身侧正将刀比着自己脖子的女子,沉声道:“苏瑶歌?”
苏瑶歌一笑,只是将她的手臂往后拗得深了些,对满屋子屏息静气的暗卫道:“把剑放下!”
紧接着,她示意叶问颜行动。叶问颜会意,居然还有闲情取了长生剑出来,大模大样地在众人的注视下,出了房间。
……
“姐姐便在里头,”苏鸢笑道,“苏鸢还有事,先行离开了。”
李君城看着被封了的店面想了一会儿,转身转到暗处,纵身一跃,随即就被一对双剑给拦了住。
苏涵笑:“李将军这是自投罗网来了吗?”
李君城挑眉,仔细看了看,确定这是苏涵,方才取了怀中的信,轻飘飘地往前一挥,随即身形急退。
苏涵不及反应,急急一瞥间觉得信封之上的字迹似乎很是眼熟,忙捡了来。
……
宣州城的大雪,突然又落了下来。
这一场大雪掩埋下了很多事。
比如被同时弹劾的两城太守此刻被罢去了冠冕,正在太守府里低声商量些什么。老人头上华发掉了许多,面容亦更加枯槁,让人瞧着下一刻他就要驾鹤西去的样子;
比如地形幽辟的城郊别院里,有年轻男子看着一屋子的狼藉,而他身后站着的蓝甲女子微微垂头,捂着自己的手臂,也在低声汇报些什么。男子却恍若未闻,片刻后居然还笑了笑;
比如城中早已被封锁的流风客栈里头,亦有面容稍显苍白的黑衣男子披着披风,卓立于院落之中的十几人前,只是在呈上来的战报上瞥过一眼,随即就将一柄剑交给了一旁几乎毫无声息的女子手里;
天宝十二年便是这般在互相猜忌、合作、勾心斗角中开始了它的年头,而年轮的转动永恒,从不依凭人力的改变而改变。
……
“将军……”燕霓裳低低道,“我们接下去,要做什么?”
李君城披上大氅,闻言只是笑了笑,道:“过了上元,便动身前往藏剑山庄吧。”
……
苏瑶歌把玩着锋利的长生剑,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另外一把剑:“藏剑山庄的百炼会,你还去么?”
叶问颜将大氅换下,闻言瞥她一眼:“为什么不去?”
……
“师兄,”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轻衣男子,微微仰起头道,“你怀里抱着的剑,是炼成了吗?”
“还没有。”那男子俯身,摸了摸少女的发顶,“等百炼会那日,师兄的剑,也便炼好了。”
第十七章
上元节。
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坐在马上,拒绝了苏瑶歌让他乘坐马车的提议,只是微沉着眼默然地看着此刻喧嚣的宣州城。
记忆里的上元节很远,远到他甚至都记不清细节了。
城门处似乎有些动静。叶问颜抬眉,身侧的叶信辰已策马前去,片刻后回来,面上带了些古怪的神色:“少爷,是李君城等人出城了。”
古怪是自然的。少爷失踪了将近十日,是被李君城所掳走的,虽然他后来在苏瑶歌的护送下回来了,但不论如何,叶问颜为李君城所掳这件事,还是给他们这群人留下了一点y-in影。
苏瑶歌护送他回来后,叶问颜的脸色一直都是白的,也不知是先前伤势所致还是他太过劳心劳力。试想,在没遇见李君城之前,他叶问颜何曾有狼狈至此之时,偏偏在遇见他之后,叶问颜就大伤难愈、小伤不断的。
虽然叶问颜本人没什么表示,但他身负这一群人的x_ing命,他们自然也要为自己的主子打算。是以当叶信辰向他汇报完之后,很是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我们是不是要避之一二?”
叶问颜笑了笑,瞥了少年一样,道:“为什么要避?他不会过来的。”
他眯起眼来,依李君城的x_ing子,回去之后发现他不见了,燕霓裳也必然会告诉他始末。他若要追,那时便该全城戒严,根本不会容得这几日之后才有所行动。
叶信辰听他如此笃定,也不再疑问,只是问道:“那接下来我们便前去山庄么?”
“不必了,阿瑶陪我去便是了。”叶问颜道,“阿涵我已派她办别的事去了。你的话,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你去办。”
“少爷请吩咐。”
“不空关既然已被浩气盟攻下,那瞿塘峡地带我们的人便不再适合在明面上行动了。”叶问颜想了想,而后道,“你带着我的信去那边,将余下的人马都安置好。并让他们做好回援的准备。”
“回援何地?”
叶问颜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道:“霜戈堡吧。”
“是。”
交代完这些事,叶问颜又捡了几件事一一安排下去,再其他的,先前在流风客栈时便已交代完毕。当是时,叶问颜凝神看了看宣州城里头的锦簇花火,最终只是道:“走吧。”
勒马转向,叶问颜当即一夹马肚,骏马于夜色中迈开步子,往黑暗之中奔越而去。
城门口正和守城官对话的李君城忽然侧首,望了眼城外的方向。
他面前的守城官疑惑道:“将军?”
李君城回首,抱了个拳:“不劳大人了,本将得命紧急,即刻便得出发。”
守城官亦抱拳道:“卑职不便多送,李将军保重。”
李君城点头示意,随即勒了马缰。他身后的三十六精骑也随着他的动作一同转身,策马往夜色深处行去。
李君城这一支队伍并非军队,因此也没有出兵记录,而叶问颜所领之人更是江湖中人,要在何时动身出发更只是他的一念之间的事而已。至于为何两人都选择了夜间行动,大约只是巧合罢了。
一路疾行。
宣州与杭州比邻,加上他们脚程颇快,只花了约莫两日时间便到达杭州地界。
看见杭州的碑铭时,叶问颜让诸人下马休憩片刻。苏瑶歌便在此时递上一小卷信报,叶问颜展开看了,随即笑了笑,竟是十分平静的模样。
将信报丢还给苏瑶歌,叶问颜看着碑铭,出口的话语也十分平静:“阿瑶你看,我八年筹谋换得今日结果,但最终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苏瑶歌接过信报,低头看了眼。信报之上只有四个字,荀谦已死。
她也合了眼,随即心中却有万千情绪漫上心头,但出口了却只有寥寥几字:“你当心愿已了。”
荀谦的死不是一日造成的,他今日的结果叶问颜从五年前就开始计划。他让苏瑶歌想办法将势力渗透进安州太守府,而后借着寻常生活里的膳食、接近荀谦的人、还有他平日里常去的场所里的人下毒。
毒的分量极微,力求让荀谦察觉不到。是以他只是觉得自己衰老得快,却没想到这本就是有人刻意为之。
那些诛心的药物,被一点点下在他平日里所喝的茶水里、所用的膳食里,一点点累积,经年累月,最终变为沉疴。
而后,由他亲自将引发这些毒物的蛊,下到他体内。
就连这两日荀谦待罪要前赴京中议罪的途中,连近身服侍他的人,叶问颜都派人动了手脚。
一日前,离开宣州城前往长安的马车里,待罪的两位太守被严加看管。其中一辆马车里,已经沉寂下去的声音被车轱辘的声响掩埋,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至天地渐暗前一刻,都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而他的结局,在传到知情的几个人耳里时,不过换做了一个甚至算不得笑容的笑。
叶问颜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肩,哪里的伤口因为处理得当细致,也没有留下多大的疤痕,只是若是掀开衣服去瞧,依旧是不同于其他肌肤的淡粉色。
新生的皮肤总是这种颜色,而且按上去仍会有微妙的痛感。
随即他拢拳,轻咳一声:“走吧。叶祈歌应是已在山庄候着了。”
“是。”
相对于叶问颜的平静,消息传到李君城耳里时,他没有笑,只是将信报接过来瞧了瞧,随即便销毁了。
荀谦的死算是他自找的,而且……他本应该不会如此容易便死的。只是叶问颜筹谋了八年,准备了八年,这个结果听来也不是多令人奇怪。荀谦的结局约莫也就只剩一个畏罪自杀了。
三十六精骑于杭州地界之上勒马,李君城拽着马缰回首,对燕霓裳道:“你领着人前往不空关,那边恶人谷定然是会想办法将人都藏起来的。抓得紧些,白帝城那头的人不可轻视,万事小心。”
燕霓裳皱眉:“那您呢?”
“藏剑山庄好歹闻名遐迩,不必担心我会出什么事。”李君城道,“百炼会一结束,我便启程前往龙门。”
燕霓裳看着对方素来带着笑意的脸容,片刻后也点点头:“是。”随即带着人离开。
李君城停在原地一会儿之后拢起袖,片刻后方才转身,朝着藏剑山庄的方向策马而行。
……
叶问颜到达藏剑山庄时,远远地便瞧见了山庄门口站着的几人。他略一挑眉,看了一眼苏瑶歌,对方只耸了耸肩,道:“我可不知道谁会出来迎接啊。”
其实叶问颜本没有这个意思,被她这么一说倒觉得好笑,面上却依旧淡如止水,只凉凉道:“我知道。”
他们是从宣州走陆路过来的,并未从扬州穿水路而过,因此要到藏剑山庄的大门处,还需要绕一个圈。可就在他们刚刚策马行到山庄侧门处时,便瞧见了那一行人。
不过在看清李君城居然也在那一行人之列时,苏瑶歌也一愣,随即看向了叶问颜:“他也有请帖?”
叶问颜面色不变:“叶祈歌给的。”
这头刚下马,已有马夫替他们将马儿牵去马厩了。叶祈歌瞧着披着大裘的叶问颜,当下也笑了笑道:“许久不见了,叶兄。”
叶问颜目光在他脸上瞥过,对方神色依旧天真单纯,目光亮如星子,当下也点点头道:“是许久不见了,祈歌兄弟别来无恙?”
说着,他又转身对着一旁拢着披风的女子道:“大小姐。”
叶琦菲上下打量了一下叶问颜,很快也露出笑来,道:“不必客气,说起来你可算是我师兄。这礼,我还是要行的。”说着也行了一个礼,“颜师兄。”
因藏剑山庄里头多为叶姓之人,为示区别,常以名字中的一个字再加上敬称便是寻常称呼。叶琦菲如今也就十八九岁,虽开始执掌藏剑山庄大小事务,在年龄上,终归是小了在场之人一圈的。
叶问颜也没推辞,受了这礼,等到苏瑶歌亦和几人招呼过之后便含笑问道:“这么冷的天,如何会想着出来?等我等到了再等通传也罢了。”
叶祈歌笑道:“说来是巧合。正巧李将军先你们早到了半个时辰,他说你之前也在宣州,也是差不多时候一同出发的,是以我几人便在侧门多候了些时候。倒不想没多久,叶兄便来了。”
闻言,叶问颜抬眼看向站在叶祈歌之后的李君城,对方见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亦笑了笑道:“又见面了,叶公子。”
叶问颜笑,“是啊。李将军的脚程当真快,差不多同时出发,竟先我二人早了半个时辰。”
李君城道:“叶公子终归有伤在身,慢一些也属正常。”
叶问颜在他几乎要灼伤自己的目光下垂下眼,松松笑了笑:“说的在理。”
倒是叶祈歌疑惑道:“说起来两位既然都在宣州,缘何不一起出发?”
不等李君城开口,叶问颜已先出声答道:“浩气盟在宣州城中四处收捕恶人谷之人,叶某如何敢在李将军周围出现?”
这话一下子触及到了敏感点,几人之间顿时沉默了片刻。叶琦菲见状轻飘飘看了叶祈歌一眼,亦笑开道:“外头风深雪重,还是先进庄子里吧。”
几人不作异议,当即随着叶琦菲一同进了山庄。
一入山庄,叶问颜不自觉就将背挺得直直的。他这一段时间瘦了不少,身形本就颀长,此刻这么一瞧便更像是雪中竹。一旁的李君城看在眼里,眸色深了些。
入了山庄,按例先去拜访庄主。按辈分位次,当是从老庄主开始,只是老庄主不问世事已多年,众人只好作罢。
首先便去拜访二庄主叶晖,这位稳重持家的中年男子在庄内一看便很有威严,见着叶问颜等人入内来拜访,只是几不可见地皱皱眉,说了些客套话也便让几人走了。
从楼外楼中出来,众人随着着随叶琦菲前去拜见大庄主叶英,叶英如今仍在天泽楼处静养领悟剑意。众人站在楼外,等到叶琦菲进去先通报了一声,方才入了天泽楼一一拜见。
叶英一头华发依旧,和四年前叶问颜离庄时并无多大差别。
大庄主依旧闭着眼,听闻几人拜见之后脸上也无甚波动,只点头道:“诸位远来是客,菲儿,辛苦你了。”
叶琦菲对她这位大伯很是敬重,出口的话亦是轻的:“是,我等先告退了。”
因其余几位庄主日前都不在山庄内,几人退出天泽楼后,叶琦菲带着几人走得远了些,便入了观鱼池前的凉亭。待到众人都坐下后方才松了口气,道:“唉,虽说我已开始接手山庄的大小事务,但总归这一身气度比不上叔叔伯伯们啊。”
李君城当先笑道:“叶大小姐此话差矣。贵山庄的几位庄主,都是过往几十年里历练出来的。依大小姐虚心求教的这份心,过不了几年,亦能独当一面。”
叶琦菲闻言思索片刻,随即抱拳扬眉道:“李将军说的在理,菲儿受教了!”
几人不禁低低笑起来,叶祈歌当即道:“大小姐,瞧这天色也差不多了,该是给两位贵客安排住处了。”
叶琦菲亦笑道:“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就在你的舍房附近的一个院子里。也省得你跑老远去找颜师兄切磋。”
被道破心机,叶祈歌摸了摸鼻子,亦笑道:“哎,大小姐别把话都说开了啊。那多没意思。”
叶问颜亦淡笑道:“可惜叶某有伤在身,怕是不能尽兴了。不过既然李将军在这,你二人应是还未过过招?不如趁着时候尚早,寻个宽阔地儿,你俩切磋一二?”
叶祈歌眼睛一亮,当即抱拳道:“说来也是,李将军与我也算是相识了快两年,竟连切磋都未曾切磋过,当真是在下的失误,失误。”
闻言,李君城很是无奈地看了一眼叶问颜,正色道:“在下也在养伤。”
叶祈歌疑惑道:“咦?李将军也受伤了吗?”
李君城一脸义正言辞,神情恳切不似作伪:“之前坠崖时的旧伤罢了。这两日赶路不小心受了风寒,这伤似有一并发的迹象。”说着还拢起拳咳嗽了两声。
看他这模样,叶琦菲关切道:“可要菲儿去找个大夫来?”
“不劳叶大小姐了,”李君城笑道,“在下听闻叶公子那里有几方药贴,于这风寒之症有奇效,正想讨要,就是不知道叶公子舍不舍得割爱了。”
话头不知为何就转到自己身上,叶问颜颇有些无奈道:“既然李将军需要,回头去我那里拿便是了。”
一直站在众人身后的苏瑶歌忽然看了看叶问颜的侧颜,随即又若有所思般看了一眼李君城,但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在后者将目光转过来之前,她便移开了目光。
几人说着说着,一时不察天色也渐渐黑了,叶琦菲是当先察觉到天色变化的,当即道:“天色都晚了,诸位一起用个膳?”
叶祈歌瞥过叶问颜脸上神色,只道:“还是令人送去客房吧。”随即低声对叶琦菲道,“我怕二庄主……”
叶琦菲知他意思,也点点头,对三人笑道:“既然如此,菲儿会让人将晚膳送去。素馐薄酒,慢待了。”
几人笑着应了。
……
当夜,叶问颜用完了晚膳后,苏瑶歌将他的碗筷一同带去交还给藏剑山庄的厨房。叶问颜看了眼天色,也便转身回房。
刚反扣上房门转身,黑暗里就突然伸出来一只手,直直越过他的肩膀,按在了门扉上。随即他感觉下颌被人捏住,有一双微热的唇就这么直接凑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胡乱咬了一通。
叶问颜吃痛,侧身避了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又气又笑道:“将军这x_ing子,当真狼似的。”
来人双臂一张,牢牢把他抱在怀里,低头又去啃他脖子,颇为气愤道:“许你不辞而别,不许我怒极咬人?”
叶问颜今日穿着绒毛大裘,将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此刻李君城这一低头蹭开他的衣领,他顿时觉得脖子一凉,随即那人当真咬了下去。
没有咬破肌肤,只是用牙嘬了几许皮r_ou_在唇齿间厮磨。但即便如此,叶问颜也觉得有些受不了。
命脉所在的皮肤被那人厮磨的感觉,恍惚便让人觉得要将生命交付。叶问颜发现自己手指有些抖,连忙把对方往后推了推,怒笑道:“行了,再咬伤口得裂开了。”
李君城神色一变:“你伤还没好?”
叶问颜忍住拔剑的冲动,只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仍不能有大动作罢了。”他转了话锋,又道,“你不是说受了风寒,手在痛么?”
李君城笑,只道:“那点痛算什么,我只是想来寻你,顺便拿它做了个借口罢了。”
叶问颜却只是从包裹里寻出了几片药贴,丢给了李君城:“反正我都找出来了,收着吧。指不定哪天就有用了。”
“叶公子这话说得,倒像希望李某有些什么事似的。”
叶问颜头也不回:“我倒是想,可是,李将军会遂了叶某的意么?”
闻言,李君城倒是一怔,随即看着他的背影,轻轻道:“我想,会的。”
叶问颜微一挑眉,暗夜中侧了身,目光去寻他的眉眼,片刻后轻轻笑道:“那若是叶某要李将军抛了这一身浮名,离开浩气盟呢?”
李君城失笑道:“怕是没那么容易。”
叶问颜眉眼深深,许久也笑道:“的确也是。倒是叶某想多了。”
听他的声音不咸不淡,李君城倒是一愣。随即他上前,掰过叶问颜的右肩,仔细借着窗外的月色去瞧他神情——依旧是淡如止水的,只是眉眼间看着还有些生气,让人不至于将他认作一座毫无感情的雕像。
他于是放下些心来,只笑道:“这件事,也得看是什么情况下的事了。叶公子这囫囵的一个问题,可叫李某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叶问颜只挑眉,拂开肩上的那只手,淡淡道:“可将军不也答了?”
李君城一僵,着实没想到自己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当是时亦挑眉道:“是,我是答了。可若是我什么地方惹叶公子恼了,你告知我一声可好?”
叶问颜依旧平淡道:“并没有。”
“你这……”李君城哭笑不得,叶问颜这油盐不进的模样倒是少见,他一时拿捏不准分寸,只好斟酌着转移话题,“听说藏剑的吴山风雪煞是好看,你带我去看看?”
叶公子不为所动:“你自己去。”
李将军很是无辜:“我不认识藏剑山庄的路啊。”
“离庄太久,”叶问颜凉凉道,“我也忘了。”
李君城:“……”
最终他举了双手,直视着叶问颜,只道:“好吧,叶公子请说一句,李某到底是什么地方说错了。”
叶问颜依旧硬声道:“李将军什么也没说错。”
“那你在恼什么?”
“不关将军的事。”
“……”
李君城不说话了,就这么直直看着对方。叶问颜毫无所觉,自去一旁点了烛火,优哉游哉地在案几旁坐下,又倒了两杯茶,一杯茶搁在李君城的方向。
一见他这个模样,李君城心里头的那点别扭突然间就烟消云散,自也笑吟吟地坐到了叶问颜对面,端起茶来却想起了一件事。
“这是你以前的舍房?”
叶问颜不答,只是神情已经默认了。
李君城环顾四周,不解道:“这是一整间厢房吧?只你一人住?”
叶问颜啜一口茶,面不改色道:“都打出去了。”
李君城:“……”
李将军突然不敢去想当年他还在藏剑山庄学艺时都是些什么光景了。能让山庄里头的人安排他一人住一间厢房,原因还是因为他把同住的弟子都打出去……
他突然笑了声:“你以前是个刺头?”
叶问颜出了会儿神,听到他这个问题方才笑了笑:“算是吧,约莫我的x_ing子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改不了了。”
闻言,李君城放下茶盏,亦笑道:“看得出来。”
当初他救下他时,因为小叶问颜没能吃到文思豆腐,害得他手指上的牙印过了半个月有余都未曾消退。
思及此,李君城弯了弯嘴角,倒是叶问颜瞥了他一眼神情,喝一口茶,又瞥一眼他。
见他这模样,李君城倒是大方道:“你想问什么?”
叶问颜的眼神随着他这句问话飘出很远,忽而道:“说起来,当初你为什么会想着救我?”
“令姐临终所托,总不好辜负。”
叶问颜嗤笑一声,随即道:“当年你兄弟二人不是都领了旨,要立刻随军出征?”
“顺路而已,”李君城答得含糊,“本也没想着要救的,不过……”
不过这世间很多事都无法究其原因。也许当初只是一时心软,也许当初只是路见不平因而拔刀相助。但不得不否认,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循环,挣脱不得。
他思索得有些久了,叶问颜询问的目光已经投过来:“不过如何?”
“没什么。”李君城摇摇头,随即忽然又道,“我们去看吴山风雪吧?”
“看那个做什么?”叶问颜道,“不过都是风雪罢了,李将军路上看得还不够么。”
“总归是不一样的,”李君城笑,“无你在身边,无论何地的风雪都是一个样子;若你在身边,那一处的风雪也成绝世盛景。”
叶问颜一顿,居然弯了弯嘴角:“那好,明日寅时,李将军可别睡晚了。”
李君城不解:“寅时?”
叶问颜瞥他一眼,淡淡道:“不是你说要去看吴山风雪么?”
于是第二日的寅时,李君城早早起了身,披了大氅刚走出门就看见叶问颜已经在候着了。他抬头看看天色,又看看秉着灯笼的叶问颜,出口也不禁带了些责备:“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叶问颜挑挑眉,道:“这数九寒冬天,总不好让李将军久等。走吧。”
李君城看他披着先前的绒毛大裘,也放下一点心。只是跟上对方的步子时,还是伸手替他将兜帽掩上了。
一路无话。
李君城瞧着叶问颜秉烛东绕西走,路上经过西湖边,借着路边微弱的灯火,可以看清道上一前一后行走的两个人影。他微微仰起头,感受到雪花落到鼻尖时的冰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身前的那个人忽然停了,李君城正诧异着,叶问颜却举起了灯笼,仔细观察了一下他,伸手……揉了揉他的鼻尖。
或许就是这一刻造就了日后无论叶问颜如何背他弃他,他李君城却依旧能忘却一身的伤痛执着于叶问颜一人的原因。
彼时流年轻负,他将一颗真心都交付给眼前这人,满心以为他一腔被冰封的热血能被他的真心融化,却不知将对方深深桎梏的本就不是家仇,而只是,他自己。那座困了他八年、折磨了他八年的牢笼,从一开始,都是他自己为自己设下的局。
命运从来不吝于给予凡世间的人们一点甜头,以让他们对自己心怀感激。
就比如现下的李君城。他在对方微凉的指尖触及自己脸庞时就已经一怔,待到对方带着热度的掌心揉了揉自己鼻尖时,他只觉得全身血液都似瞬息间被点燃,几乎是下意识就捉住了叶问颜的手指继续按在了自己脸颊上。
也不知是为了焐热自己被风雪吹得微凉的颊,还是想借他冰凉的手冷却自己同样灼热的心绪。
叶问颜轻轻开口道:“到了。”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李君城抬眼望去,却见原本黑茫一片的天际缓慢地绽开一线。从那一线开始,曙光渐渐放大。恍若开天辟地般,昏茫中渐现天光,而曙光渐亮,一寸寸打亮此刻正并肩而立的二人身影。
他又侧眼看向叶问颜眉眼,却见对方双肩之上已落满皑皑白雪。
叶问颜动了动手,欲要抽回,李君城却按着不放。他又试了几次无果,只好无奈道:“我冷。”
“我给你捂着。”说着他将对方的手一路捂进自己胸口。
有些僵木的手指骤入温暖的胸膛时好似里外被厮磨了一通,但很快,从那人心口传出的热度将指尖都浸透,指尖所及甚至可触到对方规律的心跳声。
叶问颜有些怔。
掌下便是对方命门,只要他用力,数息间便可穿透肌骨,直取心脏。
他眯起眼:“另一只手也冷。”
李君城一愣,随即笑起来,道:“伸手。”
叶问颜依言伸出另一只手,李君城却将他两只手分别抓了,往自个儿腰间一扣,在对方还有些发愣的时候就把人给抱了个满怀。
李君城把他的手拢在自己大氅里,手上拂去他肩上落雪,哈了口气又将他的脖颈往自己肩窝里轻轻按了按,轻声道:“可还冷?”
叶问颜僵了一会儿也便放松了身体,亦勾起嘴角低笑道:“尚可。”
李君城似乎闷笑了几声,蹭了蹭叶问颜的耳朵,又道:“你说……这样算不算白首一场?”
叶问颜只笑了笑,而后道:“人生打马过驹不过几十余年,将军现今就想着白首了?”
闻言,李君城倒是沉默片刻,却突然道:“我是这么想的,然而……”
然而,还有很多困难等着他们。这条路,本就不好走。
叶问颜却似懂他心思,只笑了几声,声音还闷在他衣领里:“前几*你还说着要信我的,怎么过了几日,竟连你自己都不信了?”
李君城收紧手臂,苦笑道:“我不过替你送个信的功夫,你就能从我那别院跑了,你让我……”
你让我如何安心。
叶问颜却只挣开他手臂,拢紧了大裘,只道:“阿城,你看这世间太多无奈之事,而我们能做的唯有遵从本心,尽力而为。”
李君城重点却不在他说了什么:“你刚喊我什么?”
叶问颜淡笑着侧眼看过来:“阿城,怎么了?”
“你……”
叶问颜素日里对他的那些部属的称呼,他是知道的。但凡亲近些的,都是以这种称呼喊的。而如今他对李君城也这般喊,无疑不是说明了他已经将他当作了自己人。
不等他说出点什么,叶问颜已道:“不喜欢?不喜欢那叶某以后不喊了便是。”
“哎你!”
叶问颜却已大笑着拂袖而去。
而此刻天阔气清,风雪盈满衣袖。
……
百炼会姗姗来迟。
二月来临的前一日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叶问颜披着他那件大裘,在天初晴时就顺着舍房一旁的阶梯一路跃上了屋顶,手里还拎了只酒壶。
阳光正好。李君城来寻他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抬眼就去寻叶问颜的身影,果不其然看到对方正屈膝支腮,另一只手勾着酒壶往下望。
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彼此眼中含着的意味轰然落进眼中,叶问颜勾唇笑了笑道:“上来。”
李君城亦挑挑眉,纵身一跃,劈手就把他手上的酒给夺了,闻了闻酒味,方才放回去:“伤好全了?”
那双眼里的精光太勾人,叶问颜含笑饮一口酒,正色道:“尚未。”
李君城:“……”
没等他说什么,底下正有人披着披风进了他这舍房,抬头扬眉道:“颜师兄。”
叶问颜一顿,随即似笑非笑看了李君城一眼,随即起身,从屋顶上跃下,拱手应道:“大小姐。”
叶琦菲对着同样下了屋顶的李君城抱了个拳,开门见山道:“颜师兄,明日便是百炼会了。祈师兄来让我问问你,想不想再见见断影剑?”
刹那间的沉默让李君城有些不明所以,一转眼看过去却见叶问颜眸色幽深,一瞬间有如昆仑飞雪当面。
但很快,叶问颜就淡笑道:“不必了。”
叶琦菲奇道:“颜师兄这一离庄,x_ing情倒是大变。这一别四载,像是换了个人。”
叶问颜只道:“人在江湖,多是会变的。让大小姐笑话了。”
叶琦菲只笑着摇摇头,告了辞也便离去了。倒是李君城一直站在他身侧一旁,半步不动,叶问颜默了会儿才开口道:“断影剑,我和你说过的吧。”
“嗯,”李君城点点头,“那不是你夺得百炼会头筹的制剑么?”
“是,”叶问颜道,“只是剑成之时,大庄主曾找过我,言此剑不详,故以长生泰阿相换。”
李君城倒是挑眉,奇道:“不详?”
“那几年我身上戾气太重,心存障物,练出来的剑自带了一股子邪气。”叶问颜勾着酒壶,仰头看了会儿天,随即才眨眨发酸的眼,继续道,“大庄主恐我继续持剑会有血光之灾,方才以那一对宝剑相换。”
“那……叶祈歌突然问你想不想见断影剑,是缘何?”
叶问颜笑了笑,道:“断影剑乃残剑,至今未得生饮铸剑人鲜血,自然算不得成剑。”而后他转了身,又攀回屋顶,顺势躺下,“他这回叫我过去,约莫也是为的这个吧。”
李君城也上了来,端详了一下他躺着的位置,随即挑了个位坐下,正巧挡住直s_h_è 他眼睛的阳光,又放柔声音道:“竟要生饮铸剑人之血,这剑还的确邪乎。”
没想到叶问颜闻言却嗤笑一声:“别说邪乎,你那把火龙沥泉不也如此?”
李君城想了想,却是含了几分认真:“你先前说……你的长生剑与泰阿剑,都是仿制品?”
叶问颜一怔,随即睁开眼,正见着对方逆着天光的脸容:“是,怎么?”
李君城肃容道:“我觉着,我那把火龙沥泉大概也是。”
叶问颜定定看着李君城,数息之后把手臂枕在自己眼上,闷声笑了两下:“藏剑山庄若有如此神通,能将李承恩统领封存的宝器也能仿制出一二,怕是朝廷也不会放任它安于西湖旁了。”
结果李君城的思维已经转到另外一边上了:“阿颜,你给我铸柄长枪吧?”
叶问颜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句话很是微妙,但现下听他之言倒是先答了他的话:“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要换一件武器?这年头寻着一把趁手的武器可是不易。”
“……我只是纯粹想让你送我件东西。”
闻言,叶问颜倒是顿了会儿,随即勾起嘴角:“这好办,等明儿百炼会结束了,我去借庄子里的炉子给你铸个好玩儿的。”
李君城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亦低声笑道:“好。”
叶问颜已经眯起了眼,在热烈的阳光下假寐。李君城看着他侧脸,突然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
相闻百炼会一年一度,参加者皆为庄内符合要求的弟子。而据说,不少藏剑弟子在入庄后第二年,便有先辈指导可以开始准备铸剑事宜。
铸剑这件事,绝对说不上简单。从剑的式样、材料的选择及配比、熔炉的温度、敲打的力道等等多有讲究,寻常人铸一柄剑也要花上数月。而若是想要铸成出勇之剑,约莫就得花上数月至一年有余的时间。神兵的铸制,向来是要花费大量财力与精力的,一柄神兵的面世,花上一个铸剑师半生时间都是有可能的事。
而先前,他开口让叶问颜铸一柄长枪时,他先关心的是他趁手与否的事情,似乎一点也不顾虑铸剑之繁忙及劳累。
这么想着,他笑意渐浓,手上的力度也更缓了些。
正闭眼假寐的叶问颜感受到脖子上的力度,嘴角的笑意也愈发多了起来。
……
在藏剑山庄的日子简直过得顺遂极了。
上元时到达藏剑,跟着参与了庄子里头的庆典,之后叶问颜就窝在以前的舍房里,寻常也少有人来打搅。再加上也没什么事好cao心,他身上的伤养得简直飞快,连带着好伙食的缘故,人也圆润了不少。
叶问颜长了一张不少人艳羡的好皮相,一张脸不算倾尽天下也能颠倒个恶人谷里头的姑娘们。再加上他平素里勤加练剑,练就一身好肌骨,握着剑时是肃杀冷冽的剑客,放下剑时偏又是个浊世佳公子。
叶问颜这个人,当真是很容易让人起兴趣的人。他冷淡又张扬,在不经意间便像一把利剑刺入心中,虽然常常让不少人遍体鳞伤,但不得不说的是,他还经常会让人心中发痒。
尤其当这人一丝不挂,静静躺在……浴桶里的时候。
李君城可以对天发誓他先前绝对不知道叶问颜在洗澡,是以他如往常般入了他舍房之后发现屋子里弥漫着水汽才知晓自己进来得不是时候。然而当喊了几声都不得叶问颜回应后,李君城一时好奇,也就往屏风后看了眼。
这一看真是又气又笑。浴桶里的那个人仰靠着桶壁,闭着眼,一丝青丝贴在颊侧,还有些沾了水,落在了胸口。
叶问颜居然睡着了。
察觉到响动,睡着的那个人方才动了动眼皮,随即睁开眼来看了看站在屏风旁的人,又转了转眼珠,方才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他话音低沉,显见是睡熟之后才有的声音。李君城听他厚重鼻音便觉不对,连忙上前,伸手试了一下水温。
凉的。
当下又微恼道:“你……”
“我知道错了。”叶问颜仰着脸看他,又眨眨眼,声音还是软的,“劳烦将军替我……添个水?”
看着那双眼睛几个呼吸,李君城本来要说的话噎在喉咙里,最终默不作声地出门去,替叶公子抬热水来了。
天知道他有多怕看见叶问颜服软的样子。
此刻正是黄昏时分,要取到热水并不难。等到李君城取回热水时发现叶问颜还在桶里头泡着,只是换了个姿势趴在桶边,看着他开门进来。
“将军真是好身法,如此快便是一个来回了。”叶问颜刚想打趣他,结果睡意又泛上来,情不自禁就打了个哈欠。
李君城定定看他数息,随即拖了个小板凳在浴桶旁坐下,将热水小心避开叶问颜倒到桶里,取过他手里的澡巾,给他擦背。
叶问颜似乎真的很困,察觉到他的动作也没多大反应,继续趴在那任他折腾。
李君城抓起桶瓢,将热水浇到他背上,随即五指成爪用力,一路擦下去便是五条红印子。叶问颜一声不吭受了,末了还眯着眼点评道:“将军果然把握得好力道,我背上那伤,竟是一点都没触到。”
李君城的手指抚摸过他后背胛骨位置,那里曾有一处血洞,几乎洞穿左胸,耗了许多时候才救回来。
带着水珠的指尖触及那一处仍显淡红色的皮肤,抚过皮肤时是微妙的触感。
也不知到底是谁的呼吸先开始变的。待到李君城顺着叶问颜脖颈的线条吻上他耳朵时,他打了一个寒颤,抬手按住对方抓在自己肩上的手,出口的声音也有些颤:“……别在水里。”
李君城的动作只一顿,却只轻笑着咬了一下他耳朵,扬手取过一旁备着的澡巾将他随意擦了擦,将人打横抱起了就往榻上一放。所幸榻上早早备着绵软的被褥,叶问颜整个人倒下去时也没受多大冲击。
后脑沦陷于被褥的同时,李君城的吻也到了。他压下来时还注意避开了叶问颜的伤口,手肘撑在他一侧,垂下来的青丝散落,而他与他四目相对:“……伤好全了?”
叶问颜只笑:“将军不就是计算着这一日方才这个时候来寻我的?”
“是,我蓄谋已久。”
得到首肯,李君城也不再犹豫,当即便寻了他的唇吻上去,还s-hi着的发被他小心地拢到一边,叶问颜只笑一声,便闭了眼。
带着s-hi气的吻流连在唇齿间,李君城没花什么力气就抻开了叶问颜的牙,径直探进去先攻城略地了一番才退出来,转而贴向他的侧颈,吻上那一处动脉。
在叶问颜面前,怕是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得出李君城骨子里的强势与霸道。唇下是那人的脉动,而他稍微启齿轻咬就能换了身下人的轻颤。
叶问颜伸出手按住他肩膀,似乎想要推开他,却终究只是软了手指。
颈间的皮肤细嫩,经不起这般厮磨。叶问颜吸了口气,对方却已经离开,转而攻略其他阵地。像是王者巡视自己的领地,李君城的眼神最终模糊在了叶问颜自己眼里正不断漫起的水汽里,而一旦视界模糊,触觉和听觉便变得分外灵敏。
他听见李君城在舔吻自己胸口,当真是又舔又吻,有时候还带了力道去吮吸。那声音听得叶问颜自己大脑愈发空白,忍不住就把手搁到了身上人的后脑上,却也不带力道,说不清是想催促还是想阻止。
沾了水的布料擦在出浴不久的身体上,叶问颜微微皱起眉,手上已经去寻李君城的衣料,触及他衣领时对方却笑了一声,随即半压下来,舔着他耳朵低低道:“门好像没关紧……”
叶问颜一顿,随即有些恼得看向李君城。
印象中他似乎从没对自己用过这表情,李君城又惊又喜,任他报复x_ing地将自己身上的衣服给扯了大半方才倾身轻轻握住了他,带着征询的目光看向对方的眼。
叶问颜眼里还带着水汽,似乎也一时没想到李君城看向自己的原因,片刻后他方才醒悟,也没想多久,只也轻轻道:“随你。”
于是也便真随他了,最为敏感的地方落入他人之手,叶问颜忍不住就绷紧身体。他微微仰起头,浑身颤得越来越厉害。
时间似乎被不知何人刻意延长。不知过了多久,混沌中似有一线光亮,叶问颜咬唇忍下了那声即将出口的低吟,只喉中呜咽了一声,像极溺水的困兽。随即李君城的吻又覆上来,一点一点咬着他的唇,末了在唇齿间喃喃,依旧是询问的语气:“你约莫还要待上一段时间的吧?”
叶问颜呼出一口气,却还是笑着答,依旧是惯常的口气:“要做就做,哪那么多废话。”
这话刚说完,他身体就猛地一僵,李君城将他的腿折弯,一根手指已经扣了进来。
他的反应落在李君城眼里,后者顿时就停了动作,小心翼翼看他脸色:“很疼?”
“……尚可,你继续吧。”
他的口气太平常,李君城反倒是愈发小心翼翼了。叶问颜看在眼里,半支起身拉过他的脖子主动吻上去,只是低低道了句:“记得照顾一些前面。”
当叶问颜突然全身一颤时,满身大汗的李君城看了眼也汗流浃背的叶问颜,笑了笑,扶着他的背将人放平,自己缓缓压上去。
叶问颜一直半咬着唇,以毫厘为计的侵犯终究过于明晰。他不自觉地抠紧了身下的被褥,用力之大连骨节也泛白。李君城一手抚着他腿根,一点点挥军而进,另一只手寻了叶问颜正抓着被褥的手,对方的手掌一转,立刻便扣紧了他的。
恍若用尽气力也再不放开。
待得时候久一些,李君城转而掐住了叶问颜的腰,施力揉搓了几下,渐渐加了力道撞上去。星火燎了原,哪还顾得上其他事。
叶问颜感觉耳边全是自己血流的声音。它们自心脏开始、途径全身经脉,顺着身上传来的规律的撞击而回到心脏。就像少时放飞的信鸽,无论飞了多远,都总要回来。
体内的摩擦带出火花般的热度,将他全身点燃。李君城记准了他最为敏感的位置,每一次挺进都擦过那一点,逼得叶问颜意识混沌,最终在清醒与失控的边缘模模糊糊地想,大概就是这样了。
狂乐几乎是同时到来,李君城俯下来,吻住叶问颜。
昏茫一片的世界如同出现一线亮光,随着最后的律动两人同时失控在彼此的漩涡里。
世间原有极乐如此,让人抛了身心一应沉湎。
风住雨歇,叶问颜瞧着自己满身的狼狈,想就着先前的洗澡水清理一番,没想到刚抬起腰就脸色一变。
钝痛从脊椎末端一节节爬上来,三息后他认命地倒回去,抬眼迎上对方很是不安的眼神。
“很疼?”
叶问颜却摇摇头,哑着声音道:“我想洗澡。”
李君城失笑,捡起脚踏上的衣物穿好了,方才又出去了一趟。刚出门才发现天色已经黑了,而四周静谧。再往前走几步,突然踢到什么,低头一瞧发现是两个盛好了热水的小桶,再一抬头,瞧见不远处的屋顶之上坐着个人影。
他仔细辨认了一番,发现那是苏瑶歌。
苏瑶歌对着他示意了一下水桶,随即又指了指自己耳朵,示意“我什么也听不见”。
李君城:“……”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苏瑶歌既然早就知道他在却没有出手,大概也是叶问颜授意的。这么想着,他心情颇好,提了桶就转身进了屋子。
叶问颜已经在榻上试了好几次起身了,最终险险地以一个诡异的动作半靠在床柱上,见他第一句便是:“你弄在里面了?”
于是李将军脸上的那点得意的笑意顿时消失不见,立刻万分愧疚地将水桶放下,往先前的浴桶里加了热水进去,试了试水温之后过来把人抱了,小心放到温度正好的水里。
愧疚的将军大人还想帮叶问颜清洗,被叶公子一巴掌推到一边,只是那巴掌多少有些无力,李君城假装退了几步之后站定,听到叶问颜道:“你也去清洗一下,我自己来。”
李君城往前一步,叶问颜立刻警觉地抬眼。
他苦笑一声,只好自己去一旁的小水桶里取了热水,将自己身上也给清理了一番。
等到叶问颜重新僵着身子在床上挺尸的时候,李君城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上榻,在叶问颜身侧躺下,小心地把手放到他腰上揉了揉。
叶问颜的身子先是一僵,随即便慢慢放松。李君城于是手上加了些力道,又灌注了些真力进去,替他按摩钝痛的腰间。
“是不是弄得你很疼。”这话用的肯定语气,李君城也没想等叶问颜回答,一句道歉就已经出了口,“对不起。”
听他这话,叶问颜倒是笑了,只是刚笑一半就倒吸一口气,随即无奈道:“你道歉做什么?”
李君城没再答话,只是靠近了蹭了蹭他的脸。颇为孩子气的动作,叶问颜实在是无奈,只道:“还好,不算很疼。”
和以往所受的伤比起来,倒的确不算什么。李君城也知道他定然是这般比较的,只是吻着他肩上的伤处,又懊恼道:“早知这么疼我便不……”
“不怎样?”
叶问颜扬眉,结果李君城倒是噎住了,看着他半天没说出不怎么样来。
其实能是不怎么样呢,叶问颜也知道他约莫要说什么,只是卷了被窝合上眼道:“别想太多了,睡吧。”
李君城替他揉着腰,没一会儿就察觉到叶问颜呼吸愈发平缓,仔细去瞧倒是真的睡着了。他凝眼瞧着睡梦中他的容颜,没多久起了身,出门去寻了苏瑶歌来。
对方站在夜色中,抬手先从耳里取了什么东西下来,方才挑眉道:“何事?”
李君城瞥过她手中的东西,却只道:“阿颜身上的蛊……可有什么大碍?”
苏瑶歌愣了一下,随即才笑道:“约莫是没有什么大碍的吧。”
“约莫?”
李君城眉一挑,苏瑶歌却只是悠悠哉道:“李将军要真的想知道,直接去问叶问颜不就好了?他总会告诉你的。”
李君城注意到她说的是“总会”而不是“会”,心里头有些不好的想法。但既然苏瑶歌不想多说,他也只好放弃,当下正准备请辞,苏瑶歌却突然道:“话说回来,你们刚才是在……?”
李君城:“……”
苏瑶歌的尾音拖得太长,在看见李君城脸上的表情之后更加确定自己心中所想,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而后道:“没想到叶问颜也有这么一天。”
李君城倒是来了兴趣,挑眉问道:“哦?什么叫也有这么一天?”
苏瑶歌却突然敛了表情:“你自己去问他吧。”
说着身形一闪,人已重新跃上了屋顶。
李君城直到回房时还在思索,这个“这么一天”到底有什么由头。只是在他看到榻上正安静睡着的人影时,还是微微叹了口气,随即又躺回榻上,伸手将叶问颜那个被窝筒抱住。
对方睁开眼来看了他一眼,很是疲惫的样子,随即又合上。
一夜好眠。
……
叶问颜第二天睁开眼时,正是天光大亮时分。窗外隐隐传来些锣鼓声响,叶问颜探头看了看天色,发现应是百炼会开始的时候了。
身边李君城早已经不见,连带着被褥都换了一套新的。自己身上也很是清爽,坐起身时也轻快许多,想来是李君城的功劳。
他扣了扣床柱,过了一会儿,有人开了门进来,却很自觉地只站在门边,道:“找我何事?”
叶问颜想了想,问道:“阿涵可有消息回来?”
“昨日刚送回来一封消息,说是到了长安了。再行上几日,该是能到龙门镇。”
“李殷祺已经回去了么?”
门口的人略微一怔:“似乎……尚未。”
“嗯?”叶问颜挑起眉,“他年初时来的宣州城,这如今都一个月了,还没回去?”
“……目前尚无龙门镇汇报的消息。”
叶问颜揉了揉太阳x_u_e,随即有些头痛地道:“既然如此,修书一封给莫雨吧。让他派些人支援一番龙门镇。”
苏瑶歌疑惑道:“直接修书给莫雨么?”
叶问颜道:“不若然?你能寻着烟的踪影?”
“是。”
“对了,我师父那边,是真的去了安州?”
“是,戚老说要将那里头的安排改一改。”
叶问颜垂下眼,他能够报仇成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戚老在暗中助他。而今时今日他大仇得报,戚老却居然先避去了安州。这是让他自个儿解决恶人谷的事,还是……另有计划?
他眉眼深深,片刻后掩下精光,道:“阿舟呢?”
闻言,苏瑶歌倒是犹豫片刻:“……失踪了。”
“失踪了?”叶问颜目光掠过床帐边挂着的长生剑,“在哪里失踪的?”
“风来林。”
风来林是越过玉门关之后通往昆仑的一处绿洲,因昆仑的寒气同荒漠的气候对冲而成相对比较s-hi缓的地带。而越过玉门关,须得穿过这一处绿洲,方能行进昆仑山脉之中。
阿舟若是孤身一人,在此迷失也不是奇怪的事。奇就奇在,叶问颜派出了人暗中跟着她,派的人都是熟知风来林的存在,如何会跟丢了阿舟?
“具体情况如何?”
“不知,报来的消息上说是突见天地异象,随即便不见了阿舟身影。”
“异象?”叶问颜心里一个咯噔,随即就想起了老程,但他很快又道,“罢了,让那些人多注意一下风来林的情况便是。”
“是。”
默了会儿,叶问颜道:“百炼会开始了,不去瞧瞧?”
苏瑶歌这才挑眉笑道:“这才刚开始,也没多少好看的。”
叶问颜没再理会苏瑶歌,合上眼,却不知为何,入眼的景象,都是昆仑的漫天飞雪。
……
日头渐高时,叶问颜刚换了衣物准备下榻时,李君城刚好端着一碗粥入内来。一眼瞧着叶公子正在找他的鞋,当下挑眉笑了笑道:“能下床了?”
这话听得叶问颜一顿,他停下寻鞋子的动作,坐直身来直视着正笑得不怀好意的李君城,亦淡淡笑了笑:“尚可,指不定还能舞一套剑法来着。”
李君城只扬扬眉,随即放下粥碗,抱胸瞥了眼距离叶问颜足有二丈之远的鞋子。
顺着他的目光,叶问颜自然也注意到了。看李君城那个样子估计是不打算帮他了,自己腰还疼着,也没法用轻功掠过去。想了想,他干脆直接踩到了地面上,步履平正地自李君城面前走过,然后再把鞋子给捡起来穿上。
李君城看得又气又笑,道:“地上凉,你就这么踩着?”
叶问颜头也不回:“又不是没踩过更凉的。”
早些年他为求生存,曾衣衫褴褛涉雪而过,只为能将剑法练得更上一层楼,好能在恶人谷里站稳脚跟。那时昆仑的雪,又何曾不比这里的地凉?
整个人被拦腰抱住,李君城又施力在他腰间缓缓揉着,低低道:“那些个时候我信你有自己的苦衷,但此刻我好好的在这,你就连一句让我帮忙的话都不肯开口说?”
叶问颜含笑道:“你知道的,我最见不得别人逼我。”
腰间的手似乎停了停,李君城沉默了片刻,方才道:“饿了吧?”
两人默契地揭过了这话题,叶问颜就势接过李君城递来的粥,先尝了一口,随即双眼微亮,挑眉道:“你做的?”
李君城点点头。
于是他道:“之前我们坠崖时,叶某就觉着将军的厨艺或许上佳……只是,既然将军自小师从天策府,后又长年征战沙场,这一手厨艺是怎么练出来的?”
闻言,李君城先是看他喝完粥,将碗接了过来,方才道:“约莫是运气不好罢了。”
叶问颜怔了怔:“嗯?”
李君城找来他的绒毛大裘给他套上:“我还是个小兵时,有时会与人打赌,输的人要去做饭。在府内的时候,经常都是我输,后来上了战场,也就好了一些了。”
见他神色自然,叶问颜也就没有多问,只道:“如此。”
“外头百炼会正是精彩处,去瞧瞧?”
叶问颜瞥他一眼,点点头,道:“好。”
百炼会之所以不对外人开放,乃是因为这一场比试已经涉及到了藏剑山庄内部的铸剑之法。作为铸剑世家,这场比试自然是不能为太多外人所知的。
对曾经是藏剑山庄的子弟的叶问颜来说,这一个理由显然不成立。但他毕竟是恶人谷之人,身份多为中原正道人士所诟病,是以离庄之后也基本与藏剑少有联系。
只是今年得了叶琦菲的帖子,再回来时,看着那些熟悉的物与人,叶问颜内心也不免安定下来不少。
有很多时候,确实只有剑,方能让他获得片刻安心罢了。
大裘的衣摆扫过地面上的尘埃。叶问颜停住脚步,微微仰起头,感受着热烈的阳光,不自觉地便有了一种出世之感。
身侧的李君城见他停顿,也停下步子,倒也没开口催他。
倒是叶问颜自己很快便回过神,往武场的方向行去。
走得近了,愈发能听清金铁相交之音。叶问颜拢着大裘,一路行进,却在即将踏入武场之时停住了脚步。
李君城这回倒是颇讶异,问道:“怎么了?”
叶问颜看他一眼,淡笑道:“你去看吧。”
“你不去?”
叶问颜推了他一把,随即笑道:“我若要去了,你是想让我怎么和他们比试?”
李君城一顿,想了想倒也觉得是这个理,只是他没有就这么离去,反倒是走回来两步:“那我们回去吧。”
叶问颜挑眉:“当初谁死皮赖脸地向我讨要帖子的?”
李君城摸了摸鼻子,低笑道:“我没有死皮赖脸。”
叶问颜淡笑道:“好好好,你没有死皮赖脸。我有事要和阿瑶商量,你总不好再听了吧?”
李君城看了一眼他身后,片刻后还是点点头:“既然如此,你注意些别吹了风。”
叶问颜想了好一会儿,方才答道:“将军以前也是这么婆婆妈妈的吗?”
李君城:“……”
等到李君城入了武场,叶问颜方才缓缓将广袖拢了,脸上的神色已经淡了下来:“什么事。”
苏瑶歌脸上的神色是少有的难看,听到叶问颜问话,自暗处里现出身来,道:“阿涵失踪了。”
叶问颜一顿,随即霍然回身:“阿涵失踪了?”
“是,”苏瑶歌从袖子里将信卷取出交给他,“我们的人在西昆仑那头照例巡逻时发现了阿涵的佩剑。”
天地骤静,苏瑶歌瞧着叶问颜的神色平静,在看过信卷之后手上却已经用力,然后他道:“还有呢?”
苏瑶歌道:“……在佩剑附近一里处,有人打斗的痕迹……还有两具尸体。”
“谁的?”
女子摇了摇头,目光却注意到武场里李君城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才道:“似乎是长乐坊里头的人。”
叶问颜看定她,又道:“似乎?”
“属下等不敢确定,对方穿着麻衣,皆是被一箭穿心而死。但这两人身上却没有什么伤口,似是被瞬息间取走x_ing命。”
“昆仑之地,还有人身着麻衣?”叶问颜的声音越来越冷,握着信卷的手指在不断收紧,“过几日便动身。”
“去哪?”
“龙门镇。阿涵若真的是在西昆仑失踪,那龙门镇就有危险。”
“你是在怀疑……是浩气盟的人干的?”
“长乐坊的人,有这个胆子和能力动她么?”
苏瑶歌沉默,又看了一眼武场。叶问颜自然注意到她的目光,却一句话也没打算开口说,只是吩咐了她一些事也就让她先下去了。
叶问颜合上眼,入目是如岩浆一般的红。随即他睁开眼,转身迎上武场里头李君城投过来的目光,淡淡笑了笑。
广袖下紧握的的指节却已发白。
正在此时,身侧却突然走近一人,叶问颜心中自然提起警惕。那人行得近了,却是一个年方及笄的少女,脆声对他道:“颜公子,大庄主请您到剑冢一趟。”
叶问颜一怔,这少女看起来却又十分面生。想了想,正想说什么,却听身边又一个声音响起来:“叶兄。”
是叶祈歌。
闻言,叶问颜先是抱了一拳:“祈歌兄弟。”
叶祈歌打了招呼,随即看见少女,倒是惊奇道:“琢师妹怎么在这?”
叶琢道:“大庄主让师妹来请颜公子到剑冢一趟。”
叶祈歌挑眉,随即朝着叶问颜抱了一拳:“既然如此,叶兄还是先去剑冢一趟吧。”
剑冢位居山庄以西,叶问颜随叶琢一起,花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方才到达剑冢。少女在剑冢前便停住了脚步,对他道:“公子请进。”
叶问颜亦对她抱了一拳,随即才提步往剑冢里头行去。
剑冢乃老庄主叶孟秋埋剑之地。剑冢依山而建,从入口行进时,便觉一股寒意缓缓渗透而出。叶问颜停住脚步,凝眼四下看了看,方才提步往剑冢深处走去。
应是大庄主已知他到了剑冢了,方才暂时关闭了此地本有的机关。待到叶问颜拾阶而上,最终瞧见那一道身影时,路上并未有多少阻碍。
瞧见叶英,叶问颜停住脚步,先行了一个大礼:“大庄主。”
目盲的叶英转身,目光很是准确地投向了叶问颜所在位置:“你来了。”
“是。”
“过来吧。”
叶问颜站直身,往葬剑台走去。走得近了,他突然发现叶英手上还握着一把剑。
一把,他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剑。
断影。
“大庄主?”
叶英听到他已经走近,也没有多绕关子,只道:“断影剑如今可谓剑成。”
叶问颜面色一变,四年后第一次认认真真看这把自己当初铸出来的剑。
剑身铮亮,泛着淡蓝的荧光。剑锋森寒,末端的光影几乎要逼到眼前,但断影本有的戾气却似被已被打磨干净,留下的剑身线条流畅,大气而内敛。
这不是他当初铸成之后的断影剑,那时的断影剑是断然没有此等光华的……想来或是叶英亲自将断影剑重铸过了。
“大庄主,您……是将断影剑重铸过了么?”
叶英反拏着断影剑,却只道:“当年你铸出断影剑后,我便以长生与泰阿将之交换而来。你可知,当年我为何要这么做么?”
“弟子当年为仇恨蒙蔽双眼,心有障物,铸剑时已带了杂念。庄主担心我若继续持有断影剑会有血光之灾,方才以长生泰阿相换。”
“此只是其一,你可知其二?”
叶问颜一愣,一时之间却并未想到为何,只好道:“弟子不知。”
叶英道:“寻常藏剑弟子,铸一柄剑,至少都需数月时日。你可还记得,当初断影剑,多少时日便出了炉?”
“……三月。”
叶英道:“三月而成断影,却有斩石之利。剑与术都一样,短时的巨大进境终究不稳,而若是当年的断影剑,不仅伤人,更伤己。”他将断影剑递出去,“如今你既已历练数年,应也有所领悟。”
沉默了好一会儿,叶问颜方才道:“弟子明白了。”
叶英依旧握着断影剑,朝着他维持着一个递出的动作。叶问颜会意,微微躬身接过断影剑。
叶问颜即将离开时,叶英又道:“你离庄之时已言明与藏剑再无关联。虽是如此,但恶人谷终究不是长久之地。”
他话说得简略,叶问颜却明白其中含义,只道:“弟子自有思量。”随即他行了一礼,自往剑冢外退去。
第十八章
再回到藏剑山庄时,已是暮鼓之时。叶问颜下了马,正见着苏瑶歌在侧门处等候,瞧见他回来了连忙上前来,低声道:“李殷祺已回了飞沙关了。”
“嗯。”他目光转过暗影处,“等百炼会一结束,也便动身吧。”
“是。”
随即他自入了山庄,回了自己的舍房。果不其然瞧见自己的舍房屋顶上头,有一人正坐着,见他靠近来,方才挑眉道:“你去哪了?”
叶问颜站定,微微仰头,道:“你先前不是想瞧瞧断影剑么?”
“怎么?”李君城听得惊奇,坐直了身下了屋顶,却见一柄利器凌空而来,他眉目一凝,扬手接下了那柄剑。
剑刚入手,便恍若握住了一块寒冰。但很快,那感觉也便消失,随即握在手里的剑仿佛一瞬失去灵x_ing,安静地躺在他手心。
李君城仔仔细细打量断影剑,随即看向叶问颜:“这便是断影剑?”
叶问颜神色平静:“是。”
察觉到他似乎有异,李君城放下断影剑,问道:“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只道:“百炼会一般是以三日为限,明日开始应是会精彩许多。”
李君城道:“你若不去,单我一人去看,又有什么意思。”
叶问颜无奈看他:“阿城,我从剑冢回来时,瞧见山庄外有人。”
李君城一顿:“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叶问颜笑了笑,道,“你一个人在藏剑山庄,你的部属,大概不放心了吧。”
李君城却一挑眉:“那缘何我却没收到消息?”
“这个,”叶问颜笑得有些危险,“大概得问问李将军你那些属下了。”
……
李君城的属下出现在藏剑山庄之外这件事叶问颜没去理,也没打算理。当夜他用过晚膳,又处理了些事,也便早早躺下休息了。
苏瑶歌在他的门外拦下了李君城,正色道:“叶问颜已经睡下了。”
李君城道:“我知道。”
苏瑶歌道:“所以将军还是请回吧。他素来浅眠,您若是现在进去,他又得醒过来一回。”
她的表情有些过于严肃了,李君城心头滚过暮间时分叶问颜说的话,片刻后也便点点头道:“如此,我明白了。”
待到李君城的身影再也瞧不见了,苏瑶歌看了一眼叶问颜的舍房,随即纵身一跃,也没入夜色里。
李君城没有回叶琦菲给他安排的客房。他只是在藏剑山庄里头绕了几圈,随即才出了外去。藏剑山庄的那些值夜的弟子自然发现不了他的身影,待到他出了山庄之后,没过多久,暗夜里就有一道声音低低响起来。
“将军。”
“景姑娘已送回唐门了?”
“是。路上出了些事,不过解决了。”
“哦?出了什么事?”
“途中似有五毒中人s_ao扰……但只是打了个照面,未曾等我们认清是谁,便离开了。”
李君城挑眉:“五毒?他们人多么?”
“不多,也就三五人左右。”
李君城看了眼深沉的夜色,目光不动声色瞥过一处暗影:“可有看到他们往什么方向去的。”
“似乎是……长安。”
闻言,李君城沉默片刻:“我明白了,你且退下吧。若无事这几日都不必靠近这里。”
“将军?”
“我自会护好我自己,不必担心。”
“……是。”
那声音终于渐渐消匿下去,李君城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会儿月亮,方才笑道:“今儿这月虽不及中秋之夜瑰丽,但终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苏姑娘不妨来李某这个地,看得清楚些。”
“呵,李将军当真敏捷过人。”苏瑶歌也没多掩藏,自藏身的树后走出来,披了半身的月华,只挑眉道,“连你那位暗藏隐匿之术的属下都未曾发现我呢。”
李君城看她一眼,随即道:“我只是猜的。你苏瑶歌苏姑娘,什么时候会站在阿颜房门前了?”
“我不过是一时兴起,不可以么?”
“自然可以。但苏姑娘既然是一时兴起给阿颜守门,那我一时兴起猜了猜苏姑娘跟在我身后,不可以么?”
闻言,苏瑶歌笑起来,只是笑意三分淡漠七分嘲讽:“李将军果真口齿伶俐。那不知将军特意叫破我的伪装,究竟是为何?”
李君城深深看她,道:“我想知道,断影剑的事。”
“断影剑?”苏瑶歌重复一句,随即便笑了,“那将军是想知道断影剑是如何铸出来的,还是……当初叶问颜是如何铸出断影剑的?”
这话有点绕,李君城却很快听懂了:“自然是后者。”
苏瑶歌还是笑:“您若是要知道叶问颜是如何铸出断影剑的,那恐怕您得去问他本人了。”
闻言,李君城依旧是一副浅淡的笑意:“既然如此,看来我只能听断影剑是如何铸出来的了?”
苏瑶歌双手环胸,而后伸出了三根指头:“三个月。”
“嗯?”
“叶问颜用了三个月,铸出的断影剑。”苏瑶歌道,目光冷若飞雪,“剑成那一日,他大病一场,却依旧凭此剑夺得百炼会头筹,得大庄主相换神兵。”
李君城不说话,苏瑶歌看了眼他脸上的神色,继续道:“当时大庄主具体说了什么我不太清楚,这些都是阿辰告诉我的。但大庄主有一句话,我这些年倒确实觉得是真的。”
闻言,李君城倒是奇道:“哦?什么话?”
“大庄主说,此剑不详。”苏瑶歌的神色也淡下去,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这些年的很多次,若叶问颜用的是断影剑,恐怕他便活不到今日了。”
听闻此话,李君城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了个话风:“在下有一个问题,思索了许久未得结果,想问一问苏姑娘。”
苏瑶歌抱着剑,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哦?”
“当年苏姑娘被逐出唐门之后,是如何流落到江南地带的?巴蜀之地与藏剑山庄相距不可谓不远,若是苏姑娘离开唐门后去了南疆倒还让人觉得合理些。”
闻言,苏瑶歌倒是很快答了:“如何流落到江南的,这一点很重要?”
“自然重要。”李君城看着她的眼睛,“李某之前就觉得,在阿颜手底下的人,几乎都对他言听计从,唯独苏姑娘,倒算个例外。阿颜那个人不难看出对自己手底下的人要求极严,若不是唯他是从的x_ing子,他怕是不会启用此人。”
苏瑶歌的唇角从他开口之后便渐渐扬起,直到他最后问完,她才淡淡笑了笑,道:“李将军是担心,我是什么人安c-h-a在他身边的人?”
李君城眸色深深:“他身边,素来不缺这样的人。”
“所以,您在担心什么呢?”苏瑶歌笑着,笑意却稀薄,“您觉得叶问颜察觉不到这些吗?他之所以能够放心启用我,从来都只是因为他自信而已。”
“我只是听闻苏姑娘武艺甚至过于阿颜,是以对姑娘待在他身边的动机有所怀疑。”
这话一出,苏瑶歌定定看他一眼,片刻后方才轻轻道:“我欠他一条命。”
李君城丝毫不惧她的眼神:“恐怕不止吧?”
“信与不信,全在将军自己。”女子抬头看了一眼月色,又笑道,“夜也深了,我无意打搅将军睡眠,请自便。”
说着她要纵身离去,李君城却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淡淡开了口:“路上派人截杀陆沉的人,是苏姑娘吧?”
苏瑶歌顿住脚步,旋即回过身来,又笑道:“将军这话我可听不太懂了。”
“陆沉回报说,他护送景姑娘回唐门时,路上曾遇几许五毒中人追杀,但前来追杀的人却只打了个照面也便离去。”
月色下黑衣女子站成一道笔直的线,夜风吹过额发时,被青丝切割的月光明灭她的眼神:“既然如此,将军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那位景姑娘,怎么说也是你的师妹吧?”李君城只是看着她,眼里神色凉如月华,“对自己的师妹竟也能下得去手么?”
苏瑶歌笑:“将军真是说笑了,新年到现在我一直跟在叶问颜身边。既然将军说是我派人去截杀阿景的,那么敢问,我目的何在?毕竟那可是我师出同门的师妹啊。”
“景姑娘是我浩气中人,苏姑娘既然阵营敌对,要对她下手还需什么理由么。”
苏瑶歌看着李君城,她一向冷凉的眼里终于带了些许笑意:“既然将军都知道原因了,那还来问在下做什么?”
李君城也笑:“景姑娘可素未参与过阵营之间的对战,如何便被苏姑娘给盯上了呢?”
“这个难道不该问李将军么?”苏瑶歌抽出自己的剑看了一眼,剑锋倒映月华,映在女子线条姣好的脸容上是一道惊心的光。那光将苏瑶歌的半张脸都暴露在月光下,而银质的面具边缘,正巧映下一道y-in影。
她继续道:“当初在华山之上,李将军以身为饵,而又有路非遥千景景二人暗中设伏。虽然他二人未曾得手,但总归,他们还是对叶问颜造成了威胁。而至于啖杏林的事……我想我不需要再说什么,李将军难道从没想过,他们,有可能也对您的命令阳奉y-in违么?”
“看起来,苏姑娘似乎对你这两位同门很是了解。”
“过奖。毕竟七八年过去,人总会变的。”苏瑶歌凉凉看他一眼,“在下还赶着回去,不多陪了。”
李君城没再开口阻拦她,只是看着她的身影没入夜色中,他的眸色也愈来愈深。
这两人夜间的这番交谈,叶问颜自然是不知道。他第二日起身时,发现桌上放了一碗粥并两个小菜,而等他换好衣物走到桌前时,却一顿脚步,旋即开了门,门口顿时吊下来一头青丝。
“早啊,叶公子。”倒悬着的苏瑶歌苏姑娘双手抱胸。
叶问颜定定看她,三息之后关了门。
女子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叶大小姐半个时辰前曾来找过你,说是邀你去看百炼会。”
“知道了。”叶问颜坐下,取了调羹准备喝粥。
苏姑娘的声音又在门外y-in恻恻响起来:“叶大小姐说,若是你醒了,务必在一刻钟之内过去。”
叶问颜皱眉:“为何?”
“因为叶祈歌马上要上场了,她怕他提着剑就过来找你。”
叶问颜挑眉,片刻后道:“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没多久,叶问颜将粥喝完,却突然皱眉道:“李君城呢?”
门口的声音似乎顿了顿:“我照看着你这边,如何能照看到他那边?”
叶问颜放下调羹,片刻后才问道:“你们昨晚说了什么?”
苏瑶歌抱着剑,靠在门外的廊柱上,目光瞥过一旁Cao圃里未化尽的积雪,似乎是笑了笑:“说了些关于路非遥的事。”
“哦?他们师兄妹又怎么了?”
“我只是,埋了点刺下去而已。”苏瑶歌站直身来,旋即走到阳光之下,热烈而刺眼的阳光霎时将她全身笼罩在内。她紧了紧手掌,似乎有些不适应这样的热度。
叶问颜正巧这个时候开了门,一眼就瞧着黑衣女子站在阳光中回首的模样,倒是挑了挑眉,道:“你不是最讨厌日光的么。”
苏瑶歌颇有深意地笑笑:“大概是想试试,飞蛾扑火是什么样的感受吧。”
叶问颜脸上神色未变,只是看着她的目光深了些,片刻后方才道:“所以,你得出结论了?”
黑衣女子耸肩,一副很无所谓的模样:“并没有。我想我这辈子也不想体会到这种感受。”
叶问颜不置可否,交代了几句话也便往百炼会的武场行去了。
苏瑶歌有异常,他不是不知道,但只要她不会破坏他的计划也便无事。
思及此,叶问颜却突然怔了怔。
计划。
他如今,还有什么计划?
有些自失般笑笑,叶问颜加快了脚步,没花多少时间便到达了武场。
到达武场时正巧瞧见叶祈歌站在台上,手上握着一柄剑。
剑身铮亮,如同握着它的人的眸光一般。叶祈歌应是刚打败了一位弟子,此刻正站在台上反拏着剑。
他目光一转便发现了叶问颜,正要开口。却不想叶问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随即看了一眼看台另一边的叶晖等人一眼。
叶祈歌了悟,也没多为难他。
叶问颜目光瞥过在一旁围观的人,却没瞧见李君城的身影。当下微微挑了挑眉,却很快将目光收回,隐在了人群之后静静观看这场百炼会。
剑影于眼前交错,恍若四年时光呼啸而过。台上的叶祈歌一路过关斩将,竟没有多少藏剑弟子能胜过他。叶问颜心头一动,仔细去瞧叶祈歌的出剑,果不其然发现他的剑势又变了。
几个月前他与他在英雄会上一番切磋,叶祈歌便能学会他的出招十之有三,出剑时亦带了不少戾气;但今时今日看来,他的出剑又比那时更进一步。
势若惊电,却收发自如,戾气早便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稳的真力。
叶问颜眯起眼来。
世人都说他于剑术之上的天赋百里挑一,却不知道叶祈歌于剑道之上的领悟,怕早已胜出他几分。而他之所以仍于江湖上籍籍无名,怕也是因为几位庄主约束着的原因。
这世上的事物,大多过刚易折。叶祈歌是天生优秀的人,而他若选择了韬光养晦,并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比起他,自己倒像是……
叶问颜垂了眼,不自觉地又微微屈指,摩挲着掌纹。掌纹破碎,带着这些年来积累的伤痕,平素里便是这只手一直握着剑,劈砍开拦在面前的所有事物。
手指又微微屈起,似要在风中抓握住什么。
正在此时,却听台上的叶祈歌对叶晖等人道:“二庄主,我想与颜公子切磋一二。”
于是全场的目光跟着叶祈歌的方向一同投向了叶问颜这里。叶问颜一愣,往天泽楼方向看了一眼,方才道:“在下已不算藏剑山庄弟子了,若是祈歌兄弟想要与在下切磋,待百炼会结束,再寻个时间吧。”
眼瞧着叶琦菲在她二伯耳边低声悄语了些什么,叶晖目光悠远地思索了一下,也道:“既然菲儿特意发了帖子请叶公子过来,切磋一二也没什么。何况叶公子也曾是百炼会头筹。”
叶问颜有些愣,随即方才行了一礼,亦道:“那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身后有人递上来一把剑,叶问颜瞥了一眼刚想说多谢,却见递上来的这把剑,居然是断影剑。
他一顿,随即斜了眼风过去,果然见着李君城居然穿着藏剑弟子的制服站在他身后。看样子这家伙应是特意避开了叶问颜的视线,也无怪乎之前他居然没看到他。
随即他听见李君城道:“祈师兄既然已与其他师兄弟切磋了这许久,想来体力也耗去不少,还是等祈师兄稍作歇息,再来切磋吧。”
叶祈歌瞧着李君城,却是勾起嘴角笑了笑,道:“也好,不过颜公子有伤在身,我也不必休息太久。”
叶问颜只道:“多谢祈歌兄弟了。”
叶祈歌但笑不语。
接着便有其余的藏剑弟子上台比试。百炼会的规则如同一般武试相同,只是所有兵器皆为比试者亲手所制,也是考验的弟子的剑术及铸剑术。
叶祈歌下了台子,和叶问颜站到一处,这才低声笑道:“叶兄是不是在疑惑,我为何一定要叫你上台去比试?”
叶问颜看他一眼,随即道:“是挺疑惑的,但也能猜出一二。”
叶祈歌立刻道:“那你可别说,我还想保持点神秘感。”
这回轮到叶问颜但笑不语了,倒是叶祈歌见到叶问颜手上的断影剑,又开了口道:“这断影剑不是由大庄主交给叶兄的么,怎么先前见着,却不在叶兄手里的样子?”
叶问颜目光瞥过李君城,却只笑了笑:“他喜欢便给他拿着便是,左右我更习惯长生剑。”话锋一转,叶问颜也淡笑道,“不过祈歌兄是怎么知道,大庄主已将断影剑交给我的?”
闻言,叶祈歌倒是答得爽快:“啊,我去问大庄主的。而且断影剑实在特殊,我便多注意了一些。”
“是么。”叶问颜笑了笑,握着断影剑的拇指摸了摸剑格。
等到休息过一轮,叶祈歌当即对叶晖道:“二庄主,弟子已休息好了。”
闻言,叶晖带着询问的目光投过来,于是叶问颜亦淡笑着道:“请多指教。”
李君城站在二人身旁,很明显地就感觉到了那一瞬间于二人身上刹那迸现出的战意。他看着叶问颜一步步走上台子上,脚步甚至是轻的,但明眼人却能看出他的功力深厚,只是多少有些虚浮,应是伤势未愈的缘故。
二人站定在台上,各自注意着对方的动作。叶问颜的拇指一直有意无意摸着剑格,似是十分不熟悉断影剑的模样,但下一刻,剑身摩擦剑鞘的声音响起。叶问颜神色一点点淡下来,仿若平常那个常常淡笑的人突然间便消失不见,而剩下的,仅仅只是一个剑客。
剑出!
眼前一亮,似是千道剑光纵横而过,下一瞬,随着一声“叮”得声响,场上两人已缠作了一团。
“叮叮叮叮。”剑锋交擦出火花,二人对视之时皆在对方眼里瞧见无匹战意。
叶问颜依旧出手若雷霆,大开大合,斩风裂雪。他手上只一把断影剑,身法较之叶祈歌也轻盈许多,特别是在对方取了重剑时。
而叶祈歌这几个月亦有不小进境,轻重剑切换时竟是难得一见的流畅,一静一动,以动制动。
二人从台子的这边一路打到那边,台下的人们都看得有些痴了。
叶问颜本就一身好身法,自然出剑又疾又狠;叶祈歌虽暂落了下风,但一迎一避间,自成飒沓风流。
“叮。”
又是一招啸日,叶祈歌锁了叶问颜周身可避之处。正要补上一招惊涛,却不知为何眼前的人突然没了影子,而同时背后一紧,有一把剑锋正顶在自己的后颈上。
叶问颜背对着他站着,手中的剑以刎颈之姿架于肩上,而剑锋直指身后的叶祈歌。
李君城突然看得顿了顿。
台上叶祈歌却已经道:“祈歌技不如人,认输。”
台下却仍一片安静,直到叶晖带头鼓起掌,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鼓起掌来。一时之间武场喧闹,沸反盈天,叶问颜对着叶祈歌抱了拳,道:“本应相让的,怎奈身有伤势,没把握好度。”
叶祈歌却笑道:“叶兄过谦。”
叶问颜顿了顿,却笑道:“真的,祈歌兄确实进步良多。英雄会时我尚且能轻松赢你,到如今也觉了一两分无力。”
叶祈歌笑着抱拳:“那倒是多谢叶兄夸赞了。”
叶问颜亦笑:“以你天赋,若是勤修不辍,日后……”
“日后当如何?”叶祈歌颇为好奇问道。
一瞬的怔忪后,叶问颜接了先前的话:“日后必当独步天下。”
叶祈歌也是一愣,随即道:“若如此,叶兄定然是要先在下一步,威震江湖了。”
叶问颜只是淡淡笑着,却不再回答他这句话,有什么更深的心思终究只能藏起来,半分也不能让别人知晓。
他眸色一瞬森然。
……
……
这里是进入昆仑之地的最后一道屏障,风来林。
正是黎明时分,风雪从林子上头呼啸而过时依旧不减在昆仑的肆虐之意,吹过光秃秃的枝干,而后在地面上落下一层厚厚的雪来。
黑衣少女从怀里掏出金疮药,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倒了点药粉出来,简易包了包,好歹是将血给止住了。
随即她靠在一旁的树上,手托着受伤的手臂,而她的佩剑,早已不见。
苏涵闭了闭眼,方才松出一口气,道:“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顺着她的眸光所向,阿舟裹着件狐裘,垂眸答道:“阿舟来寻师父留下的物件。”
少女微微仰首,感受着从天而降的雪花落在鼻尖,化作冰凉的雪水,又道:“昆仑凶险,阿舟姑娘竟孤身来此?”
“师父杳无音信已有数年,此番得知昆仑之地有他留下的物件,阿舟自然是要来寻一寻的。”
苏涵呼出一口气,看着凝结出的水汽,侧了眼去看她:“即便如此,你便这般就来了昆仑?还是说你根本不知道这里有恶人谷据点?”
不等阿舟回答,她继续冷声道:“昆仑可不比江南地带,浩气盟在此地的兵力远远不足恶人谷。而恶人谷是什么地方,阿舟姑娘当是也清楚的。”
阿舟的眸色暗下去,也没有说什么。
苏涵直起身子,俯身捡起一柄卷了刃的刀,道:“休息一会儿,我送你出风来林。”
阿舟霍然抬眼,但在看到对方半身的鲜血之后也敛了眸,轻轻问道:“那些人……到底是谁?”
少女轻笑一声:“什么人?大概是东昆仑那头的人吧,也或者是……恶人谷中人。”
阿舟惊讶:“你不也是恶人谷的?”
苏涵淡笑着看了她一眼:“我是恶人谷的人,恶人谷中人就不能动手了么?”说完这一句,她没有再作解释,只道,“你也好好休息一下,从这里走到龙门的路可不短。”
“我不回去!”漫天的风雪之中,阿舟也红了眼,“我好不容易寻到师父的踪迹,怎可就此放弃?”
“唰。”
阿舟接下来的话止在了逼目而来的刀口上。
刀锋卷了刃,却依旧森寒,仍沾染着斑斑血迹的刀身映在她瞳中,她听见黑衣少女冷冷道:“你知道么,若是没有少爷暗中派人护送你,你早便死在了龙门的荒漠中。即便你顺利涉过大漠,也依旧会在风来林的入口处被人所截杀。而你以为你现在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牺牲的,到底是谁的x_ing命?”
森寒刀口在前,阿舟抿唇。
苏涵继续道:“而你说,你来寻你师父的物件。那,你师父留下的物件,在哪?”她似乎有些讥诮地笑了笑,“凛风堡?东昆仑?长乐坊?还是昆仑派?而不论是哪一个地方,你孤身前去,必然也一无所获。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搭上自己的命去赌?”
“可是……”
“没有可是!”苏涵凝目,手上握着的刀锋却微微颤动,她收回刀去,敛眸道,“护送你的人都死了,如今你身边只我一人。若是你执意要深入昆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阿舟抬眉,却见着苏涵并没看她,只是淡淡道:“昆仑常年积雪,这厚厚的山脉中,埋下了多少白骨也未可知,也不多阿舟姑娘这一副了。”
阿舟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只是微微抬眼去看对方,却见少女的眉眼骤利,身子一下子站得笔直,出口的话也如这飞雪一般寒:“有人追来了!”
阿舟一惊,握着一柄残剑站起身来。
风雪厉嚎,黑衣少女仔细听了听风中传来的声音,面色一层层冷下去。
她抬手摸了摸怀中的物件,目光在四下搜寻了片刻,方才轻轻开口道:“阿舟姑娘可还记得如何返回龙门?”
阿舟点点头,片刻后却突然转头去看苏涵:“那你……”
苏涵道:“若你回了龙门,去飞沙关寻那里头的大将,替我带一句话。你和他说,‘吴山雪停’,他会知道我什么意思的。”
看着少女的眉眼,阿舟试探地道:“你是不是……”
“我不会死,”苏涵看她一眼,居然还笑了笑,“不过接下来的路我怕是没法护着你了。这群人的目标是我,你如果退回龙门,他们应是不会追你。”
阿舟还想说什么,苏涵却已道:“去吧。”说着她骤然俯冲,随即纵身跃起,不过数息之间就遁入了风雪之中。
紧接着,金铁相交的声音就从雪中传来。阿舟仔细听了会儿,却没听出是谁更占上风,四下望了望风来林的风雪,想起先前苏涵说的话,还是一步一步后退,随即就往来路跑去。
“锵。”
剑锋与刀锋相交,苏涵咬牙,矮了身从身前这人腹下绕了过去,反手夺了他手中的剑就是一划。
血花霎时溅上她的侧脸,她没有回头。只是五指成爪探出,勾住另一人咽喉,手上用力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劈砍向了自己身后。
人体倒地的轰然声响里,少女的眼神一往无前。
而风雪中,亦有一道眼神,自不远处的树后投来,将那少女浴血奋战的身影笼罩其内。
……
飞沙中突然有人睁开了眼。
他坐起身来,入目是漆黑的帐内,和外头的火光。
帐外有人听见他的动静,靠在帐门那头,低低问道:“主子?”
“无碍,你退下吧。”
“是。”
沈朔拢着被褥,抬手拭了一把额际,才发现竟出了汗。
龙门之地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热得能将人烤去一层皮,晚间却也能冻得人人事不知。沈朔披了大衣起身,掀开帐帘往外看了一眼天色,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了。”
“嗯。”他又敛了帐帘道,“稍候半刻,将信报送进来吧。”
“是。”
然而回到了桌案前,他却发现自己一直盯着沙盘上昆仑山脉的地方,始终不能转移目光。
烛火幽幽,昆仑山的标识在光照下映出一小片y-in影,沈朔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手指触到那一片y-in影处,久久沉吟。
那是昆仑山,风来林。
静默了好一些后,他突然开口:“来人。”
“在。”
“宁将醒了么?”
“回主子,宁将早些时候便醒了。不过她嘱咐过我等,没有大事不要去打扰她。”
“我的事,向来都不是小事。”沈朔的眸光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如翻腾不休的云海,“你去通报一声,我随后就来。”
“是。”
待到沈朔披着战甲,入了主帐时,他瞧见一身轻衣的女子正站在沙盘前,手指也正抚过昆仑山的标识。
“这是什么风,把沈大军师给吹来了?”宁珂连头也没抬,只是取了一只蓝旗,用尖端划拉着昆仑山,“说吧,有什么事。”
沈朔目光瞥过她岸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信报,开口道:“先前说的开道的事,如何了?”
宁珂似乎对昆仑山很是感兴趣,蓝旗一直在附近摩挲,尖端摩擦沙盘时发出细微的声响。而她听到这句话时也不过一笑:“道上狼群丛生,过一只先锋部队倒是不成问题,可要大军都从这过,无疑是给恶人谷送人头。”
“不如我去吧。”
宁珂一顿,随即抬起头来,似笑非笑道:“你?你不是恨透了昆仑地么,连东昆仑都不愿久待,如今却想着带领先锋部队?”
沈朔亦笑了笑:“那里有个人,我想抓她很久了。”
宁珂不置可否,只道:“这不构成你要领兵的理由,而且你说的那个人……”她看过来一眼,“是谁?”
沈朔迎向她的目光,不骄不躁:“苏涵。”
“哦?为何?”
“她是叶问颜手底下的情报司头子,为何不捉?”
“那若是你捉不回来呢?比如……”宁珂眉梢挑起,“宁死不屈?”
沈朔去瞧沙盘,俯身取过宁珂手中的蓝旗,扎到了风来林的位置:“那就杀了。”
他将旗子扎下的动作平稳,丝毫不见犹豫。宁珂看定他片刻,方才站直身来,将手负到身后,看向帐帘上透出的微弱天光。
“你舍得?”
沈朔却面容平静:“份属敌对,有什么舍不得的?她既然追随着她家的少爷入了恶人谷,便再怨不得我的枪锋要指向她。”
宁珂又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沈朔的眉眼,片刻后笑了笑:“真是狠心的男人,我怎么记得当初你还是很喜欢那丫头的?”
闻言,沈朔也抬眼看向她:“毕竟也过了四五年了,再深的感情也该淡了。这一点上,我倒是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百般求而不得么?”宁珂一怔,随即也淡笑了笑,“只不过可以伴在身边而已,但终究还是咫尺天涯。我倒觉得,我更羡慕你。”
“那就互相羡慕吧。我羡慕你的咫尺天涯,你羡慕我的相爱相杀?”说到这里,沈朔倒是自嘲般笑了笑,“可连爱都没了,纯粹就只是相杀了吧。”
宁珂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几个月前,啖杏林爆炸之前,你去过枫华谷,就是为的见她?”
听她之言,沈朔面上倒没什么神色:“顺便告诉了她你的计划。”
“原来是你。”宁珂挑起眉。
她一直在怀疑当初的计划里头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以至于那一只先锋队被叶问颜全数歼灭。不仅是先锋队,再之前的死卫也是。她手下的死卫她自然知道其实力,叶问颜再凶悍,也不可能在有所损耗的情况下将他们全数解决,怕就怕,有人对死卫下了手。
沈朔耸耸肩,道:“我若不通知苏涵这件事,你信是不信,李将军八成也在里头给炸死了。”
宁珂挑眉道:“陆风离干的?”
沈朔笑:“谁知道呢。所以为了我们的李将军,我这可不算是泄露军情。”
宁珂看着他,目光沉沉:“可你这一做,损了我不少人手。”
“所以,我是来戴罪立功的。不知宁将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轻衣女子看定他,随即轻轻笑了:“准了。这回,还望沈大军师可别将咱们的计划泄露出去了。”
……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苏瑶歌从窗外吊下来,看着正坐着擦拭着什么的叶问颜:“你睡多了结果把脑子睡傻了?”
“……你话很多。”叶问颜也不抬头看她,反手就把一个茶盏甩了出去。结果茶盏刚离手,突然想起这是藏剑山庄的东西,想去收已经来不及了。
苏瑶歌眼疾手快,连忙一扭身子躲开那直往自个儿脑门而去的杯盏。
结果并没有传来杯盏破碎声,叶问颜若有所思挑挑眉,苏瑶歌干脆就直接跃上屋顶晒太阳去了。
李君城抓着那只可怜的茶盏,从窗外翻进来,把茶盏放到桌上,自己拉开一张椅子,挑了挑眉问道:“这是什么?”
叶问颜摆弄了一下手上的物件,那物件挺长的,且通体黝黑,看着……像是断影剑。
果然,听闻李君城的问话,叶问颜头也不抬,道:“剑鞘。”
“剑鞘?”李君城挑起眉,“给断影剑的?”
“嗯。”叶问颜用绢帕擦拭过剑鞘上的灰屑,“这剑鞘本来四年前就该做好了。不过当初铸成断影剑时我病了一场,来不及将剑鞘铸成便去参加了比试,这剑鞘我也只做了个半成品。前两日寻出来,便去重新铸了铸。”
李君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怎么想起这个?”
叶问颜顿住,挑眉道:“不是说你想要我给你铸个什么物件的?”
一口茶险些呛在喉咙里,李君城放下茶盏,重复道:“所以你要送个剑鞘给我?”
“是啊,”叶问颜的表情很理所当然,“我在藏剑又待得不久,重新铸一杆枪也太费时费力,索x_ing就送这个了。”话到这里,他眉一挑,“不喜欢?不喜欢那我不送了。”
又来了。
李君城简直要被他逗乐了,当即道:“喜欢喜欢,当然喜欢。”
叶问颜将剑鞘递到他手上,又道:“我困了,劳烦将军待会儿出去带个门。”
李君城看一眼天色,天色还亮堂着,当即拦腰把他给拦了住:“这才什么时辰,你就困了?昨晚没睡?”
叶问颜的手搭上他的胳膊,闭了闭眼道:“铸这个得看火候的,也就是一宿而已,我现在去补个觉便是。”
一宿没睡,还时时注意着火候,难怪这两日他总瞧不见人。李君城搭在他腰间的手臂紧了紧:“真是辛苦你了。”
叶问颜没有再答他的话。李君城抬头一看,这家伙已经闭了眼,呼吸也愈发平缓起来。
他哭笑不得,却小心站起身,干脆把这个站着也能睡着的家伙给抱到了床上去。随即他看着手中的剑鞘,却没来由地心情十分地好。
向来剑不离鞘,剑极尽锋芒利事,却仍有剑鞘能容它安身。
……
叶问颜醒来时便感觉自己被人给抱得紧紧,他甚至都不用去看是谁,只是他的呼吸喷在自己耳朵里,又痒又热。
看了眼天色,天色已经暗了。
“笃笃。”
叶问颜挑眉,随即李君城也醒了,一睁眼看着叶问颜,先笑了笑,随即道:“醒了?”
他只觉得好像脑袋一白,随即几乎是本能地挑眉笑道:“嗯,起来了。”
说完这话,两人都顿了顿,随即相视一笑。李君城当即搂过叶问颜的肩膀,把他压回枕头上,低低道:“你才睡了没多久,继续睡吧。”
“饿了,睡不着。”叶问颜顿了顿,“百炼会今日便结束了吧?”
“嗯。果然是叶祈歌夺得头筹。”
“他本就天纵英才,”叶问颜道,话题一下子转了,“我明日便动身出发了。”
横在身上的手臂紧了紧,未点烛火的屋内他的眸色幽幽:“回昆仑?”
“回龙门,”他侧过首和他对视,“你信我,待这些事都了结了,我必来寻你……见断影为证。”
李君城一怔,随即笑起来:“敢情……那剑鞘便是信物。你也不怕别人瞧出来点什么。”
“将军莫非是怕了么,”叶问颜笑,却是认真道,“纵剑断人亡,若未回到此间,断影剑,便再不入鞘。”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李君城先是一怔,随即笑道:“何必说得这么郑重。”而后他又摸了摸叶问颜的眉,道,“你先前说饿了吧,我也觉得饿了。”
叶问颜不置可否:“过不了多久,叶祈歌应当是会来寻我二人过去用膳的。”
正在此时,外头的苏瑶歌的声音又y-in恻恻响起来:“我说叶公子,你听到我的敲门声了吗?”
二人对视一眼,叶问颜闷着笑意道:“听见了。”
“那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二人分别起身,将身上收拾了一下,他这才道:“进来吧。”
苏瑶歌推开门,居然还用一只手捂住了眼,然而即便如此她走得依旧稳稳当当,直到圆桌旁叶问颜凉凉提醒她“再不停下就得摔了”后方才停住脚步。
女子把捂着眼的手撤了,看了一眼李君城,也没说让对方回避的话,坐下便开门见山道:“李殷祺传信来了。”
叶问颜又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什么消息?”
“孔雀海那头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苏瑶歌道,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宁字,随即又道,“龙门镇倒还好些。看来对方可能要进攻飞沙关了。”
“不,”叶问颜指尖一弹,随即一道劲风将桌面上的水迹打散,他侧眼笑看李君城,“将军觉着,若你领兵带队,此刻是进攻飞沙关的时机么?”
李君城笑道:“自然不是。”再深的,他却不打算说了。
苏瑶歌看着这两人,片刻后觉得他俩的心大概一般人都揣度不了,也就继续道:“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见她丝毫不忌讳自己在场的模样,李君城颇为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对方大大方方看回来,目光中一片坦然。于是他笑着起身,道:“这些事,我还是不听了为好。”
叶问颜单手支腮,看着李君城出了门去,又看向苏瑶歌,道:“你觉得该怎么做?”
女子耸耸肩:“我就算说一百种方法,你估计也要驳斥我,我还是不说了。”
叶问颜失笑:“那你也不能只听我命令行事啊。”
苏瑶歌突然道:“最近你笑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闻言,叶问颜倒是一顿,随即又道:“心境不同,自然笑得也和以往不同。”
黑衣女子踌躇片刻,却还是试探道:“你之前之所以一直不给阿涵回应……难道是因为……?”
“因为什么?”叶问颜倒是反问道,“因为我居然喜欢的是男子?”
苏瑶歌很是严肃地点点头,不料对方只是笑了笑,道:“我一点也不喜欢男子。至于为什么是他……”他突然放下了手中一直端着的茶盏,抬眼看向她身后,目光悠远,“大概是想要追逐日光吧。”
“啊?”苏瑶歌听得一头雾水,“你说话能不能别说这么深?”
没想到那家伙已经重新啜了口茶水,只道:“我说,你该去收拾收拾了。”
苏瑶歌道:“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我看你这心思比海底针还难猜。”说着她起身,开始动手收拾行李。
叶问颜只是垂下眸,并不答她这个问题。
过了会儿,叶祈歌果然亲自过来请几人前去用膳,并说了只是年轻一辈的小小宴会,几位庄主都不会来参与。叶问颜身份摆在那,确实也不适合和几位主事者在一起用膳。
因了这个原因,叶琦菲只是在他们过去的路上打了个招呼,也就避开了。
叶问颜一直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倒是叶祈歌见他神情,又道:“听闻叶兄前两日让大小姐将你数年前留下的剑鞘给重新找了出来?”
“是啊。当初未能铸成,此间既然得了祈歌兄的帖子回来这一趟,也便将那未成的剑鞘给铸了便是。”
叶祈歌笑道:“向来剑不离鞘。既然断影剑成,没有剑鞘的确是不符常理。”
叶问颜突然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祈歌兄。”
“哦?”叶祈歌笑着看过去,却见对方步子不停,走在观鱼池的廊道里,灯火映着西湖的水,也映的他的脸容光辉明灭,“叶兄但问无妨。”
叶问颜默了片刻,却道:“罢了,事情都过去了,问不问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出来,叶祈歌不禁也是一愣,随即又道:“叶兄这可算是吊足了我的胃口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愈发想知道叶兄想问的是什么了。”
叶问颜停住脚步,一直跟在二人身后的李君城抬眼,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却觉得那是一汪幽深的泉。
他道:“断影剑……本来是祈歌兄想要重铸的吧?”
听闻此言,叶祈歌顿了一会儿,方才淡淡笑了笑道:“祈歌不才,见着这么一把残剑放在庄内,实在有些手痒。”
叶问颜的神情有点高深莫测,片刻后倒又笑道:“断影残剑煞气难抑,实是当年叶某心魔过重的结果。如今它既已剑成,倒是感念祈歌兄的辛劳了。”
叶祈歌笑,目光也隐没在光影明灭间:“哪里,叶兄不必放在心上。”
……
当夜的晚膳用得顺遂,宾主尽欢,言笑晏晏。只是叶问颜吃得有些少,苏瑶歌朝着他碗里看了几眼,皆是几筷清素的素菜。
宴散,叶问颜也只是和席上诸人打了个招呼,也就回了自己的那间舍房。等到苏瑶歌去听房中动静时,却发现他已经睡下了。
她看了看天色,戌时不到,他居然这么早就睡下了?
苏瑶歌很是不解,李君城自然也是。但叶问颜既然已经睡下了,他也只好回自己的客房去。
夜半时,苏瑶歌却突然被一阵抓挠声给吵醒了。
她睁开眼,听到隔壁房里似有声响,当即一声不吭抓了刀就蹑足开了门,潜到了叶问颜房前。那抓挠声还在继续,苏瑶歌仔细听了听,却没听见其他动静,当下低低道:“公子?”
房内的抓挠声一下子停了,片刻后叶问颜略带着睡意的声音传出来:“何事?”
“我听见房中有动静。”
房里头又沉默片刻,随即叶问颜道:“没什么事,夜很深了,你还是去睡吧。”
他既然这么说,苏瑶歌也只好退回自己房里。再之后的半夜,隔壁屋子都很安静。
然而她还是不放心,夜更深了些时,还是悄然翻进了他的房内。
刚一落定,就听一道低喝:“什么人!”
她一惊,随即听这声音正是叶问颜,倒放下心来,道:“是我。”
“这么迟了不睡,跑我房里做什么。”叶问颜裹着被褥,背对着她,只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
苏瑶歌又四下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常,道:“我还不是不放心你么。”
“那你现在看完了,该回去睡了吧?”
苏瑶歌觉得有些奇怪,道:“你这么急着赶我走做什么?”她又四下看了看,“李君城又不在这里。”
叶问颜几乎要被她逗笑了,出口的声音也带了些微笑意:“因为我想睡觉。”
“那你睡,我不吵你。”苏瑶歌大大咧咧往桌旁一座,刀鞘拍到桌上时,叶问颜的身体一颤。
她当即就觉得不对,又道:“你今天不舒服?”
叶问颜道:“并没有,你再不回去睡,明天又要起不了身了。”
女子却已经近前来,重复道:“你不舒服。”
这回她用的肯定句,抬手就要掀他的被子,被叶问颜一把抓住手,他微恼道:“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懂么。”
苏瑶歌不依不挠,继续掀他被子:“这句话我要懂,你三年前就该死在昆仑山脚了。”手上一用力,叶问颜手上居然一软,随即被褥就被她掀了开来。
凉风灌进胸口,叶问颜只好闭上了眼。
苏瑶歌在一看到他胸口狼藉时就一愣,随即再抬眼看了看他已经发红的双眼,心下一惊,就要去捉他的腕脉,却被叶问颜一手甩开。
“手伸出来。”苏瑶歌厉声道,“快点。”
叶问颜只是瞥她一眼,随即将被褥从她手里抢过来,这回连头都埋了进去。
苏瑶歌站在床侧片刻,怒笑道:“你不让我知道是吧?那我现在就去把李将军叫过来。”说着她拔腿就要走。
“站住!”
她停住脚步,见着叶问颜已经半坐起身,而后靠在床柱上:“别告诉他。”
苏瑶歌简直要气笑了:“行,那你总该告诉我吧?你这幅模样……到底是什么回事?!”
叶问颜伸手按住自己正凸凸直跳的额际,出口的话却依旧淡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作何要如此大惊小怪。”
苏瑶歌看着他,他的脸色在屋内晦暗的光线下不明。她忽然觉得有点心酸,只道:“是蛊毒发作了?”
叶问颜这回倒没驳斥她,只淡淡应了声:“嗯。”
“每次发作你都这么痛苦?”
叶问颜道:“也就这次罢了,先前几次尚可忍受。”目光瞥过她脸上神色,道,“我知道你想找云景拂。不过她自己都昏迷到现在没醒过来,你找到她也是无可济事。”
“那戚老呢?戚老医术一流,定然……”
“他又解不了。”叶问颜淡淡笑了笑,“虽说医毒本一家,但终究毒是毒,医是医,蛊毒还得让南疆的人来处理。”
苏瑶歌闭上眼,意料之中眼皮下一阵发烫:“这蛊毒……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下到你身上的?”
似乎是提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叶问颜放下手,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笑了笑,而后道:“大概是,华山上吧。”
“华山?纯阳?你……”
“这个问题暂且不论,我还有个更重要的事要你现在立刻便做。”
苏瑶歌立刻警觉道:“什么?”
“过来打昏我,我可不想明日清晨,被人看出些什么来。”
……
次日辰时,叶问颜等人当先告辞。
叶祈歌跟在叶琦菲一旁来给他们送行,见着苏瑶歌将二人行李栓上马。叶祈歌又看了眼叶问颜身后被黑布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物件,当先笑道:“这是断影剑吧?若是不知道的人看到,当是以为是什么大剑。”
叶问颜神色似有些恹恹,听到这话后也只淡淡笑了笑,道:“用惯长生剑,若是要改用断影剑也当不易,权且带着吧。”
叶琦菲目光瞥过他身后背着的泰阿剑,还有腰间别着的长生剑,却也没说什么,只抱拳道:“今日一别,却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颜师兄多加保重。”
叶问颜也抱拳回礼:“后会有期。”
二人自不多说,对视一眼之后也就站在原地。叶问颜也没再说什么,翻身上了马,扣紧马缰,又回身对着二人一同抱了个拳,随即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叶琦菲看着他远去,倒是侧首问道:“祈师兄,你说……恶人谷当真全都是十恶不赦之人么?”
叶祈歌笑着看了她一眼,道:“谁知道呢,这个问题,你便是让大庄主来,都未必回答得了。”
点点头,叶琦菲没再多说什么,正要回庄子里去,却见李君城也从侧门出了来。
对方见着二人一顿,旋即抱拳道:“先前还说找不着叶小大姐,原来是在这。”
二人回礼,叶琦菲当即问道:“李将军也要走了么?”
“是啊,”李君城道,“如今也都二月又五了,是时候该走了。”
“那……将军可是要回浩气盟?”
闻言,李君城一愣,随即笑道:“是,盟中发来信报,让我回落雁城一趟。”
“如此,”叶祈歌抱拳道:“将军路途保重。”
“再会。”
第十九章
此时已过了春分,大地回暖,万物复苏。但即便是春日,此刻的天气却依然能冻出冰碴来。这种天气,在江南之地尚且看不大出来,而当深入内陆腹地时,每每清晨准备出发时,苏瑶歌总要将车辕下的冰碴用刀斩去之后才能出发。
离开藏剑山庄已是第十日了,但他们只行进到洛阳地带。第七日的夜间,叶问颜曾发作过一次,那之后昏睡了整一个日夜。再之后,就算是叶问颜让她快马加鞭,她都只严格控制着行程,绝对不在野外过夜,硬生生地将回程拖了又拖。
叶问颜无奈,只得任凭苏瑶歌置办了辆马车,把他塞进去,然后再缓慢地往龙门腹地行去。
等他们真正到达龙门峡谷时,已是过去了一月又半。
到达龙门镇时正是夜晚。饶是已经三月的天气,夜间的龙门依旧冷得让人连头都不想伸出来。
叶问颜在马车刚行近龙门地带时已换了马,等进了龙门地界,便又换了骆驼。此刻他披着大氅,感受着从大漠深处刮过来的冷可彻骨的夜风,侧了头去问苏瑶歌:“可有人接应?”
苏瑶歌围着布巾,双眼也有些发红。这些日子她一边照顾叶问颜一边还要注意周遭是否有人暗中跟随,连着这许多日子都未曾好好休息,本就窈窕玲珑的体格,再被厚重的袄子一裹,顿时又小了半圈:“我传信过去了,再过一会儿,应是会有人过来接应。”
她这些日子来的辛苦叶问颜自然看在眼里,也点点头道:“辛苦你了。”
自然是辛苦的,他们回程虽然已经尽量隐瞒身份了,但终究还是有人会认出来。江湖上悬赏叶问颜的人只多不少,为财或是为义,想杀他的人也很多。这些日子他有时会昏昏沉沉,全靠苏瑶歌一人击退来敌。
也亏得苏瑶歌一身武艺已臻化境,手上的刀都砍卷了刃,但二人周身尚佳,并无多少重伤。
过得子时,果然龙门镇派人来接应。回程路上倒是一路相安,没什么大的动静。到了龙门镇据点,刚入了北门,就见穿着一身紫红袄子的少女从屋子里冲了出来,瞧见叶问颜当即先不管不顾地就扑了上去。
“叶哥哥!”
叶问颜病了好些日子,体力大不如前,被这么一扑险些就跌了几步,幸好苏瑶歌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背。
朝着女子点点头,叶问颜一手扶起子眠,手指拂过她泪s-hi的眼角,低低笑道:“见着叶哥哥这么高兴?”
子眠囫囵点点头,很快又落下泪来。叶问颜觉得不对,一抬眼正见着李殷祺正靠着门框,眼色刚刚飘过去,李殷祺就已沉声道:“还是进来说吧。”
一种不安的预感突地冒上心头,叶问颜点点头,随即将子眠拉起来,交给了一旁的苏瑶歌。苏瑶歌接过,看了一眼李殷祺,却见对方的脸色是少有的凝重,当下脸色也沉了不少。
待到在屋内站定,叶问颜看向李殷祺,沉声道:“出了什么事吗?”
李殷祺看着他,眼里却似沉淀了太多东西,随即才缓缓开口道:“一个多月前,应是有人向你汇报了阿涵失踪的消息。”
“是,那又如何?”
李殷祺从怀里掏了掏,随即掏摸出来一件物事,朝着他递来。
叶问颜一看那物事,心顿时便骤然落空,旋即太阳x_u_e猛地一跳,眼前瞬息间漫上血色。
那是一枚令牌,一枚正面刻印孤狼,背面纹漆斧旗的令牌。
他猛地后退两步,气息骤变,脸色发白。苏瑶歌见此大惊,连忙上前扶住他。子眠见他这样,泪水又盈满眼眶:“叶哥哥!”
叶问颜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半天才能出声:“……涵……阿涵……怎么了?”
李殷祺握着那枚令牌,看着面色瞬息间便苍白如纸的叶问颜:“在落日岭发现的,我们的人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
之后很多年,当叶问颜回想起这个时刻时,心脏都似被千刀刮过。好似整个世界就这么缺了一块,自此他终于开始失去他一生里为数不多的至亲之人。而他的敌人就这样残忍地将剑锋刺进他的心脏里,然后冷笑着说,哦,原来你的心头血也是红的。
他的敌人就这样残忍地将剑锋刺进他的心脏里,然后冷笑着说,哦,原来你的心头血也是红的。
就像他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因果循环,果然报应不爽。
叶问颜猛地后退两步,随后他甩开苏瑶歌的手,反而上前一把揪住李殷祺的衣襟,几乎是咬着牙道:“……尸身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
李殷祺没有挣开他的手,叶问颜似乎幻觉般瞧见对方的眼底也涌出了淡淡悲怆。于是他的心随着这个眼神坠入深渊,最终粉身碎骨,连最后那点念想也没了。
李殷祺淡淡道:“她到死,都护着这块令牌,找到的时候,她已经……”
子眠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涌出来,她扑了上来一边摇头一边哭喊:“不是的不是的,那不是阿涵姐姐,阿涵姐姐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死了……不可能……不是她……”
叶问颜却已经安静了下来,好一会儿却突然笑了一声。苏瑶歌红着眼,听见这一声笑之后连忙侧眼去看他,却见他只是眼角发红,但却早已面无表情,只是偶尔会笑两声,好歹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苏瑶歌却没来由地发慌,这样的叶问颜她从未见过。
若说从前的叶问颜是一潭死水,那现在的叶问颜则是一座欲待喷薄的火山。
叶问颜却开了口:“除了令牌呢?”
李殷祺沉声道:“还有一封信,我打开来看了,但是被她的血染了大半,已经看不……”
“给我。”
李殷祺看着叶问颜,却见对方额际青筋暴起,而他紧握的拳头也暴露了他此刻的心绪。他沉默片刻,很快抬手示意将那封信送来。
被鲜血染透的信封早已面目全非,浸透血迹的火漆比原先更加鲜明,叶问颜沉着眼,将火漆拔去,而后动作轻柔地将信纸展开。
信纸早已殷红一片,展开时还有一些被血迹黏在一起而碎裂的部分,但这不妨碍叶问颜将信纸打开,只是看到信上的内容之后他就惨然一笑。
那一瞬他眸中星海坍塌,而黑洞渐成,以燎原之姿,吞噬一切。
“还有呢?”
“……底下的人说,她似乎在雪地上写了字,但被风雪掩埋,看不大清。”
“什么字。”
“只能认出几个笔画,我让他们照着拓了一遍。”李殷祺从怀中递出另一封信封,递给叶问颜,后者接了,将信纸展开,却见上面确实只有几笔。
依稀是一个十字,拓这个字迹的人十分用心,连末端的波纹都拓了下来。
他的手指摸上去,似乎是想隔着这张信纸,触摸到当时少女的指尖。
随即他大步站起,霍然转身,往门外走去。
“叶哥哥!”
“叶问颜!”
呼喊被他抛在脑后,他径直走了出去。走出屋子的时候龙门的夜风迎面而来,吹痛他的眼角,令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大风、还是因为悲痛而想落泪。
“叶问颜!”
苏瑶歌的声音就在背后,叶问颜登上城墙,顿住脚步,忽然道:“阿瑶,拿酒来。”
女子站定,看着他良久,随即默不作声回身去拿酒。
叶问颜在墙垛旁坐下,仰头看着龙门的夜空,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他跋山涉水,从逐鹿坪回走到寇岛,那人毫不虚伪的笑意是假的;梦里他步履维艰,兰若寺并肩作战,那人背后的温度是假的;梦里他殚精竭虑,一招着错坠下山崖,那人悉心照料是假的;梦里他灵犀自通,彼此以为真心实意的话语……都是假的。
而他做了这么一场大梦,却有人用他至亲之人的鲜血将他叫醒,而后嘲笑着他从前的自以为是,和自作多情。
阿涵、阿涵……
原以为这次不过是最为普通的报信任务,以苏涵的能力必然能安全到达,却不知对方布下天罗地网只为砍下他这一只臂膀。
……
“阁下何必如此试探?”
“恶人谷中有真味,仙人难忘西市腔。但李某却觉得西市腔的味道太过浓烈,相比之下,竹叶青更胜一筹。”
……
叶问颜觉得口干舌燥,他接过苏瑶歌默不作声递过来的美酒,拍开酒封,也不管封口旧泥还未抹去便仰头往嘴里倒。
……
“此等神兵利器,其实能通人x_ing,若是让它就此被尘封,我倒还觉得可惜。如此,倒不过完璧归赵,兴许日后,于我还有大用途。”
“哦?什么大用途?”
……
泰阿名剑被他解下,扔到一旁,发出铿然声响。苏瑶歌看着闭眼任酒液泼满脸颊的叶问颜,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
“听说黄泉海y-in森奇诡,倒确实不负黄泉之名。”
“呵,便真是y-in曹地府,也得有劳李将军陪叶某走这一趟了。”
……
一坛美酒一倾而空,叶问颜将酒坛甩到一边,“砰”得一声,便碎成无数片。
……
“我喜欢的人跟他有仇,这个理由行不行?”
“喜欢已至,爱恋未满……这答案,李将军可还满意?”
……
叶问颜靠着墙垛,闭着眼,似乎已经安静了下来。苏瑶歌也坐下来,将大氅披到他身上,想说些什么却依旧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知道,”叶问颜却似看透她的想法,轻轻道,“你是想说,节哀顺变,对不对?”
苏瑶歌艰难地点点头。
然后她听见叶问颜道:“我做不到。”
她抬眼看去,却见叶问颜还是闭着眼,只是他周身的气息都变了,变得好似不像他了……就好像,有人将他从深沼里拉了出来之后,却在瞬息间又将他打入更深的深渊,万劫不复。
“我知道不是他……”他忽然又笑了一下,“但在这个位置上,即便是他不想做的,却仍有利于大局的,他不做,总有人替他去做。我错就错在,太过在意这点不足为提的感情,而忽略了很多我本该去注意的事情。”
他抬起手掌,晦暗的月色下,他依稀能看清破碎凌乱的掌纹。
这半生颠沛流离,他从来是不信的。但如今,老天用阿涵的命,给了他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苏瑶歌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道:“回去吧,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叶问颜又勾唇笑了笑,七分苍凉三分嘲弄:“是啊,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说着他要站起身,苏瑶歌连忙也站起来,替他拉住大氅,还想去扶他,结果被他淡淡拂开了。
“不必担心我。”叶问颜笑,那笑容却凉在龙门冷冽的夜风里。他从一边下城墙,瞧着正站在屋子前看着这边的子眠等人。
而后他轻轻道:“我明日便去昆仑安置阿涵。从今日起,龙门镇与飞沙关全面戒严。”
李殷祺沉声道:“这个我已经安排下去了。”
叶问颜一顿,随即又道:“也是,飞沙关本就不用我担心。不过这段时间的龙门镇,你还是得多关照一些。”他眸色骤然转利,“孔雀海那边,想来已经是准备充足了。”
“探子回报说,他们似乎在血衣魔鬼城外很有些动作。”
“我不管他们有什么动作,”叶问颜的眸色深而冷,出口的话语如同昆仑掘地三尺的冰,“想要越龙门而袭凛风堡,可没那么容易。”
……
“凛风堡地处西昆仑高地,恶人谷又处于荒漠深处,同时攻陷这两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为今之计,当以控制黑戈壁的局势,而后从龙门腹地缓慢深入,而后攻下昆仑,再剑指恶人谷为佳。”
“不可。对方身居腹地,自然熟悉当地地势情形;但我等却是千里跋涉,补给必然不同。若我们攻下昆仑,他们从龙门反攻,该当如何?”
“不论是黑戈壁还是龙门荒漠,再是昆仑山脉,地势之恶劣,我军可支撑得住?”
浩然厅里,众浩气盟首领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着现下攻打恶人谷的可行x_ing。浩气盟盟主正端坐于首座之上,手按膝头,仔细听着。一旁的穆玄英也同样在支颌思索着,只是他的目光扫过一众时,忽然定在了月弄痕的身侧。
讨论告一段落时,穆玄英开口道:“李将军?”
被点到名的人似乎一顿,随即抬起眼来,瞧见是穆玄英,方才堆出些温和的笑意来:“不知穆少侠可有什么事?”
浩气盟本就只是一个联盟x_ing的组织,并没有阶级等级之分,而分出的七星指派的基础都是在众人自愿的情况下,因此盟内多以敬称相称。
这也是李君城为何敢在众人都在讨论合攻恶人谷事宜时敢堂而皇之地走神的原因之一。
穆玄英少年英雄,如今不过十五年岁,却也已在江湖之上有了不少美名。盟内的众人也对其身世颇为感念,又因他自己也十分上进,对他的印象极好。
于是他开口便十分顺理成章:“我观李将军先前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莫非李将军已有对策?”
李君城一愣,随即看了眼众人,又笑道:“对策说不上。只是李某先前在思考的计策本也是越龙门直取昆仑,但诸位之前所言却也极有道理,若是龙门反攻至昆仑,而昆仑附近又没有据点可为我等提供物资,该如何是好?”
穆玄英凝了眼,随即道:“先前李将军曾说,宁副将已经令人通报消息回来说,发现了一条新的道路。那将军以为,从这条路上运送物资,可能行?”
闻言,李将军思考了一会儿,道:“虽说从这条路上运输物资可行。但兵行险招,那条路上狼群丛生,怕是十分难行。粮Cao之行,还是得循着商路才好。”
首座上的谢渊道:“那依你之见,我等近日可能进攻恶人谷?”
李君城先是行礼,随即道:“在下以为不妥。先前瞿塘峡不空关大败恶人谷,对方应是会收敛气焰而有所准备,我等行军千里跋涉,没有足够的后续补给已是落了下风。若对方还有所准备,那定然是兴师动众却讨不了好的。”
众人也都各自点头,没有后续补给的确是最大的问题。虽说浩气盟军队多是各大门派挑出来的精英弟子,但人是铁饭是钢,没有补给,对方只需要困守一方就能拖死他们。
“不错,”月弄痕亦道,“我认为暂时不需要将恶人谷逼进绝路。狗急了会跳墙,若是没有做好万全准备而贸然攻上凛风堡,怕也是一大损失。”
一直偏安一隅的可人出了声:“当务之急,是肃清中原武林的恶人谷残党。将这‘后顾之忧’清理干净了,再谈进攻恶人谷的事不急。”
“是极,”翟季真亦道,“不过先前宁副将传信回来,似是已经要行动了?”
“当是要攻一攻龙门镇,试试对方的实力。”李君城沉声道,“不过,恶人谷先前购置了一批新的黑物资回去,怕是会损伤一部分兵力。”
谢渊深深皱眉,倒是一旁的穆玄英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宁副将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也不必瞻前顾后才是。”
众人觉得穆玄英这话倒是说到点上,也都各自点头,又去商讨其他事宜。李君城自退到之后,微微眯起眼,掩下心里头那点不安。
议事结束之后,李君城随着众人一起散去。
经过诛恶堂时,月弄痕叫住了他。
李君城停步回身,先行了一礼,随即道:“柳姑娘可还有事?”
月弄痕看着他,先是打量了一下他气色,随即才道:“听闻你去年年底时,曾坠落山崖,如今伤势可好?”
李君城笑道:“多谢柳姑娘,如今已无大碍了。只是用枪时多多少少有些不便,想来还需一段时间。”
月弄痕笑道:“没事便好。逐鹿坪一别之后,听闻你去了华山纯阳后便赶赴了枫湖寨,那头情形先前虽有人传信回来,但我总觉得啖杏林一处,似有隐情。”
“哦?”李君城道,“我坠崖后侥幸逃脱之后便到了宣州城。啖杏林那处的情报皆由陆将汇总传来,其余事情,我倒确实不太清楚。”
“无事,我也就是问问你知道与否而已。”月弄痕道,“不过你伤势未愈,这是又要赶往哪里了么?”
李君城笑道:“也没有去哪里,日前收到了家母来信,正想着和柳姑娘告假一声,好回去探望一下父母。”
月弄痕一怔,随即算了算:“你……当是两年未曾回家了吧?如今情势安定,也该回去一趟,我会和盟主说的。”
“如此,”李君城抱拳,“多谢。”
拜别月弄痕后,李君城一马当先,自浩气盟出发,刚至南屏山时便勒马停步。一道人影正巧在他身边现出形来。
李君城看着陆沉,好一会儿突然有了恍然隔世的错觉,而后他才笑道:“这么急着拦下我,是有什么大事么?”
陆沉一向不怎么说话,此刻听他笑语也不过是递上一封信报。
李君城接过,一封封开始翻。翻到第一封时他就敛了笑容,眉头微微皱起,随即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苏涵死了?”
陆沉面色平静,道:“是沈朔带的人。”
“沈朔?”李君城脸色更难看了,“他竟然……”
对于李君城的这个疑问,陆沉并没有回答的打算,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是听李君城似乎很是惊讶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才开口道:“宁副将应是打算要进攻龙门镇了。”
李君城深吸一口气,随即道:“她有什么打算么?”
陆沉摇头:“不知,但最近往龙门方向运送的物资里,似乎有火药。”
“火药?”李君城眉头一跳,随即心下大概有个计较,也道,“我明白了。”
陆沉应声而隐,李君城扣住马缰,思考了一会儿,随即扬鞭。
“驾!”
朝着长安的方向。
……
这里是昆仑以南,落日岭。
这两日的风雪过于盛了,一个时辰前有人踩过的脚印现下去瞧却已经瞧不大见了。
苏瑶歌用刀将路边枯树上延出的冰棱斩断,颇有些担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她视线所及,叶问颜只穿了一身素白袍子,外头加了件褐色的毛皮大氅。他脚步规律,一步一步走在她身后。
自接近落日岭始,他脸上的神情就愈发平静。
早先派出来的人在前方开路,苏瑶歌退后几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快到了。”
“嗯。”
他平平静静应一声,面如止水。手里握着长生剑,手指也依旧是放松的。
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苏瑶歌却知道,这不过是他刻意造出的假象而已。苏涵一死,他手底下的情报网必然由此大伤元气,而此时内忧外患,他不允许自己就这么因此倒下。
只有不倒下,才可以……报仇。她忽然侧过头去,有些不想看到他眼底神色。
前方的人突然道:“公子,我们到了。”
叶问颜顿住脚步,随即微微仰起头,感觉正有雪花自空中落下来。他闭了眼,握着长生剑的手指紧了紧,很快就开口道:“走吧。”
李殷祺所说的,苏涵葬身之地便是先前那一块雪林。
那是一处尚算密集的树林,从位置看,离风来林也不算很远。叶问颜的目光从树身上的剑痕掠过,随即缓步上前,拔出长生剑,在树上劈砍了两下。
苏瑶歌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叶问颜又回身,在众属的目光下,渐渐蹲下身子,看着地上那一块隐隐透出血色的雪地。
“凿开。”
众人依言行动,很快便把覆在上头的积雪凿开来。叶问颜一直神色平静地看着那几乎被雪稀释的血色。待到积雪凿开,他微微伸手,摸了摸狼藉的地面。
看他的模样,苏瑶歌知道他有话要说,也蹲下来,道:“看这个血迹,阿涵当是迎了许多回,是力竭而亡的……”
“是。”叶问颜道,“她身负唐门七秀两门武艺,若是要潜逃不是难事。除非对方穷追不舍,且……有她难以应对的人。”
“谁?”
叶问颜站起身,又去四周看了看,又道:“她……生前力战,应是为了给谁争取时间。不然以她的身法,要逃回凛风堡也不是难事。”
“给阿舟姑娘吗?给李殷祺报信的似乎便是她。”
叶问颜没有回答,他淡淡锁眉,良久才道:“不,不像。阿舟这几年敢独身闯荡江湖,本就不是简单角色。她周围即便没有人护送,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况且阿涵很清楚,对方是冲着她来的,这里离凛风堡的防卫线又很近,阿舟却是逃回飞沙关……昆仑到飞沙关的路途遥远,阿涵本就不是让阿舟去报信求援。”
“她是……”苏瑶歌越听越觉得不对,“她是为了支开阿舟?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叶问颜手指按在一颗树身上,目光停留在其上的一道痕迹上,“那是一个她又爱又恨的人吧。”
苏瑶歌眉头猛地一跳。
“是……沈朔?”
“也许是,”叶问颜道,却已经转身走出去,“走吧,去凛风堡。”
凛风堡依山而建,从山腰处拦腰斩出一大块平地以建据点。然凛风堡虽因地势之利易守难攻,但却同样因此,容易困守一方。
但不论如何,从落日岭到凛风堡着实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苏瑶歌看了看天色,道:“今日便赶过去么?”
叶问颜连脚步都不停:“自然。”
苏瑶歌只好沉默地跟在对方身后,有时抬头看一眼前方的人影,只觉得叶问颜冷静过头了。
然而她终究不能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唯恐叶问颜受了刺激就要往孔雀海去拼命。
到达凛风堡时天色已经暗了,唯有穹顶极光映照着单薄的茕茕人影,平白生出了些孤影人独立的意味来。
朝值班的守卫通过声,对方检查了一番也就放人进去了。李殷祺说苏涵的尸身交由了莫雨暂为保管一段时间,因此叶问颜一进据点就往莫雨在的议事堂走。
莫雨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惊讶,准确地说他对这世上的绝大部分事情都持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两人都有这种特质的原因,莫雨对待叶问颜,倒还算是比较客气一些。
但也只是相较而言,当叶问颜走进议事堂时,尚且年轻的凛风堡主只是淡淡道:“苏涵的尸身我让人用冰棺封了,放在地牢里。”
叶问颜也淡淡回道:“多谢。”
只这一句,他转身就要往地牢走,倒是莫雨把他喊住:“且慢。”
叶问颜回身:“有什么事么。”
莫雨似乎是想了会儿,随即道:“节哀。”
随着这一句,叶问颜忽然觉得很冷,但他只是点点头,又往外走了。
苏瑶歌在外头迎着,见他出来又道:“地牢y-in寒,明日再去看吧?”
“现在。”叶问颜言简意赅,就要推开她。
苏瑶歌脚步不变,跟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叶问颜,我知道你很悲痛,我也很悲痛。但不管如何,阿涵已经出了事,你还要这么损自己的身子么!”
叶问颜一顿,随即抬眼看她,眸光在一旁的火把映照下有些幽幽:“地牢很冷。”
苏瑶歌一顿。
“阿涵本就怕冷,我得接她出来。”
苏瑶歌眼圈立刻红了,但她依旧拉住他:“我去接,你伤还没好。”
“不,”叶问颜道,“她一生为我而活。我不能连这件事,都假借他人之手。”
他这么一说,苏瑶歌哪里还能说什么?叶问颜自小便不是个容易改变想法的人,而当遇到他所重视的人,几乎可以用偏执来形容他的行事作风了。
因此她现下只能默默看着叶问颜披了一身黯淡星光走向凛风堡的地牢。那道身影没入黑暗时,苏瑶歌微停住脚步,往议事堂那边看了一眼,果然瞧见了少年正看着这个方向,只是眼里无悲无喜,像是一尊雕塑。
都是……可怜人。
一瞬间,她脑海里冒出这么一句话。很快她就将这个想法抛诸脑后,紧随着叶问颜的脚步而去。
凛风堡的地牢位于山体中,是当初谷中好手特意挖出来的,可保据点屹立于山峰之上的同时,也能做到地牢牢不可破。
往日里,恶人谷里也有被制裁的人,也或者抓来的比较重要的浩气人质,都是关在地牢里。地牢处于地下,y-in寒更甚凛风堡,虽没有风雪,但内里长久的黑暗和冰冷,却足够让被关押在此地的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前往地牢深处的阶梯黝黯,地牢里并无人看守,而是布置了层层机关。叶问颜拿着信物,一层层打开朝往最深的那一间的阻碍。丝制步履踏在s-hi润的阶梯上并无声响,但苏瑶歌就是觉得,他这一步步迈出去,便如同迈向和过往再无关联的彼岸。
到了最深处的那一间牢房,苏瑶歌也随着叶问颜站定脚步。这一间牢房y-in冷非常,栅栏上都结了厚厚的冰霜。那一副冰棺便被安置在里头,冰棺本身已被冰霜覆盖大半。
叶问颜站在栅栏前好久,方才抬手去开牢房的锁。
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叶问颜一直瞧着冰棺里头的动静,但那里面躺着的黑衣少女却一直闭着眼。
以此生她绝对不会做不到的安静的姿态。
年轻男子缓步上前,手指按在冰棺之上,顿时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
“打开它。”他道。
苏瑶歌没再说什么,也上前来,一人一边,将这临时制作的粗糙冰棺给开了,露出少女安静的面庞。
她身上的血迹未去,一切都以发现她的时候为标准而小心安置。除去姿势的改变之外,李殷祺力求手下将她生前的一切都保存下来。
叶问颜这些年见到的血太多了,然而当这么多血都出现在苏涵身上时,他第二次感觉到了恐惧。
少女安静地躺着,手上甚至还握着那把砍卷了刃的刀。苏瑶歌瞧着那把刀,又有些抑制不住地眼眶发热。
那是她送给她的礼物,平常苏涵也只是佩在身上,从不动用的。因她习的是七秀的越女剑术,后跟着叶问颜学到的,都多是剑法招式,平常是用不到刀的。
然而就在她生命垂危之际,连这把刀都被砍成这般模样……她那最后一战,对手到底是谁……
她侧过头去,叶问颜却已经轻轻伸手,摸向了少女已经闭上的双眼。他有些僵硬的手指在苏涵的眼皮上停留了很久,倏尔轻轻道:“阿瑶。”
“在。”
“云景拂醒了么?”
苏瑶歌一顿,随即轻声道:“凤凰蛊乃是五毒秘学,五毒弟子皆奉之若宝……”
“她醒了么?”
“……没有消息。阿影说她伤得太重,一直吊着一口气,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叶问颜微微俯下身,将少女被冰霜粘连的额发拂开,理到耳后:“那子眠呢?”
“叶问颜!”苏瑶歌突然低喝一声,叶问颜的动作顿住,她不等他说话,已继续道,“凤凰蛊乃是以炼制之人的心头血为引所制,寻常五毒弟子一生里只得一枚!哪可能将它随意便给了别人的!”
叶问颜侧眼去看她,轻轻道:“只要有,我就能取来。”
“不可能!”苏瑶歌眼角微红,“凤凰蛊只有在人还活着的时候有用,可是你看阿涵呢?一个多月前她就——”
他突如其来的沉默让苏瑶歌也停了接下去的话,片刻之后方才转了眼道:“世间哪有起死回生之术……阿涵她在九泉之下,定然也不希望你如此颓唐的。”
地牢之中霎时死寂,苏瑶歌看着对方似乎难担重担般微微于冰棺之前躬身,像是一个致歉又像是哀悼的姿势。
她注意到他的手指蜷起,将冰棺边缘的冰霜都攥掉了一些,随即她听见他道:“选个日子,将阿涵……葬了吧。”
这是苏瑶歌接下来两个月内,从他口中听到的唯一一句,还带有生气的句子。
天宝十二年的三月,昆仑依旧大雪封山,居住在长乐坊的居民沉默又戒备地看着那个一身素衣扶棺而行的年轻男子。那男子他们有的人认识,有的不认识,但唯一能确认的是,对方是恶人谷的人。
原因无他,乃是他身后默然跟随的几名黑衣人。
然而今日他们并没有来长乐坊中收租子。他们只是经过了长乐坊,而后披着半身风雪,往昆仑的深处而去。
将苏涵葬下后,叶问颜停留在立好的墓碑前,沉默地看着空白的碑面。
苏瑶歌并没有催促他,只是同样沉默地站在他不远处,只是偶尔抬起头看一眼愈来愈大的风雪。
最后,叶问颜突然抽出了长生剑,而后改为双手托剑,上前几步,在坟前将冰雪刨去,将长生剑放进去,又以冰雪抹平。
而后,苏瑶歌看他站起身来,随即回身,漠然道:“走,回龙门镇。”
三月也就这么过了。叶问颜带着苏瑶歌,花了三日时间从昆仑跋涉回了龙门镇。进到龙门镇议事堂时,子眠瞧着他甚是平静的脸,小心翼翼地靠上来问他:“叶哥哥,你还好么。”
叶问颜摸了摸她的头,淡淡道:“叶哥哥很好,不过小子眠大概要开始学着如何掌管一个据点了。”
子眠又开始觉得心头发堵,却还是点了点头,将哭音扼在喉中。
浩气盟在宣州将恶人谷势力一剿而清后,中原武林上甚至都没有发出多大的风浪,好似恶人谷残党当真就这么被轻轻松松剿灭了一般。
明眼人都知道,恶人谷这是准备暂避锋芒,以韬光养晦。话虽如此,但浩气恶人之间的角逐仍在继续,只不过主战场从江南地带撤回了陇右道一带罢了。
龙门的飞沙千年不变,难有绿洲的荒漠里,却仍有一队队商队正忙着往大漠深处输送物资。
这是恶人谷最为严密的一道防线。从龙门镇到飞沙关,接连昆仑之中的凛风堡,唯一缺憾的,大约便是黑戈壁此刻正混乱不堪,难以为恶人谷所控。但即便如此,这三个据点连成的防线,也足以抵挡大部分进攻了。
只要,龙门镇防线不溃败的话。
虽然浩气盟中人都十分希望能够在个把月之内攻下龙门镇,但很显见这个希望短期内能达成的可能x_ing是十分低的。
起初因为龙门镇大将尚是一位年轻少女,对据点的掌控都多少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原因,孔雀海的那批人趁着夜间偷袭了几次,均收到了良好的成效。
但就在三月过后,四月尚未开始多久时,龙门镇突然一反平常固守金汤的姿态,每当有外敌进攻,必领兵迎战,生生将他们的先锋部队折去不少。
恶人谷之流,素来是不怕死的。何况这里是他们的主场,浩气盟虽战意正盛,但拖久了总归不利。
又是一日夜间。孔雀海营地里。
黎明时分方才发动过一次奇袭,但丝毫未讨得好。对方极是狡诈,见着他们来攻,一径当缩头乌龟,只是等他们方才进攻过一轮,正是前力刚去、后劲未至的当口,突然便有人动作矫捷地跃上箭塔,齐刷刷一阵乱s_h_è ,伤了不少人。
如此循环了几次,自己的人还没登上城墙,就伤了大半。宁珂瞧着已经衰竭的士气,只得下令鸣金收兵,重做休整。
主帐之内,宁珂站在沙盘之前,沉着眼问一旁的沈朔:“这就是你说的,砍去叶问颜一只手臂之后,他的反应?”
沈朔笑了笑:“不过末路挣扎罢了,将军何必心急?”
听闻这句将军,宁珂微微有些走神,但随即又疑道:“你……当真杀了她?”
沈朔素来带着笑意的面具似乎顿了顿,随即轻咳一声,道:“不然将军以为,我去一趟昆仑,然后往自个儿身上砍了这么多刀?”
宁珂一怔,随即失笑。对方从昆仑回来时的确受了很重的伤,将养了好一段时间方才能下床行走。
在风来林,到底发生过什么。以至于回来的时候沈朔的面色不仅白得可怕,连眼里的神色都愈发看不清了。
因为宁珂的不说话,主帐之内自然没人出声。好一会儿,宁珂才似回过神似得笑问一句:“哦?那么攻下龙门镇,指日可待了?”
“自然,”沈朔笑着道,“如此,沈某可算是将功补过了?”
沈朔这句话问出来,宁珂却不知为何沉默了许久,而后才道:“若此番能攻下龙门镇,你自然是大功。”
闻言,年轻的军师不过笑了笑:“看来在下还得卖命一段时间了。”
“泄露军情是重罪,”宁珂不以为意道,“本将没让人打你五十军棍已经不错了。”
沈朔笑:“是,谨遵将令。不过关于这次攻打龙门镇,在下以为,派遣一位将领为先锋首领,当有奇效。”
宁珂挑挑眉:“谁?”
“李君城,李将军。”沈朔笑得意味深长,无视宁珂刹那微变的眸色,“若他能来,当是又多了几分胜算。”
宁珂微启朱唇,冷冷道:“将军年前坠崖负伤,如今尚在将养,不必烦劳他了。区区一个龙门镇,难道沈军师信不过本将么。”
沈朔早知她会如此反应,却只是抱拳道:“在下自然信得过将军。在下的意思并非让李将军亲赴一线战局,而是……诛心。”
“诛心?诛谁的心?”
“自然是叶问颜,”沈朔淡笑道,“在下斗胆问一句,叶问颜之剑术,李殷祺之战略,将军可有把握能胜他们二者其一?”
宁珂淡淡道:“叶问颜修习剑术,本将修习的却是奔雷枪,如何能比?但若论单枪匹马,本将的确略输一筹。至于李殷祺的战略……本将倒有自信比之一二。”
“如此,但他二人合作之下呢?”沈朔眯着眼,道,“叶问颜手底下的苏涵乃是他最为倚重的情报网,如今苏涵已去,恶人谷必受重创。虽然现下我们瞧着他们战意正高昂,但若是叶问颜也倒下了呢?”
宁珂道:“叶问颜一倒,龙门镇便只剩那个黄毛丫头。就算李殷祺来救,也未必来得及。”
沈朔击掌赞道:“便是如此!但叶问颜是心x_ing何等坚忍之人,要说让他倒下……这却只有李将军做得到了。”
闻言,宁珂不解道:“这与将军有何干系?”
“年前啖杏林一战,李将军坠崖负伤。”沈朔瞧着宁珂波澜不惊的脸色,淡淡抛出一枚炮弹,“将军可知,一同坠崖的,还有叶问颜?”
“哦?那缘何没人汇报于我?”
沈朔继续笑道:“您的死卫是死卫,难道李将军的便不是了么。这消息李将军若是要瞒您,短时间内,就凭这荒漠之地的战事,将军您不知道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
宁珂沉默,并没有接话。沈朔已继续道:“那么,李将军素来不会刻意瞒您什么的,然这次却瞒了。若是说李将军和叶问颜之间没有什么……您,信是不信呢?”
主帐之中立时死寂,沈朔却气定神闲地瞧着这位素来脾x_ing不好的女将军缓缓露出一个冷笑来,而后道:“份属敌对,能有什么?”
闻言,沈朔只是耸肩:“我与苏涵不也是份属敌对?何况,听闻宣州城里,李将军可为了叶问颜夜闯太守府来着……对了,听闻自李将军离开宣州时,宣州并安州的两位太守就被御史台给弹劾了。”
“哦?沈军师又要说,这是将军做的?他不涉朝堂已久,如今更不可能去给李伯伯添乱。”宁珂依旧冷笑着,“沈军师,你这是要诛叶问颜的心呢,还是想来诛我的心?”
“在下岂敢?”沈朔连忙行礼,“只是李将军最近的行事与往常大不相同,而刚巧他身边却又有一个叶问颜,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啊。”
“够了。”
宁珂终于动了气,皱起英气的眉:“沈军师有什么话不如直说,本将耐不得再与你打太极。”
既然她这么说,沈朔自然从善如流,直截了当道:“从底下的人传上来的信报看,叶问颜对李将军似乎颇为看重。而他新失爱将,必然对李将军有所怀疑,而若是李将军此时坐镇孔雀海,我们再散布些消息出去,自然便诛了叶问颜的心。”
宁珂仔细听了,却又冷笑道:“单凭这一点,便能除去叶问颜?沈军师看来还是天真了些。”
沈朔立时无辜道:“自然不止这些……还请将军细细听来。”
……
叶问颜睁开眼,习惯x_ing地便去伸手要接那一杯茶水,手却在伸出去的瞬间顿住,随即方才缓缓收回。
一旁的苏瑶歌见他如此,也不免心绞一瞬,然而那个少女早便逝去,只有还活着的人的习惯和记忆昭示了她曾这般活过。
叶问颜毕竟还是叶问颜,不过心神一刹恸动也便恢复以往那般面无表情:“孔雀海那头可有异动?”
“这几日尚无,”苏瑶歌递过来信报,一边道,“你要不要去睡……”
“我不是刚醒么?”叶问颜淡淡道,接过她的信报看了看,随即放下来,只揉了揉额角,又道,“你接手阿涵的事务,可觉得疲累?”
说到这里苏瑶歌就有些动气,开口不免带了些火气:“我知道在情报一事上我确实不如阿涵,但你也不必如此不放心地事事亲为。我就这么不让你放心?”
相较于苏瑶歌的火气,叶问颜的神情还是淡淡的:“不,你隐匿于人后许久,能看透许多常人看不出的线索痕迹。但这个本事在信报之上依然有所欠缺,比如……”他抬眼看她,手上将一封信报翻出来,指着上头的一条情报道,“上头说了浩气盟军队到了长安一带就不再行进,却没有后续,你知道为何么?”
“行军驻扎之事再为正常不过了,兴许对方是打算等时机成熟再挺进荒漠呢?”
“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不是化整为零,已经悄悄潜进来了呢?”
苏瑶歌一滞,随即微垂下眸:“是我考虑不周。”
叶问颜摇摇头,只淡淡道:“我也知道让你来接管阿涵的事的确多有不便,但如今只能辛苦你了。其他人,不是能力不够,就是我不敢信。”
苏瑶歌一怔,随即酸楚又从心底翻出来,但她只是点点头,道:“我明白。”
“忙你的吧,我这边你也不必时时过来看顾。”
叶问颜又垂下眸,继续翻着岸上的信报。他盘膝而坐,衣袂委地,而被缚了黑带的断影剑就那么躺在他手边,其上光芒依旧。
“是。”苏瑶歌站起身,临走前看了一眼岸上放置的药碗,目光掠过断影剑,却没再说什么,开门出了去。
苏瑶歌刚离开,叶问颜就放下了手中的信报,将自己的目光强行从信报上短短的一行字移开。随即他轻笑一声,端起一旁的药碗,一饮而尽。
药Cao的清香伴着苦涩一同下肚,停留在唇齿间的涩意依然存在,他从一旁的食盒里拣出颗蜜饯吃了,方才重新拿起刚才那份信报,再一次阅读起他已经阅读了不下十遍的内容。
这一天……迟早还是要来的吧。
他又垂下眼,神色不明。
这一天究竟是说的哪一天,苏瑶歌不懂,子眠不懂,连远在孔雀海的正在主帐之内密谋的两个人也不能确定。真正知道的,怕只有那个正在埋头批阅信报的人还有那个正策马飞驰的人而已。
策马飞驰的李君城面色是止不住的急躁。他刚刚从京中的将军府里出来,匆忙打点了行李便以前方战事紧急为由牵了马厩里那匹踏炎乌骓就往长安城外奔。
其时将军府的女主人瞧着自家的儿子正在和自己谈话时突然就开始走神,当下心里头也有了计较,只是淡淡道:“吾儿既有事要去办,也不必多逗留了,注意安全。”
李君城这才回过神,瞧着母亲脸上素来淡定的神色,心头一动,竟不自觉地将这些日子一直盘桓着的念想给问了出来:“母亲,若是孩儿这一生,都无法为我李家延续香火,该当如何?”
左丞夫人先是被李君城这话给吓了一跳,随即沉默了片刻,似是想起了谁一般,只道:“如今……你们能否延续香火我已经不在乎了,只要人还活着就好。”
李君城知道母亲是想起了早逝的李君意,当下心头亦大恸,掀起衣摆就行了一个大礼:“孩儿不孝。”
左丞夫人似乎是被这句话勾起了伤心事,只是下了座扶他起来,摸了摸他的脸颊,哀声道:“当初母亲生育你们兄弟俩,自是意气风发时候。你们俩也似乎继承了母亲的秉x_ing,少时便上阵杀敌……但战场终究是个吃人的修罗场,你大哥……”说到这,左丞夫人眼眶红了一圈,但还是继续道,“如今府里头虽还有几个孩子,但总归只剩下你是母亲亲生的。母亲但望你在外多注意自己,平平安安活着便是孝了,其余的……母亲也不再奢求。”
左丞夫人成亲之前曾是当朝为数不多的女将之一,战场之上英风飒飒。回朝之后没有继续上阵杀敌以攒军功,而是求陛下赐婚,下嫁了当时的太中大夫,也就是李君城的父亲。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虽然丈夫官职不过从从四品上升到了正四品,但左丞夫人已是知足安乐,惟愿合家美满,再无其他。
只是谁知八年前,李君意却战死沙场,让这位已年过四十的女将立时大恸,也因此对李君城的人身安全很是在意。
李君城知道母亲所想,却只是拜得更深。
而后他等待父亲下朝之后拜别双亲,只带了几人便轻骑赶路,渐暖的春风迎面而来,却安抚不了他愈来愈快的心跳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这么急躁,只是还在府里时,没来由地突然就开始心慌,好像有什么事正在不受他掌控般滋长。
“将军!前方驿站可要停留?错过了这个,怕是得露宿野外了。”
李君城微一思索,随即勒马。踏炎乌骓的长嘶声中,年轻将军的眉眼已经恢复平素的从容:“停下歇息吧,不急在这一时。”
当即勒马停宿,在驿丞的招呼下简易收拾了下,便各自去歇息了。
当夜,他意料之中地失眠了,躺在驿站里头简陋的床榻上辗转难眠。
既然睡不着,李君城也没有强迫自己再睡,干脆爬起身来,开了窗,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此刻漫天星辰,长安以西的夜风即便是近四月也依旧冷冽刺骨。李君城默默吹了会儿风,还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最近日日都在想念的人。
他那一身伤……该是也将养了大半吧?他那样的人,听闻苏涵已殁,怕是又免不了伤势反复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李君城微微敛眸,随即苦笑了一下。
那一天……大概也不远了吧。
……
龙门镇这一个多月以来着实清闲,孔雀海的那批人不知为何在尝试了几次进攻之后敛起了爪牙,按兵不动了。子眠觉得奇怪,请示了叶问颜,叶问颜却也只把他的药喝完,只轻飘飘地给了她一个字:等。
等什么?难道要等对方的物资补给到达吗?
子眠觉得着急,却又不知道如何和现在已经近乎孤注一掷的叶哥哥讲,只好暗中发了书信给飞沙关,要李殷祺帮忙一二。
谁知道李殷祺回信很快,信上也只有一个大字:等。
子眠这回真正是一头雾水了,所幸苏瑶歌看她在自己房内团团转的模样,觉得好笑,出声替她解惑:“转什么呢?叶问颜让你等,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可是什么道理呀!”子眠抬起头,急得眼角都有些s-hi润,“如今他们不来进攻,我们更应该乘胜追击,将对方撵出去呀!”
苏瑶歌笑:“撵到哪里去?怎么撵?”
子眠愣了愣,随即苏瑶歌又道:“且不论荒漠这么大,能撵去哪里的问题。单就这么一股脑地进攻,可不等于后方空虚,招人埋伏么?”
“可这么等……”子眠似乎有些懂了,但还是有些不懂,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还学不得多少揣摩人心的本事。
“你且放心,他们的补给没那么容易进来。我们在这里盘踞了快二十年,哪是那么随随便便就能被端掉的?他们在等补给进来,难道我们不是在等么?”
子眠皱着细细的眉毛,被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给搞得晕头转向。苏瑶歌也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道:“对方在等他们的补给,我们就在等他们补给到达的那一刻,将对方全数歼灭,懂了么?”
这么一说,子眠自然便懂了,但随即她又皱起眉:“但那时候,我们真能歼灭对方么?对方的兵备都很精良,而我们……”
苏瑶歌一顿,摸了摸她的额发,笑道:“小子眠以为叶问颜让你当这个大将是为了什么?那时候,便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靠我?”子眠眨眨眼,片刻后突然想到了那把太上忘情,似乎是懂了什么,也兴奋地点点头。
倒是苏瑶歌笑了笑,摸摸她的发顶,不过多时却又敛了脸上的笑容。
子眠虽然年少,但也晓得察言观色,见她神色,当下微微仰起头,眨巴眨巴眼道:“叶哥哥还好么?”
面对她亮晶晶的眸光,苏瑶歌不忍告诉她真相,脸上又恢复了笑容,道:“你叶哥哥啊……马上就能好了。”
小姑娘依然一脸懵懂,但看到苏瑶歌神情尚且算是轻松,她也就点点头,道:“嗯!”
但其实,叶问颜很不好。至少没有人能比叶问颜自己更清楚,他现在真的很不好。苏瑶歌等人也许会懂失去至亲之人的痛彻心扉,也许会懂失去得力臂膀的辛劳疲累,但他们不会懂,不会懂叶问颜此刻前所未有的矛盾心绪。
苏涵之死和浩气盟绝对脱不了干系,沈朔首当其冲便是被怀疑的对象。而沈朔……曾经是李君城最为信重的副将之一。
他这段时间一直试图将李君城这这件事里头摘出去,但不论如何梳理这件事,却只能发现……这件事很有可能在很久之前,就是从对方亲自交待,而后一层层安排下来,最终变成了这个结果。
身在其位,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
叶问颜微微仰起头,感受着脖颈一瞬间发出的挣动声响,随即合上眼,倦意几乎是瞬间便葳蕤生长,急速攀布上他的眼。
叶信辰进屋时,瞧见的就是自家少爷微微仰首闭眼的模样。他衣袂委地,断影剑被搁在案上,窗外的天光泄露了些进来,平白便让人生出了些孤独之感。
“少爷?”
早在他推门进来时,叶问颜就有所察觉,此刻听他出声也不过睁开眼,淡淡应了:“阿涵的事,你听说了么。”
少年立刻红了眼圈:“是。”
叶问颜没有看对方,目光只是停留在断影剑上,似乎之上便是这世间美景:“我害死她的。”
叶信辰一愣,随即很快道:“不是少爷的错……”
叶问颜却不理他,只是轻轻道:“早该知道的,缘何我都拔除了秋雨堡的那些人,浩气盟却始终不吭一声。原来不过是为了麻痹我的认知,而我当真……”
手指猛地扣上断影剑,他神色却依旧淡然,却已经转了话锋:“阿辰,找个机会,隐遁吧。”
闻言,少年猛地睁大眼:“少爷,你在说什么……”
“我说,”他这才抬起眼,看向自幼跟着自己的叶信辰,“接下来的事太危险了,你找个机会逃开恶人谷,隐姓埋名也好,总之,不要再踏入这趟浑水了。”
“这怎么可能!”叶信辰断然拒绝,平素里从来对叶问颜言听计从的他此刻也动了些气,“早在三年前我跟随少爷踏入恶人谷的时候,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我知道,所以我继续走下去,你可以中途退出。”叶问颜目光又从他脸上回到了断影剑身上,“你不是我,别人可以不放过我叶问颜,却可以放过你。”
骤然深吸一口气,叶信辰退后一步:“可……怎么可能呢……恶人谷本来就不可能放过我们的。”
“这不是很简单么,”叶问颜笑,“写一封投诚信,然后从龙门镇潜到孔雀海,向对方献计,将我引出去计杀,然后请求他们留你一条生路,最后再寻找机会逃离。”
如果说先前叶信辰还不知道叶问颜到底想做什么时,现下他真正是被叶问颜所言震惊得无以复加:“少爷……你到底在说什么……”
叶问颜看过来的目光很是平静,“我说,我需要一场背叛。”
第二十章
已近五月,龙门荒漠的夜风依旧冷冽。龙门镇据点的守军穿上厚厚的袄子,将据点外围的马扎重新整理了一遍,又将前两日攻防时损坏的城墙临时修补了些,这才交接班,而后回去休息。
恶人谷的人向来是不像正规军队那般军纪严整的,但现下正处战时,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这般对主将言听计从。
虽然现下龙门镇的主将,只是一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
但,龙门要塞,叶问颜怎可能仅仅只让子眠来守?
以龙门镇据点为中心,方圆三百里都安下了层层暗桩,更有数百探子潜伏在出入荒漠的商队之中,为这个要塞据点提供最为翔实的一线情报。
二十年前,几大门派合攻恶人谷而不得反元气大伤。二十年后,浩气盟虽亦日渐强大,但联盟终究不如等级掌控有力,只要各部分之间的联系被斩断,自然有对方一顿好受的。
这个缺点恶人谷知道,浩气盟自然也知道。因此前往一线战局的军士都是各个门派里头出来的好手,虽不能以一挑十,但集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是以浩气盟虽千里行军至荒漠地带,但亦能与地头蛇恶人谷分庭抗礼。
这是一个微妙的平衡,也是在风雨欲来的中原大陆上没有大肆掀起战火的一个标志。
但稍微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这个标志,过一段时间就要被打破。
恶人谷近几年过于嚣张,已经明目张胆地将势力染指到中原。武林正派自然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三年前就已经聚集起各门派中人商议对策。
天宝十二年,注定是个烽火燃尽陇右道的结局。
叶问颜从城墙下走下来,叶信辰跟在他身边,神情平静。苏瑶歌不知又隐到了哪里去,据点换防如同往日般平静,间或有几句粗口淡在风中。
他往极东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有鸦黛夜色侵漫天际,天幕渐低,将光明吞噬。
周围渐渐静下来,叶问颜依旧凝视着东方,眸色悠远:“去吧,万事小心。”
叶信辰默不作声点点头,趁着天还未黑透,出了据点。
站在原地的叶问颜,自始至终没有往他的方向看过一眼,他手中却握着一把剑。
一把没有剑鞘的剑。
剑已出鞘,再无法回头。
叶问颜垂下眸,余光所及是黑衣女子暗藏杀机的黑色短靴。
“你这是……将计就计?”
“谁知道呢,”他神色不动,只道,“过不久就要有一场恶战要打,你的伤怎么样?”
苏瑶歌侧首凝视他:“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吧?”
闻言,一身黑衣的男子回过目光,随即轻笑了笑,道:“你觉得呢?”
苏瑶歌耸耸肩:“我只希望你不要中途倒下,我最近瘦了一圈,可背不动你了。”
“话多。”叶问颜笑,悠悠长长,“你可别跟着阿涵去了才好。”
苏瑶歌挑眉,见着叶问颜的神情一如往常,心中稍定:“这话我也送你一句。”
二人对视一眼,随即各自撇开眼神,静静等候夜幕的降临。
最后一丝光明被黑暗吞噬的瞬间,叶问颜微微后退一步,随即看了一眼议事堂方向,而后纵身一跃。
而随着他的步子,陆陆续续有黑影也跟着一起没入夜色里。
黑夜之中潜伏的杀手,自此开始亮出各自的獠牙。
荒漠的黑夜是足以致死人命的,不仅仅是因为反差极大的温度,更因为在荒漠里,还有着其他存在。比如石狼,比如荒蛇,更比如抢夺财物的马匪与飞贼。
这是一队输送物资的商队。他们从长安处来,到得这荒漠腹地已有约莫一个月余时间,再走上几日,便能到达他们的目的地。
今日他们选择了一块丛石叠嶂处过夜,这一队人数不少,但货物却相较而言少得多,显见是贵重物品。
火堆吡剥,荒漠里吹来的夜风寒冷彻骨。众人不禁拢紧了衣领,只盼着能早些天亮而后继续出发。
黑天星辰下,这队人陆陆续续都各自去休息了,留下了几人守夜和照看篝火。
而就在此时的静谧下,乱石的缝隙里却转出一个人影。人影手持着一把小型轻弩,夜风将人影藏在头巾里的青丝吹落了些许,从那人纤细的手臂可以看出来是个女子。
女子目光锁定那几辆货车,随即四下瞧了瞧,似乎是笑了笑,笑音湮没在风中。
“啪。”
清脆的响指声惊动了守夜的人,那几人一边低喝着“什么人”一边cao起了武器四下巡望,但当他们巡视到先前女子所在之处时,却发现并无人影,而只有几块碎石缀在沙面上。
他们正觉疑惑,忽然身后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这是什么!”
“啊!”
“天啊!快拿火把来!”
而就在更远一些的高石上,黑衣女子正托着腮,看着底下她一手造成的狼藉,似乎是喟叹一般笑了笑,轻声道:“五毒教……果真名不虚传啊。”
紧接着她身影一闪,人已不见。
月过中天。
无鞘的利刃于夜色中斩开一片血虹,矫健的身体如一张绷紧的弓从高处倒挂而下,瞬息间结果数条人命。
不断有人影迎上来,迎面而来的刀锋无一例外撞上早已血迹斑斑的刀刃,而后再被另一道利光所切断。
叶问颜纵身一跃,已从倒了一片的人体中飞掠到了一旁。他将手上那把临时夺来的刀刃丢弃到一旁,随即解开绑在自己小臂上的黑绢,将手中剑一点点包裹起来。
那些血色,也被这黑绢一起裹进了这黑天的夜色之中。
黑夜之中潜伏的杀手,已将獠牙收了回去。此刻的龙门荒漠,是静的。
犹如不变的月牙泉。
他找了一块巨石,躲到了背风面里头坐着,微微垂下眸。
天欲将曙之时,却突然听闻骏马嘶鸣声。叶问颜轻阖的眼微微睁开,黎明之时最为黑暗,光与暗争夺天际主权,而泄露出的曙光一寸寸打亮断影剑的剑身。
他站起身,随即翻身越上巨石,朝着马蹄声的方向。
那声响愈发近了,叶问颜眯着眼,试图从一点点大亮的天光中辨认出来人究竟是谁。而他手中的断影剑却在不禁轻颤,将裹于其上的黑绢挣开。叶问颜若有所觉,另一只手将黑绢捞起,随即在右手处绕了几圈。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只是没想到和自己计算的,竟然分毫不差。
黑暗终破,曙光洒满天际。
叶问颜迎着清晨凛冽的风,看着那人一马当先,胯下骏马扬起的马蹄踏碎天光,似从天际的彼端跋涉而来。
离得近了,来人也发现了正默然站在巨石之上的叶问颜,当即勒马。
踏炎乌骓长嘶立身而起,却被马上那人稳稳拉住,最终安静地停下,马蹄扣到沙面时溅起飞沙。
叶问颜的目光从他脸上一路溜到他身后那几个默然跟随的随侍上,数息之后方才笑了笑道:“好久不见。”
来人笑答:“叶公子别来无恙。”说着他竖起手掌,示意身后随侍不可擅动,方才继续道,“清晨风大,不知叶公子在此是有何要事。”
叶问颜迎风而立,亦轻声笑答:“自然是请李将军,到我龙门镇据点一趟。”
“哦?”李君城眯眼,目光数息间扫荡过叶问颜周身上下,这才不紧不慢答了,“可若是我不呢?”
“李将军没有说不的机会。”叶问颜眸色一层层冷下去,手中断影剑微一侧便倒映此刻天光,他目光微微朝自己的右手方向看了一眼。
“啪。”
又是那声清脆的响指声,随即飞沙中突然倒飞出一道人影,退后了几步站定,那人影甫一露出身形来就看向了叶问颜身侧的方向。
那里,亦有一道黑影自天光下渐渐显出来,手中的轻弩丝毫没有留情地指向李君城的方向。
李君城面色不变,淡笑道:“两个人。”
叶问颜微一挑眉,倒是一旁的苏瑶歌淡淡笑道:“两个人,还不够截下李将军?”她目光转向陆沉,“还是说,这位护卫,能够逃得出我的天罗地网?”
陆沉面色一变,但他却没有动,只是看了李君城一眼。
李君城目光自他脚后几乎看不清的细丝上掠到巨石之上依旧淡然卓立的叶问颜,手背到身后,却又听得一声“啪”的声响。
随即就是身后传来的惊呼声。
早已预埋下的机关在瞬间被引爆,暗藏于那些细小部件里头的铁网猛地张出。但闻数道呼呼风声,自叶问颜身后却又跃出了好几名黑衣人,快若狡兔般迅速扑上前,将那一张铁网立刻收紧,顿时李君城身后那几名随侍就被网罗其中,连人带马滚作一团。
人的低呼和马的嘶鸣中,陆沉面色微变,随即右脚微动,却在那一瞬间就被苏瑶歌所察觉,回应他的是一记擦着他脸颊而过的弩箭。
“怎么?阁下想尝尝追命箭的滋味?”
“陆沉,”李君城开了口,“先别妄动。”
他千里跋涉,只带了这几名随侍,轻骑上路,本就敌不过此地叶问颜手底下的势力,更何况对方有备而来。
叶问颜……他又抬眼看向对方,却见着对方也依旧一直看着自己,只是那双眼里头的神色,又回到了当初的模样。
不,也或许没有倒退回初始那般。如今他瞧着对方的眼神,五分的无谓,三分的嘲弄,还有两分……却是从未出现过的,恨。
他第一次在叶问颜眼中看到那么清晰的恨意,然而那恨意却不是对着他的,而像是对着他自己。
于是他手心微微出汗,面上却依旧稳妥,只淡淡道:“看来李某还是得束手就擒了。”
叶问颜于是又笑起来,眸色悠远:“识时务者为俊杰,阿瑶,这些人别太为难。”
他这般恩威并施,李君城也只是但笑不语,苏瑶歌和那几个黑衣人不知道从哪里搞出来一辆货车,将被网住的几人往货车上一丢,还用帆布给盖了住。
李君城哭笑不得:“不是说好了不为难么。”
苏瑶歌站在石头上指挥着其他黑衣人,听闻这话不过笑了笑:“李将军,我家主子说的是‘别太为难’,可没说不为难啊。再说了,这荒漠飞沙漫天的,若是就这么裸露着运到龙门镇,怕是没死也得去半条命。”
李君城只好默了,正巧叶问颜走到他马旁边,想也不想就朝他伸出手。
他想了一会儿,也仅仅是一会儿就伸出了自己的手,供对方借力翻身而上,坐到了自个儿后面。
有陌生人上了马背,踏炎乌骓有些不安地甩着头。李君城还没发话,叶问颜几乎是牙齿间蹦出来的声音就到了:“安静点,我不想半路上吃马r_ou_。”
李君城:“……”
苏瑶歌那边将几人收拾好了,又走到陆沉身边,想了想给对方喂了颗药丸,逼着他咽下去之后还是抽剑把埋在沙里头的机关给挑了开,看了眼对方脸上的擦痕,又笑道:“真是辛苦你了。”
陆沉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察觉到身上束缚已解,随即就大步跨出,就要行到李君城身边护卫。
见他靠近来,叶问颜抬手就往李君城嘴里塞了点什么,随即顺手捂住对方的口鼻,侧首淡淡道:“枯荣蛊,听说过么。”
陆沉面色一变,随即盯了叶问颜一眼,只好退出了好一段距离。
收拾妥当,苏瑶歌对着叶问颜点点头,后者亦点头,从李君城手里接过缰绳一抖,就往荒漠的更深处行去。
李君城正奇怪叶问颜今日行事都怎得如此怪异。若是说要擒他吧,那他现在应该和他的那些随侍们在一块;而若是他不打算擒他吧,又缘何要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来这么一出?
正思考着,他一时不察叶问颜的路线有异,而等他回过神时,踏炎乌骓已停住了脚步,李君城一顿,随即背后那人一头就栽了下来。
“阿颜!”他忙伸手去捞,险而又险地将他捞回了自己背上。
仔细一听他呼吸声,李君城顿时就又哭笑不得了,这家伙这是睡着了。
再低头一看,叶问颜这厮连马缰都放开了。一双手就搂在自己腰间,手腕上带着些伤痕和血迹,应是前不久才经历过一场厮杀。
他干脆也没催促踏炎继续走,四下看了看,想要找个什么地方躲避风沙。
然而只是这么一动,叶问颜就睁开眼来:“别找了,这附近都是我手底下的人。”
李君城一顿,随即亦笑道:“你觉着我是想要逃跑么?”
“逃跑倒不至于,”叶问颜又闭上眼,“倒像是想作怪。不管你到底想做什么,现在让我好好地睡一觉,我很累。”
李君城心头一颤,随即摸上他搂在自己腰间的手,亦低声道:“好。”
虽然这么说,但这两句话还是扰了他的睡意,也或者叶问颜本并非想睡,却只是想找一方可以供他休息片刻的臂膀。
他无声叹一口气,松了搂在对方腰间的手,从马上翻下身来,又回头对李君城道:“下马。”
李君城不明所以,却还是从善如流地下马。又牵着马跟在他身后,一路看着日影渐渐拉长。
如此这般沉默地行走了个把时辰,李君城心里头滚过无数次猜想,却仍不知叶问颜到底要做什么,犹豫了片刻,还是走快几步把住对方的手臂,道:“怎么了?”
叶问颜被他扯着站定脚步,回眸看他,却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眸里有太多沉淀的情愫,平常里尽量藏在眼底的还是浮于表面的此刻尽皆铺陈于李君城眼前。他在他眼里看到了太多,没来由就觉得心情也沉重起来。
但他素来不是一个知道适可而止的人,因此在叶问颜明显透露出不想多谈的意向时,他还是用了力,一把将叶问颜整个人给箍住。
叶问颜本来是要继续走的,猝不及防居然也就被他这么直接抱到了怀里。
后背是对方穿的轻甲,但不知为何却能感受到他心口的温度透过那轻甲,贴到他身上来。
李君城将他箍得紧紧,嘴唇贴着他侧脸,低低道:“到底怎么了?”
身后人呼吸灼热,几乎要烫伤耳旁的肌肤。叶问颜拍拍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微微闭了闭眼,而后似乎是吸了一口气:“阿城,当初在华山之上,你是不是有过除掉我的念头?”
闻言,李君城一愣:“……是。”
叶问颜听闻此话,轻轻笑了笑,而后微微侧过脸拉开些距离,注视着李君城的眼:“所以,当初路非遥两师兄妹,是你设计引去的吧?”
李君城垂下眼,轻声道:“那时我不知自己对你的心意,见着你自然是……想要除去的。”
“我知道,”叶问颜嘴角笑意未变,但眸色渐渐冷了下来,“但……阿涵呢?你自始自终,都想着除去她的吧?”
李君城霍然抬眼,否定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是那短时的犹豫,叶问颜却也一切都了然了。他撇过眼神去,而后闭上眼,轻声叹道:“早该知道的啊……”
箍在腰间的手臂紧了几分,叶问颜安静下来,却不与对方对视。
他在等,等他给他一个交代。
哪怕只是欺骗,或许也能让他好受一些……
然而呼啸的风沙中,他却听到他道:“……是,这个计划自我见到你第二面时便已经开始了。”
叶问颜觉得胸口似乎被此刻的风沙灌满,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你千方百计留在我身边,也为的是这个吧?”
李君城摇摇头:“起初是因为这个,但是后来……”
后来我发现我再也下不了手。
后来我发现我爱上你。
“但是后来,”叶问颜趁他怔忪片刻的功夫挣开他怀抱,转而面对他,“你发现你舍不得杀我了,后来你苦思冥想却没能想到个两全之法。于是你犹豫,你踌躇,你始终踏不出这一步。但,你的手下比你有决断得多,他们甚至没有征求过你的同意,擅自就将计划进行到了这一步。而你,一无所知,是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太平静,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李君城瞧他的眼光实在慑人,忍不住就想将他的眼睛捂住。
但他终究没有,只是垂手而立:“……不是。”
“哦?”
李君城抬眼迎上对方恍若跳动y-in火的眼神,声音也十分平静:“其实你一早便想明白了不是么。”
“是,”叶问颜盯着他眼睛,“但我要听你自己说。”
李君城看进他眼底,似乎也瞧见了些许微微郁结:“你说的都是对的,只是,我并非一无所知。唯一没想到的便是沈朔居然亲自带人去了昆仑。”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叶问颜猛地闭上眼,似乎不想去看对方毫不隐瞒的眸光:“走吧。”
垂着的手臂被李君城握住,后者可以感受到其上微微发凉的体温:“阿颜。”
叶问颜却只是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让我静静,阿城。”
……
“叶哥哥?”
叶问颜恍然梦醒般回过神,瞧着一屋子正瞧着他的人,略一思考这才继续道:“就按照原计划行动吧。”
众人各自应了,苏瑶歌本想留下来陪着叶问颜。不过后者挥挥手,让她去办一件颇为重要的事去了,苏瑶歌无奈只好示意了子眠。
少女点点头,在众人都差不多散尽时迈了迈腿,又坐到了叶问颜身边。
见她如此,叶问颜放下手中的朱砂笔,侧首问她:“怎么了?”
子眠瞧见他眼底微青,也没有拐弯抹角:“叶哥哥昨晚睡得不好?”
叶问颜微微一怔,失笑:“并没有。”
“是昨天捉来的那个哥哥的原因?”
闻言,叶问颜微微敛了笑容:“谁和你说的?”
子眠不疑有他,支着自己下颌道:“苏鸢姐姐呀。她说看叶哥哥这么憔悴,应当是昨天那个哥哥的原因。”
叶问颜是个如果想藏自己情绪便能藏得很好的人,也因此子眠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叶哥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只是听他问道:“苏鸢什么时候来的龙门镇?”
没想到子眠倒是皱起了细细的眉毛,思考了好一会儿却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没事,”叶问颜道,却转了话锋,“子眠想不想回去中原,去找暮清玩?”
少女的双眼一下便发亮:“可以么!”
叶问颜拍了拍她的头顶,道:“等此间事了,让你阿瑶姐姐带你去。”
子眠点点头,但很快想起苏瑶歌叮嘱她的事,又坐正来,用颇为严肃的声音道:“叶哥哥,你房里那个哥哥真的没事么?”
叶问颜笑,又执起朱砂笔在信报上勾画了几道,才道:“他叫李君城。你记住,出了龙门镇,他便是你的敌人。”
“那龙门镇里呢?”
“在龙门镇里啊……”血红的笔尖在一个名字上画了一道,随即叶问颜搁下笔,“你就当他是个大饽饽好了。”
子眠有些不明所以,叶问颜也没给她解惑,只是又哄了几句方才让她离去。而后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这才从屋子里头提了一盏灯,而后出了门,去往另一间房里。
这间房里并没有点烛火,但今日龙门镇的天气晴朗,夜间的月色也足够亮堂。
叶问颜披着件大氅,开了门看向正靠坐在墙角兀自望着窗外明月的人影,并不说话。
倒是那人影瞧见他,将目光从窗外投回,笑:“又是一个夜了。”
叶问颜走近他身周,先将他的手抓起来放在手里捂了捂,这才开口道:“今晚去我房里。”
他只是说这一句话,空气间竟冒出白烟。李君城看着他的脸容,想抬手摸摸他脸颊,却只是收回手去,只道:“我竟不知,南疆五毒的毒蛊竟让人如此痛不欲生。”
缩回的手被叶问颜握住,后者手上用力,将他扶起来,而后才道:“想着将军也同我一样,叶某突然心有慰藉了。”
李君城不置可否,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偎到他怀里。叶问颜只是拿一件披风先给他披上,而后才带着他往自己房里走去。
虽是已近年中,但夜里的荒漠依旧清寒,叶问颜担心李君城的身体骤入暖和的内室会有所异常,因此并未点起火盆。
扶着李君城躺到榻上去,叶问颜这才令人打了一盆热水来替他擦拭身体。等到他适应了屋内的温度,才将火盆点起来。
榻上躺着的李君城看着叶问颜忙忙碌碌,等到他停下所有动作坐到榻边时才低低开了口:“枯荣蛊,一枯一荣,昼夜反复,是么。”
叶问颜踢掉脚上的布靴:“是。”
李君城不说话,叶问颜回首摸摸他的额头,随即轻笑道:“枯荣蛊的症状是白日里极其燥热,而夜间却极度寒冷。不过你不用担心……你没中蛊。”
“你只是给我吃了点假药。”李君城只能无奈地看对方也滚进被窝来,十分自觉地搂住他的腰,给他拢紧被褥,“我是不是该庆幸我对你而言还有用武之地,就和你的那些部属一样?”
叶问颜手指一弹,随即屋内的烛火就灭了,天地骤暗后眼前还残留着烛影。他默了一会儿,才轻轻道:“你是不一样的。”
李君城一时无言,只是也拢紧对方的腰,意图催眠自己。
今夜注定要有事情发生,否则叶问颜不会这么早就入睡。李君城鼻端是对方发丝的味道,而被他搂着的身体主人十分平静,似乎已经睡着。
果然后半夜时,突闻一声低喝声,随即窗外便亮起团团火光。
叶问颜于繁杂的声响里睁开眼,一侧首便瞧见身边那个人已经醒了,当即笑了笑,披衣而起:“你要出去么?”
李君城只是刚一起身就感觉全身发软,也只低笑道:“也得我起得来才行。”
“好好睡。”叶问颜没再多说,穿好了衣物,捡起一旁的断影剑就出了门去。
刚一出门,苏瑶歌就眼尖地瞧见了他,再一眼瞧见他身边并没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才疾步到他身边道:“他们是先进攻地牢的,不过并未得手。”
叶问颜笑:“人在我这里,他们怎么得手?”
苏瑶歌定定看他笑容片刻,方才点点头道:“是,那神机车可要上人?”
“上吧,”叶问颜眸光一如穹顶星辰,浮光流转,“顺便,找个可靠的,将那件也开出来。”
苏瑶歌微微一惊,却也没说什么,很快下去了。
叶问颜看她去处理这些事了,转个身又瞧见子眠穿戴整齐正站在不远处,手上的太上忘情于夜色之中泛着妖异的光。
瞧见他在看自己,子眠快了几步走到他身边,道:“叶哥哥。”
叶问颜目光掠过她一丝不苟的发,却只道:“苏鸢喊你起来的?”
“嗯,”子眠偷偷打了个哈欠,“不过她说她就不过来见你了。”
叶问颜并没有说话,只问道:“先前你布置在地牢里的那些宝贝,立了个大功劳。”
闻言,子眠眨眨眼:“真的?”
“真的,”叶问颜道,“不过你自己也要小心些,那些东西……终究容易反噬。”
提到反噬这个问题,子眠的眼也黯了黯,抬手扯了扯他的衣角道:“云姐姐……醒过来了么?”
云景拂去年年终时暗中伏击卧龙坡时身受重伤,昏迷至今都未得有消息传来。子眠与云景拂同出南疆五毒教,自然便更情同姐妹,只是当初叶问颜将她二人安排在了相隔千里之遥的两地。这两人纵是千般想念对方,也只能用飞信联络。
云景拂一朝失手人事不知,子眠虽然没有表现出很浓重的情绪,但总归小孩子心x_ing,别人一提便会垂下嘴角。
叶问颜瞧她这个样子,也没有多说,提着剑就往城墙去了。有人给他递上一副铠甲,叶问颜接过随即瞥了眼来人,只轻声道了句:“多谢。”
苏鸢并不抬眼,只是退到了后方。叶问颜自然没有多注意她,穿了铠甲之后也走上城墙。
城墙之上每隔十丈便有一座神机台,这些神机台s_h_è 程极远,因为地处偏远,比之啖杏林的更远上不少,也因为此,神机台的弊端之一便是近距作战。
因为先前的遇袭警告,现下龙门镇里头人人都绷紧神经。神机台已安排好人上去cao控,苏瑶歌回到叶问颜身边时也点点头以示一切已安排好。
对方的攻城出乎意料却又在叶问颜的计算之中,他白日里故意放跑了跟随李君城的几个随侍,却将陆沉和李君城本人看得十分严密。想来这几个随侍在孔雀海那边,应是能给他创造不少先机吧。
借着神机台的掩护,叶问颜登上城墙极目远眺,果见夜色里有大批人马浩荡而来,却又像是在忌讳着什么似的,除了马蹄声外并没有多大动静。
叶问颜挑了挑眉。
行军作战,虽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但能做到如此安静地行军的,却是生平仅见。
他神色冷冷,下的指令也淡在风中。
“传令,全线戒备。”
而与此同时,于沙面之上俯身疾奔的蓝甲女子骤然勒马。骏马长嘶声中一挥手中长枪:“浩气儿郎听令!”
回应她的,是兵甲碰撞声和整齐的吼声:“嗬!”
“贼人作恶,祸我中原,扰盛世安宁不止。今我领尔等前赴这荒漠腹地,几经周折,忍辱负重,为的就是将这恶人贼子尽皆斩尽!”宁珂头盔下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将目光遥遥投向龙门镇的城墙上,又喝道,“传我号令!得守将首级者,记首功!”
“嗬!”
“凡在恶谷苟被逼胁,但事降服者,可赦!其在俘囚,若变形革面,愿归农牧,可赦!凡有挟众称戈,稍抗颜行者,杀!挑拨离间,为间谍者,杀!故违军法,不遵号令者,杀!”(这段取自《讨满檄文》,稍作修改。)
“杀!”
夜色中杀气当面而来,叶问颜垂眸,将裹于断影剑上的黑绢拨去,露出其内锋利的剑身。
寒光稍纵即逝,叶问颜道:“阿瑶。”
苏瑶歌匍匐于瞭望台,闻言点点头,喝道:“神机台准备!”
这一场战事究竟会埋葬多少人的尸骨……
叶问颜微微仰起头,看了一眼正悬夜空的明月,随即又看向愈来愈近的浩气大军。
“敌踪现于二十丈外!”
神机台发出沉重声响。
“十五丈!”
瞄准。
“十丈!”
苏瑶歌喝道:“s_h_è !”
“咻咻咻!”
浇满火油的箭矢一经发s_h_è 立刻便烧成火箭,由数台神机台发s_h_è 出的箭矢和弓箭手s_h_è 出的混合在一块,顿时龙门镇外就下起一阵箭雨。
厚重的盾挡住了大部分箭雨,宁珂侧首将一支流矢斩断,喝道:“变换阵型!”
浩气军士立刻变换阵型,厚重的盾兵排于之首,抵挡箭雨攻势。而在之后,有一台沉重的攻城车正在被缓慢地推上前来。
叶问颜瞧着攻城车,面色不变:“准备滚木擂石。”
“是!”
箭矢不停,神机台也有些受损。城下的宁珂见状,大喝道:“拿弓来!”
弓很快拿来,宁珂取了羽箭,在火油桶里探了探,而后并指捏弦,瞄准。
弦满,并不柔弱的指尖一松。
三箭齐发!
神机台上顿时栽落一人,而那人身前扎着三枚羽箭,正成品字型。
叶问颜不看那人,冷声道:“继续s_h_è !”
“神机车准备!”
攻城车愈发近了,叶问颜道:“放!”
悬着绳索的滚木和石头顿时从城墙上猛地投下,滚石砸到盾牌上时发出砰砰砰的沉闷声响。钉满长钉的长木跟在滚石之后,金属刮擦盾牌时令人牙酸。宁珂在攻城车的后头三丈处,不少流矢透过盾牌的缝隙s_h_è 进人体,前排的盾兵也倒下去了不少。
她抬头,正见着烽烟流矢间,叶问颜一直站在那里,未曾移动过步子。就在她迎上他的目光之时,一只流矢擦着他的脸颊而过,而叶问颜不过开口做了一个口型。
宁珂眸色骤深,而后张弓引箭,又是三箭齐发!
这回这三支箭朝着叶问颜而去,叶问颜却依然没有挪动脚步,只是稍稍侧了身而已。
而这一侧身,他忽然瞥见身后的城下,多了一个影子。
现下龙门镇人人应战,这个人却缩在暗影里头,不知是想做什么。叶问颜的目光只在影子身上略过一眼,也便重新将目光投向宁珂脸上。
但他却又低低说了几个字音,很快他身旁便有一个人得了指令下了城墙。
而叶问颜重新与宁珂对视之后,居然还笑了笑,道:“宁珂,你觉着你今夜能攻下龙门镇么?”
他话音不大,却是凝了内力在里头的。
宁珂自然听得清清楚楚,长枪霍然一指,嗤笑道:“能不能攻下,看结果不就是了。何必废话!”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攻城车终于撞上龙门镇据点的城门。
攻城槌撞击上城门的那一瞬发出的声响久久回荡在众人耳边。叶问颜长身而立,瞧着城下浩气军队正掩护着攻城车一下下撞击城门,眸色森然。
“炸!”
“是!”
不断有人奔赴城墙,将装满了火油的坛子往下砸,与此同时还有被箭矢s_h_è 中不慎落下的人体。r_ou_体砸到攻城车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也同样湮灭在槌撞城门的轰然声响中。
“啪啪啪。”
火油坛接连破碎,城墙上已有躲在盾牌之后的弓箭手,拉弓引弦。
“咻——”
“轰!”
宁珂紧盯在叶问颜脸上的眸光霍然转移,这一瞧却见城门前炸起一朵巨大烟云,震天撼地。而随着这一声爆炸声,正在cao作攻城车的士兵顿时只发出了一声惊呼,随即就销声匿迹。
那爆炸声却不止那一处,烟云瞬息间将攻城车吞没,合着不断响起的爆炸声朝着自己这方逼来!
“轰!轰!轰!”
宁珂面色几变,副将连忙驱马而至,低声道:“将军!还请暂避!”
她面色变幻不休,扣着马缰的手指握得紧紧,宁珂深吸一口气,双眼发红:“退——”
浩气打出鼎旗,开始有序后退。
不得不说宁珂的确是带兵的一把好手。要看一个将领能力如何,进攻是一种方式,看退兵时的阵法也十分重要。
从叶问颜的角度看下去,被爆炸打乱阵型的浩气盟军队虽然初始时手忙脚乱了一番。但随着主将的号令一下,幸存下来的兵士很快就寻找到了默契,退兵时也依旧保持着阵型,让人想偷袭都要掂量掂量分量。
叶问颜当然没有让人去追,在对方退兵的那一刻,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天边已有些许光亮了。
他将黑绢重新裹上断影剑的剑身,淡淡吩咐苏瑶歌:“清理一下现场吧。这一招用过了,下次他们来攻自然便无用了。”
苏瑶歌点点头,跟在他身边下了城墙。这时便瞧见一人急速步来,凑在苏瑶歌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者的面色顿时就白了。
察觉到她一刹面色变化,叶问颜微微皱起眉,道:“什么事?”
苏瑶歌面色发白,好一会儿才道:“……叶翎死了。”
有那么一瞬,苏瑶歌瞧见叶问颜的眸光似乎是瞬间散了开,而后才凝聚起来,一字一字问道:“你说,叶翎,死了?”
叶翎便是先前叶问颜派去查看那个影子的人,是个素来聪明伶俐的孩子。
没错,就是孩子。叶翎是恶人谷里头不知道谁的孩子。当初叶问颜瞧着他长得伶俐,招到了自己身边,让苏涵帮忙照看着。
他如今也才十三岁而已,比子眠还小一岁。然而就在刚才,他却被告知,这么一个孩子,突然死了。
看他又把目光投向自己,苏瑶歌觉得全身如入冰窖:“是在……你房里发现的。”
叶问颜霍然抬步,走向自己的卧房,苏瑶歌连忙紧随其后。
而当二人踏进这屋子里时,饶是苏瑶歌也被这屋子里的场景给震了震。
一眼望去,屋内并无多大血迹,无非不是墙上的一泊,还有床榻边的一泊罢了。
但就是这么一副场景,配合着叶问颜的沉默,无端便让苏瑶歌心里微微生寒。她下意识看向叶问颜,后者却根本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只是从墙上转到地上,最后再转到榻上半坐起身的李君城。他见着对方捂着肩膀,微微皱眉望着自己的眸光,静默良久。
苏瑶歌蹲下身去,小心地将地面上躺着的孩子翻了个身,先仔细检查了一下伤口,才沉声道:“伤口在颈侧和腰腹之间,一刀毙命的。”
于是叶问颜的目光就转移到了榻下那一把沾了殷红鲜血的刀身之上,而后又回到了李君城受伤的那只手臂上。
那只手很干净,没有沾染上任何血迹,但叶问颜却觉得那一瞬自己眼前似乎都变作了血色。那血色从心底如火山一般猛地喷发,直冲得他的太阳x_u_e突突直跳。
好半天,他才找回一丝自己的声音:“是你么?”
这话刚一出来,屋内的两人就分别往他脸上看去,却见对方的脸色实是平静,平静得仿佛欲将碎裂的瓷器。
“叶……”苏瑶歌刚想说话,就被叶问颜打断。
“阿瑶,将叶翎的尸身送出去,好生看护。”他看着李君城,嘴唇一张一合,却再不见丝毫血色,“我有话和李将军说,别让人进来。”
苏瑶歌点点头,将少年的身体抱起,随即垂着头走了出去。她出去的那刻,似有泪滴落于地面,混入地面的鲜血之中,再也不见。
此刻天际渐渐放亮,屋内却还是晦暗不堪。叶问颜默然将烛火都点了起来,像是想要以此为那个少年送行一般:“是你么。”
他第二次说这话,声音却已冷却。李君城甚至都不必去看他眼底神色,开口便是一片涩然:“别这么残忍,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我。”
叶问颜走到他榻边,将沾了血的刀捡起来,似乎凝视了好一会儿,才放到一边。随即又微微俯身,似是想要吻他,却又似只是想寻找一个依靠。
他听见他声音发哑,每个字都似破败的风箱一般在他耳边响起:“我信你不是故意的,但我却不得不信叶翎是死于你的刀下。”
李君城抬眼看他,见着他盯着自己的目光居然是平静的,连最基本的挣扎都放弃。
他苦笑一声,也觉得自己的心一层层冷下去:“连你也不信我了是么。”
“我要如何信你?”叶问颜连惯常的表情都保持不住,此刻脸色犹如冰雪封疆,“我要信这一手东洋刀法,是由另外一人使出的么?”
李君城霍然盯住他,心里头像是有无名火在烧:“就凭这一道伤口,你就判定是我做的?”
叶问颜却只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声回答:“你是觉得,阿涵有可能活过来,亲手杀了她一直都偏爱有加的叶翎么?”
火像是烧到了太阳x_u_e,药物的作用让李君城的脑子也有些混沌,出口的话自然也便带了几分火气:“是,无论怎么样你也都是信着一直陪着你的人的。可你就没有想过,他们也有可能背叛你?”
这话说得重了,叶问颜的眸色依旧是冷的,片刻之后居然伸出了手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我想过。”
李君城被他震住,下意识要去握住他的手。
“我想过,我手底下的人,几乎个个都有理由背叛我。为了银钱,为了名利,为了私仇……甚至是为了情爱,有太多种可能会背叛我。”叶问颜把李君城的手移开,又从榻下的暗格里取了金疮药和棉纱,开始替他包扎伤口,“你问过我,是不是每个手下我都用制衡之法控制在手的,你也看见了,的确是的。但即便是这样,在他们之中,也有绝对不会背叛我的人。”
洗净的绢布擦拭过血渍,叶问颜的唇在烛火下一开一合:“而你,不,应该说是你们,”他似乎是笑了下,又似乎没有,“选的人都刚好,是不会背叛我的人。”
李君城见他神色,也知此刻他正在心伤,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置为凶手的辩驳,于是也只垂下眼:“你不会杀我,是么。”
叶问颜笑得惨然,一字一句都似往心口捅刀子:“如何舍得?终究只是我太天真罢了。阿城,”
他忽然喊住他,李君城顺着他的话音与他对视,知道他这是要下决定了。
“过去尽皆是我自作孽,最终上天拿了阿涵和阿翎来惩罚我。”他手下不停,最后手势轻柔地打上一个结,只是说出口的话却如千针穿心,呼吸之间,都是痛楚,“就此别过吧,此后相见,也不必顾及情面。”
他们之间,终究隔了两条人命的鸿沟,也或者不止这两条。身后的人前赴后继,用鲜血给了他们当头一木奉,而后疯狂地推动他们前进,直到南辕北辙,愈行愈远。
没有等他应答,叶问颜只是将棉纱和金疮药收好,随即站起身就要离开。
垂着的手臂被人抓住,叶问颜站住脚步,只是很平静地回头去看。
李君城也看着他:“我们之间,一定要这么决绝吗?”
“可我们之间,本就是除了决绝死仇,再无其他关系。”叶问颜手指抓上他的,而后一根根掰开,“天色尚早,你再睡一会儿,我会安排人送你出去。”
随即他不再等李君城说些什么,径直转身出了屋,就此划开他们之间的楚河汉界。
当日夜间,叶问颜果然安排了人来护送李君城出龙门镇。等到李君城看清蒙着黑面的是苏瑶歌时,当下也明白了,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换好替换衣物,默然跟着苏瑶歌的步子往外走。
苏瑶歌也当真一路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直到从暗道里走出据点时,他提起点精神,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他当真就这么把这条暗道指给我看?”
没想到苏瑶歌霍然回身看他,片刻之后却冷笑道:“李将军,您已经将他毁了,现在还用得着猜忌什么么。”
李君城一滞:“你说什么?”
女子依旧冷笑,只道:“我的任务完成了,您请自便。至于这条暗道,不用您提醒,就算叶问颜不说,我也会派人将这暗道毁了的。”
说着她又看了他一眼,回身没入黑暗里,不闻声息。
……
天宝十二年的初夏,龙门镇据点已经历经了数次血洗。
四月十一日,浩气盟将领宁珂率军夜袭龙门镇。双方久战数个时辰,最终以恶人谷以火药之计炸伤三分之一浩气盟军队的结果而略胜一筹。而这一次战事,就此拉开了龙门荒漠长达五个月的拉锯战役。
四月十三,被俘的浩气盟将领李君城忽然自己出现在了孔雀海浩气营地,让一众浩气人士又惊又喜。而李将军本人却神色淡淡,没有什么喜色。
四月十五,李君城大病,几次昏迷不醒。宁珂沉着脸,派了专人看护他的身体状况,最终发现是被人下了蛊毒,当即大惊。
四月十七,宁珂又举兵进攻,意图攻下龙门镇。双方血战僵持不下,最终只得鸣金收兵,暂作休整。
四月十八日的黎明,龙门镇忽然城门大开,从中开出好几辆神机车。浩气盟军队虽有防备,但不防对方突如其来的进攻,一时无措下被s_h_è 杀了好一拨人。而那几辆神机车也不知为何,只是杀伤了一些外围的兵士又退回了龙门镇据点里。
此后几日,龙门镇一如前日作派,选的都是些出人意料的当口,派出几辆神机车到浩气临时营地横冲直撞一番便又退回去。浩气盟中人浴血奋战,截下了两辆神机车回去研究,却没得出什么结论。
而有眼尖的人发现,龙门镇除了派出神机车之外便无多大动静,实在让人怀疑动机。
不仅仅是兵士,宁珂本人也在怀疑。这几日她一直都站在沙盘之前揣摩着叶问颜的动机,却始终不得准。
沈朔得了通报进帐时,瞧见的便是宁珂穿着轻甲,在沙盘之前负手而立,眼眸半垂:“你来了。”
“是。不知将军唤我前来,可有什么要事?”
宁珂闭上眼:“将军中的蛊毒,你可清楚是种什么毒么?”
沈朔道:“蛊是蛊,毒是毒,这二者如何能混为一谈?何况既然是毒蛊,在下也只是略有耳闻,在这之上的造诣,是比不上那一位的。”
年轻的女将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万花晴昼海,南疆五毒潭。果然世间奇景多出奇人,你就实话和本将说,到底是什么蛊。”
沈朔脸上惯常的三分笑意也敛去大半,旋即亦轻轻叹一口气:“可若是在下说,将军并未中毒蛊呢?”
“你说什么?”
宁珂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她眼里的喜色沈朔是看在眼里的,但他只是重复道:“在下是说,将军是中了毒,却不是蛊毒。至于为什么会被军医诊断为蛊毒,那是因为这毒本就是为了培植蛊所用的。”
“你是说,这毒应该是那个丫头培植的?”
沈朔迎着宁珂的目光,点点头道:“是。”
瞧着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沈朔掂量了一下,继续开口:“将军,是时候攻下龙门镇了。”
谈及这事,宁珂又皱起眉:“但本将猜不透叶问颜的心思。”
沈朔笑:“您不用猜他的心思。”瞧见宁珂三分疑惑的目光,他继续道,“在下刚得到的消息:十二日时,叶问颜手底下的一个孩子死了。”
“不过死了一个孩子而已,”宁珂刚想说什么,随即挑眉道,“你干的?”
沈朔打了个揖,笑道:“这可不是在下所为。本来在下是想着安个人进去的,结果人还没安进去,就听说了这个消息。那孩子颇受叶问颜的喜爱,如今横死,叶问颜大受打击,加之先前旧伤未愈,此刻也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着。”
宁珂眯起眼,又看了眼沙盘,旋即道:“沈军师可有办法将飞沙关与龙门镇之间的联络截断?”
沈朔又拜:“奉将军令,飞沙关此刻正后院起火,无暇顾及龙门镇。即便有空暇,在下也会尽我所能,将之——全部截断。”
女将敛了神色,淡笑道:“如此,那本将可静候军师的消息了。”
“自当全力以赴,不过将军,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讲便是。”
“您如今……可不如往年在军中时那般杀伐果断了。”沈朔看着宁珂转过眼来,似乎从上头看出了些什么,又笑道,“是因为安逸日子过久了,反而失了血x_ing?”
宁珂挑眉:“哦?倒不知沈军师从哪里得出的这个结论了。”
沈朔也不恼,依旧是笑着的:“当年我二人皆为李将军副将。那时的我觉得将军便是一代巾帼,很多时候生杀都甚至比李将军有决断得多。说句粗话,当初军中,您可是有着‘母蝎子’称号的人。”
“呵,这个我知道。”宁珂皮笑r_ou_不笑,“那不知沈军师今时提起这件事,目的何在?”
“我知将军不喜在下这种说话方式,但总归尊卑有别,总不好一开口便令将军不快不是?”沈朔笑笑,终于是开门见山,“您在犹豫什么?”
这一句宛若利针,刺得宁珂眼瞳都缩了缩。
沈朔已继续道:“现下我等已与龙门镇势同水火不死不休,容不得再多犹豫。要么退,要么就狠狠杀他个措手不及。但如今,您到底在想些什么?因为曾经在对方手里败过一次,所以从此后一直对他有y-in影?还是说因为对方与李将军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所以您要犹豫?”
宁珂的眸光一层层冷下去,片刻后缓缓盯住沈朔的脸,露出一个冷笑来:“沈军师真是洞察人心的一把好手,诚如你所言,本将的确是在犹豫,却不是犹豫这些。”她紧紧盯着对方的脸容,“本将是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在这个关键时刻,将一直藏在我们之中的那个叛徒给揪出来。”
话音落下的一瞬,利刃出鞘声和光影几乎是同时轧过主帐。而光影过后,地上匍匐着一具尸体,主帐之内却连血气都没有几丝。
沈朔看着那具尸身,片刻后笑了笑,道:“多谢将军。”
宁珂将剑交给一旁惊得后退两步的亲卫,淡淡看他一眼:“要谢还早,本将可还记得沈军师可有通敌的前科。这件事,可不是斩杀一个你直系亲卫就可以洗净的。”
“是,”沈朔作揖,“在下自然明白。”
……
“沈略死了。”
叶问颜挥挥手,示意自己已经知道,苏瑶歌见他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也没再说什么。
沈略是他去年便安排在孔雀海那群人里头的细作,这一年多以来他一直都隐藏得很好。因为是沈朔直系亲卫的缘故,宁珂本身对他就是又疑又信的,所以有时候他做些稍微出格的事,都有可能会将宁珂的怀疑引导到沈朔身上。
这么一石二鸟的计策,他自然是用得顺心应手的。然而沈略总有一天会被拔除,这个事实他早便预见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么碰巧。
碰巧叶信辰刚刚“叛变”,碰巧双方已经陷入拉锯战之中,碰巧他自己身体已经快逼近极限。
议事堂里的人散得差不多之后,叶问颜看着端进来的冒着热气的药碗,忽然想起一件事:“阿瑶,我师父的踪迹查到了么?”
苏瑶歌不知道他忽然提起戚老是为什么,却还是点点头答了:“说是离开了安州,回申州去了。”
苦涩的药汁被一饮而尽,叶问颜没抬头:“回申州做什么?”
“这个不知,不过汇来的消息说是……”苏瑶歌看了一下叶问颜神色,却因为对方微垂着的头阻碍了她而作罢,“建了一座衣冠冢。”
正在批阅战报的朱砂笔一顿,笔尖在纸上晕出一大块墨渍:“衣冠冢?谁的?”
苏瑶歌没说话,于是叶问颜也知道了答案。
衣冠冢都是为了给死后尸骨不得收敛而无所依的孤魂所建立的盘桓之所,戚老好好的,自然不会给什么人随便建衣冠冢。
他也没什么别的表示,点了点头也就让苏瑶歌再去忙了,只是对方刚准备离开时又被他喊住:“且慢。”
女子回过身来,瞧见叶问颜的眸色有点深,而他用这个眼神看自己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事要交代。
果然,叶问颜道:“去看看苏鸢吧,苏涵和她虽不是亲姐妹,但总归还有血缘在。”
苏瑶歌一怔,随即便点点头,又出去了。
等她离开后,叶问颜看着面前的信报,良久却只是收回目光,在纸上写了一个苏字,旋即看向了被一叠信报所压着的一张纸。
其上是一个形状颇奇特的十字,只所以说形状奇特,是因为这是拓下来的字迹。因为风雪的原因,这一个十字的笔画很是残缺。
尤其是那一竖,末尾的字迹是微微勾起的。
叶问颜凝神,换了支笔,沾了墨又在空白的纸上写了几个十字,而后看向那个字,眸中神光不明。不过多时,他将手上的纸揉作一团,丢到了一旁的火盆里。
火苗因此大了一些,叶问颜抬起头,这才发现外头已经天黑了。
想了想,他站起身来,取了大氅和披风穿上,又提了剑,出了屋子。
一出主帐,他就沉了眼,一伸手将迎面撞来的不明物体一手拎起来,丢给一旁站着的守卫,一边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一边淡淡道:“既然回来了,就去找你师父报到去。”
“我不!”
那不明物体在守卫手里挣扎着,欲要下地,却没想到叶问颜倒真的是站住了步子,回过身来,直视着那少年,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少年被他的目光盯得有点怕,渐渐放弃了挣扎,垂下了头:“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叶问颜没再和他纠缠,只淡淡道:“去吧。”
少年又咕哝了几句,没听清楚是什么也就一溜烟跑了。
正在自己屋内翻阅情报的苏瑶歌突然眉目一凝,抬手就飞了一枚暗器出去。
“咄。”
飞镖险而又险地钉在门扉上,少年关门的手指上方一点点。
“嘶……”少年一点点回头,看向那个脸容模糊在烛光里的女子,吸着气道,“师父,您每次见徒儿都要来这么一回吗?”
苏瑶歌面无表情看他:“那你每被我来这么一回都要问我么?”
少年顿住,片刻后换上笑嘻嘻的神色,两步三步窜到了她身边蹲坐下来,看着苏瑶歌十指如飞将桌上的信报一封封翻过去,道:“师父您猜徒儿这次出去遇见了谁?”
女子垂着眼,将重要的情报收起放到一边,头也不抬道:“谁?”
“师父您猜猜嘛!”
苏瑶歌没有停下动作的意思,只是将情报一封封翻过去,时不时递给少年几份,随意道:“那在我猜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任务完成了没?”
“自然是完成了!”少年从自己怀里掏出一样物件,双手奉到苏瑶歌面前,“您瞧!”
苏瑶歌这才放下手中的信报,从少年手里接过那物件,将锦囊打开,倒出了一小枚玉佩来。
那是一枚质地古朴的玉佩,其上刻着十分简单的花纹。在少年明曜看来,这不过是一枚很普通的玉佩而已,但在苏瑶歌看来,这一枚玉佩却足以推翻他们之前的判断。
眼见着自家师父愈来愈严肃的神色,明曜也知道了这枚玉佩大概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当下也渐渐敛了脸上的笑意,试探道:“师父?”
苏瑶歌将玉佩放回锦囊里,而后收交给明曜,叮嘱自家徒弟:“这件事,别和公子说,听到了么?”
“为什么?”
“让你别说就别说,哪那么多为什么?”苏瑶歌作势要打他,被少年身手敏捷地躲开,不过很快她思考了一会儿,又改了口,“罢了,你听着,如果为师出了什么事,你就把这玉佩交给公子。”
倒是明曜惊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师父也会有出事的一天:“师父您……说笑的吧?”
没想到苏瑶歌脸上倒是没什么嬉笑的表情:“但愿只是我说笑的。”
明曜是个叛逆x_ing子,却独独最听他师父的话。在之后的议事之中,他也被苏瑶歌带去了议事堂,当真没在叶问颜面前说什么,在后者带着询问的目光问他这次出去有什么收获时,仅仅只是挺了挺小胸膛,道:“玉门关并没有多大异动,只是王伯说,这几日有零零散散的人出关。”
叶问颜手指点着桌案,垂下眼:“浩气盟本是中原武林各派所组成的联盟,盟主更是天策府下。若是要说与唐军的联系,他们是占上风的。”
“公子是担心浩气盟会联合驻关守军?”
叶问颜抬眼看了说这话的人一眼,却只是收回手指,而后在沙盘上指了一处,道:“你们觉得,若是他们要联合守军来合攻我们的话,他们还会驻扎在孔雀海?”
他冷笑一声:“虽然谢渊是天策府出身,但毕竟他已经介入江湖,在朝中的地位也就敏感了不少。玉门关乃军事要塞,皇帝派来驻扎此地的即便不是惊才绝艳之辈,也定然不会平庸到哪里去,只要细想一下其中的关节,明智的将领都不会选择明面上合作的。”
“叶哥哥的意思是……”子眠看着沙盘,随即又抬起眼看着叶问颜,“浩气盟会暗中寻求守军的帮助,但守军最多只会睁只眼闭只眼,却绝对不会出手?”
“是,”叶问颜取了一支红色旗子,c-h-a到了沙盘上龙门镇的方位,冷声道,“驻关守军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预防敌虏入关,我们与浩气盟之间的争斗都属大唐疆域之内的事,就算要管也不是他们能管的事。”
“但当他们攻下龙门镇之后,飞沙关便成瓮中之鳖,”苏瑶歌抱着胸,纤细却有力的手指在飞沙关的方位画了一个圈,“和龙门镇不同,飞沙关距离他们的距离不算太远,这种情况下,他们便很有可能拨出一部分兵力攻打之。”
“我们的储备拖不了多久了,”叶问颜道,“既然他们有这个打算,那么粮Cao运输就不能和从前一样了。”
闻言,苏瑶歌挑起眉:“那怎么办?我们的粮Cao多是从关外运回来的。如果守军摆明了要截住这条路,那我们就会失了这大半的粮Cao。”
在场诸人皆陷入沉思,不一会儿倒是明曜先开了口:“师父,我能说话吗?”
众人的目光便被这声音吸引过来,叶问颜自然也在其中,他看着明曜,随即点点头:“你说。”
少年属于青稚到成熟之间的声音蓦然响起:“去年年底,涵姐姐不是发了条消息回来么?”
叶问颜眼瞳一缩,苏瑶歌也立刻把目光投到明曜身上。
“‘龙门沙起,血衣北去’,没记错的话,我记得那封信报之上是这么写的。”明曜没有注意到叶问颜的脸色变化,只是继续道,“前些日子我们的人不是查出来了浩气盟似乎在血衣魔鬼城外要开道么?”
“你是说……”苏瑶歌见叶问颜神色不大对劲,当下开口,“我们要从那条道上过?”
“是,”少年笑起来,白白的牙瞧着像是锋利的刀口,连同语气一起,“既然他们要堵我们的粮Cao,那我们就从那条道上走。如果遇见对方的物资队,能抢过来就更好啦。”
乍一听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不过很快便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虽说这个办法的确出其不意。但那条道上我们的人也有去看过,狼群丛生,若是要运送物资,怕是不太容易。”
明曜道:“何止不容易,简直是刀口上的任务。”
众人被他前后不一的语气搞得有些一头雾水,苏瑶歌看叶问颜神情,轻声斥责道:“在哪学的这坏习惯?有什么话便直接说,这儿没人有闲情听你说书。”
被自家师父这么一训,明曜挠了挠脑袋,只好实言以告:“他们浩气盟千里行军,哪有从江南地带运输粮Cao过来的理?自然也是从关外送来的,从关外来,自然不可能和我们同路呀,那只能从另外一条道走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似乎懂了大半,又似乎还有人不懂。叶问颜听懂了,倒是轻声笑了一下道:“明曜的意思是,将他们还没来得及运到孔雀海的粮Cao截下来,就算截不下来,也要将之毁去。”
“不过……”叶问颜又道,他看着明曜,似乎是询问的口气,又似乎是在暗示什么,“你觉得能做成这件事的人,有谁呢?”
明曜双眼发亮,一句“当然是我”差点就要冲口而出,却硬生生被自己腰间的一只手给掐断。
与此同时,女子清冷冷的声音也在背后响起:“我去吧,做这件事自然不能大军出击,何况我们也没那么多兵力了。”
“好,”叶问颜点头,又转头吩咐了几个人之后才对子眠道,“子眠,你留守龙门镇,有问题么?”
子眠点点头:“好的,我会记得请教云墨哥哥的。”
叶问颜抬眼看向云墨,片刻之后却只是笑笑道:“那龙门镇交给你们了。”
苏瑶歌看向他,却见对方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当下也默了默,又和众人一起商量了下其他事,便各自散去。
第二十一章
她跟在叶问颜身后一同离开议事堂。已近子时,明月悬于夜空正中,铺下来时却不像在藏剑山庄时的那般柔和。
月色如练,生生将叶问颜脸上惯有的笑意都煞去了大半。他身后跟着苏瑶歌,苏瑶歌身后跟着明曜,一行三人走在夜色之下。
年纪最小又功力最浅的明曜最终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随即搓了搓自己手臂,却没敢发出什么声音。
因了这个喷嚏,三人终于停下脚步.明曜四处望望,发现这是龙门镇的北门,不知道叶问颜走到这里要做什么。
叶问颜没有让他疑惑太久,停下步子没多久他就回过身,对他师父道:“不必送了。”
明曜睁大眼,苏瑶歌倒是没有多少惊讶,只抱胸道:“你要去孔雀海?”
叶问颜点头:“是。”
“去做什么?”
“去救阿辰。”
苏瑶歌嗤笑一声:“既然如此,你当初让他去孔雀海做什么?”
叶问颜眸色凉如此刻月色:“如果我不去救他,他会死。”
苏瑶歌似乎是怔了怔:“但你孤身一人前去,未必救得出来。”
对她的这个问题,叶问颜笑了笑:“就是不能救出来,我要他接替沈略在孔雀海埋伏下去。”
“你不是怀疑他是浩气盟里的人么……”苏瑶歌挑眉,“他若真的如你所想,那去了孔雀海,又怎么能保证他一定会接替沈略?”
叶问颜也笑,眼角却清淡了无笑意:“我们怀疑他是浩气盟那边的细作,他们就不怀疑他是我们这边的细作?”
明曜在一旁早就听得一头雾水了,不过他是极聪明的孩子,叶问颜不过说了这一句他就明白了,当下击掌道:“原来如此!浩气盟也怀疑的话,那么他就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回浩气盟去.怕是阿辰哥哥一直被监视着,若是不向我们透露点信息,他们那边的人就先要起疑了!”
苏瑶歌却没他这么兴奋,只是淡淡道:“如果你是这个打算的话……已经确定了?”
叶问颜摇摇头:“不确定,但他确实不能算是我的人。”
“可他不是你之前在苏府的家仆?”
叶问颜看进她眼底,居然笑了笑:“阿辰肯定是我的家仆,但叶信辰……就未必是了。”
苏瑶歌一震,随即低声道:“是谁?”
“现在还不知道。”叶问颜看向据点之外的景色,月色之下荒漠广阔疏朗,而他望的是孔雀海的方向。
千里千秋,月色永同。
叶问颜在此刻的月色下遥望着孔雀海的方向,孔雀海也有人在这样的月色下猛然睁开了眼。
他一睁开眼,一直随侍在旁的亲卫立刻察觉,当即先行了一礼,而后道:“将军?”
李君城转了转眼珠,渐渐适应了烛火的光亮之后才开口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亲卫看了看外头天色,这才回答道:“子时。”
李君城又敛了眼睑,问道:“之前来投诚的那个人,可有什么异动?”
亲卫想了想:“并没有,那个人很安分,问什么答什么。不过宁将军怀疑是对方派过来的细作。”
闻言,李君城扯了扯嘴角:“不用怀疑,那就是细作。”
亲卫惊讶道:“那……要不要通知宁将军?”
“不必,”李君城侧头看向一旁挂着的火龙沥泉,随即要坐起身来,“不过今夜,大概是有人要过来了。”
亲卫连忙上前来,要扶他却被李君城摇摇手拒绝了,于是他退后一步,躬身道:“是,末将这就去准备。”
李君城垂着眸子,半阖的眼帘下利光稍纵即逝,而后他抬起眼,看向因亲卫掀起而露出一线月色的帐帘。
那是龙门镇的方向。
……
从龙门镇到孔雀海浩气营地,自然不是一段一个夜便能到达的路程。是以当天际破曙之时,叶问颜站定脚步,往身后的茫茫沙海看了一眼,随即将断影剑用黑绢裹好,将剑刃之上的血色也一并掩去。
算算时间,苏瑶歌应当是已经在前往飞沙关的路上了。
相比于率着三百恶人直扑古道的苏瑶歌,叶问颜这边显得单薄却利落。他身后不过跟着五人,再往后,也不过潜藏了十人左右。
加上他统共十六人,而仅仅只是这十六人,便是他们的营救人员。
虽然这十六人的首领,实际上是没有什么营救心思的。
他所策划的这一场营救,本就只是个烟雾弹罢了。
将断影剑收好,叶问颜迎着初曙冷冽的风,淡淡的声音在布巾下透出来:“这里离孔雀海只剩三里,若是要回去的,自可回去便是。我可不希望到时候会有冷刀子从我的背后而来。”
听闻此话,当先的一名蒙面男子便已笑了笑,沙哑着声音道:“叶公子说的什么话,我们既然自愿跟着公子出来,自然是要同仇敌忾的。”
叶问颜不置可否,只耸耸肩道:“我们要救的是我的部属,我的手下,我的兄弟,与你们却无多少关系。感谢的话我不多说,你们未必想听,我只一句话,你们要记住。”
蒙面男子答:“公子请说。”
“若是有人在营救过程中失陷敌手,其余人等立即撤离,不必顾念。”
这话说得在场五人都一愣,那蒙面男子踌躇片刻,还是开了口:“公子,可若是我们救了一人,却又丢了一人,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嘛?”
叶问颜看向他,眼里带了些讥诮笑意:“折不折兵,还得看结果。不必多说,行动吧。”
众人见他不愿多说也便不再追究,当下也跟着叶问颜的脚步,一同没入了扬起的风沙之中。
今日浩气营地依旧戒备森严。自不久前被龙门镇的神机车伤了一些元气之后,浩气盟军队便已有序地退回到了孔雀海之中,与龙门镇与飞沙关都相隔了好一段距离,韬光养晦。
天色仍黑时宁珂便睁开了眼,她一向醒得很早,今日却比平时还更早些。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还未到出cao时候,当即也不免微微皱眉。
这种暴雨将至的感觉,这段时间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总觉得有一种莫大的压力正在不知不觉间朝着自己逼近,而自己无可奈何——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知。
她坐起身,帐内服侍的近卫听到动静也睁开眼来,正要起身却被她轻轻喝止了:“你接着睡。”
近卫宁辛却不敢继续睡,连忙爬起身来,替她递过来轻甲:“将军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有心事,睡不深。”宁珂简单答了几句,接过轻甲放到一旁,忽然扬眉道,“将军那边怎么样了?”
“李将军那边,说是早些时辰醒了一次,过了会儿又睡过去了。”宁辛想了想,又道,“军医去瞧过了,说是不碍事。您不用担心。”
宁珂点点头,帐内于是又安静了一会儿,直到她轻声道:“我梦见二宝了。”
宁辛一怔,随即轻声道:“待攻下龙门镇,您便可为二宝报仇了。”
“你觉得……苏涵是真的被沈军师给杀了么?”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脑,宁辛想了一会儿才试探道:“卑职瞧着……应该是的吧?那苏涵传言是说叶问颜手底下的一把好手,若没有过人的武艺,很难在对方手上讨得好。沈军师当日回来时的样子您也瞧见了,约莫是经过了一场生死相杀。”
宁珂没再答话,片刻后却只道:“左右也睡不着,你将战报都取来吧。”
宁辛看着她眼底下的青黑,却只是敛容低声答:“是。”
这照例是戒备森严却毫无风吹Cao动的一天,从日头东升到暮色四合,宁珂批阅完了部分战报,提着枪例行巡视。说也奇怪,几年前她从军中退役之后便已脱离了李君城的编制,但不论是入了浩气盟,还是自己先前领兵带队,她总是习惯亲身巡视。
这些事在她还是个小小百夫长时便已养成习惯,可以派手下出去做的事情她一定得自己亲身走一趟。不知是不是她的这种习惯,让她多次发现了常人难以发现的事,好几次都死里逃生,甚至颠覆战事走向。
今日也不例外,在率着几名亲兵巡视过一处营帐时,宁珂忽然停住了脚步。
跟在她身旁的宁辛见她停下,第一时间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营帐旁正在煎药的一名士兵。
那士兵看起来并无多大异常。这帐子是李将军卧榻之处,这士兵应是被分配来照顾李将军饮食起居的。
于是她微微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将军?”
宁珂却没理会她,只是微微沉声向那士兵问道:“你在煎什么药?”
士兵早便在她走过来时站直了身体,见她问话立刻恭声道:“禀将军,是军医让卑职熬的安神药。”
“将军睡得不好?”
“是,”那士兵继续答道,“夜间李将军醒了一次,没过多久就昏睡过去了。军医说是元神太过劳累。”
“是么,”宁珂微微眯起眼,目光扫荡过那士兵脖子和双手裸露的部分,片刻后道,“辛苦你了。”
“卑职职责所在。”
宁珂点点头,目光自那士兵身上移开,往主帐去了。那士兵等宁珂走远后,复又回身拿起蒲叶扇吹了吹火候,打开盖子看了眼,正要拿起一旁的药碗盛药,突然感觉后劲一凉,随即眼前便一黑。
“咚。”
人体栽落地面的声响,被掩埋在了不远处正交接班的巡逻队伍的甲胄碰撞声中。
帐帘掀开时带进一股冷风,榻上正紧闭着眼辗转不安的李君城万分头痛地睁开眼,瞧着一个士兵模样的人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站在床边,想也不想就冷声道:“出去。”
那人影微微一顿,随即低声道:“将军,该喝药了。”
李君城本欲合上的眼刹那便一凝,随即他强迫自己凝聚精神,好歹看清榻边站着的到底是什么人。
而等他看清了,却也只能看到对方掩在头盔下的眼而已。
他几乎是自嘲般勾起嘴角:“看来宁珂是该好好管束管束她的手下了,如此轻易就让你进来了。”
那人影却不答话,只是将手中的药递得离他近了些。李君城瞥一眼泛着热气的药碗,只道:“拿走,我不喝。”
那人的手收回去一些,声音也依旧谦恭浅淡:“将军,良药苦口。”
李君城翻了个身,不咸不淡道:“心病难医。”
那人居高临下看定他背影片刻,忽然闪电般出手,不过数息就拂了他周身大x_u_e。
“你!”
李君城病了一些日子,反应力自然不同以往。那人出手之时他虽已察觉,可刚侧回身身体就一僵,全身了无知觉。
于是那人顺理成章半俯下身,将他扶正,将药碗递到他唇边,抬眉示意他喝下去。
李君城盯着对方如墨潭般的眼,固执地抿紧了唇。
叶问颜试了一会儿,发现丝毫撬不开对方的唇,干脆放下药碗,冷笑道:“怎么?敢吃我的毒药,不敢吃解药?”
李君城干脆看都不看他,只是垂下了眼,默默调动内力,试图冲开被封锁的x_u_e位。
叶问颜就这么站在那,看着他因为强自调动内力而微微发红的眼角。片刻后他突然伸手,拂过他肩井x_u_e,李君城顿时又是全身一麻,一口气立刻泄开。
他抬眼看向叶问颜,语气是不同以往的波澜不惊:“你来做什么?”
两月前他以多么决绝的背影划开他们之间的楚河汉界,那一日叶问颜离他而去的样子就此深深烙在李君城梦里,最终烧穿成一个洞,甚至都心脏都挖空大半。
于是心脏便失去它的原有重量,每当闲时想起他时便沉浮于寂茫的空海,无处可归。
叶问颜是何等决绝之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以为这辈子两人或许都只有一个相杀的结局了,却不想他居然在这个最为敏感的风口浪尖孤身赴敌营。
对方却只是将药碗重新端起来,递到他唇边,不咸不淡:“想来,便来了。”
这话和当初他问他为何要入恶人谷时的回答简直一模一样。若是以往,李君城听到这样的回答八成是要笑的,或者还会笑话他几句。但今时今刻,他没有这个心情,亦没有这个想法。
他瞧着叶问颜执意要他喝下这碗药的模样,当即也眯起眼:“毒药?”
“解药。”叶问颜晃了晃药碗,药汁险些飞溅到李君城脸颊上。
“叶公子这般姿态让我喝下,我如何敢信这是所谓的……解药?”
闻言,叶问颜只是定定看着他,数息之后收回手去,自己先饮了一大口。又朝着李君城递出去,却没想到对方目光一沉,一把拽住他端着药的手腕就往自己胸前带。
叶问颜抬手按住李君城的另一只手,整个人虽然被他骤然发力几乎倒在他怀里却还是险而又险地靠在他面容之前,方寸可闻呼吸。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管咽下胃里,叶问颜稳住端着药碗的那只手,又递到他面前:“将军这该信了吧?若是毒药,叶某依旧会陪着将军一同死罢了。”
李君城皱着眉头,手里还攥着他手腕不放,只是他看了看叶问颜眼神,又看看那碗药,旋即露出一个冷笑来:“我怎么信你不是将解药藏在牙内。”
叶问颜笑一声,挣了挣手腕,无果,这才道:“将军真是说笑,若真的想给你下毒,我何必来这一趟?”
李君城推开那药碗:“不必了,我现在也……不敢信你了。”
“不敢信我,还是不敢信你自己?”叶问颜眸色幽幽,“当初吴山风雪下的话,将军都忘干净了么?”
李君城霍然抬眼,叶问颜却已经将已经半凉的药又端到他面前,口气已经柔了很多:“喝吧。”
他半信半疑,对方却已经用那种半含威胁半含恳求的眼神瞧着他。鬼使神差般,他开了口,口气已松动了大半:“你喂我。”
叶问颜简直又气又笑,开口居然还是平板板的语气:“我现在不是在喂你?”
李君城皱眉看着他良久,这才微微启唇,终于是将那被折腾了许久的药汁给喝了大半碗下去。
见他喝完药,叶问颜眼神也柔和下来,收了碗就要走,被李君城拽住手腕不得不重新坐下来。
他沉思了片刻,方才道:“你有话要和我说?”
李君城硬着声音道:“是你来找我,难道不是你有话和我说?”
叶问颜急促地笑了一声,扬了扬手中的药碗:“并没有,我只是来让你喝这一碗药罢了。”
“你……”李君城皱起眉,正要说些什么帐外乍起嘈杂声响。
他看向叶问颜,对方也正看着他,只是分外遗憾地握住他的手,从一旁抽出了李君城惯用的短剑,顺势将短剑搁到了他的脖颈上。
与此同时,宁珂的声音已经在帐外响起:“叶问颜,还不出来束手就擒?”
李君城被他限制住行动,却也没有要反抗的心思——事实是,他也反抗不了。不知为何,喝完了药之后他开始觉得目光有些涣散,注意力很难集中。帐外宁珂的声音也似从天边传来,偶然拔高的音线刺痛神经,头疼欲裂。
便在这个时候,叶问颜探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李君城有些茫然地想要转头看他,却又在这个时候听见了宁珂的声音。
“将军?”
宁珂在外头等不到回答,心头已经愈发不安,当下不等李君城有所回答,便径直带人掀了帐帘。
火光照s_h_è 进晦暗的帐内,宁珂一眼便瞧见榻上委顿的李君城,和士兵打扮的叶问颜。
便是在这帐帘一收即放的当口,叶问颜霍然抬眼,旋即一把暗器自他指间飞出,直朝众人面门而去,当下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好不清脆。
宁珂眉目一冷,横过长剑拦下一枚暗器,方站定脚步时,忽觉一股冷风携着黑影当面而至。身后兵士已出枪,宁珂却在瞬息间瞧见那当面的黑影赫然便是李君城!
而此刻枪已探出!
“住手!”
“锵。”长枪生生被一柄横空而出的长剑给拦住,宁珂一手扶着李君城,一边看向已经趁这个混乱当口破帐而出的叶问颜,不过思索数息便下令,“宁辛,带人去追!”
“末将领命!”
兵士分出一半,混乱的帐内似乎也安静了大半。一旁的近卫上前请示,有些担忧地看着宁珂血迹殷然的手臂。
她却只摇摇头,将李君城扶起来,低声问道:“将军,可还好?”
李君城却只摆摆手,随即挣开了她的手,只咳了声,方才道:“辛苦你了。”
宁珂合上眼,扶着他手臂的手还维持着先前的动作,片刻后嘴角却只是漾出一抹苦笑。
她是战场上横刀立马的烈阳,此刻却难得地露出了这份神情。这世间情之一字,真叫人何以堪。
她轻声道:“将军。”
声音是哑的,她的一把清泉般的好嗓子是在战场中被风沙被血火给磨砺成如今这般的。这把嗓子说出来的这两字,从来都是重的,重得让人要拿一生追随,重得拿起了,就再难以轻轻放下。
即便如此,李君城却还只是沉默,片刻后才道:“你受了伤,先好生包扎一下吧,别落了疤。”
宁珂看着他的背景良久,方才微微扬声答道:“是,您好生休息。叶问颜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李君城默然点头,宁珂没再说话,自退出了帐子。而等她离开后许久,李君城才捂住自己阵阵发痛的额际,耳边不断回响着先前叶问颜低低说的那句话。
他说,自此碧落黄泉,我命与君享。
他默然立于黑暗之中,最终只是抬眼看向了床榻方向。
那里躺着一柄剑鞘,一柄没有剑的剑鞘。
“叶……问……颜……”
他喃喃着他的名字,而后缓缓坐下,屈起膝来,复又将额靠于其上,沉默了很久很久,方才听到一声轻轻的笑。
……
李君城在地上坐了很久,久到夜色浓墨从天边淡去,又到日头亘行循环,黑夜重新占据主权。
而将他从沉默中惊醒的,是一个消息,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消息。
叶问颜居然被浩气盟的人抓住了。
骤然一听这个消息,李君城先是一愣,随即猛然站起。一日夜未曾进食的身体担负不了这样猛烈的动作,他的眼前立刻冒出一片金星。
但他不及顾念此事,只是疑惑般重复道:“他……怎么被抓到的。”
陆沉自隐形状态里遁出,面色毫无波动:“属下不知。”
李君城挥挥手,随即强自压下自己的头晕感,自己穿了披风,就要出门。只是临走前却折返身来,将榻上的剑鞘拾起,别在腰间。
出了帐子,迎面便遇见经过的沈朔,对方见着他似乎也微微惊讶,随即行礼:“李将军。”
李君城皱眉看着他:“听说你们抓到叶问颜了?”
沈朔作了一揖:“幸不辱命。”
“折了多少弟兄?”
“……”沈朔微微直起身,眼神居然还颇激赏,“回将军,我们的人伤得不多。因为对方是束手就擒的。”
“束手就擒?”李君城依旧皱着眉,“如何说来?”
沈朔眯起眼,似笑非笑:“约莫是因为以为已经死了的人,居然还活在世上的缘故吧。”
有不好的预感在心头扩散,李君城收敛自己的情绪,亦眯起眼:“军师这是何意?”
“具体卑职亦不知,将军不妨随卑职一同往地牢走一遭?”
李君城就等他这句话,自然应下:“好。”
一路穿行砂石碎砾,孔雀海的地牢是临时建在孤石与沙堆下的。说是地牢倒不如说是沙坑,只是用了些手段暂时支撑起一个屋子的模样罢了。
等到了地牢,沈朔的亲卫当即进内报告,片刻后宁珂亲自迎出来,讶异道:“将军如何出来了?”
李君城摆摆手,道:“军律如山,你我平级相称便是。”
宁珂笑了笑:“是,李将军。”
她既改了口,李君城也只能点头。一时无言,倒是沈朔见着二人这微妙的气氛,开口笑道:“我浩气盟行军此地半年之久,若说喜事,当以今日最佳。叶问颜已落入我等手中,等同于龙门镇已下了大半。这可是大功一件呐宁将军。”
宁珂还是笑:“谈不上大功。恶人谷贻害中原武林已久,此时能拔除其中一支羽翼,还是众位浩气将士的功劳。”
语毕二人看向李君城,却见对方亦笑道:“那便恭喜宁将军了。不过两人关押此地,可审出什么紧要事儿了?”
话音刚落,沈朔便淡淡笑答:“怕是也审不出什么来,叶问颜的骨头,可比寻常恶人硬得多。宁将军可有的头疼了。”
“这个却不劳军师担心了,”宁珂道,“军师还是想想怎么清洗手底下的人吧。”
沈朔笑而不语,宁珂却没了在风沙里谈话的心思,侧身道:“不妨一同去看看吧,看看是他叶问颜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刑具硬。”
于是李君城的脸色便在不为人知的暗影里沉下来。
沈朔对他做出先行手势,李君城也没推辞,跟在宁珂身后就入了地牢。
甫一入地牢便嗅见s-hi冷空气中的血腥味,李君城看了一眼烧得正旺的火盆,又看向火光下被五花大绑的人影。
一看过去居然还有另外一人,李君城一怔,随即那人抬起的脸容映入眼帘,他便晓得叶问颜怎么会束手就擒了。
那是一张和苏涵六分相似的脸。
苏鸢。
听闻响动,叶问颜微微抬起头来。见着是他不过一笑,道:“又见面了,李将军。”
“将军”二字被他咬得重了些,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在里头。李君城听得心里头一沉,面上却也只是扬眉道:“是啊,又见面了。”
叶问颜瞧着他面色虽是憔悴,但终究比之以前更为完满,当即笑了一声,垂下眼,没再搭话。
宁珂看了一眼沈朔,对方点点头。
对付叶问颜这种级别的,大刑是没什么作用的。只能……诛心。
于是沈朔看了一眼李君城,又看向叶问颜,开口道:“叶公子可没想到你这次居然栽了吧?”
叶问颜垂着眸,亦淡淡笑道:“是没想到,就像沈军师没想到阿涵居然会死在你手里一样。”
李君城一顿,就连宁珂也微微皱眉。
知情的人多多少少都明白,苏涵是叶问颜心上的创口,又何曾不是沈朔的?叶问颜当真连自己都不顾了,开口便是自损八百的招。
但沈朔居然不动气,只笑道:“没办法,谁让我俩份属敌对,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叶问颜也淡笑道:“是极,所以你当初抛弃她真是明智。至少不用为动不动手头疼。”
“即便她此刻真的还在,我也不会头疼的。”沈朔笑,悠悠长长的样子,“因为我从不会犹豫,挡在我路上的人,要不收为己用,要不清理干净。没有第三种结果。”
“是么,”叶问颜只说了这么一句,而后便敛了笑容,“沈朔,若不是因为阿涵还顾念着你,我早便动手了。”
“那也得叶公子动得了手才是,”沈朔丝毫不为所动,而后突然抬手拍了几下,“叶公子不妨来瞧瞧,这是什么?”
在场诸人皆是一顿,看着沈朔亲卫呈进来一件长条形的物件儿来。
叶问颜看着那东西眯起眼,李君城心里亦有了丝不好的预感。
眼瞧着沈朔将蒙在其上的黑绢揭去,露出一个剑纳来。随着剑纳开启,叶问颜的脸色越来越白。
剑纳终于开启,宝气岚光刹那充斥这一方y-in森地牢。
李君城的脸色也变了,叶问颜已经闭上了眼。
剑如泓泉,银杏长生。
千叶长生。
宁珂往那剑纳里看了一眼,发现除了长生剑之外还有一柄刀。
一柄砍卷了刃的刀。
没来由地,她亦觉得全身发冷,还没开口问便听见一道尖细哭嚎声响起。
“沈朔!你竟然掘她的坟!我杀了你——”
少女的嗓音本就细,此刻这么骤然拔高便有如裂帛响彻耳际。一众变了神色的人中,唯有沈朔的神色依旧淡淡的,甚至一点都不觉得这句话有多诛心。
人死灯灭,武林中人即便再是深仇大恨,略微有些心胸的人都不会将已经葬下的敌人尸骨再刨出。沈朔身为浩气盟中人,本不该有此举动,然而今时今日他却在一众人等之前将这个事实暴露了出来,不仅让叶问颜等恶人对他再次改观,也让宁珂一行人愈发深感此人城府之深。
苏鸢的哭喊仍在继续,只是声音多多少少低了下去,最终变成了低低的啜泣,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
李君城觉得自己的背是麻的,他怔然地看向脸色苍白如纸的叶问颜。后者默然许久,方才微微开口,声音也是哑的:“沈朔,我早该杀了你的。”
宁珂一时间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她是战场上生杀不过抬眉的女将,再是人间血狱也曾经历过,但此时此刻处于这孔雀海的地牢之中,却没来由地开始觉得发寒。
那寒从心底上来,一点一点包裹了她周身。
而其他人,已经都不会再说话了。
便在这样的死寂之中,沈朔突然笑着,忽然道:“你们都退下。”
他这话自然是对着一干浩气盟士兵所言的,当即除了李君城和宁珂之外,其余人等都撤离得差不离了。沈朔甚至示意自己的亲卫,将苏鸢也带走关押到了另一边。
少女张大双眼,将恐惧的目光投向叶问颜,却见对方也朝她的方向看过来一眼,那眸光有如昆仑积雪,毫无生机。
于是她觉得更加恐惧,连指尖都在颤抖。
但沈朔没有让她开口说话的机会,只是挥挥手,示意手下迅速将她带走。
地牢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也或者并不是空旷,而是在直面孤身一人的叶问颜时,在场三人多多少少都感受到了那份从来都是遗世独立的孤绝和……愤怒。
“叶公子奇怪么?”
叶问颜早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露出来的手指,和没被血迹浸染的掌纹。
见他不答,沈朔也只是状若无意道:“其实如果我是叶公子,肯定会奇怪,为什么我会知道苏涵被葬在哪里。毕竟当初是你亲自送灵,事后甚至还派了人专门照看不是么。”
叶问颜垂着的眼皮动了动,随即他抬眼,透过沈朔看向他之后站着的李君城,只不咸不淡道:“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沈朔本不就是无间道?”
“叶公子可别冤枉我,”沈朔笑道,从剑纳里取出千叶长生,走到他面前,对着他心口比划了几下,眯眼道,“来瞧瞧,这把是不是你惯用的那把。我知叶公子自然是不信我真的掘了她的坟的。”
宝器岚光逼近眼睫,火光反s_h_è 映得他脸上的血迹似乎都熠熠生辉。叶问颜却连一丝颤抖都没有,千叶长生锋利的剑身抵在他眼睫之前,却连他最长的那根睫毛都没有削断。
他只是道:“人死灯灭,我既然已经送走她的灵,她与我便再无关系。”
沈朔微微敛了笑容,只是挑眉道:“哦?所以你要将她一生里为你血里来火里去的苦劳抹去了?”
没想到这句话刚问出来,叶问颜几乎就笑出了声,抬眼直视着沈朔的眼,也眯起眼来:“相比于你,我觉得我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了。至少她魂魄未曾归故里,我依旧让她安于昆仑地下长眠,而不是像你一般让她曝尸荒野,无人收尸。”
话到后来,微微咬牙的语气已经暴露叶问颜心里的情绪。沈朔却似还沉浸在他的话一般微微怔然。
便是这刹那间的空隙,叶问颜突然一拍扶手猛地站起!
紧接着,便是一道利光。宁珂立刻上前,手中长剑倏然穿过他肩膀,将他借势暴起的身形钉回木柱之上。
血花霎时爆开,溅上刹那间便夺步而上的李君城脸颊。
而他手中握着长生剑,锋利的剑身已经将手掌划破,殷红血迹顺着掌心淌下,浸透了沈朔的手掌。
沈朔仅仅只是一怔,便回过神来,瞧着眼前这一副模样,忽然笑了笑,道:“李将军这是何意?对方可是恶人谷要犯。”
李君城只是将长生剑的剑锋挪开,丝毫不管手上的血迹,面对着叶问颜,冷声道:“够了。”
“够了,沈朔。”宁珂将剑拔出,收剑回鞘,眉眼之中亦是藏不住的厌恶,“你和苏涵的事我本无意多掺和,然此次你的行事实在令人心寒。这件事若是传回落雁城,怕是你如今的一切都不保。”
听闻此言,沈朔不过笑了笑:“浮华功名于我何用?”
叶问颜霍然抬眼看他,只不过对方后退两步,将长生剑丢到地面上。削铁如泥的剑身入地,身着轻裘的年轻男子眉宇之间竟浮上一股惨白之色,却还是凝了眼勉强笑道:“叶问颜,你难道没有想过真正的凶手是谁?”
这话一出,叶问颜身子一颤,不过片刻也就仰起头,目光如电:“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沈朔笑,笑里已经掺了寒凉,“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可你们为什么偏偏要牺牲苏涵?”
沈朔这话说得微妙了,李君城朝他看过去,却见对方面色如常,只是眼角不着笑意。在地牢的火光映照下,略有些瘆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叶问颜,他紧紧盯着对方的眼,却也许久未曾开口,直到最后方才笑了笑,竟也是丝毫不见轻快:“你以为我想?”
对话朝着愈来愈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在场四人唯一感觉到一头雾水的约莫便是宁珂了。但她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将领,见到这三人均一副藏了秘密的模样,倒是也不急,反而是寻了个地儿坐下,好整以暇地观察起这三人的神情来。
但很可惜,她没能观察多久。
因为地震了。
震动先是从远方传来,接着波动传到了此方,最先被宁珂察觉,她立时站起,冷声道:“有变。”
沈朔回首,正和李君城的视线对上,没想到叶问颜倒是笑了一声:“不是地动,是马蹄。”
接下他的话的,却不是在场内任何人,而是地牢外传来的颇为清越的声音:“叶兄好耳力!”
宁珂听着这一声便立时一惊,回身时已拔出身后长枪,朝着叶问颜心口而去。
叶问颜就跟没看到近在咫尺的枪尖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连象征x_ing的挣扎都没有。然他确实也不需要挣扎,枪尖入r_ou_前已有一柄剑横空而来,准而又准地撞上枪尖。
宁珂一枪刺出,招式已老,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枪被撞偏,直直c-h-a入叶问颜耳侧的木桩上。
她要拔枪再战,却突然感觉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肩膀,一瞬便如泰山当面,她握着枪的手指一松,人已被带着退了好几步。
等到站定脚步,再定睛去看时却见本来应该被五花大绑的叶问颜已经不见。而沈朔皱着眉捂着左臂,亦看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侧首看向仍抓着自己肩膀的李君城,良久之后方才笑了笑,道:“多谢李将军。”
沈朔见状,只是叹道:“没想到还是让他跑了……外头的人呢?”
宁珂看向李君城,对方只是淡淡道:“若是叶祈歌来救,旁人是拦不住他的。”
她咬紧一口银牙,很快亦道:“是啊,若那是叶祈歌的话。”
……
来人当然是叶祈歌。
恐怕浩气盟也没有想到,一向中立的叶祈歌居然不知不觉跑到了龙门荒漠,还在关键时刻救下了叶问颜。自然,叶问颜本人也没有想到,所以他只是在对方替他牵来一匹马的时候才抬眼问了句:“你什么时候到龙门的?”
叶祈歌耸耸肩,看着叶问颜双手指间的血迹,分外可惜地叹道:“这么一双好手,可别废了。”
叶问颜不置可否,对方倒是没有继续感叹,只先翻身上了马,道:“前不久到的,有人托我给你捎个东西。”
“什么东西?”
叶祈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扬了扬,亦笑道:“还是先跟我回去再说吧,人没带回去,我可是要挨骂的。”
目光在其上掠过,叶问颜刹那微微眯起眼,面上却带起不咸不淡的笑意:“那还真是有劳牵挂了……不过,谁说我要回去的?”
叶祈歌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回头十分夸张地对他道:“叶兄你别玩我,我辛辛苦苦从地牢里把你抢出来,你跟我说你不回去?”
叶问颜却只是将衣袖扯下一截,包好自己手上的伤口,朝着孔雀海的方向抬了抬下颌:“你觉得我们能走多远?”
被他这么一说,叶祈歌当即一怔,随即亦仰首看向孔雀海方向,却见那一段路程烟尘四起,即便是夜间也丝毫不能影响他判断出追兵不少。
叶问颜凉凉道:“这也就罢了,你选得也太不是时候了……这个时辰,你连件衣物都没带,要冻死我?”
“噗。”叶祈歌干脆对他抱了个拳,“抱歉抱歉,我一时头脑发热就行动了,没想到这个事。不过现在追兵都在后面了,你还不走?”
“你不是也没打算走么,”叶问颜目光瞥过他脸上神色,忽然表情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你该不是把断影剑落下了吧?”
“……”叶祈歌讪讪地摸了摸自己鼻子,“这个,为了先声夺人,我确实没去抢断影剑。”
叶问颜干脆不和他继续说话了。
“不过有长生剑应当也差不离吧!”叶祈歌忙从腰间解下剑来,递给他,“这可是真正的千叶长生。”
这回轮到叶问颜一怔了,抬眼看过去时见着叶祈歌手上那把长生剑的确光彩流溢,比起寻常所见更耀眼三分。而等对方递过来时,他微微挑起眉:“千叶长生……不是一直埋在银杏下的么?”
叶祈歌笑吟吟:“我出来前,大庄主将它起开了。”
没有去问为什么,叶问颜抬手接过那一把被奉为神兵的轻剑,随即他凝了眼,笑了笑:“天不亡我。”
“天从来都亡不了你。”叶祈歌笑得分外有深意,将背上背着的剑取下。那剑通体铮亮,泛着淡淡幽蓝的光,正是他用以夺得百炼会头魁的那柄剑——洄光。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侧身,面对着烟尘扑来的方向。
天欲将曙。
千叶长生入手时,竟是前所未有的合称,就好像它从来没离开过。叶问颜微微合上眼,一刹间想起很多往事。
一刹间少女音容笑貌重现;
一刹间老人皑皑华发如雪;
一刹间剑光合纵连横穿刺;
一刹间古道连绵迷障皆清。
他深吸一口气,寂夜荒漠的空气冷彻心扉。叶问颜睁开眼,神情很是从容,即便面对着当面而来的三十六精骑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叶祈歌的目光看向为首者,随即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当先开口道:“好久不见,李将军。”
为首者一身轻甲,三十六精骑随着踏炎乌骓勒马立时将二人团团围住。
叶祈歌四下看了看,忽然歪了头对叶问颜低语道:“喂,我们冲得出去吗?”
叶问颜与李君城对视,听他这么说也稍稍侧首回道:“双拳难敌四手,说不准。”
“说不准你还留下来?!”叶祈歌险些跳脚,“可要是我们真被捉了怎么办?”
闻言,叶问颜眼角带笑,看向叶祈歌:“祈歌兄弟从地牢里将叶某抢出来时,难道没想过这个问题?”
“呃,”叶祈歌又摸了摸鼻尖,“我没想那么多……而且我肯定能救出你的啊。”
叶问颜一怔,随即失笑道:“你难道真的是什么也没想就跑来救我?”
“是啊。”叶祈歌点点头,神情分外无辜。
“……”叶问颜默然片刻,只好道,“先前百炼会,我瞧着你的浮萍万里已经算是大成了,若要跑路当是不成问题吧?”
“啊,可是你受伤了啊,我总不能留着你在这。”
叶问颜无奈道:“自然是带着我走。我如今虽然受的伤不重,但这来的是他手底下的三十六精骑,我们也讨不了多少好。找机会逃吧。”
“你和他商量商量,能不能放我们走?”
叶问颜:“……我试试。”
这回轮到叶祈歌噎了一下。不等他再说些什么,那头李君城已经驱马近了几步,见着叶问颜的目光重新回到自己身上,侧了头对叶祈歌道:“好久不见,没想到祈歌兄弟居然在龙门。”
叶祈歌笑,依旧是那副单纯的神情:“刚好有事过来一趟,顺手就将叶兄救下来了。”
“祈歌兄弟武艺又精进了,实在令人可望不可及。”李君城面上带着笑意,只是眼神很深,深若幽潭,“不过你救下的人,可是恶人谷的调度。”
“我这不是还没救下么,”叶祈歌依旧笑着,面上戒备之色却渐渐浮现,“而且有李将军在,我们应该也逃不掉。”
“是么,不过这更深露重的,祈歌兄弟突然闯进我浩气盟地牢劫走囚犯,也还算没救下么?”李君城目光沉在夜色里,唯有周围三十六精骑手上掣着的火把映照此间,映得他眼神如地狱索命鬼使,“不过看来时候尚早,二位是打算被我手下这三十六精骑绑着回去,还是自愿跟我回去?”
叶祈歌直视着李君城,试图寻找些端倪出来:“就不能不回去?”
“当然不行,”李君城目光依旧很沉,“祈歌兄弟,藏剑山庄已经出了一个叶问颜,我想叶大小姐不会希望再出一个叶祈歌。”
这话说得重了,叶祈歌一向笑嘻嘻的神情霍然收敛,沉默下去。倒是叶问颜闻此笑了笑,将手中的千叶长生抬起,直指李君城:“李君城。”
李君城应声答道:“我在。”
“放他走,”叶问颜目光未动,手上的千叶长生转了个向,而后他手一松,剑身扎入地面,“不过是个无辜人罢了。”
叶祈歌闻言立时便要阻止,没想到叶问颜已经自己动身往李君城的方向走了,一边头也不回道:“替我转告那个人,若是要救……”他一字一顿,几乎咬牙切齿,“让他亲自来。”
见着他朝自己走来,火光映照下那人身影单薄如纸。李君城深吸一口冷冽空气,随即挥手,立时便有人上前,将叶问颜捆了个严严实实,随即众人回马。李君城朝着叶祈歌一点头,眼神分外幽深,倒是让叶祈歌有些看不懂了。
回返孔雀海的路上,三十六精骑一径沉默,始终和走在正中间的叶问颜保持一定距离,不靠近也不远离,却堵死了所有空缺,几乎不可能有人来救。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在行进了约莫三里地后,先是右翼的骑兵小队中突然有人感觉头晕发昏,随即几乎一头栽下马来。整只骑兵队顿时一阵哄乱,行走在最前的李君城霍然回首,众卫察觉不对,连忙要护卫李君城,却见不知何时叶问颜已经挣脱了绳索,身形一晃之间,已经到了李君城身后,手中掣着李君城的佩剑横于后者脖颈之上。
“将军!”
回答他们的,是叶问颜的断喝声:“退后!”
三十六精骑看向被钳制行动的李君城,一边退后一边等待着首领的命令,却没想到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当即纷纷抬头去看,却见李君城脸上毫无血色,这才突然想起自家将军本就身中蛊毒。
叶问颜的声音已经带笑,却实打实地含着七分杀气:“再退。”
众人只好再退,叶问颜含笑道:“不够,再退。”
三十六精骑里已有人准备孤注一掷,却没想到就在他们退后一步时突然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响动声。
少年动若狡兔的身形霎时从巨石后翻出,扬手便是一大把粉末撒出去!
“不好!”
粉末和风沙混在一起,很快就迷了大部分人的眼。明曜健步如飞,穿过风沙和粉末到达叶问颜面前,抱拳低头道:“少爷,明曜来迟。”
眼瞧着三十六精骑倒了一大片,明曜身后跟着的人当即也毫不手软地准备处理这些人,却被叶问颜喝止。
“少爷?”
叶问颜将比在李君城脖子上的短剑撤下,面色是冷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许动。”
众人不解,却只有明曜看向默然而立的李君城,似乎懂了什么,又似乎只是纯粹遵从他的命令般,朝着那些人挥了挥手,而后才对叶问颜道:“那我到那边等你哦?”
叶问颜点点头,于是少年利索地带人撤退,顺手在三十六精骑倒成一团的身体上又洒了一把粉末,这才满意地离去。
等到明曜离开了半里地左右,叶问颜这才侧首,松开他腕脉,垂眼道:“我没想到是你追出来。”
李君城苦笑:“若不是我,你是不是打算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人捉了你?”
“是。”叶问颜直视着他的目光,“我本想着若是宁珂或者是沈朔——当然,最好是沈朔,我拼着这条命也不能让他活下去。”
他的目光看得李君城心头愈发沉下去:“你就没有想到我?若是你死了,你该让我如何?”
叶问颜笑了笑,却是抱歉的语气:“对不起,我没有想到叶祈歌会来。”
他的确没有想到叶祈歌会来。本来他自己的计划是假装失陷孔雀海,也借此可以避开龙门镇里头的耳目,最后再借宁珂之手清洗他手底下的势力。
但是真的,是他没想到叶祈歌会来救,也没想到追出来的人会是李君城。
宁珂那个多疑x_ing子,先前沈朔半问半答的,已经将他们之间的利害关系都剖析给了她看。以她的x_ing子,再加上李君城如今的伤重,自然是不会让他来追的。
若是宁珂亲自带人来追,他能离开的把握便又少两分,就算能逃出去,怕是也得掉一层皮。
但幸好,是李君城;
也不幸,是李君城。
他如今最不想面对的,就是李君城。
在他想通一切关节的时候,他愈发觉得当初的自己简直罪无可恕。
因此在李君城抓住他欲要放开的手腕时,他想了想,还是没挣开。
略显粗糙的指节握住本就有伤的手腕时是痛的,叶问颜却连一声没吭。他侧对着李君城,将脸容避在y-in影里。
李君城叹一口气,道:“阿颜。”
叶问颜合上眼:“我在。”
李君城借着一点点亮起来的天光看清他侧脸,却见到对方脸色竟也是丝毫不减轻快的忧容。他心头微颤,终于是抬起手,轻轻覆在了对方眼上。
“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他这般平和的语气,愈发加深叶问颜的愧疚。于是他摇摇头,出口的声音也是柔的:“不知道。我没想到……”
他八年以来,已经很少有没想到的事。八年殚精竭虑,八年呕心沥血,八年如履薄冰,却没想到手中的利刃最后指向了自己。
而他恍若未觉,却指证这利刃的末端,是他cao控的。
何其弄人、何其弄人。
没想到李君城倒是笑了一声,低低道:“这世上之事,哪可能事事都被你掌握在手中。你太累了。”
随着这一声“你太累了”,叶问颜整个绷紧的神经都骤然放松,他抬手扶住李君城腰间,一头就扎进他怀里。
李君城抬手按住他肩背,把他往自己怀里带得紧了些,头也埋进对方的颈窝。
充斥鼻翼间的血腥味是他身上的。他的阿颜,总是做得太多,忍得太多,以至于成为了一个以为自己没有心的武夫,当有人捧出他的心细细亲吻呵护之时方才醒觉,而后苦涩地想要落泪。
你太累了,放下吧。
你太累了,来我这里吧。
你太累了,天大的事我和你一起扛,哪怕万劫不复,哪怕无尽罪业。
我陪你一起。
第二十二章
情绪的崩溃也只是短短的一刻钟不到而已,等到叶问颜收拾好心底狼藉欲要退出李君城怀抱时对方的手臂却微微用力:“再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我知道你这次还是要离开,让我再多抱一会儿。
叶问颜的脸埋在对方肩窝里。李君城比他高出约莫半个头,也就就是这半个头的高度差,让他恍然便觉得只要这人在身边,任他天崩地裂万里荆棘,他亦无可畏惧。
他鼻端亦是对方的体味,混合着此刻二人身上的血腥味。和他自己的不同,李君城身上的味道竟然是带着淡淡松香的。这样的味道让他安心,于是也便缓了自己的动作,又合上眼。
虽是这样,但他还是开了口,声音闷在衣领里,恍若便回到当日的吴山风雪之下:“你回东都吧。”
“……为什么,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的。”
叶问颜是个情绪收放自如的人,虽然在李君城面前常常会失态,但也不妨碍他此刻笑出声来:“可你要怎么面对?以什么身份?浩气盟将领?明威将军?还是……叶问颜的爱人?”
李君城少见地噎了一下,就着现下的姿势摸了摸他的脖子:“可若是让你一个人去……”
“又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回去解决一下而已。”叶问颜的眸光幽深,可惜李君城看不到,“我不想给你带来任何一点麻烦。”
“……”李君城默然了片刻,方才开口道,“我是真的怕了你了。当初你也说你自己能解决好。然而这一身暗伤,就是你说的,能解决好?”
“……这个是我的错,我认错。”
“还有,”李君城松了手,改为握着他的肩,却避开了他肩上的伤口,“你这里不痛么?”
被他这么一说,叶问颜这才觉得自己的肩膀开始撕裂般得疼,当即先轻声嘶了一声,倒是把李君城惊得眼神都变了:“很疼?”
叶问颜闷笑一声,结果脸色又变了,颇有些龇牙咧嘴:“不是什么重伤,回去包扎一下就好了。”抬眼看到明曜已经在那头探头探脑,叶问颜很快转了话锋,“你这些部下都倒了,荒漠里危险重重,你自己小心。”
李君城看了眼自己手下的那三十六精骑,最终只是默然点点头。
叶问颜没有再说什么,正准备走时却被李君城拉住。他站住脚步,对方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披到了他身上:“风大,别着凉了。”
他伸手搭住自己肩上的披风,只是半侧首,微带笑意道:“剑鞘好生收着,我可是要回来取的。”
他默然点头,叶问颜便再不回首,走到明曜身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马,而后翻身而上。
“驾!”
马蹄踏溅飞沙,正是天光乍破时。
……
叶问颜回到龙门镇时,据点内已经聚集了一部分人在议事堂里。明曜陪着叶问颜,从据点外三里处便一路警惕,在瞧见北门处的标记没有变化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回来的路上叶祈歌也驱马跟着,看见叶问颜并没有受多重的伤当即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将怀里那封信掏出来,递给他道:“既然叶兄已经平安回返,我也该走了。”
“去哪?”
叶祈歌已经策马而行,闻言不过挥了挥手,传过来的声音淡在风中。
“雁门关。”
没有去关心叶祈歌好好的去雁门关做什么,因为有一件更大的事还等着他去处理。
回到据点之后,子眠当先迎出来,小小的脸上满是凝重之色。叶问颜的心沉下去,小姑娘却似看出他神情般拽了拽他衣角,低声道:“阿瑶姐姐睡过去了。”
叶问颜几乎是撞开苏瑶歌那间房的房门的,但看到躺在榻上循声望来的女子之后还是松了一口气,面上收敛好神色,只淡笑道:“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苏瑶歌扯了扯嘴角:“没想到而已。”
叶问颜第一反应不是浩气盟战斗力是多么强,而是去揣测她眼底神光,却见对方一脸坦然,倒是没看出什么来。
于是他了悟,挥挥手让其他人等都下去了,自己方才靠在门扉上,脸上也露出疲色来:“说吧。”
苏瑶歌笑一声,又笑一声:“叶问颜,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么。”
叶问颜突然站直了身子,微微眯起眼:“你发现了什么?”
苏瑶歌的脖子上都绑着棉纱。她微微抬起自己的手,看向已经变形的指节,微微眯起眼:“我觉得我差一点就要和阿涵一样了。”
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叶问颜却并非听得捕风捉影:“你说什么?”
“我说,”苏瑶歌重新把目光投向叶问颜,一开口便是惊人真相,“阿涵没死。”
长生剑哐当一声落于地面之上,叶问颜花了很大力气才稳住自己发抖的声线:“你说什么?”
他第二次说这句话,语调已经完全变了个调。苏瑶歌垂下眼皮,却只是笑了一下,道:“可你看我这个样子,她会好到哪里去?”
若不是自己亲眼见到,纵然她这些年已经走过山山水水,见过不少人间惨剧,也不能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曾经最为亲密的人身上。
那般情状,若落到自己身上,怕是只求一死罢了。
见到她这幅神情,叶问颜的神情也敛了大半,随即低声道:“你慢慢说。”
苏瑶歌看回他脸容:“我想,你自己去看会比较好。”
……
天宝十二年六月廿七,孔雀海浩气军队再次扬旗攻打龙门镇据点。龙门镇守将子眠带兵抵抗,双方久战三日三夜未有结果。
第四日黎明时分,龙门镇南门突然大开,惊醒浩气恶人,当下又是一场恶战。
七月初七,两军复又对垒,龙门镇据点外浩气盟军队将一人押至阵前,并让士兵来呼引叶问颜出外观战。一身轻衣的叶问颜听闻那个名字甚至连甲胄都没有穿,提步上了城墙,自盾牌之后微微俯首下望,正对上一张触目惊心的脸容。
对于女子而言,容貌尽毁无意是最深的打击之一。但城下那少女却不是这么想的,见着叶问颜探出脸容来,她张大了嘴,似乎想要呼号,出口的却只是破碎的字音。
她的脸容虽然不算倾国倾城,但从来都是精致的。虽久经山河风霜血火,但那双眼的光华就足以将她整张脸衬得熠熠生辉。只是此刻,那张从来都是带着略显张扬的笑意的脸容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前额至脸颊一道可怖的伤痕。
叶问颜的手指慢慢蜷紧,用力之大连城墙上都留下白色痕迹。
他深呼吸一口气,用了三分内力向城下问道:“阿涵?”
城下少女始终拼命摇着头,渐渐地眼里已经盈满了泪。她想要开口呼喊他回去,但刚想站起,就被身后的兵士按住肩膀,双膝猛地跪到沙面上时是粗粝的质感,眼泪落至细沙之中消失不见。
叶问颜的目光随之看向为首高踞马上的人影,而后眯起眼来:“宁将军是以为,用阿涵来要挟我,你就可以攻下龙门镇?”
龙门风沙依旧,宁珂瞧着叶问颜,亦冷笑道:“叶公子还是想想怎么办才好吧。本将行军之途时正遇上她倒在我马蹄之下,想着约莫她是要来寻你的,送一程罢了。”
“送?”叶问颜亦笑,目光不动声色在队列里扫视了一阵,没有发现李君城的身影,当即又继续道,“这幅阵仗,可不算是送。”
宁珂道:“送分很多种,送她回你身边;或者,上西天。”
语毕,已有将士猛然将剑锋搁到了少女脖子上。
“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请叶公子到鸣沙山谈判一番罢了。”
说来也是好笑,进攻方的浩气盟居然在这个当口来找恶人谷谈判。若不是战线拖得太长以至于浩气主将的脑袋进了水?
但即便大多数人这么认为,事实是它真真切切就是这么发生了。城下的宁珂看着被横剑于颈的少女,又看向城上的叶问颜,轻笑道:“叶公子,你半生最为倚重的部属在这,敢来否?”
叶问颜眯着眼许久,脑内突然闪过苏瑶歌的伤势,片刻后却突然也轻笑道:“有何不敢?”
话音刚落,浩气盟军队之中就有人一顿,随即不动声色地微微抬起头,正对上叶问颜看过来的、似笑非笑的目光。
对方洞察一切的目光轰然落入眼底,一眼扫过竟如凛冽剑光当面。他含笑垂下目光,心道果然是收拾妥当了,这样的眼神已许久未见。
隔得太远,宁珂并没有注意到叶问颜的目光落点不对,只是在听闻他回答之后顿了片刻,方才又轻笑道:“如此,鸣沙山顶。僧前辈立下的无名碑处,本将静候大驾了。”
这一场攻防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等到众人后知后觉察觉到什么的时候,浩气盟军队又后退了五里地,远远地看不清。
叶问颜披着披风,从城墙上下来,吩咐了一些人办了些事,又让人将龙门镇据点内几个说得上的话都叫去议事堂。
而他自己,在前往议事堂的路上,回首看向了孔雀海的方向,眸中神色有些深。
片刻后他回过身,五指拢在唇边,轻轻咳了咳,随后毫无异常般往议事堂而去。
甫一入议事堂,在里头的几位副将和子眠已经形成了一副水火不容的场面。叶问颜一眼扫过众人神情,丝毫不感到意外般道:“怎么?”
其实能有怎么,无非不就是到底该不该去鸣沙山和对方谈判罢了。几位经验较为丰富的副将自然是主张去的,而子眠却认为不该去。
叶问颜倒是颇为惊讶地看向了几位副将,笑道:“我以为你们都要反对的。”
被他这么一说,云墨当即笑了笑,道:“反对说不上,但总归不能一味应战,也该主动出击了。鸣沙山说起来距我们这还更近一些,若是真的要拼火,我们也该算是占优势的。”
其余几位副将也差不多持相同的意见,只有子眠在微微皱眉,却仍旧不发一言。
叶问颜瞥过几位副将的眼神,最后把目光放到了子眠身上:“子眠,你觉得呢?”
子眠抬眼,小脸上分外认真:“叶哥哥,你不能去。”
“为什么?”
子眠深吸一口气,道:“我不能说。”
叶问颜没有再说什么,随便说了几句话就将话题扯回到了此次谈判上须准备的事上来。小姑娘一脸担忧地看着叶问颜,后者却恍若未觉一般,将具体所需准备都事无巨细地安排了个清楚,方才让众人都各自去准备。
等到人都散去了,叶问颜才摸了摸子眠的脑袋,轻声道:“叶哥哥必须要去。”
“叶哥哥你的身体不能再劳累了。”子眠将一直紧紧攥着的蛊盅亮给他看,细细的眉毛皱得紧紧,“你还偷偷把生死蛊拿去用了对不对?”
叶问颜一顿,随即轻笑道:“没有偷偷,是光明正大地让人取来。”
“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是偷偷!”小姑娘嘟起了嘴,随即瞪着眼,想了好一会儿才扁扁嘴,声音已带了哭腔,“叶哥哥,你不要死……”
“叶哥哥不会死。”叶问颜看着这个方才十四岁的少女,心里突然有了些许愧疚。当初,果然是不该将她安排到这里。这里太多生离死别,太多人心沟壑,她还小。
但转念一想,自她说要入恶人谷的那一日起,年龄就已经不是可以将世外风雨阻隔在外的屏障了。就是因为她还小,才要让她知道,恶人谷是个吃人的修罗场。
自在逍遥,永不受苦不是假。只是逍遥只是寻常人眼里的逍遥,不受苦也是世人的臆想而已。若有但凡一丝清明心思,谁会真正愿意入这十恶之地?
思及此,叶问颜深深叹一口气,倒是和子眠讲起他为什么一定要去的原因:“子眠是觉得叶哥哥的身体支撑不到前去谈判么?”
子眠连忙摇摇头。
“那子眠是在担心什么?”
“我怕叶哥哥太过劳累……对方让叶哥哥过去谈判,肯定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谈成的。”
叶问颜看着小姑娘的眼波是少见的温柔:“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谈成,是这场谈判本来就是一场鸿门宴。宁珂是在逼我在阿涵和龙门镇之中作一个选择。”
子眠眨眨眼,随即忽然恍然大悟:“难道他们想在谈判的时候把叶哥哥……”
“是。”叶问颜道,“扣留也好,斩杀也罢,只要将我留在他们的营地之内,龙门镇便等于下了大半。子眠,不是我不信你,而是和宁珂沈朔相比,你实在太过稚嫩,在阿瑶和我还有你云姐姐都不在的情况下。”
“那叶哥哥你更不该去呀!”
“我若不去,你让这据点内的兄弟们怎么想我?怎么想你?”叶问颜浅浅笑着,“他们的主将是个薄情之人,是个不顾兄弟手足义气的人?虽然恶人谷里头这样的人很多,但关键时候,没有人会希望自己身后的兄弟,放弃自己。”
子眠看着他片刻,最终后退几步,捂住了自己的脸。叶问颜没有再去安抚她,有些事确实也需要她自己体会,自己成长,虽然这过程如同拔翼,痛苦难堪。
“我太没用了……”
指缝之间传来小姑娘的啜泣声,随即有莹莹的液体顺着她尚且稚嫩的手指留下来:“我真的太没用了……什么事都要叶哥哥来扛……”
叶问颜却还是笑着:“没关系,身在其位,就得谋其政。何况他们打了这么一个好算盘,你叶哥哥就不会也打一个算盘?”
“真的吗?”子眠从自己掌间抬起头,一张小脸上已满是泪痕。
“真的。”叶问颜笑了笑,“叶哥哥骗的人多了,但这一次,叶哥哥不会骗。”
话的末尾,却没有任何人或者名字,子眠有些愣愣地看着她的叶哥哥,随即终于在对方半是安抚半是保证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
天宝十二年七月初十。
大唐陇右道龙门荒漠,鸣沙山顶处。为世人传颂的万花谷工圣曾于此立下一枚无名碑,以此昭示荒漠中几乎找不着边际的鸣沙山的最顶峰。这枚无名碑久经风沙而不倒,二十多年过去也不过是埋没了碑石底部的字迹而已。
而此时、此刻,已有数人在此等候,一眼望去皆着蓝甲,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眼,警惕地盯着龙门镇方向。
他们是孔雀海浩气盟军队中的一支小队,为首的人身着的蓝甲比其他人更为精致些,显见是头领。从身段来看,是个女子,但即便是女子,也自有着一副飒然英气。
这一点,从她的眉便能看出来。
那一双眉不算粗,但当它微微挑起时,女将军眉宇之间的杀气便多了一分。
就比如她在看到对面的人一身轻衣便朝着几人走过来时。
叶问颜居然是一个人就来谈判的,未曾穿轻甲,身后也只负了一柄长生剑。他脸上的表情更是玩味,如果用李君城的话来形容的话,他那眼神简直是全然将江河湖海尽皆抛在脑后,眼里的什么东西,都是空的。
都是空的,不求万物,自然无所畏惧。
一见着这眼神,宁珂就明白了,叶问颜是有备而来。
他素来是个擅于隐藏情绪的人,在不相干的人之前更是滴水不漏。此刻他做出这么一副表情,方才是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因为不知道他的底线和弱点到底在哪里,因此抓不住可以抓到的砝码。这在谈判之中,是最为可怕的一件事。
但若是仅仅因为一副神情就被吓倒失了气势,宁珂就不是战场上横刀立马的女将军了。因此她在看清来的人确实是叶问颜后,微微挑起眉,冷笑道:“叶公子当真自信,竟连一人都不带。”
叶问颜亦笑,眉眼状若无意扫视过她身后一行人,口气竟也是七分的散漫:“你怎知我没有带人来?”
被他的眼神看得,宁珂身后几人顿时眼神躲闪起来。宁珂没有回头去看,在叶问颜这样的人面前回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因此她只是微微笑了笑,而后道:“叶公子,这是在诛心?”
“是啊,”叶问颜答得很是理所当然,面上亦带着微微笑意,“不若然,宁将军以为谈判该是什么样的?”
“本将觉得,这一场谈判本就不是公平的。”
“宁将军所言极是,在下也觉得这场谈判极不公平。”
“你有两个部下都在我们手里,叶公子是不是应该该做些什么?”
“宁将军不妨直说,是不是想要枯荣蛊的解药。”
“自然,本将还想要你的命。”
“解药和我的命,宁将军只能要一样。”
宁珂顿住,随即挑起眉,冷笑道:“我想叶公子没有什么资本能和我谈判。”
“为何没有?”叶问颜亦扬眉,“你宁珂祭出了阿涵和阿辰,逼我前来此地与你谈判,不就为了一味解药?”
“一味解药罢了,只要本将愿意,自有人会千里奔赴南疆。”
“南疆距离此地可谓千里之遥,宁将军确定……李将军的身体还受得住?”
宁珂眉心一跳:“你什么意思?”
叶问颜笑笑,目光不动声色瞥过她身后一人脸上表情:“宁将军难道没打听过,南疆的蛊分毒蛊和医蛊?譬如迷心蛊,就是个毒蛊,常使人头晕目眩,恶心干呕,寻常医者却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慢慢调养,虽然叶某觉得这个调养并没有什么大用。”
他目光一转,嘴角笑意浅淡而残忍:“而枯荣蛊……一枯一荣,往生反复,日间燥热难忍,夜间寒冷彻骨。每当发作直如剜心之痛,这也就罢了……最为可怖的是,枯荣蛊会日渐吸取宿主的人体精华。最终宿主会因身体提前衰竭而死去,而死相凄惨,宛若干尸。”
叶问颜每说一句,宁珂的脸色就差一分,等到他话音落下,却也笑道:“你说我就信?”
“信不信由你,”叶问颜分外无所谓,“中了枯荣蛊的人,往往精神不济,食欲不振,宁将军可得注意了。”
“的确,这种死相很难看,”宁珂道,“但我觉得五马分尸也不是个什么好看的死相。”
叶问颜笑意未变,只是眼神多少有些深:“那宁将军是打算先分谁的尸呢?”
宁珂笑:“谁的都可以,哪一个不是你叶问颜的左膀右臂?”
“是,左膀右臂。”叶问颜笑容更深了些,“但没有左膀右臂,我还有双腿;没有双腿,我还有身体和头脑。除非你宁将军将我恶人谷中人尽皆斩尽,不然叶某还是能翻身,还是要做你宁珂的眼中钉,r_ou_中刺。”
“这么说来,你是想让我尽早杀了你咯?”
“宁将军想杀我不是很久了?”叶问颜看了眼天色,随即道,“宁将军喊我来此地谈判,该不是来听叶某唠嗑这些琐事的吧。想要解药,总得拿个对等的条件交换。”
宁珂眯起眼:“本将觉得,解药就足以抵上你一个部属价值了。”说着她扬手拍了拍,很快便有人将五花大绑的少年少女给一块绑了来。
初初一见少女脸上疤痕,叶问颜心上就一痛,再瞥过叶信辰脸颊上的细小伤痕,嘴角又是先前那种笑意:“哦?”
“这是你的两个手下,但你只能换一个回去。”宁珂示意手下好生看管着苏涵和叶信辰二人,方才扬起眉笑道,“叶公子,选谁呢?”
叶问颜垂首看着苏涵,突然伸出手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随即又收回去。叶信辰的目光一直随着叶问颜的动作而动,却见对方突然笑了:“我为什么一定要选?”
话音刚落,叶问颜就退出了一段距离,冷笑道:“我怎么就知道这二人是真的、我的手下?”
宁珂冷冷看着他:“叶公子可真是说笑,本将倒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搞一对一模一样的人给你看了。”
“这不是很简单?”叶问颜笑了笑,指了指“苏涵”脸上的那道疤痕,轻笑道,“不得不说宁将军手底下的能工巧匠还是不少,这么一道伤口居然也做得惟妙惟肖。不过有没有人告诉你,阿涵的额角,有一道浅浅的,月牙疤痕?”
宁珂霍然盯住他,却见对方笑得闲适:“那月牙疤痕是我少时顽皮,将茶盏磕到她头上时造成的。因她当时年幼,再深的伤口最后也愈合成了一道浅浅的疤。她平日里束着发,额角却刻意被掩住,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我都有点记不清那疤痕的模样了。”
叶问颜还在笑:“我想,她应该是见过风来林时的阿涵吧。只是当时阿涵浴血奋战,满身血迹,很多细节都看不出,以至于你们未能完全仿造。”
那少女亦霍然抬首盯住他,却很快眼神黯淡下去。
“自然,还有阿涵知道我的习惯。”叶问颜冷笑着,抬手抽出长生剑,“有敌当面,看向手掌就是我对她发出的行动暗号,这一点,就连阿辰都不知道。”
话音刚落,宁珂立刻下令:“将他们押回去!”说着一甩长枪,脚步轻移,霎时冲上前来!
这是叶问颜和宁珂第一次正面交手,长枪与轻剑,刹那刮擦出火花。火花烧到虎口,叶问颜微微眯眼,侧身以剑格开对方长枪,身形一转,抬手便是数道暗器飞掠而去,正中几名浩气军士的膝窝。
“砰砰砰。”沙面之上当即倒下几具人体。
宁珂抢救不及,一双眼立刻红了大半,抬手便是猛地一刺,被叶问颜险而又险地避开。他避开后转而抓住了枪头红缨,叶问颜眉眼一凝,手中暗劲涌出,随即将长枪一甩。
闷哼被压抑在喉间,宁珂不退翻进,横抢扫过他下盘。
叶问颜一瞧二人被押解得愈来愈远,本就没有恋战心思。当即纵身跃起,踏上宁珂枪尖,翻身一跃,自宁珂上空翻过,抬手就去抓被束缚着的两人。
宁珂一击未成反作了他的踏脚石,当即顺势打空,回身就扑。
叶问颜未及二人,先回身反攻,手中长生剑于日光之上反s_h_è 妖异玄光。宁珂一惊,她此时扑来,招式已老,对方却也只朝着她面门刺来,这一击无论如何是躲不掉了。
思索不过吐息,下一刻她已举起了枪身,身形强自在空中一转,腰肢发出咔擦声响。她面色一白,却还是勉力接下了叶问颜当面而来的一剑。
哪知叶问颜本就没想伤她,见她竟然不惜自损也要拼上这一枪不禁沉了沉眼,随即似乎是笑了下,而后五指并拢,松了长生剑的一瞬,那一掌直接拍上对方心口。
叶问颜这一掌用了八分内力,一掌拍到人体之上宁珂的面色便又白一分。
他无心恋战,左手顺势接下长生剑,便是一道剑光划过。
神兵之利非常物能及,瞬息间距离二人最近的两名浩气军士脖颈之上就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随即倒下去。
“走!”长生剑斩断绳索,叶问颜回首一掷,沙面之上顿时尘土飞扬,呛得刚站起身的宁珂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而等到烟尘终归宁静,宁珂咳出一口鲜血,支着枪站起身来,沙面之上只余绳索的残渣,还有几名浩气军士的尸体。
“将军!”
幸存的军士连忙聚上来,宁珂抬手抹去嘴角鲜血,眼神y-in厉,杀气有如从唇边迸出,一字一顿:“叶!问!颜!”
再一抬眼看向那已经没了气息的浩气军士,宁珂眸色的恨色就愈深,深呼吸一口气,冷声道:“传我号令!”
“在!”
“点齐三千兄弟,进攻龙门镇!”
“是!”
下达完命令之后,她抬眼看向扶着自己的那道人影,忽然垂了嘴角,眉眼之中全是惨白:“将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扶着她的李君城闭眼:“是。”
于是她笑一声,咳出一口血来,而后用力挣开了他的手,站直了身体,提枪迎风而立:“我以前总以为,这世上总有一杆最为锋利的枪,可破坚阵、斩敌魂、灭尽三千仇敌亦不损。正气飒然,无所匹敌。”
她顿一顿,继续扬声道:“我以前总以为,将军你是这么一杆枪。”
李君城却不说话。
“可为何,你却甘于贼子同流合污。难道之前的累累血债,将军都已经忘了吗?”
李君城还是没有回答她。
宁珂转过身来,发红的眼角有泪盈满:“将军?!”
身着普通军士衣物的李君城看向她,即便是普通的衣物也不减他眸中光华。他看着宁珂,片刻后方才开口道:“小珂,这世上志同道合的人实在太少。”
闻言,宁珂却笑,泪珠顺着脸颊滚下,很快被风沙风干:“志同道合?什么志?什么道?他堕于十恶之地,双手沾满鲜血,算的是诡计,行的是恶事,饮的是人血。这样的人,与你我,何来志同道合?!”
李君城深吸一口气,宁珂却已先开了口:“难道将军,已经忘记当年扶州,李大哥的血了吗?”
李君城霍然抬眼:“这与他有何相干!”
“不相干?”宁珂笑得有些讥诮,“当初你为何要入浩气盟?难道不是当年李大哥战死之前,对你说的那句‘天道不灭,浩气长存’吗?!而如今,你与恶人苟同,可还对得起你死去的大哥,对得起伯母当年血战而立下的累累军功?!”
天地都似一静,年轻的女将军在近乎嘶吼般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看到李君城的面色猛地一白,当即略一停顿,声音再出口时已缓和不少:“将军,错不要紧,只要……”
“我何错之有?”
未出口的话语被猛地打断,宁珂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睁大眼,看着自己昔年的主将,看着他面色发白,眸色却利如刀锋:“我何错之有?小珂,我记得你当初从军时,在战场甚至会救一个小卒。你说这些新兵有可能第一次上战场就再也回不来,你说他和我们一样,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但如今,缘何你却要将人分为三六九等?”
宁珂忍着喉头的异样,冷笑道:“如何能比?当年那些都是我们的战友,是我们可以将命交付给对方的兄弟!但叶问颜和他们怎么一样?他是恶人谷的人,手上沾满多少浩气同袍的鲜血!这些,您忘了么?”
“与子同袍,生死相依……”宁珂注视着他,已经发哑的嗓音此刻听来如同灌进万斤黄沙,“这些,您,也忘了么?”
李君城闭上眼,声音也如灌铅般沉重:“如何能忘?”
如何能忘?自披上铠甲那日始,这句誓言便如同烙铁般刻在心头,经历再多风霜血火亦不曾消磨。
如何能忘却,那曾经在自己身边倒下的同伴,那曾经长满荆棘的血路。
如何能忘却,那曾经满怀热血道出的诺言,那曾经并肩作战的光景。
但他,又如何能忘却那个人心有灵犀的眼神,如何能忘却那个人一次次的明灭笑意。
李君城深呼吸一口气,声音闷在衣领里。
宁珂仍注视着他,风沙中她听见自己耳畔鼓噪,而她仍努力听清他的声音。
她听到他说:“这些我都不曾忘。”她刚想松一口气,却看见对方动手解去了领扣,他从来有力的手指将蓝鼎图样撕去时宁珂感觉到眼前一阵阵晕眩。
“你……”
李君城目光很是平静:“长了二十余年,我从来很少有所求。这一次,我想求求看。”
宁珂顿了好一会儿,想笑,却比哭还难看:“你当真是要……叛盟了?”
“不,”李君城将浩气军服脱下,随即叠整齐来,平放在地面之上,“我仍是浩气之人。只是日后你我若相见,不必客气便是了。”
说完他不等宁珂再回话,略略站定,思考了一会儿只是抱了个拳便转身,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风中。
宁珂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一瞬间竟觉心痛如绞,却还是勉力稳住了身形。伸手召来宁辛,沉默了一下方才沉声道:“让兄弟们先原地待命。”
宁辛皱眉瞧着她几乎了无血色的唇,方才低声道:“将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让你通知他们,原地待命。”
宁辛沉默了一下,随即才低声道:“恐怕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宁珂霍然回首,“没有我的命令,他们怎么会……”说到此处,她突然醒觉般顿住,随即便感觉一阵阵火气自丹田上涌,“是沈朔……他怎会擅自调兵?”
宁辛只踌躇了片刻,很快便答道:“……是沈军师听说了苏涵的消息。”
“苏涵?”宁珂重复了一句,“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属下不知,沈军师去得急,属下也是从方才来回报的参将处听说的。”
宁珂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目光瞥过沙面上的浩气军服,随即掣了枪,边走边道,“追上去看看!”
“是!”
宁珂下令追上沈朔部队的同时,叶问颜带着二人正赶至一方巨石之后藏身。初初站定脚步,那少女便跪到地面之上,咳出一口鲜血来。
叶问颜长身而立,手上的长生剑握得紧了些。叶信辰见他手臂一道口子血迹殷然,开口问道:“少爷,你伤势可好?”
闻言,叶问颜神色淡淡,不过撕开里衣,将手臂上的伤口包扎了一下,随即收剑入鞘,又站起身回首看了看鸣沙山的方向,回过身来:“马上就回龙门镇了,在此之前,有件事我需要搞清楚。”
叶信辰闻言,默默收回了手中的锦帕:“少爷请问。”
叶问颜蹲下身,直视着正捂着脸的少女,轻声道:“苏鸢……你到底是浩气盟的人,还是我恶人谷的人?”
苏鸢只是捂着脸,低低的啜泣声自指间传出:“为什么……还要救我……”
“为什么?”叶问颜笑了一声,“还在孔雀海的时候,在沈朔将长生剑和阿涵的佩刀拿给我看的时候,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么?”
闻言,苏鸢将手指拿开,一点点对上叶问颜冷得仿若昆仑积雪的眼神:“我说了……”
“你说了,‘沈朔,你竟然掘了她的坟’。我记得很清楚,”叶问颜笑了笑,站直身来,居高临下俯视她,“当日我去将阿涵的尸身葬下时,除去阿瑶和几个我心腹,并没有带上你。所以,你怎么知道那是阿涵坟里刨出来的?”
苏鸢噙着泪,泪眼模糊间她瞧见叶问颜嘴角的笑意是近乎悲切的:“还有,阿涵额上没有疤痕。至于为什么能认出你……”
叶问颜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随即低笑道:“我相信她一定还活着,或许在被精心医治,或许正在水深火热,但她绝对不会,以这种弱者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
她是一团火,肆意燃烧在叶问颜的身前。在叶问颜倒下之前,苏涵的背永远都是挺直的。因此苏涵的眼神,从来也是淡定从容、甚至张扬自信的。
她从来都很让他满意,拜入七秀门下,便真学着了那一副冰清心骨,纵千湖覆海,亦波澜不惊。
只是那样的她,同样也太让人心疼。
叶问颜垂下眼,又看着苏鸢,轻声道:“你既然知道阿涵的‘坟’,那你必定也知道一个人,对不对?”
自看到叶问颜的眼神之后,苏鸢便懂得了。这个人身边的那个位置,她怕是终其一生,也无法替代了。
他或许不喜欢她,却肯为她奔走劳累,肯为她的一丝虚无缥缈的消息孤身赴险,甚至肯为她……断去自己后路。
她亦垂下眼,眼泪却依旧如珠子淌下:“你早便知道的,不是吗?”
“是,但我需要你亲口承认。”
苏鸢勾起嘴角,又哭又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人这么和我说……帮他做事,自然可以取代她。”
“谁?”
苏鸢扬起眼,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不过是至亲至疏,终成陌路。”
她说得没头没脑,叶问颜却若有所思,良久方才道:“回去吧。”
不想苏鸢却突然道:“你当真……还要回去么。”
不仅是叶问颜,就连刚准备动身的叶信辰也不解得回头,却见少女神色幽幽:“龙门镇并非一块铁板,你还要回去么。”
叶问颜脸上的表情可谓高深莫测,但很快他就给出回答:“我既然能为一个‘死人’孤身赴险,就不会丢下我还活着的臂膀。”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嘴角是带着些微笑意的。有一瞬间苏鸢甚至觉得,自己从叶问颜的眸光里看到了利光。
那利光冲破黑暗桎梏,斩断罪恶。剑已出鞘,锋芒毕露。
她垂下眼,恍然大悟。
是啊,也只有这样的叶问颜,能带出那样的苏涵。也只有那样的苏涵,才真正配得上,站在这样的叶问颜身边。
爱不得、爱不得……
她突然低声,轻轻说了一句话。
叶问颜却似根本没听见一般,只将长生剑收好,径直往来路回去了。
苏鸢没有跟上去。
对于她而言,与叶问颜的交集,便该终止于此。她与他天生无缘,固执强求,伤人伤己。
江湖飒沓,孤独天涯,望你今生不负天地,不负……初心。
在原地待了很久,久到她站起来时都觉得双腿发麻。但刚一站起来,她就愣了一下,有些自失般笑了笑。
自己又能回去哪里呢?哪里都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所。
但她的这个问题只思考了不过一会儿而已便被她自己终止,因为她听到了一阵驼铃声。
大漠之中,听到驼铃声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驼铃前一刻还在尚远处氤氲风沙,下一刻就仿佛近在咫尺。
起风了。
电光石火间,苏鸢想起了这个驼铃声代表了什么,但想通之后她突然又笑了一下,随即认命地闭上眼。
驼铃声愈发近了,充斥耳边的风沙呼啸声也愈发嘈杂。
她只觉得心如止水。
驼铃声却突然停了,风沙却依旧肆虐。烈风割裂细嫩肌肤,于砂石磨砺下,疾疾如猎。
人在觉得自己必死之时,往往会生出莫大勇气。比如绝命反击,比如坦然面对。但当死亡y-in影许久不曾降临之时,这点勇气自然便会消磨殆尽,化为更深层的恐惧。
这一点,苏鸢将它体现得淋漓尽致。当她终于开始全身发抖时,近在咫尺的人方才轻声咳了咳,似是十分不满道:“果真不成大器……”
声线是老年人特有的沧桑,却依旧带着几分充足的底气。苏鸢全身颤抖着,脑门冒出豆大的汗珠,好半天才找回开口的声音:“你……”
对方却只是平平淡淡道:“第一个。”
血线随利光一闪即收。
驼铃声终于慢慢远去,风沙也渐渐平歇。苏鸢的身体已经不再发抖,因为龙门荒漠不变的风沙已经将这具一炷香之前仍温热的身体掩埋。
她的眼仍大睁着,倒映这荒漠无云天空,有如倒映那无边恐惧。
……
“你说什么?”
叶问颜几乎打翻手上的药碗,只霍然抬眼,盯住亦一脸震惊失措的叶信辰:“你说,阿涵回来了?!”
“是,”叶信辰的脸上像开了酱油铺子,一刹那好几种颜色翻来覆去地变,瞧着让人也不禁捏着心,“现在就在房门外候着呢。”
他霍然大步走起,走到门前时却又突然停住脚步,随即收回手来,却不想门从外头被缓缓推开。一身玄衣的少女目不斜视,就这么重新站到了他的面前来。
叶问颜是不信苏涵就这么死去的,哪怕他在昆仑地牢中亲眼见着她的尸身,哪怕他在西落雪谷地里亲手将她葬下,他也是从来不信的。
然而,真正当她重新站到自己面前时,他依旧觉得心口一阵阵地紧。敏锐如他,一眼就能看出眼前的阿涵,已经不是阿涵了。
她抬起头看他的目光是没有焦距的,她蒙着的面上依旧有着掩不去的伤痕,她从此再也……开不了口。
他设想过太多阿涵没有死的情状,却没有想到,却是所能想到的最为惨烈的一种。忍耐了很久,他才轻轻抬起手,摸了摸她发顶的发,轻声道:“辛苦了。”
少女眨眨眼,却本能地想要靠近面前这人,当即也就抬起手,握住了叶问颜的手。
便是这一个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
苏涵从来都是个自持的姑娘,再怎么喜欢一件东西或者一个人,都不会刻意体现出来。但现下……
叶问颜的眼神愈来愈深,任她将自己的手扶到她脸颊旁,像是懵懂的孩童表达喜悦一般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联想到事实的那一瞬间他心痛如绞,痛得指尖都发凉,但很快他就掩下了自己内心的波动,出口的声线柔和得多:“阿辰。”
早在一旁看得有点呆的叶信辰同样也是一脸震惊地看着苏涵,听到叶问颜喊他方才醒觉过来:“属下在。”
“带阿涵去休息吧,长途跋涉,约莫也是累了。”
叶信辰觉得叶问颜这话有深意,刚想问些什么,脑海里却电光火石间想起了什么事,只默然应了,随即上前来将苏涵领着,自先离开了。
等到他二人都离开,叶问颜这才抬步,准备出门。不想目标此刻已经站在门口了,见着他时第一句话便是:“真的?”
她的这个“真的?”自然是问的苏涵,叶问颜目光掠过苏瑶歌脖子上和手上仍包着的棉纱,沉声应了:“自然是。”
“你觉得是谁做的?”
叶问颜闭上眼:“有个数,但还不确定。毕竟能做这件事的人太多了。”
“就没有个具体怀疑的对象?”苏瑶歌抱着胸,稍稍侧了头去看他。叶问颜一抬眼就能看到她脖子上仍裹着棉纱的伤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轻道:“我怀疑……是我师父。”
……
……
风沙中驼铃依旧。
发须皆白的老人坐在骆驼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在他身后,也有另外一匹骆驼如影一般,若即若离地跟着他。只是每当前方的老人回首时,却丝毫不见有其他人影。
走了段路程了,老人方才笑了笑,取了水袋喝了一口,道:“老程,既然都到这了,不出来见见?你我快有三十年没见了吧。”
人影仍然是没出现,只是风中有若隐若现的声音,像是在笑:“我可不敢出来见见你,怕你一个不顺心,就将我看重的人拿去做了傀儡。”
“老夫瞧你是真的怕我对那个娃儿下手,不然也不会专门堵在这里等老夫入阵。”
“没奈何,谁叫那个娃看重你家徒弟,我只好勉为其难帮上一帮了。”
“哦?”老人笑了笑,摇了摇手中的铃铛,“那可算是我俩的又一次较量了。”
风中的声音淡下去,隐约还是些微笑意:“较量?我可没打算和你较量。”
阵法于无形间渐渐消失,老人望着眼前无边的荒漠,只是将水袋又拎起来,喝了口而已。而后他看向自己身侧,却见着一身素衣的姑娘正站在驿站处,一双眼紧盯着自己。
那是一双异眼,能洞穿过往,窥探未来。
但若是未来真能被窥探,那便不叫未来。这所谓的异能,不过平添烦恼罢了。
老人笑起来,对阿舟道:“舟娃儿,怎么在这等老夫?”
年轻的姑娘垂下眼,轻声道:“我来寻师父。”
老人笑笑道:“你师父到了这西域荒漠?”
“不知道。”阿舟摇摇头,随即看向风沙无尽的荒漠,微微皱眉道,“但我觉得,他就是在这里……”
“舟娃儿,你现在还记得多少事?”
阿舟略一顿,眯眼看向老人,刹那间头便隐隐地疼起来:“不知道……”
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个声音让她来这里……来荒漠的深处……
老人只是含笑道:“不记得也没关系,龙门风沙大,还是注意些吧。不然你寻着了你师父,不是还让他好生担心一场?”
阿舟依旧皱眉看他,随即轻声道:“前辈?”
“嗯?”
年轻姑娘眸色放空,一瞬间老人恍若瞧见她眸中云海生灭。与此同时,她如同梦呓般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可曾想过,事物脱离掌控的感觉?”
……
……
“公子,有信来。”
“知道了。”叶问颜微微皱眉,看着跪在地面上正把脸紧紧挨在自己腿上的少女,挥挥手让人出去了,随即看向一旁正抱胸的苏瑶歌,“你怎么看?”
苏瑶歌摸着手上的纱布,看向一脸僵木的苏涵,眸中的光芒也很深:“看阿涵这个样子,当也不是被炼制成了尸人。”她上前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脸颊,却被少女颇为厌烦地躲开。
她毫不在意,只是搓了搓手指,随即道:“没有死过,可能当初我们看到的那具尸体,就是假的。”
叶问颜垂首看着苏涵,对方却只是将脸贴在他的腿上。没有外界干扰,她甚至闭上了眼。
苏瑶歌所有所思:“你腿上有什么?”
叶问颜思考了片刻,随即道:“什么也没有。”
“我记得……”苏瑶歌的表情很是高深莫测,“你之前有被你师父关过一次地窖?”
“嗯。”叶问颜应一声,随即抬眼道,“怎么?”
苏瑶歌却已经将话题引向其他地方:“没什么。不过阿涵这个样子,”她又垂眼看向苏涵,口气分外可惜,“怕是被能人异术摧毁了意识,只剩下一个要保护你的念头了吧。”
叶问颜一顿,眼中利光稍纵即逝:“你是说,有人将阿涵,炼制成了……死奴?”
这个词刚一出口,两人的眸光都沉了沉。世人皆知南疆五毒教有禁术《尸咒》,可以生前功力深厚之人炼制成强力尸人,其战斗力令人惊心发指。
死奴也约莫是个这么一个存在,只是它比尸人更为可怕。因其炼制过程自然痛苦难堪,却仍要活体保持存活。单一想想,特意摧毁意识,只留一个保护主人的念想,便能体会其中恐怖。
而死奴其实是有些大户人家里头才会炼制的东西,权力越高,越有可能出现。这比死士更好掌控,因为没有自己的意识,只需保证基本存活。
叶问颜的眸光垂下去,忽而抬起头摸了摸少女的发顶,不出意料指间落下几根乌发来。叶问颜将它们攥在手里,只微微抬头道:“不管如何,总归她还活着。”
“活着比死了更痛苦?”苏瑶歌笑笑,“我先前便说了,若是我变成这样,但求一死罢了。只是她……连求死的念头怕是都没了吧。”
叶问颜突然站起,惊得苏涵立刻睁开眼,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角,抬起头来,不见焦距的眸光看得叶问颜眸色愈深。
他只好蹲下身来,对她轻声道:“阿涵去睡一觉吧。”
苏涵摇摇头,叶问颜只好又放轻语气:“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做,你不要跟来。”
这回她倒是点点头,叶问颜若有所思。
照例不是苏瑶歌送的,先前叶信辰送苏涵回去结果差点被伤了。龙门镇据点里头也知道来了这么一尊杀神,一时之间也没人敢来打扰。子眠不久前来看过,只是摇摇头说这不是南疆的毒蛊,她也没办法。
而叶问颜一时也没有功夫去细究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因为外头又有战报传来,浩气盟军队已经行军挺进五里开外了。
而等问清带队者,叶问颜眯起了眼:“沈朔?宁珂怎么会放权给他?”
明曜答道:“我等也不知。不过对方这么声势浩大地带队来……却又看着没什么准备的样子,好奇怪啊。”
想到什么的叶问颜笑了笑:“也不算奇怪罢了,疯子手底下的人,也多半是疯子。沈朔也不例外。”
“虽说是疯子,但他以前挺冷静啊。”
苏瑶歌上了前来,一巴掌拍到少年后脑门:“话那么多做什么。”
少年立刻抱紧脑袋抱怨道:“师父很疼诶!”
苏瑶歌眯起眼:“我听说……你这小子送货送到了明教去?”
明曜立刻正色道:“公子有何吩咐?”
叶问颜颇为无奈地看了明曜一眼,只淡淡道:“去准备一下。沈朔这一场,估计打不起来。”
少年嘟嘟囔囔去准备了,苏瑶歌看着叶问颜的脸色从一脸清淡笑意风流云散般恢复成面无表情,只道:“明曜有时确实不太稳重。”
“不,”叶问颜道,“他很好,至少比我好。不过他的身世,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有什么好说的?”苏瑶歌耸耸肩,“我是随时可能死的人,这些事情却还没到该说的时候。等他以后想知道了,自己去找吧。当下之急,是要保住龙门镇。”
“龙门镇早就保不住了。”
“哦?”
看着远方愈来愈近的烟尘,叶问颜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正在备战的众将:“很久以来我们一直犯了个错,这错误太致命却又太宽泛,以至于我们居然没人能及时反应过来。”
苏瑶歌笑了笑,只是没多少笑意:“那你呕心沥血这么多日子,是为了什么?为了李将军?”
叶问颜看向她:“不,我只是为了,离开。”
乍一听这个回答,苏瑶歌下意识压低声:“你想走?”
“我想走很久了。可惜愈陷愈深,终不得脱。”叶问颜淡淡道,目光在弓箭手整齐划一站成一条直线的声音里愈发沉静,“如今天赐良机,叶问颜这个人,差不多,可以死了。”
他又侧身看向苏瑶歌,轻声道:“照我以前和你说的做。”
……
七月十一,浩气盟再度领兵进攻,声势浩然。将士士气高昂,曾一举攻陷龙门镇外城,后被龙门主将子眠以毒虫逼退。
七月十七,浩气盟退兵三里,就地扎营。恶人谷未举兵反击,相安了一段时间。
八月初七,飞沙关主将遇袭,恶人谷这才察觉天门古道竟已为浩气盟所据。龙门镇援救不及反入包围圈,苏瑶歌率人突围失败,退守月牙泉。
八月廿三,飞沙关,下。李殷祺下落不明。
……
“我们的粮Cao快要支撑不了了。”
“嗯。”叶问颜摩挲着手中的药碗,低低的嗓音回荡在因为沉默而愈发显得空寂的议事堂内,“诸位怎么看?”
一个副将当先答道:“李殷祺莫不是叛了吧?飞沙关易守难攻,怎会下得这么快。”
叶问颜凉而淡的目光掠过那副将眉眼:“飞沙关背山而建,易守难攻不假。不过那个地势,也就一把火的事。若是出了内应,也不奇怪。不过李殷祺为什么会失踪,我也很想知道。”
“李殷祺自小长在恶人谷里,除了恶人谷怕也无处可待。且因他无亲无故,被人要挟的可能x_ing也不大,”叶问颜瞧着沙盘上被包围的龙门镇据点,眯起眼来,“若我是他……应是发现了不对,顺势于暗中掩藏罢了。说不定,他此刻便在龙门的某个地方静观事态发展也不一定。”
似乎是回应他的话,帐外有人前来通报:“公子,据点外有一位李将军说要见您。”
叶问颜的眉刚挑起来,突然道:“哪个李将军?”
其实还能是哪个李将军。飞沙关昨日才失陷,李殷祺再怎么神通,也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在浩气军队的层层围剿下突破龙门镇防线,来到据点之外。
那么,答案呼之欲出了。
在一屋子的副将精彩纷呈的脸色里,叶问颜想通其中关节,也便点点头,问道:“带了多少人?”
“一人未带。”
“哦?”
这回倒是全屋子的人都有些惊讶了,子眠若有所思道:“浩气既然已经围困了我们,应当也不会再派人出来和谈才是。这李将军,这会儿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叶问颜敲了敲沙盘,不咸不淡回答她:“不必多想。只他一人,还用担心翻出什么浪来?”
他的眸光不动声色扫视过在场诸人,随即不着痕迹地挑起眉,又道:“请到义字堂去,好生照管。”
“是。”
于是话题又回到如今的部署上来。叶问颜支着下颌,听副将们你一眼我一语地道来,对他们之中的争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他的神情,怕是也能看出来叶问颜的心思早就不在这上面了,他的眸光穿过沙盘,投到虚空里,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苏瑶歌有些看不下去,在一个副将突然请示他的时候暗中踢了他一脚,随即清了清嗓子道:“如今我们被围困,对方想来也是得了唐军边将的襄助。如若昆仑无法来救,怕是龙门镇也得失陷。”
“我倒觉得他们不会围困多久的。”明曜却突然道,“龙门镇当初是选在龙门客栈附近建立的据点,而这二十多年来,龙门客栈早就都是我们的人了。谁也知道龙门客栈在荒漠之中的险要地位,更何况他们围困我们,储备从何而来?”
叶问颜被苏瑶歌那一脚踢得只好回神,闻言不过笑笑:“偌大一个据点都能塞进浩气的人,何愁一个龙门客栈?”
此话一出,顿时一阵诡异的沉默。叶问颜取了一只红色小旗,用指尖拈着,在沙盘上龙门镇附近缓缓移动着。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手指的移动而移动,最终看着那只小旗一路越过月牙泉,扎到了鸣沙山的位置,而叶问颜的声音听起来好似微雪拂面:“今夜加强巡防,是时候把藏在据点里的耗子给抓出来了。”
“是!”
交代完这些之后,叶问颜拂去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准备往义字堂而去,不想苏瑶歌居然抬手拦下了他,皱眉道:“若真是李将军,你要如何安置他?”
叶问颜奇道:“你怎知他一定要安置在这里?或许他只是来找我唠嗑?”
苏瑶歌险些翻了个白眼给他,没好气道:“我们现在是战时!不管是浩气盟还是恶人谷都是人人戒备,守卫森严的当口。他如此轻易就入了外城,难道不奇怪?”
叶问颜笑:“浩气盟那边自然不用多想,至于我们这边……我先前不是已经处理了?”
“可你不是要……”
“事是要做的,掩护也是要打的。”叶问颜笑着道,随即忽然眯了眼,“不过你怎么脱身?”
“这个你不用担心,”苏瑶歌挑挑眉,“相比之下我更担心阿辰和阿涵。”
“他俩何须我去cao心,”叶问颜眸光一闪而逝,“只要那个人还在,自然会保他们安生便是了。”
苏瑶歌默然,却也没再说什么,自放下了手,让叶问颜离开了。叶问颜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擦身而过时低声说了句什么,也便离去了,留下苏瑶歌若有所思般看了一眼龙门镇外的无边风沙,片刻后却也轻笑了下,自去忙去了。
叶问颜走近义字堂时,窗外已是落日熔金暮云四合之景。义字堂里早早点起了火盆,用以照明的同时也驱散了不少即将入夜而带来的寒意。
但当叶问颜端过一碗茶递到正安静坐着的人手里时还是发现了不对劲:“怎么穿这么少?”
其实也不算少,若是在白天的龙门荒漠是恰好的穿着。只是现下日落西山,温度也便渐渐地冷下来,久候的躯体自然也就冷了不少。
李君城摇摇头:“来的时候脱去了浩气军服,自然就有些冷了。”
叶问颜高高挑起眉:“你……”
李君城低笑一声,随即道:“人多耳杂。”
“你要是怕人多耳杂,就不会这个时候到龙门镇来了。”叶问颜干脆没说话,抬手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欲要披到他身上时突然一顿,随即扬声道:“明曜,去我房里将那件狐裘披风取来。”
“嗳!”
少年应了声就风一般地去了,他最近倒是听话得很,让做什么做什么,让往东绝不往西。苏瑶歌倒是没什么感觉,叶问颜却知道他怕是见着自家师父差点命都没了,方才变得这么乖巧。
心思在其上一转,随即他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李君城身上,接着之前的话头继续道:“我倒真怕你来一出无间计。”
没想到李君城倒是扬眉道:“怎么,许你叶公子用无间,不许我用?”
叶问颜板着脸道:“不许。”
李君城一杯茶正喝半口,给叶问颜一句话给噎了,险些没把茶灌到鼻子里。
当即呛了好一会儿,年轻的将军无奈地扶着茶碗,低声道:“好,都依你。”
叶问颜刚要说些什么,明曜已经将披风送来了。叶问颜抬了抬下颌示意少年将披风送过去,随即自己低头喝茶。没想到明曜把披风送人手上了,忽然抬头一笑,低声道:“大哥哥,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在叶问颜的眸光飘过来前,李君城若有所思挑了挑眉,亦无声道:“你说。”
于是少年悄悄凑近他耳旁,说了些什么。叶问颜恰好在此时抬起目光,一眼就瞧着明曜这小子在跟李君城咬耳朵,见李君城看向自己的目光多少带了些戏谑,于是他大概也知道明曜那臭小子说了些什么。
当下却也没有做什么,只扬扬眉看过去,倒是把李君城看得有点虚。
一大一小俩人,在叶问颜的目光笼罩下突然觉得周身寒意重了些。明曜连忙站直来,露出一脸天真单纯的笑容来:“那公子,我先回去咯?”
“去吧。”叶问颜低头喝茶,等到少年远去了,方才看着李君城挑眉道,“说我什么坏话了?”
李君城想起明曜说的悄悄话,当即也只是笑了一下而后道:“没什么,只是说你之前从来不管他人死活的。”
叶问颜没有否认:“从前我只有自己的一方世界,路也从来只有一条,他人如何与我何干?自然是不管的。”
李君城笑一声,却是颇严肃道:“那今后,你的一方世界,还在吗?”
“在。”叶问颜低低道,“虽然支离破碎,仍旧还在。”
这话之后,便是死死的沉寂。叶问颜依旧有一杯没一杯地喝茶,茶水空了便让人蓄满,像是把茶当做了酒。
入了夜,寒意愈发重了起来,叶问颜低声问道:“你要在龙门镇待着?”
李君城这才答话:“是,不知叶公子可愿收留?”
“现如今还谈收留与否有什么意义么,”叶问颜笑,“茶你也喝了,我的披风你也穿上了身。若说我现在把你赶出去,别人还当我使苦r_ou_计。”
“走吧,你上回也在龙门镇待了一段时日,他们怕是都识得你了。”
“但你要让我用什么身份在这安置下来?”李君城带笑的声音在幽幽夜色中显得有些空,他看着叶问颜转过身来,用十分认真的目光看着自己。
片刻后,叶问颜笑了笑,眸中神光离合:“什么身份都行,但要动你,必先杀我。”
第二十三章
李君城沉默片刻,倒是叶问颜轻笑道:“将军似乎有话要说。”
“是,”他终于笑开了,“这一生但凡我生,你不会死。”
叶问颜只笑,随即转过身去出了门,龙门荒漠的夜风被卷在他披风里:“说这些都是虚的,得要行动才能证明。”
“这个倒是难证明了,”李君城笑,“不过这个证明的时间有些久,久到叶公子大概没什么耐心。”
“我等着。”
披风扬起,而此刻,夜幕终垂。
已近九月,正是秋收好时节。然秋收与龙门荒漠并无多大关系,因了此地长久处于一种硝烟弥漫的状态中,久到人们只知战火,却已忘却农耕时节。
叶问颜登上外城城墙,昂首看向鸣沙山的方向。身旁的值夜弟子掌了一盏孤零零的灯,于是他只能通过这微弱的光亮观察外头情势。
李君城跟在他后头,旁边的值夜子弟视而不见。今日全龙门镇都知道他们的叶公子策反了个浩气将领,现在全当他叶问颜在试探这将军呢。
叶问颜是不知道这个传言怎么流传起来的,不过他倒是挺乐于看见这样的结果——至少他不用头疼怎么安排李君城的住处。
夜风猎猎,吹动他鬓发。叶问颜看着漆黑的夜空,突然吐出一口气,随即道:“你要好好活着。”
被他这话惊得心头一颤,李君城微微皱眉道:“说什么呢,我自然会好好活。”
叶问颜拢紧披风,眯起眼,于是眼中利光就被藏进深处:“如此,那我放心了。”
李君城却不放心了,趁着暗影摸了摸叶问颜的手臂:“倒是你……你之前的毒蛊,可解决好了?”
叶问颜回过身,居然抬起手直直穿过李君城的额发。他靠上前来,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到他身上,最终倾倒在暗影里,是额贴额的姿态:“不必担心。”
话音落下的刹那,龙门镇突然亮起灯火,数息通明。
紧接着,便是守卫的通报声:“敌袭!”
火光的y-in影就打在叶问颜漆黑披风后摆上,暗夜里俊俏英气的公子在仔细亲吻他的爱人。
李君城的手指有些发抖,刚要抬起来对方就已经退出领地,停留在他唇边细细呢喃:“……嗯?”
他在疑惑什么李君城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对方靠近时身上那股枯木冷石的味道便充斥鼻间。但是他是暖的,有体温,有弧度……是个活生生的人。
叶问颜是反感他人碰触的,如今肯这般主动,定是心思已经变了。
对方低了头蹭开他肩上的衣物。随着寒风灌进胸口的还有叶问颜的呼吸,他感受着对方轻轻在自个儿肩上咬了咬,随即替他将衣物重新掩好,对他笑了笑。
便是这个动作和这个笑容,让李君城终于确定,他不会再生反复。
于是他也淡淡笑起来,看着对方自y-in影里走出去,居高临下道:“怎么?”
底下忙乱成一团的副将们正在争论着不知道什么,此刻听他突然发声纷纷抬头来看:“公子,云墨是j-ian细。”
叶问颜略一挑眉,随即便看向了正被五花大绑的年轻男子,而后又看向一旁泫然欲泣的子眠,又道:“证据?”
“我们的人瞧见他在据点外头和一个浩气在低声策划着什么。”
“浩气?”叶问颜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口气,“这我倒是奇怪了,这龙门镇里里外外包围三层的,不都是我恶人谷之人么,浩气是怎么进来的?”
底下的人一时语塞。子眠眼里噙着泪,看向云墨,带着哭腔道:“墨哥哥,是你么?”
云墨看了一眼她,又看了一眼叶问颜,低声道:“不是。”
“事到如今你还狡辩!我们可是有好几个兄弟瞧见了!”
“瞧见了什么?”云墨扬首反问道,“你们都说瞧见了一个浩气,可你们怎么看出来是浩气的?对方脸上写了浩气盟三个大字?”
“不错,我是去见了一个人。可她本来就是我们的人,有什么不能见的?”云墨又看向叶问颜,“叶公子,您说,我为何不能见?”
叶问颜半倚在城墙上,脸上笑容淡淡:“所以,你去见了谁?”
“见的我,不行么。”
随着这话的落下,叶问颜身侧突现一道人影。那声音其实是从望风哨上传来的,只是下一瞬众人只瞧到这身影出现在了城墙,叶问颜的身边。
李君城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很快那人影就回答了他的疑问:“李将军……这是被策反了?”
李君城只笑而不答,那人也没有追究到底,只是侧眼看向叶问颜,朱唇轻启:“云墨是我师弟。他见同门师姐,有什么问题么,我的调度使大人?”
红唇白发,未染胭脂的面容,女子的眉峰微微挑起,让人联想起这世间至毒,幽切寒潭。
叶问颜亦笑:“前不久传来的消息还说你卧病不起,今儿居然出现在了龙门镇,云姑娘倒是厉害。”
云景拂轻笑一声:“你手底下那些人,确实该好好清理了。不过做了个寻常的障眼法,便能掩人耳目。”
“我没空与你追究这些,更深露重的,你深入此地为了什么?”
“自然为的战事,”云景拂眉眼清冷,嘴角却有笑意,“我来的途中听说浩气盟打算强攻龙门镇,连神机车都已备好了。”
叶问颜眉一挑,似笑非笑:“神机车……难不成从江南运过来的?”
云景拂亦笑:“我们能向唐门购置神机车,对方就不可以了么?”
“我只是对这么大的消息居然没有情报表示有些怀疑罢了,”叶问颜的眸光轻飘飘朝下方看过去一眼,随即顿了顿,挥了挥手,“把人放了。”
地下的人犹豫片刻,方才动手将绳索解了。云墨站在原地,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方才对着子眠淡淡一笑,道:“没关系的。毕竟事关据点生存,谨慎一点也是自然。”说着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瞟过城墙上的李君城一眼。
敏锐如李君城自然感受到了这一道目光,但他没有和对方对视,仅仅只是低声道:“既然只是场误会,不如还是都到屋子里说吧,也省得伤了和气。”
云景拂朝他看去一眼,勾起嘴角道:“也好,听说你中了蛊毒至今未清,刚好让我观摩观摩。”
“哦?”叶问颜不置可否,只凉凉道,“只观摩,不解?”
云景拂笑,“解铃还须系铃人,蛊毒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解的。解错了,估计还得搭上你的命一条。”说着她看了看四下,挥挥手道,“都散了吧,只是今夜的守备不可松懈才是。”
众人却只等着叶问颜发话,直到后者点了点头,下了城墙,众人方才散去。此皆按下不表。
入了义字堂,叶问颜将披风取了,自在首座上坐下。云景拂也不跟他客气,随便选了个地方也坐下了,方才挑眉道:“我瞧你身上不止一个蛊?”
叶问颜笑得高深莫测:“你猜?”
“不必猜了,”云景拂只观察了一会儿,就下了结论,“夺命蛊我能给你解,但另外一个会不会因此有变,有变后的结果我可不太清楚。”
义字堂里此刻只有叶问颜和云景拂二人,云景拂这话出来没多久,叶问颜就垂眉沉默片刻,方才道:“若是要解夺命蛊,对身体可有什么大损?”
“若是只有一个夺命蛊,不过就是痛个一两日的事。”云景拂眉眼淡淡,嘴角却有些微笑意,看起来似残忍的凌迟刀刃,“不过若是带上了你体内的生死蛊,怕是会影响双方宿体。”
“怎么个影响法?”
云景拂挑眉看着他,薄薄的红唇翻飞,吐出的话语却冰冷:“生死蛊这个东西,你们听说的约莫都是片面的。双方宿体,任何一方身体出了问题,都会影响到另一方。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实话说,假若你的身子骨很弱,即便是给对方下了生死蛊,对方生死一线时,你也救不回来。”
叶问颜眉眼一凝:“哦?”
“不然你以为,世上哪有这等好事,让人甘愿奉献自己的生命呢。”云景拂笑,指尖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幽蓝的光芒,“生死蛊,从前可算是教内禁术之一。”
叶问颜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随即又道:“总之,是谁也不能有差错是么。”
“差不离。若你体内只有生死蛊,或许我还能想办法替你拔了。但可惜,你在之前还中了夺命蛊。这二者不知到底已经发生了什么异变,贸然拔除,怕是会危及生命。”
义字堂内沉默片刻,随即叶问颜轻声道:“那便这样罢。”
此话之后,便是好一阵的寂静。
打破这方气氛的,还是云景拂。她看着叶问颜眼底下的微微青黑,微微挑眉道:“你敢告诉我,你有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么?”
叶问颜一怔,随即淡淡笑道:“但有一丝威胁,我便夜不能眠。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窗外似有风声一掠而过,云景拂的眸色沉了沉,话题已转向了另外一头:“他当真是被你策反了?”
“未必,”叶问颜似乎连猜都不用猜窗外是不是有人,只是淡淡道,“无间道也好,苦r_ou_计也罢,我现在只希望他不要再和浩气盟翻脸了。”
“……”云景拂沉默了片刻,随即轻笑道,“一年未见,你居然变了这么多。人心真是可怕。”
“你不也是?”叶问颜看她一眼,“从前你我可不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这说话,说吧,你有什么事有求于我。”
“既然如此,”云景拂笑,“我想要子眠离开龙门镇据点,你负责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听起来这不是什么合算的买卖,”叶问颜眸光往窗边扫过一眼,终于不再顾忌脸上的表情,“我要孔雀海的浩气与龙门镇同归于尽,任何不寻常的举动都可能让宁珂或者沈朔察觉。子眠不能走,”
他微微眯起眼,又冷声道:“现在龙门镇只能进,不能出。”
“你真是疯了!”云景拂霍然站起,眉眼是生硬的冷肃,“为了你自己的目的,你难道不惜葬送整个龙门镇吗!”
叶问颜连情绪都未曾波动丝毫,只微微抬眼,淡笑道:“我以为,你对我这种疯子般的行为已经习惯了。”
“习惯?”云景拂冷笑,“谁会习惯一个刽子手?你处事永远这么极端,但你可曾想过,那些真心为你好,真心为你甘愿出生入死的人,知道你从始至终都是这般算计他们时的感受?”
“真心?”叶问颜亦冷了神色,目光突然瞥过窗边,突然缄默片刻,方才笑了笑,“真心这东西太难得,谁又能真正把一颗心捧出来给别人?”
屋内又寂静片刻,这寂静衬托屋外厉嚎的风声却又有着林欲静而风不止的味道出来。屋内的人沉默许久,也盯着叶问颜的侧脸很久,方才恨恨地一咬牙,摔了门出来。
一出来,她侧眼看向窗边,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影。
叶问颜在云景拂离开后好一会儿方才收拾好情绪,自也出了门。只是刚一出门,意料之中手腕就被人拽住,随即就是一阵用力,他已经被那个人拖到了一边暗影里去。
话还没说,已经有一张唇粗暴地咬下来。
当真是咬,不管不顾宛若野兽捕猎一般地咬。像是驱逐侵略者,牙关合紧时他感觉仿佛有些微鲜血溢出。
叶问颜皱皱眉,一抬手按住对方肩膀,手上用力,将人推了开来。
他抹去嘴角血迹,方才开口道:“没事发什么疯。”
李君城维持着被推开的姿势,听闻这句话微微抬起眼来,看向叶问颜:“你信我么?”
叶问颜脸容隐没在y-in影里,听闻这话不过抬眉,随即便答:“信。”
“那如果说,我是真心对你的,你信么?”
叶问颜用力闭了闭眼,随即走近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的。”
手腕被人捏住,随即整个人被纳到他怀里。对方的呼吸就在耳畔,一下一下,似乎是生死边缘逃离的惊惶:“我爱你。”
叶问颜突然怔了一下,连脸色都变柔和不少,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背,低声道:“我知道的。”
“你不必这么自我牺牲来保护我……我要的从来都是和你比肩,而不是要你站在我身后或者前面。”
叶问颜一顿,拍他肩背的手垂下,改为环抱他的姿势。李君城似乎是憋了这些话憋得太久了,如今开了个头就仿佛江水般滔滔不绝:“我知道你是习惯了这样安排,习惯了人间冷暖。但我还是想说……我要你看见这世间繁华看见这软红千丈,我要你见人不必算计因果得失来龙去脉,不必孤独凭剑行走人间,受伤了也只能将伤口掩藏,任它结痂脱落。我要你看见这河山万里,看见这江河无尽,看见站在你身旁的我,看见,爱。”
“你……要看见么?”
叶问颜觉得眼角有些发酸,却还是低声轻笑道:“好,我看见了。”
李君城听罢他回答,缩紧了抱着他的手臂,将头都埋进了对方的发丝里:“我只但望,往后的任何一件事,我们都不要互相隐瞒,不要孤军奋战。我在这里,我一直都会在你身旁。”
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在你身旁,在你身后,在你前方。我要挡去所有s_h_è 向你的利箭矛矢,我要除去所有阻挡你前进的泥泞荆棘,我要和你一起走过砺瓦碎石,走过荒Cao沼泽,走过无边风沙,走过千山暮雪。
直至最后,一起将这浩大山河领略。
他们的拥抱落在暗处,望风哨上的灯火交汇相映,正巧在此处落下一个死角,这也让叶问颜有了足够的理由让自己的身体在对方的怀抱里放松。
这么多日子来,他一直都像一根绷紧的弦,总归是累了,倦了。
但放松归放松,该做的事一样都不能落,叶问颜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现在龙门镇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在窗边大概听到了些只言片语的李君城不用多费劲就能猜出叶问颜作何打算,只是在想及那般的后果之后还是垂了眼,沉声问道:“一定要鱼死网破吗?”
叶问颜的声音闷在他衣领里,却仍旧像是一柄锋利的匕首:“我需要让他们知道,有些事,非以用鲜血浇灌不可成。”
听闻此言,李君城皱眉,随即扳着他的肩后退几步,直直望进他眼底,居然一点疯狂神色都没有。
他不禁摸了摸他的侧脸:“为什么?恶人谷当真是你必须要用命去捍卫的地方么?”
叶问颜没有躲开这个抚摸,而是顺着他的掌心蹭了几下,居然笑得张扬:“为了讨伐恶人谷,浩气盟究竟折损了多少人马了?”
被他问得一愣,李君城下意识去算了算,居然得出了一个不菲的数字,当即默然:“你……”
“我没那么高尚,”叶问颜抬起眼,同样望进他眼底,“你是明威将军,是浩气盟里头的中坚力量。恶人谷但有一日存于世上,便予浩气盟及中原武林无止尽的压力。这一点,我想很多人都知道。”
“自古正邪不共存,可到底谁正谁邪,每个人心中自有一杆秤,谁也说服不了谁。”叶问颜微微叹道,“但一个人的精力究竟有多少,够让他一直驰骋于征伐的道路之上?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他再转回来时,目光已经变得冷冽而深沉,“我想不管是浩气盟还是恶人谷,都需要一场战事来清醒一下头脑。”
“可你不需要这么极端的方式……”
“不然呢?”叶问颜轻笑,“和谈?不管是浩气盟,还是恶人谷,你觉得这个提议可能么?”
李君城见他神色,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啪”得声响。当即双双一惊,叶问颜危险地眯起眼,抬手拂开李君城按在他肩上的手,下一刻已经抽出了长生剑。
他往声源处看过去,却见一身玄衣的少女站在夜风里,歪着头“看”着这个方向。
李君城觉得她很眼熟,在联想起究竟是什么人时他几乎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而不等他开口,叶问颜已出了声:“阿涵?”
那玄衣少女果真是苏涵,她此刻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才能夜起奔外来。
叶问颜目光瞥过她脚上,发现对方没穿鞋子,当下也了悟了,于是只朝着李君城点了点头,便朝着少女走去,一边道:“你要出来,要记得穿鞋子,知道了么?下次不许再光着脚跑出来。”
苏涵点点头,却在叶问颜抓起她手准备带她回去的片刻站住了脚步,而后居然朝李君城的方向看过来。
叶问颜不明所以,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听少女忽然开了口,声音涩然:“杀。”
随即她猛然抽过叶问颜别在腰间的长生剑,平地骤起厉风,那一道玄色身影已势若闪电般扑向了李君城!
她突然开口,让在场的二人都有些茫然。二人都是反应极快之辈,就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李君城已经后背绷紧。而等她突然暴起,长久以来对危险训练出的本能让李君城立刻纵身跃起,避开那一招险而又险的杀招。
苏涵见一击不得,人顺着风声也纵身一跃,却在瞬息间感觉到熟悉的枯木冷石味道扑面而来,生生停了攻击的步子。
便是这一停,叶问颜的掌风已经到了。饶是他已察觉苏涵状态不对,也已经来不及改变掌风方向。
眼瞧这一掌结结实实就要拍到少女心口,叶问颜那一刹那几乎心跳骤停。
所幸李君城避开杀招之后猜出情势不对,立刻回身就救,顺着叶问颜掌风的方向亦拍去一掌,总算是缓冲了他的攻势。
烟尘四起,叶问颜来不及询问李君城有碍与否,只与他对个眼神便急忙赶去查看苏涵伤势。少女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叶问颜过去扶起她的时候对方立刻便呕了一口黑血出来。
见势不对,李君城也没时间和他说什么,只提醒道:“先送她进屋。”
夜半时分的龙门镇因此被惊醒,苏瑶歌在屋内查看了好一会儿,出来时只对叶问颜摇摇头:“我只会粗浅的医术,阿涵中的东西太诡异了。”
叶问颜沉着脸,令人喊来了云景拂。
没想到云景拂进去看了,只消一刻钟就出了来,抬手就朝着叶问颜伸了过来。
叶问颜挑挑眉:“作甚?”
“给点血来。”
他眯起眼道:“你要血做什么?”
云景拂冷笑道:“不给也罢。她是被人炼成了死奴,但很幸运,她的意识还没有完全丧失。不过就这么放着也没有办法,她会突然对李将军动手,怕也是那个将她炼制成死奴的人的意思。”
一句话说得叶问颜又惊喜又沉默,抬起眼看向李君城,却见对方也正注视着自己。那目光深远而博大,仿佛早已预见他内心所想。
于是他笑笑,又转向云景拂:“你有办法?”
“没办法。”云景拂毫不客气地打破他的希望,只道:“我只能让她沉睡,这种狂躁状态久了,寿命也会提前耗尽的。”
“且慢,”叶问颜盯着她,“什么叫提前耗尽?”
云景拂不以为然道:“死奴就是提前折损寿命换取功力的短时大增。不管是谁,短时而成大功的武者,多半没有什么好下场。”
“行了,我知道了。”叶问颜摆摆手,随即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转过头道,“但这种东西,不都需要媒介的么?那个人怎么得到的李、李将军身上的物件。”
云景拂笑:“你脑子最近越发不灵光了。自然是你和李将军都认识的人呗,估计还关系不浅。”
此话一出,叶问颜又和李君城对视一眼。
他俩分属敌对,彼此的交际圈本就是互不相干的。而若是两人都认识的人,还关系不浅的……
几乎是一瞬间,他们都得出了那个答案。
但现下,他不想去追究这个事情的始末,只似乎疲惫道:“动手吧。”
云景拂点点头,取了自己头上的银饰,在叶问颜手指上划拉了好大一个口子,丝毫不留情,随即看也不看,用小皿盛着,又进屋去了。
李君城捏住他手指,欲要替他吮去血迹,却被对方拦了:“别吸。”他一抬眼,瞧见叶问颜眸光幽深,“小心。”
李君城皱眉:“你就这么不放心她么?”
他微微叹一口气,别开眼去:“小心驶得万年船罢了。没有谁是必须完全忠于你的。”
见他这样,李君城也只好默然陪他坐在一旁,等着屋内云景拂的消息。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云景拂才从苏涵的房里出来,只对叶问颜点了点头,便自顾自出门回自己屋去了。
叶问颜起身,从外间转到里头。
榻上苏涵正安静地睡着,面目苍白,睫羽相交。相比于半年前,她真的瘦了一大圈,连肩骨都突兀地突出来。
这半年,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叶问颜站在榻前,垂目看着,半晌暗暗攥紧了拳头。
……
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句叶问颜用来回答李君城的话不过过了三日就得了验证。八月廿七,浩气盟突然夜袭,龙门镇却没如浩气军士想象中的那般警惕放松,当即展开了一场激战。
激战持续时间不长,天光初起之时,浩气军队见情势不对抢先退去。
有序的撤退军士中,有一骑曾于初晨微光中驻足回首,遥遥看向龙门镇的城墙上。
至于那位将军目光的落点究竟是当时城墙上的谁,这个谁也不清楚。
九月初九。浩气盟再次围城,领兵而来的女将军微微眯眼,自城下上望,没有见到想要见的面容,便只松松抬了手,示意副将上前。
副将依令驱马上前,照例先对城上人招安。宁珂在他驱马上前的间隙看了一眼亦铠甲着身的沈朔,随即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招安自然没有任何成效。宁珂眯着眼看着城上的人影下望,目光交汇的瞬间她似乎嗅见空气间瞬间炸开的火花。
城上那人搭弓引箭,箭矢破空,直朝她面门而去。宁珂身形未动分毫,抬手便夺了箭矢,展开箭上带着的绢布,果不其然只瞧见两个字。
“惧耶?”
她冷笑一声。
“浩气儿郎听令!”
“喝!”
旌旗猎猎,那只竖起的手掌纤细却有力,五指并拢时切割日光。
“攻城!”
“杀——”
这一战似乎比先前的几次攻城战还要惨烈,宁珂这次当真是下了决心要攻下这个据点,不论是部署还是战力而言,都绝非前几次的攻防可比。龙门镇的地势险要,除了背面所靠的鸣沙山之外和东面的丛林巨石之外几乎一览无余。因此冲在最前面的,是一排排装备精良的盾兵。
宁珂很清楚,龙门镇据点虽据水源而建,但它最大的弱点就是——火!
荒漠干燥,一旦据点起火,即便调动全部水源,都未必能灭火,更何况那几乎等同于生命之源的淡水。
但冒过箭阵放火也是不可能的,数个月前的攻防就让他们尝尽了这个方法带来的恶果。那一次的爆炸掩埋了多少浩气同袍的尸体,以至于宁珂至今看到叶问颜就恨不得将其扒皮拆骨。
要想攻下龙门镇,必须从龙门镇里头着手。
这个道理宁珂明白,叶问颜自然也明白。攻城开始的一瞬间他就下令所有人严阵待命,没有命令不可随意出入内外城。
攻城一开始都是艰难的拉锯战。城下的人想要突破箭阵到城下一定距离,城上的人自然百般不让对方得逞。箭矢如雨般从城内s_h_è 出来,s_h_è 到盾牌上发出咄咄声响。城下自然也用尽办法,投石车运来了好几辆,接连将巨石打进城内。
巨石砸上城墙的轰然响动中,叶问颜终于是在李君城的半威逼半恳求下穿上了铠甲。只是他看定外头几乎充斥整个龙门镇的烽火片刻,才对李君城道:“你还是避避吧,毕竟,那是你的同袍。”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是十分平静的,丝毫不见疯狂之态。
但李君城就是莫名知晓,这才是他最为疯狂的时候。
于是他点点头。
叶问颜抬眼看着对方,不过片刻便朝他一笑。捡了长生剑正要出门,忽而回头,眸光于烟尘中明灭:“你……还是跟来吧。”
刹那李君城眼中似生出光火,亦拣了轻甲穿上,伴在他身旁出了议事堂。
拉锯战仍在继续。龙门镇据点之内烟尘四起,不断有火油箭从外头s_h_è 进来,间或有石头携着风声砸伤好一批恶人弟子。
叶问颜从盾兵后走过,目光平静。
他走上城墙,路上朝早已在城墙上作战多时的苏瑶歌伸出手,对方很快给了他一张弓。叶问颜头也不回,从她身后的箭筒里抽出了三根羽箭,随即拉弓引弦。
“咻!”
第一箭,s_h_è 入前锋小队的指挥者喉头。对方毫无防备,捂着冒血的喉咙栽落马下。
第二箭,s_h_è 入正从主将处奔进一线战区指挥的参将马蹄。骏马受惊,骤然高扬躯体,参将猝不及防被摔落,随即淹没在人海里。
第三箭。
叶问颜引弦,箭矢已对准了看向此方的宁珂。在对方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侧时,轻笑一声,便要松指。
意料之中,有人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下一刻那箭矢擦着宁珂的脸颊而过,对方微微侧首,随即凝了眼,目光依旧执着地探向城墙之上。
那里站着她曾最为敬重的主将、曾并肩作战共伐贼子的战友。
她深呼吸一口气,随即别开目光,又下令让攻城车上前来。
沉重的攻城车被缓缓推了上来,城墙上的恶人弟子自然拼命阻止。滚木擂石都往底下砸了去,每一次拉起滚木时,都能清晰地见到上头挂着的血r_ou_。
在场参与战斗的诸人其实都已经习惯了鲜血的味道,区别只在于是别人身上的和自己身上罢了。当举起武器的手已经麻木到见人就砍的地步,任何一个兵士在战场上都已经成为了修罗。
不杀人,只有被杀。
叶问颜s_h_è 出那三箭之后便稍稍退后,和苏瑶歌商量接下去的部署去了,并未搭理李君城。后者站在城墙上下望,果不其然看见宁珂一直看着这边,想了想,他打出了一个手势,随即退了回去。
那手势正落在叶问颜眼里。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随即点点头。
烟尘仍在弥漫,城下攻城车在牺牲了一批批浩气军士之后终于来到了北门之前。随着第一下巨木锤砸上城门的声响开始,不少人都预见到了龙门镇拉锯了近乎半年的战役,终于是要有个结局。
战斗仍在继续,利器收割血r_ou_人命。当龙门镇北门都似被鲜血洗刷过一次之时,所有人都似乎听到了横木断裂的那一声声响。
那一声响其实很细微,但不论是叶问颜还是宁珂,都清晰地听到了。
……
“浩气儿郎听令!变换阵型!”
鼎旗扬起,遮蔽日光。
……
“传令。城在人在,城下……我亡!”
罡风拂面,恍若切骨。
……
“杀!”
城门被撞开的轰然声响中,李君城看向叶问颜,对方的神情未有多少变化。只是在注意到他的注视时方才侧首看过来,随即笑了笑,道:“我会保重的。”
李君城也笑:“好,我记着了。”
往日音容刹那间于脑海中回放,叶问颜没再说什么。长生剑出鞘,他纵身从城墙上踏着阶梯飞跃而下,跃过数息间缠斗成一团的人群,直扑主将!
宁珂见状,顿时冷笑,一夹马腹,亦秉枪迎上!
叶问颜的身法迅捷,众人只觉头顶上掠来一朵红云,紧接着那红云便到了二十尺开外,再想去看时,已不见了踪影。
据点内刀光剑影此起彼伏,不断有鲜血喷薄而出,不断有人体无力倒下。据点外那一线利光便如孤山归鹤般飘逸,却又如过热而炸裂的铸炉暴烈。
利光当面方觉对方之快已至寻不见身影的地步,当人眼捕捉到他的剑影时却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一凉又一热。
天地将倾前,他们看到了那个人站在人群的中央,面朝着他们的主将,抽出了背后的泰阿剑。
没有人知道叶问颜到底是什么时候装备上的这柄泰阿剑。对他们而言,叶问颜只用轻剑,只修秀水剑法。
然他终究给了他们一个最大的震慑。他曾师从藏剑,他曾是最为正宗的藏剑弟子。
他的生命中,曾只有剑。
以及将他自己深深桎梏的仇恨。
泰阿剑的宝器岚光耀眼,宁珂亲眼见着他如何斩杀自己麾下将士,素来英气的眉顿时皱紧,一声低喝便使驱马前冲。
断魂刺,一刺可断魂。
叶问颜侧翻躲过,抬手便格了当头劈来的一枪。左手一拽缰绳,用力之大几乎将宁珂生生从马上掀下。
后者当即稳住身形,勒紧马缰反手又是一刺。
这本是属于他们之间的较量,宁珂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但她没有选择单打独斗,谁都知道和恶人谷的叶问颜单挑,或许能赢,但未必能活。
更何况,他如今还算是龙门镇的主将和军心。杀了他,比赢了他更让人有报仇雪恨的快感。
“传令!得大将首级者,赏黄金十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即便让一些慑于先前叶问颜威势而不敢上前的军士们纷纷涌上。
刹那间刀锋矛尖,千夫所指。
叶问颜只冷冷一笑,双手握剑,逮着最近的一人就是一记云飞玉皇。
剑光如铸炉炸裂,此起彼伏。叶问颜的身影在人群中几乎快得难以捕捉,而每一次停留便是一声惨呼和一蓬鲜血。
峰c-h-a云景,鹤归孤山。
那个人再次回首时,宁珂觉得自己仿佛从一开始都轻视了这个人。
对方擦去自己下颌的鲜血,将轻剑从腰间抽出,握在左手里。
随即他突然侧身,抬手格住直刺而来的长枪。
看清持枪者何人,叶问颜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沈大军师。”
沈朔亦笑,平平淡淡:“叶公子,大势已去,何必挣扎。”
叶问颜面色不变,只道:“沈大军师怎么就知道,我大势已去了呢?”
此刻战斗已近白热化,据点之内厮杀的人像麦茬般倒下去。刀光剑影充斥视界,分不清杀的人到底是谁,也分不清此刻东南西北。
便是在此时,起风了。
风从荒漠的深处吹来,吹过尚且温热的尸体,带走所有温度。在这样的风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
笛声方起,叶问颜眸光骤凝。
沈朔一抬手,长枪迎头劈下。叶问颜秉剑来挡,交锋间目光却微微涣散。
“是时候了。”他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十尺开外,宁珂已策马而来。
在城墙上一直观察着这边情势的苏瑶歌顿时大喊:“小心!”
她抛开重弩,手臂却突然被人拉住。前冲的势头被抑住,她霍然回首,却见白发女子面容平静地注视着她,而她手上所握的虫笛,泛出妖异的光。
太上忘情。
而就在此时,据点之内突然传来嚎哭声响。
“什么东西!”
“啊啊啊啊!”
苏瑶歌看向城内,突然发现本就狼藉的地面之上到处都是毒物。蛇、蝎、蜘蛛、蜈蚣……这些毒物顺着人体攀爬,意图钻进人体之中,或是将这些鲜活的r_ou_体一口一口啃噬。
“这些是……哪来的……”
苏瑶歌震惊了不过一刹立刻便醒觉,当即大怒道:“云景拂!你竟然——”
“关我何事?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说着她突然一笑,紧接着苏瑶歌就听到了身后一道笑嘻嘻的声音。
“师姐,对不起啦。”
随即她后颈一疼,天地骤倾。
云景拂看着何玖影把他家师姐敲晕了,当即看向叶问颜处,果不其然瞧见本应该在据点的李君城已经出现在了他身旁。
她古怪一笑,随即对何玖影道:“你就这么帮我?不怕回去被你师兄找麻烦?”
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无所谓地笑笑:“我们唐门,可是黑白两道的生意都做的,这叫顾此不失彼。”
“就你会说,”云景拂目光瞥过那一方显见胶着的三人,回身,将太上忘情收起,只道,“走吧。”
“嗳!”
只是他们未能顺利离开,因为就在回身时,云景拂瞧见了一个人,一个和她一样满头青丝尽作白发的人。
……
“将、军。”宁珂看着眼前挡在她枪前的男人,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你当真是,什么也不顾了吗?”
枪尖入体时是冰冷的温度,渐渐被血液捂热。李君城只是抬手按住枪头红缨,居然还笑了笑道:“我说过了,不必客气。你做得很好。”
宁珂双眼发红,一错眼瞧见叶问颜脸上似放松似欣慰的笑容,一横眉便取了短刺,直扑叶问颜!
却不想拦下她的居然是沈朔,对方拦下她后皱眉道:“将军慎重,叶问颜给李将军下了双生蛊。”
双生蛊,你生我存,我死你亡。
乍一听闻此事,宁珂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朔,后者朝她沉点了点头。
叶问颜感受着仿佛万蚁噬心的痛楚,轻笑道:“是啊,但凡你伤我一分一毫,便有另一人陪我一起遭受痛楚。”
“你无耻!”
“兵不厌诈,懂么,宁珂大将军。”叶问颜笑,随即站直身,旁若无人般挪开沈朔的长枪,视身后直逼背心大x_u_e的利器于无物,半扶着李君城的手臂,笑道,“你果然还是出来了。”
哪怕刀山火海,哪怕荆棘丛生。
李君城亦笑,只是肩头直流的血让他的唇色多少有些发白。
叶问颜看着他伤口,而后轻叹一口气,摸了摸他的额头。李君城没有躲避他的抚摸,只是笑了笑,道:“很多年,都未曾这么任x_ing冲动过。”
叶问颜只道:“挺好的。”
人生在世不过白马过隙,偶尔任x_ing一回,挺好的。
宁珂如遭雷击。她松了短刺,不受控制般后退了几步。瞬息间她似想通一切,然而当真相真的就这么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时,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大笑。
原来如此,她什么都想明白了。
然她还是不死心,朝李君城看过去一眼,对方却只垂着眼,没有与她对视。
她认命地闭上眼,惨笑一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是哑的,是沙场上喊话落下的毛病。此刻听来却早已不复当初战场上横刀立马的烈阳,听着只让人喟叹,却在细想之后不知到底该喟叹什么。
天地似乎都寂静,沈朔身后的将士得了他命令没有动手。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主将近乎失魂落魄地走了回来。
他们不知道接下去要做什么,有人欲上前请示。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了一阵驼铃声。
乍一听这声响,叶问颜就猛地抬起头,看向北门。
而后,他看到了一个白发老人。
一个他曾经最为熟悉的老人。
他的师父。
叶问颜看着那个虽然年迈却依旧挺直脊背的的老人在烟尘中显出身形来,刹那间只觉心口百般滋味横陈,极是复杂而苦涩。
他微微合上眼,似乎连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嘴角的苦笑。
即便事前已经猜到真相,但当对方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他仿佛又觉得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自己昔日敬仰的恩师,原来才是真的幕后之人。
无法接受那把曾经收割过他爱重之人的利刃,原来是真的握在他的手上。
无法接受,兜兜转转这么些年,自己给自己建起的桎梏,最终都是由他一手推波助澜而成。而他在牢笼之中,挣扎着、反复着、不断揭开自己的疮疤,任鲜血浇灌所有理智,最终成长为如今这幅模样。
可,能怪他么?他只是自己的师父,他只是给自己指了这么一条路而已,真正走上这条路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叶问颜,给自己设下了这牢笼八千,终不得脱。
所谓的自作孽,不可活。
叶问颜支着泰阿剑,站起身来,再也不顾了身后的浩气军士,不顾他们是否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万剑穿心。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在,这些人不可能伤得到他。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
戚老的目光从叶问颜身后的浩气军士转到他脸上,看着他从见到自己开始脸上露出的多般神色,只是很淡地笑了笑,丝毫不见从前那副倚老卖老的模样。
而后他道:“多日不见,徒儿果真有所长进了。”
长进在哪方面呢,叶问颜听着只想笑,却还是开口应了:“师父远道而来,徒儿未曾相迎,实在不孝。”
“我知道你不孝。”戚老眯着眼,又看向了捂着肩站在他身旁的李君城,轻笑道,“从前为师教你的东西,如今都忘光了?”
“徒儿如何敢忘?”叶问颜似乎是终于收拾好了情绪,站直身,往前走了几步方才站定,“师父教导历历在目,徒儿一字一句都不敢忘。但徒儿仍有不明白之处,还望师父解惑。”
“哦?”戚老笑,日光于剑锋之上跳跃,在老人的眼前映出一道利光,“不妨说说。”
叶问颜凝了眼:“师父,什么才是剑道。”
戚老道:“各人心中自有剑道。你只需知道,你的剑,是为何而出。”
“我的剑,从来都是为了杀人而出。”叶问颜凝了目光,注视着戚老,又道,“可如今,徒儿却不明白了,我究竟为何杀人。”
“有何不明白?”戚老笑,“你的剑,从来都只是为了扫清障碍而存在的。披荆斩棘才是它应该做的事。”
叶问颜盯着他,半晌方才道:“可若,披的是信任,斩的是情呢?”
“剑客不需要那种东西。”
“徒儿却觉得,一个不知人间冷暖的持剑者,不配称为剑客。”
风沙俱静,戚老微微垂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剑刃,随即轻笑道:“为师素来知道你的脾x_ing。如今问出这句话来,想必已经对为师有所怀疑了吧?”
“师父也当明白,自徒儿手刃毕生大仇那一日起,徒儿便已经怀疑上您了。”
“所以,你一定也很想知道。为师为何狠得下心,能将阿涵阿瑶都折腾成现在这个模样,对么?”
乍一听这话,叶问颜握着长生剑的手指就紧了两分:“是。她们何其无辜。”
“无辜?”戚老依旧还是那副笑得淡然的模样,“为师三年前就和你说过。恶人谷这条路,一旦走上了,就没有回头的可能。她们选择了跟着你走上这条路,就应该做好随时被牺牲的准备。”
“那为何她们都可以死,我却不可以死?”叶问颜眯眼,一旁的李君城听他之言顿时看向他,却只在他侧脸看到了深深的寒意。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叶问颜,那仿佛是一个被人敲碎了再重组的人,他寻不到一丝一毫他印象中的叶问颜的影子。
叶问颜却没注意他,只是仍旧看着戚老,声音也如同从冰窟中传出:“师父,您说,为何我却不能死?自走进恶人谷的那一日,我也已经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
“你要为何而死?”戚老笑意淡淡,“为你的报仇大业?你应当不会如此愚钝。”
叶问颜没有说话,只是抿唇,执着地盯着戚老。
戚老倒真的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将剑锋之上的沾染上的风沙甩去。
利刃出鞘,老人淡淡答:“不必多言。既然你觉得你自己才是对的,就用你的剑,斩向我。”
叶问颜猛地握紧了长生剑。李君城就在此时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道:“莫冲动。那是你师父。”
“我知道。”他深深吸一口气,随即侧首给了对方一个安抚x_ing的眼神。
便就是在此时,沈朔突然上前一步,抱拳道:“见过前辈。晚辈有一事想问。”
戚老笑:“可老夫不想回答你。”
“但晚辈十分想问。”
“哦,你问的无非不就是阿涵的消息。她的消息,叶问颜比我更清楚。”戚老笑,目光又转向叶问颜,“如何?本来按照为师的x_ing子,是不会将她送回你身边的。”
叶问颜几乎咬牙切齿。他素来是个天大的事都能一笑置之的人,但如今他面色发白,额角都有青筋暴起,显见是真的动了怒。
对面的老人依旧闲庭信步般,持剑走来。从气势上而言,叶问颜在这一开始便落了下风。
他抓紧长生剑,亦仰首朝着戚老的方向行去。
李君城要抓住他,却在那一瞬间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时宁珂早便退回了浩气阵营之中冷眼旁观这发生的一切,同时也在暗暗计算何时才能出手;而沈朔,此前朝老人问话时便已站在了他的侧前方。
那这只手,是谁的?
他刚一回首,却突然发现自己身后都空了。还是龙门荒漠的风沙,却不见了原本应该在的人。
李君城一惊,连忙回头,却见前方的龙门镇据点也消失无踪。
而叶问颜,也失去了踪迹。
他霍然站起,四下张望,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脑海中突然电光火石一闪,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曾经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人。
老程。
想到这一点,他立刻站起身,想要寻找出这一方天地里不同于其他地方的一处来。可放眼望去,这里几乎与龙门荒漠没有差别,连一Cao一木都十分真实。
他没有任何收获,只好试着喊了喊:“前辈?”
没想到回应来得很快:“哎。”
有了这一声回应,李君城的心稍定,于是又道:“前辈怎么来了龙门?”
“因为有个疯子来了啊。”
老程口中的疯子指的是谁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李君城也能猜出指的是谁,一下便想起了叶问颜的下落,不免心纠。
老程似看出他心中所想,只笑道:“你放心,疯子对他的徒弟还是很爱护的,不会伤他太深。”
这话比不安慰的效果还差,李君城心头像是在油锅里滚了一遭,面上却还是勉力笑了笑:“借前辈吉言了。”
老程的声音有点空,从荒漠的深处传来:“嗤,我这哪叫吉言。这只是最坏的打算里头,最好的一种罢了。”说着他似也陷入沉默中,片刻后才道,“不过,李小子。如果叶小子这次真的没能在疯子手上活下来,你当如何?”
李君城胸腔骤然一震,随即握了握拳:“我信他。”
自在宣州起,叶问颜就不断地告诉过他,要相信他。他是y-in谋血火里走过来的人,不会只因这点事就倒下,要信他……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免担心。果然情之一字,有时成作铠甲,有时变作软肋。
“唉,不过那小子当真根骨奇佳。若是真的折在了疯子手上,我还觉得可惜。”
李君城默然点点头,忽而问道:“前辈,我有一个问题。”
“怎么?你想问我到底是谁?”
他只点点头。
风中传来老程的一声轻笑:“是谁都无所谓了,终究都是‘已死’之人,追究这么多做什么呢?”
李君城仔细梳理着之前遇见的事,心里头突然生出了些敬畏之意:“您当初……曾是……”
“嘘。”老程轻声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又笑道,“有些事,不必知道得太多。知道太多,是很痛苦的。”
闻言,李君城也只好失笑,试图以此平复下心底的不安:“人在高处,自然也是不胜寒的吧。”
“这得看谁了。”老程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融在风中:“将一件事物看作毕生追求,或许世间诸般苦厄喜乐,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如此人生,便也谈不上高处不胜寒。会感觉到不胜寒的,只是因为还不够高罢了。”
……
叶问颜到底站得够不够高,这个谁也没有资格评说,有资格评说的人也根本不会在意一个江湖后生的故事。
但至少,有一个人,是在乎的。
戚老站在叶问颜的对面,目光一扫周遭环境笑了笑,又道:“怎么了,不敢出手?”
叶问颜摇摇头,只垂眼道:“在那之前,徒儿有很多问题想要请教师父。”
“你既然都已经猜到,何必还要为师来证实一次。”戚老看着他的眸光深远,“证实了然后你就有足够的底气出剑了么?”
“不过是求个痛快罢了,也省得自己猜测,模糊心思,反而折磨。”
戚老沉默片刻,随即目光盯在自己的剑锋上,道:“罢了,你问吧。”
叶问颜也沉默,似乎是在组织语言,片刻后他轻声道:“阿辰一直是您的人,是么?”
“是。”
“他当初救我出火场后,随我一起入了藏剑山庄。而后徒儿被您掳去了山上三日,他也在山庄中消失了三日。自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是您的人了,对么?”
“是。”
叶问颜的眸色愈来愈深:“当初逐鹿坪那次试水之后,发信让徒儿去往寇岛交接情报的人,也是师父您吧?其实根本也不是让我去交接情报,而是您需要掌握我在哪里罢了。而让您知道这些的,都是阿辰,对么?”
戚老叹一口气,捋了捋花白胡子:“阿辰是个乖巧的孩子,难为他了。”
“自然是难为他,”叶问颜冷笑,“我曾以为他是浩气盟的人,数次都想动手。”
“终究还是忍下了不是么,你终归还是个心软的人。”
“心软?师父早些年教导的,身为剑客,所必须摒除的,便是无谓的同情心。”叶问颜冷冷道,“我留着阿辰,也不全是因为他毕竟是苏府出来的人,而是我想看看,他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戚老默然不语。
“而那次我突然中毒,那毒也是您给的。您料定我定然会为了保全阿辰而和对方打赌,借此分开我和阿辰,好给他交代任务。”
“你猜得都很对。然后,你要问我,阿舟是不是也是我的人了,对么?”
“是。”叶问颜坦然道,“离开寇岛后,徒儿领着阿涵阿辰在七秀坊待了一会儿,就前往纯阳宫,路上徒儿察觉有人跟踪,而阿舟闪烁其词。后来我虽猜测那跟踪之人是林舒,但后来仔细一想,林舒与阿舟素来毫无瓜葛,阿舟为什么要替她掩护?”
戚老笑:“嗯,说得很对。不过阿舟的确不是为师的人。她是故人之徒,又想寻找她师父,我便借着这个方便给了她几件事做而已。所幸她记x_ing不算太好,在之后没多久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那叶祈歌呢?”叶问颜盯着戚老,手中长生剑握得紧紧,几乎一字一顿,“徒儿至今都无法确定他究竟是敌是友。若说是敌,他数次相帮于我,甚至在我深陷孔雀海地牢时孤身来救我;但若说是友,他不会在啖杏林临战前,仿造我的笔迹,将慕笙从据点中召了出去。而徒儿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自入了恶人谷后,藏剑弟子多对我有所芥蒂敬而远之,几位庄主也对我有几分不满。这样的情况下,叶祈歌怎会好好地生出了想结交我的心思。”
“那是因为为师和他说的,”戚老的眼中藏了笑意,“为师说他天赋异禀,将来定可独步天下。可惜,还有一人比他更优秀。”
“您便是这样,引出了他对我的兴趣。”
“是。但他却不如为师所想的那般好控制,在啖杏林爆炸之后,他便与为师断了联系。”戚老道,“的确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假以时日,当真会有他名扬江湖的那一日。”
叶问颜深吸一口气,嘴角也不自觉地带上了苦笑:“徒儿身边,还有多少人是您手下的,您一块说了吧。”
戚老也笑:“这个倒有些难说,不妨还是你来猜,为师来答好了。”
这一句话,逼得叶问颜眸色又深了几分:“也罢……徒儿只想知道,阿涵当日在风来林,究竟遭受了什么?”
“也没什么大事,阿涵一个人剿灭了对方二十余人的精兵之后被为师带走了,就是这样。”
话到此处,叶问颜已经愈发控制不住心头的那股愤怒,但令他自己也感到神奇的是,他出口的语气依旧很平淡:“那您……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为师不是将她送回你身边了么,看不出来?”
“死奴……您将她炼制成了死奴……”叶问颜依旧冷静,只是内心的怒火已经燎原,“她何其无辜,便要生生被炼制成死奴……这哪里是一个剑客应为之事?!”
没想到戚老只是也很平静地看着他,忽然说起了一件似乎无关的事:“有人说过,你的进境只能到此为止,无法再进了么?”老人笑了笑,将剑换到了另一只手握着,又道,“你心魔结成已久,哪怕宣州时你已经报了仇,也依然没有解开。那一日之后,你的心魔反而更重。让为师猜猜,你是因为想要急着脱离恶人谷这摊浑水?”
戚老神色淡淡,又笑道:“为师本来观你心如止水,合该是不会掺进红尘之事的。可为师千算万算,却独独没算到李小子会出现。可叹命数之事,当真人算不如天算。而你,心魔既成,便再难参悟无上剑意。你是为师这么多年来仅见的根骨奇佳者,为师自然不能看你徒劳困于心魔内。”
“所以您让阿辰犯错,让我将阿辰驱逐到孔雀海以作内应;所以您发伪信让阿涵动身回返凛风堡,让那一队精兵围困她;所以您指使苏鸢,令她暗中cao作,伪装出叶翎是为李君城所杀的假象。”说到后来,叶问颜连心头的愤怒都霎时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比昆仑积雪还冰冷的寒意,“而就在一月前,您如法炮制,试图将阿瑶也一并掳去。徒儿这八年走过来,所能交心之辈,不过这寥寥几人,您便要将这几人,或杀、或掳、或逐、或仇,以此来替徒儿解开心魔是吗?”
戚老只淡淡道:“为师知道你若得知真相必受内心谴责,但也因此,才有可能破除你内心之魔。你的剑,从来只为了杀人而生。而这一次,是该它替你驱逐心魔了。”
话音落下,叶问颜沉默了很久、很久。
由高人炮制出的阵法空间内的天地是静的,风沙是静的,什么都是静的。只有心跳如擂鼓,一下一下敲击在耳畔。
真的是良久,久到叶问颜身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泊血,久到泰阿剑上的血r_ou_都已干涸脱落,久到手臂抬起时都感觉关节处的凝涩。
久到叶问颜再开口说话时,连咬牙都已经放弃。
他就这么站着,凭剑站着,三千世界、浮华软红于他而言都是虚妄。
他只是这么站着,而后轻声道:“若要依凭这种手段才能领悟无上剑道……那我要这剑道何用?”
叶问颜霍然抬眼,那一刹那他察觉体内血气喷涌,真气自丹田起,瞬息间充斥全身。
而他没有察觉自己的双眼已然发红。
“不如成魔!”
第二十四章
李君城眉心突然一痛。
他霍然站起,换来老程一声疑惑的:“嗯?”
“阿颜……阿颜他现在……”
听及这个名字,老程也只是轻叹道:“这是他的关壑。若能踏过自然是他的福气,若踏不过……你也节哀。”
龙门荒漠不变的风沙下,Cao木无生的丛石上,一身铠甲的中年男人看着阵法中那个浴血奋战的叶问颜,眸色很深、很远。
那是来自一个灵魂深处愤怒的呐喊,呐喊从内心深处埋种、成长、破血r_ou_而出,瞬间长成参天大树,将他攫进情感的漩涡。
叶小子啊……
老程看向了昆仑的方向,那一方天际是如同往常一般的万里无云。在这么一个血腥的日子,日光却依旧热烈,仿佛那些自人体喷涌而出的热血,不过是荒漠的一处点缀罢了。
日头太大,刺得老程不得不收回目光来,又看向了阵法另一端正惴惴不安的李君城身上。虽然没有表现在明面上,但对方握着枪的手指正在不断地适应着枪身,渐渐有些紊乱的呼吸也昭示了这具躯体其实是十分不安的。
都是劫。
过得去便涅槃重生,过不去便栽落地狱。
生与死,一线间。
此时此刻,有人在愤怒的漩涡中挣扎起伏;有人在漩涡的边缘惶惶不安;有人在战局的外围精心算计;有人在漫天的风沙中睁开了眼。
苏瑶歌摸着自己的脖子费力地爬起来,随即她立刻四下寻找叶问颜的身影,却在下一刻几乎窒息。
在她前方不远处,便是龙门镇据点。而此刻的龙门镇,近乎成作了一座死城。
到处都是静的,耳边只有风沙在呼啸。没有其余人声,寂静地仿若其他人都死去。
这个联想让苏瑶歌打了个寒颤,但很快就有人推翻了她的这个想法。
“嘶……疼疼疼疼疼。”
她低头看去,发现黑衣的何玖影也正睁开眼来,张开五指挡住了热烈的日光。他只用了三息时间,立时便翻坐了起来,四下去寻云景拂的身影。
白发的年轻女子就伏在他身边不远处。何玖影一个打挺扑过去,先试了试她的呼吸后方才松出一口气,随即跌坐在沙面上揉着自己的脖子。
而后他顿住,片刻后转向苏瑶歌的方向,似乎歉意地笑了笑:“师姐?”
苏瑶歌面无表情:“在下数年前就被逐出唐门,早便不是你的师姐了。”
“……”何玖影默了默,而后道,“师姐,当初那其实是个误会。”
“我没空和你说当初,不管是不是误会,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苏瑶歌淡淡道,“我现在倒是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云景拂,”苏瑶歌用下颌示意了下白发女子的方向,眸中的光是冷的,“是不是浩气的人?”
何玖影先是仔细观察了下苏瑶歌脸上的神色,没发现什么端倪之后斟酌着开了口:“约莫……不是。”
“约莫?”苏瑶歌挑起眉,“你是想说你想策反她,结果还没成功?”
何玖影摸了摸后脑勺,又看向仍旧人事不知的云景拂,片刻后笑了笑:“我倒是想策反她,不过她说她还有事没做完。”
苏瑶歌顿一顿,突然觉得这句话好像在哪听过。
但很快,她就将这个抛在脑后,问出了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来:“我们怎么在这?你俩怎么也昏了?”
一说起这个何玖影脸色就一变,顿了一会儿才道:“本来我们按计划是说先带走你的,结果刚回头就碰见了一个老人。然后,我也不知道了。”
“什么计划?哪个老人?”
何玖影答不出来,倒是还闭着眼的云景拂替他答了:“叶问颜一直都有个计划,只是没告诉你们而已。至于那个老人……我想大概就是叶问颜传说中的师父?”
听闻居然是戚老,苏瑶歌的心头顿时就一紧,但很快她就找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冷笑了一声:“他既然有计划,如何会不告诉我们?”
云景拂睁开眼,热烈的日光下那双眼也依旧平静,只是微微眯起,而后看向苏瑶歌:“我知道你们几人彼此感情很深,但就是因为如此。这个计划,他才不会告诉你们。”
她的目光太过平静,苏瑶歌突然便想起有时叶问颜明显不想透露出什么的神情,当下心里愈发紧了一些,面上却掩饰太平:“哦?”
“反正你也不信,现在说有什么用?不如等他回来问他好了。”云景拂坐了起来,目光在自己手腕上停留片刻,又淡淡笑道,“如果他回得来的话。”
苏瑶歌眯起了眼,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瞧见云景拂的眸光变了。
不待何玖影开口,云景拂就已经开口:“死奴……”
苏瑶歌霍然回首,却见寂静一片的龙门镇废墟之中,烟尘之中,风沙之中,缓缓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在场三人,当真属她最为熟悉不过。
苏涵。
素喜红衣的少女此刻一身白衣,风沙卷过她赤着的脚踝,在她的袖口上留下痕迹。苏瑶歌注意到她手边还握着一把剑,一把她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剑。
何玖影看着苏涵一步步走近,心里头已经下意识地敲响了警钟,却还是用了嬉笑的语气问云景拂道:“我们要不要先走?”
云景拂瞥他一眼,道:“死奴是以折损未来寿命炼制而成,短时内的功力几乎成倍增长。以苏涵本身的功力,怕是你想走也走不了。”
何玖影面色不动,又朝着苏涵方向看了眼:“那难道和她拼个你死我活?”
云景拂道:“不用担心,叶问颜不在这里。只要主人不在,死奴是不会对其他人有所反应的。只要你不露出杀气。”
杀气这东西,当真是玄妙的东西,有的人永远也控制不了自己身上的杀气,而有的人却能掩藏得很深,大约这也是修行的一种。现下的三人中,每一个都算是武艺高强的人,自然懂得如何约束自己,当即微微屏息,沉默地注视着少女的行踪。
苏涵一点点缓步而出,当真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存在一般,只默然往荒漠的深处行去了。
云景拂若有所思道:“应是有人在召唤她,跟上去看看。”
苏瑶歌点了点头,自先第一个跟上了苏涵的脚步。何玖影瞧她义无反顾的模样只得叹气,刚想跟上,却见云景拂依然坐在原地,眸色很深。
“阿云,怎么了?”
“没事。”
回应的声音有点轻,何玖影一下便听出了不对劲,连忙单膝跪到沙面之上扶着她手臂:“怎么了?”
白发女子却只咬着唇,却仍旧还有血迹顺着嘴角溢出,何玖影当即大惊失色道:“阿云!”
云景拂摆摆手,随即擦去嘴角的鲜血,淡声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毒蛊反噬罢了。”
“反噬?谁的?”
她笑一声:“还能有谁的?你见过我这些日子给谁下过蛊却还没死的么?”
……
利刃擦过耳际,在面皮下刮出一道血痕。
叶问颜抬手格住戚老的剑,剑锋相错下他眉眼愈发沉凝。
戚老却只是手上用力,将他的剑往下压了一分又一分,突然后仰,避开了叶问颜如猛兽血口般的牙。
一击不得,叶问颜手上转了个角度,将剑锋格开方寸立刻急退数步。戚老没有乘胜追击,只是垂下手,一言不发地看着叶问颜。
而后他道:“成魔?你以为魔是那么好成的么?”
老人又笑:“心魔未除者所能成的魔,和剑魔可不是一个魔。若你心障未去,最终的结果不过走火入魔而已。”
叶问颜沉默着,只是看着戚老,嘴角血迹尚未干涸便有新的涌出。
而后他听见戚老道:“不知道阿舟最后有没有和你说过一个预言。”
这句话,让叶问颜顿了顿,心中一下子警惕起来:“什么预言?”
“尚在流风客栈时,阿舟曾来询问过你昆仑地势,可是如此?”
“是。”
“那之后她离去时,曾遇见了李君城李小子,这事你可知晓?”
叶问颜眯起眼:“这关他什么事?”
戚老淡笑道:“因为她那一日无意间预见的,便正是日后的某一日,你与李小子至死相杀的场景。”
瞧着叶问颜眸光一变再变,戚老继续道:“本来她预见了什么,都是不能说的。一旦说了,便要减寿。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为师会知道。”
“您如何知晓的,徒儿不在乎。”
“你在乎的是,为师为什么要在此时提起这件事,不是么。”戚老还是那副淡淡笑着的模样,再开口时,周遭似乎都起了风,“因为啊,那一日她虽预见了你和李小子是在昆仑腹地相遇,但预言这东西,一旦说出来了,自然便不准了。不准的后果有很多,比如时间,比如地点,甚至于对手,都会变。”
戚老的身形忽得在风沙中变得虚幻起来,片刻后他却突然出现在了叶问颜的身后,淡淡道:“当初你入恶人谷之时,为师只送了一句话给你,你还记得么?”
叶问颜一顿,随即眉眼一冷,手上的利刃数息间便以刎颈之姿刺向戚老背心。
这是宁可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的招式,以叶问颜的心x_ing他是不会轻易用的。但如今,他在又一次这般立剑刺敌时,心中却充斥着千万种情绪。
那情绪他许久不曾如此切实地体会。
那情绪叫做绝望。
听闻声响,戚老只轻声一笑。这一笑十分奇特,叶问颜只觉得脑袋一麻,随即感觉无形中仿佛有一只手扶上他的手臂,将他的剑转了一个方向,刺向了虚空中。
剑尖在不断前进,挟风裹沙,如往日他出剑一般稳定又坚决。
恍惚间大漠的风沙似乎都随着这一剑停滞。叶问颜睁大眼,看着自己的手不受控制一般将长生剑稳稳地送出去。
剑身在嗡鸣,尖端反s_h_è 日光。
而后,他听到了一声闷哼声。
不知何时,原本寂静的荒漠已经恢复了原先的状态。而叶问颜一抬眼便瞧见有一道身影挡在自己面前,那道身影喷溅出的鲜血迷了他的眼。
一切仿佛都在瞬息间定格,叶问颜看着自己的剑尖深入那个人的体内,刹那间心痛如绞。
这是一个可以说是有些滑稽的场面。李君城在感受到初初的锐痛之后方才醒过神来,而后微微向后看了一眼。
叶问颜被那一眼看得几乎呼吸骤停,但对方却只是对他笑了笑,轻声道:“还好。”
他握剑的手指开始颤抖,李君城轻声嘶了一声,又笑道:“别抖,别害怕,不会死。”而后他不等叶问颜有所回应,又瞥过现下场景。当目光瞥过自己身侧的苏涵时,他的目光就沉了一分,再看到挡在苏涵面前的沈朔,和沈朔之前的宁珂时,他便大概了悟是怎么回事了。
不论苏涵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几乎就是她,才救了李君城一命。
没有她,或许叶问颜的这一剑就要穿过他的心脏。
叶问颜在愣了好一会儿之后,也发现了这一场面。随即他也似想通了这一切,不过只是数息,半身鲜血的年轻剑客仿佛解脱般一笑,紧接着手一松,李君城只觉身后一阵风似,他已整个人迎面栽倒。
“阿颜!”
李君城连忙回身去扶他,连自己身上的伤都管不得了。叶问颜一跪到沙面之上就开始咳血,大口大口的鲜血仿佛不要钱似地从他的口中涌出。那样激烈的咳法,让人直以为下一刻咳出来的是不是就是五脏六腑。
“阿颜!”李君城忙去点他周身大x_u_e,想要帮他止血。哪知叶问颜吐血却愈发严重,到最后整个人都栽倒下去,手指摸上去是凉的,鲜血的热度只是在其上停留片刻也就随风而去。
他最后仰倒在他怀里,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努力扯了扯嘴角。
李君城的心也随之凉下去。他想要抬头去质问戚老究竟对他做了什么,眼前却只猛地发黑继而模糊一片。怀里的叶问颜猛地抽搐了两下,随即将脸都埋进了李君城的怀里。
李君城的手指突然剧烈地抖起来。他有些不可置信般低头去瞧,却见对方已经合上了眼,安安静静的模样,嘴角笑意犹在,只是渐渐僵硬。
他觉得眼前愈发模糊,抖着手指朝叶问颜的鼻息探过去。
然而才探过去,李君城就绝望地发现:这个人,这个今晨还在和他说话,对他似笑非笑,还在布置怎么对付他怎么对付他身后的那些人的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李君城觉得眼前是一片金星在冒,急火刹那攻心,连他的脸容都看不清。他不死心,又试了一次,仍旧是和第一次一般毫无呼吸。怀中这个人的身体在龙门逐渐入夜的风里迅速地冷下去,他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却发现对方的手指是软的。
毫无生命气息的那种软。
这只手,曾多少次秉持利剑夺走多少人的x_ing命;这只手,握着剑是飒沓英风,放下剑便是缱绻风流。
但今日起,不会再有英风了,也不会再有风流了。
李君城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就在那一刹那被挖空了一大块,而后有风灌进去,生冷生冷。又或者有人在他的心脏里撒了一大把银针,银针深入内腑,随着呼吸吐纳四处游走,扎得人连呼吸都是痛楚。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要落泪的,但眼前一片模糊,却没有泪水。他也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要痛喊的,但张开嘴却只能吃到风中的飞沙,而喉咙短时间内迅速沙哑。
于是他只能抱紧了叶问颜,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
其余几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给弄得有些懵,直到沈朔皱着眉,护着苏涵退后几步,将自己的肩膀从宁珂的枪尖上抽出后,当下的气氛方才有所冻融。
只穿了亵衣的少女怔怔的、没有焦距的眸光转了转,随即缓缓走到了叶问颜身边,跪了下来。她似乎不敢相信这空气中的血腥气息,于是她伸出手,缓缓地摸上叶问颜的手,很快却收回手去,对着沾染了血迹的两只手发呆。
沈朔一直皱着眉看着她的动作,而后目光转向宁珂,沉声道:“宁将军。”
宁珂似被惊醒,当下先四下看了看,方才怔然地应道:“何、何事……”
“在下有一事相求。”
她深呼吸一口气,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远远的丛石上正遥看此方的中年男人和就站在不远处的持剑老人身上,方才淡淡道:“何事?”
这第二个何事出口,宁珂总算是将自己从先前的情绪里剥离出来,但她依旧在看到跪坐在地面上的李君城后皱紧了眉头。
“在下希望搞清一件事,而在搞清这件事之前,希望宁将军不要动手了。”
宁珂皱着眉,却还是应了:“我明白了。”
剩下的几人都似没有听到他们俩说话一般默然无语,沈朔目光在李君城怀里的叶问颜脸上瞥过一眼,随即朝向老人抱拳道:“前辈。”
戚老一直淡淡地看着地上相拥的二人,听闻有人相唤不过将目光从叶问颜的脸上转向来人:“何事?”
“他还有救么?”
没想到他居然问的是这个问题,戚老颇感兴趣地打量了一下沈朔。对方刚受了伤,面上神态却依旧从容。
他皱了皱眉,印象中对方应是个书生模样,但这一身铠甲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见违和。
有很多线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戚老淡淡道:“也许救得活,也许不。”
“那究竟救不救得了?”
戚老笑了笑:“你猜?”
沈朔一下便哽了。
戚老已继续道,只是话音却已经冷了下去:“不论是生是死,你们何时这么关心了?若没记错,你这小子不是巴不得他死来着?”
沈朔并没有正面回答戚老的这个问题,只是淡淡道:“晚辈有很多事想要问他。”
戚老笑:“这个简单,两年之后,来寻他。如果他还活着,自然会告诉你。如果他活不到那个时候……自然还会有人告诉你们的。”
“晚辈却还是不明白,您,究竟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很重要?”戚老淡淡笑道,“年轻人,老夫这把年纪的人,你们不认得也属正常。现在,李小子,将他交给老夫吧。”
李君城却只是沉默,他耳旁阵阵轰鸣,什么都听不清。直到戚老又重复了两遍后方才惨笑道:“晚辈如何还敢将他交给您?”
“所以你就看着他这么死?”戚老冷笑一声,“交给老夫,他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可若是你还这么据着他,估计一入夜,他的尸体就已经凉透了。”
李君城似乎一僵,随即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叶问颜。对方唇角笑意还在,血迹却已经干涸,看上去是刺眼的殷红。
他用力闭了闭眼,随即半站起身,将叶问颜半扶半抱起来。对方的手臂软软地垂下去,感受到这个动作的李君城几乎要重新跪坐下去。
站直身的那一刻,他居然觉得双膝发软,连步子都是趔趄的。直到他略略定了定心,手臂虽软,却强迫自己扶住叶问颜,这才走到戚老面前。
戚老沉默地看着他,伸出手来将叶问颜的身体重心转移到自己手上,方才淡淡道:“不必来寻。”
却没想到对方却没有放手的意思,一抬眼见着对方眼中的光如利刀,刹那光寒周遭天地。而后他开口,略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我会去寻他的,还望前辈好生照料他。”
戚老顿一顿:“那是自然。”
而后他扶着叶问颜,朝沈朔看过去一眼。沈朔默然片刻,还是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递给了戚老。
戚老也不答谢,将叶问颜扶上马后,又翻身上马,也没说什么道别的话,一抖马缰,在愈来愈深的夜色里绝尘而去。
李君城一直看着那匹马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方才看向先前戚老所看的那个方向。
而那里,除去丛石,再无其他。
……
天宝十二年秋。
浩气盟千里行军,于龙门荒漠蛰伏近一年后终获大捷,连下飞沙关龙门镇两大恶人谷据点,自此劈开恶人谷陇右道防线的一个缺口。
九月十五,浩气盟孔雀海营地遭袭。对方来势汹汹,一照面便都是狠辣的杀招。幸而浩气盟军队早有准备,除了外围的军士见了不少血外,伤亡并不惨重,后浩气盟主将宁珂下令全线戒严,并封锁龙门镇飞沙关据点出入。
至十月底,龙门荒漠多有少数恶人弟子曾试图进攻飞沙关据点,只是几次俱皆失败后渐渐淡去踪迹。
十一月底,浩气盟正式攻占龙门荒漠两大据点。十二月初,黑戈壁恶人势力为浩气势力大挫,不得已化整为零退守关外,死守凛风堡。
天宝十三年年初,浩气盟主将宁珂领兵进攻昆仑腹地。因昆仑酷寒,军士不适而为凛风堡守军重创,退回风来林外三十里处休养生息。
二月,黑戈壁新雨阁带兵来援,浩气盟又一次发动进攻。这一次,双方血战不休,战线最远已经拉到了西昆仑高地之下。
凛风堡地势险要,想要攻下并非易事。且凛风之后便是恶人谷,驻扎此地的恶人子弟更是破釜沉舟,以一当十。凛风堡主是如今恶人谷之内被称为少谷主的莫雨,这位昔日江湖上的“小疯子”得王遗风倾囊相授所学武艺,威力不可轻视。浩气盟在尝试了几次之后未有大的进展,经过数次讨论便将战线后撤,退居东昆仑高地,自此与恶人谷平分昆仑冰原,遥相对峙。
天宝十三年的春节是在攻与防的炮火中度过的,这一日也是如此。
自半个月前的攻防后,双方元气皆伤,因此休战了好一段时日未曾动兵。明面上虽是刀戈稍歇,但暗地里该有的活一个不落。今日清晨方才拉出去几个恶人谷细作处决,溅出的鲜血被冻结在冰层里,就像当初玄衣少女一般。
想及此,一些当初参与过龙门镇之战而幸存下来的将士不免有些后怕。
浩气盟与恶人谷之间的战役,这几年一直未曾停止,但能让人胆寒到现下想来依旧心有余悸地步的,恐怕也就那么几场。
其中一场,便是龙门镇之战。
这一战里,浩气盟与恶人谷双方的兵士几乎尽灭,恶人谷更是损失了一员大将。那日之后,宁珂曾令人进据点去搜索是否还有恶人谷余孽生存并清理现场。当时所有进去的军士都白了脸,宁珂进城后脸色立刻大变,连忙下令离开龙门镇据点。
那是一座死城,一座以毒物煨成的死城。
后来过了几日,再去派人查看龙门镇内部情况时,却发现那些毒物已经消失无踪,好像有人来收拾过了一般。当下宁珂便戒严了四周,但荒漠之大,有心人若是想要逃脱也不是难事,尤其是龙门镇的原有主将子眠还有其余人等。
但宁珂要的结果只是击破龙门防线。将恶人谷党羽尽皆剿灭这件事,她一直都很清楚,以她的能力,目前是做不到的。
因此她只是下令戒严,一有消息立刻上报,却没有刻意去关注。
毕竟对于她而言,最大的敌人叶问颜已除,其他人根本不足为惧。
因此苏瑶歌回到凛风堡的路途中倒是没有受多大的阻碍,只是当莫雨问起其他人的下落时她也无法回答。
那一日她跟随着苏涵的脚步而去后,却在途中不慎迷失了方向。等她终于找到叶问颜等人时,却是戚老已经带着他远去了。她瞧见了苏涵,想要去救却发现在戚老走之后,沈朔当即将少女整个人都裹进了披风里,随即也上了马,随着浩气盟军队回了孔雀海营地。
斟酌再三,她还是决定先回返凛风堡再做打算。
至于云景拂和何玖影,她是当真不知道行踪。不过以何玖影的本事,就算遇上了浩气盟的人,也应当是能化险为夷。
而龙门镇本来的防御部署,究竟在那一战中被摧毁了多少,又逃脱了多少,却也是连恶人谷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了。
今日昆仑又是大雪封山。
苏瑶歌站在凛风堡的议事堂里,突然觉得很冷。她忽然想起来,当初阿涵的“尸身”便是搁在昆仑地牢的。这许多日以来她一直有个疑问,当初是叶问颜亲眼看着阿涵下葬,下葬之前阿涵也已经断了呼吸许多日了,那为何她能死而复生,又为何是在戚老的手上?
这么想着,她心中疑窦越来越多,出了议事堂之后便往地牢的方向走。
因她之前是叶问颜的得力助手,所以在凛风堡里也有一定的特权。在和看守地牢的守卫通过气之后,苏瑶歌便裹着厚重的袄子下到了地牢最深处,当初安置阿涵“尸身”的地方。
那一方冰棺还在,此刻更是冻了厚厚一层。苏瑶歌喊了人开了这一方牢房,在里头转了转,没发现什么所以然来。她不死心,又查看了几遍仍是无果,只好放弃。
然而就在她离开前,她突然瞥见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新结的冰霜,而冰霜之间形成了一个空隙,苏瑶歌发现那些空隙中有些微血色,但血色是断开的。
于是她面色微微发白,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沉默地离开了地牢。
相较于发现些许真相后沉默的苏瑶歌,远在东都洛阳的苏涵更是沉默到哑然。
沈朔那日将她带回孔雀海营地后没多久就开始发烧,军医看了说是因为沉疴未愈又添新伤。彼时正是围剿恶人谷残余党羽的关键时刻,宁珂料想沈朔当是也没什么心思在这上面,又因对方有泄露军情的前科,索x_ing在他病好一些之后派人送他回了东都。
而沈朔回了东都的第一件事,不是让人治他的伤,而是找来了不少大夫看苏涵的伤势。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大夫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说这姑娘应是大脑曾受过刺激,因此反应迟缓目光呆滞。
简而言之,就是傻了。
当时沈朔听到之后,脸上也没有多少奇怪的神色,妥帖地将大夫送走,便不再深究这件事。
他将她养在了自己家里,偶尔才会去看望她一下。
不知为何,沈朔总有一种苏涵是在装傻的错觉。她的眼睛大夫也看过,倒是说有治愈的可能,只是时日也许要花费很多。沈朔也不在意,该治的都给她治,只要对方不跑就行。
苏涵当真一副也不像装傻的样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问什么,什么都不说。
她应当是会说话的,只是她总是沉默。有时沈朔去看她时,会发现对方不在房里,四下找找却能发现她坐在房顶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样的日子一过再过,他期盼中的转机却一点也没看到,也就渐渐地死了心,全当家里养了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傻子。
一个大傻子等着一个小傻子,说来也是可笑。但身在其中的人都不这么觉得,沈朔是,宁珂也是。
她这段时日也病了几次。昆仑的天气实在太变幻莫测,即便是已经习惯了龙门的昼夜温差的她一时也难以习惯昆仑一日连变好几次的风雪气候。
但她不能倒下,她是浩气盟军队的主将,怎么可以随便倒下。只是当愈来愈多的战报堆上她的案头时,她还是开始察觉到了不可抑制的无力。
然后,她就会想起当初在战场上最艰难的时候,那个人是怎么度过的。但每每思及那个人,却愈发觉得记忆里的脸容模糊,几乎要记不清了。
有的人当真是心头不可磨灭的朱砂,脸容可以淡去,名字却刻久铭记。
宁珂笑一声,闭上眼。
她觉得自己当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有些当时觉得没有什么的事,现下想来却处处都是噱头。是啊,那个人虽然从来都是一副很随和的模样,但只有真正接近他的人才知道他心中的沟壑有多么深。
如果叶问颜能越过那些沟壑,那势必代表了他在那个人心中的地位。
可叹她当初看不透。
可如今再怎么喟叹,如若再来一次,时光倒转一次,宁珂还是会那么做,还是会在看到叶问颜的一瞬间就要杀他。
……然后,再一次经受那般绝望。
那一日她原本带兵想要围困叶问颜,却不知道何时落入了一个境地里。她从小多习兵书,也大略猜出那是阵法的一种,一心想着要破阵。
只是后来阵法不攻自破,在发现阵法已解的同时她瞧见叶问颜正秉剑而出,当即想也不想就提枪迎上。
谁知李君城竟然挡在他前面,谁知苏涵突然出现。
那日的场景真是不愿回忆,当她看到李君城被叶问颜刺了一剑之后居然还回过头去安慰他时,她就知道这个人,这一生都不可能会是自己的。
她又笑一声,接过今日的药,一饮而尽。而后她将碗放下,注视着残留的药渣,忽而若有所觉般站起身,披了披风出外去看。
昆仑今日居然没有下雪,夜空之上悬着一轮明月。
明月过千江。
又是一年过去了啊……却不知为何,如今回想起来,这一年竟如此刻骨铭心。
当真,世事弄人。
明月之下,年轻的女将军伸出一只手来,试图捞过一掌月光。只是握在手里的,是昆仑永恒寒凉的山风。
有人风雪中感怀,有人春风里等待。
今日杭州有小雪,入了夜更加明晰。藏剑山庄值夜的弟子看到山庄之前正徘徊的年轻男子都已经懒得前去询问了,反正对方待一会儿又会离去的。
这年轻男子自然是李君城。当日龙门镇之战,戚老带走叶问颜之后,他回到浩气盟营地就开始陷入半昏迷的低烧。这场病来得又急又猛,事后听部属说曾经好几次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最后还是一个白发女子来了之后才有所好转。
云景拂自然没能治好他的病,也或者他得的不是病,云景拂自然束手无策。李君城醒转后,曾问过她,是不是因为叶问颜出事了,他才会突然病重。
对方只是摇摇头,让他安心勿要多想。
可他怎么能不多想。
云景拂却只笑,让他安心。反反复复,便只有安心二字。
后来他让浩气盟的人不要动她,云景拂也就照料了他一段时间后便离去了,临走前留下一物让他好生带着。
后来他带回来了,才发现居然是当初叶问颜送他的那个剑鞘。
偏就是这个剑鞘,让他终于安心了一回。
后来他陆陆续续还病重了好几次,无法在前线作战,便只能退到了中原腹地来。偶尔也有出门走走,就是不敢回长安。
兜兜转转,最后绕回到了扬州,在客栈里长久地住了下来。当又一年冬来到时,才恍然惊觉,叶问颜离开他已经一年了。
……
一年复一年,嫩叶绿了又黄,天气暖了又凉。
浩气盟与恶人谷的拉锯仍在继续。这些日子传回来些零星的战报,但终究于大局之上仍旧没有什么大进展。落雁城中的会面召开了几次,最终众人决定将恶人谷势力控制在关外便是,彻底剿灭怕是又要伤筋动骨。
可这个决定尚且在正气厅的沙盘中停留了不过片刻,便有另一消息突如其来,震掉了正气厅外一颗矮木的最后一片叶子。
三镇节度使联合外族,召二十万大军于范阳起兵!
安禄山,反了!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安禄山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时大唐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民疏于战。天策府统领李承恩当即奉命派兵保卫东都,谁知j-ian相无能,洛阳失守,天策府亦陷入危机。
战火一触即发,狼牙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城下县。玄宗大怒,听信小人谗言,诛大将封常清、高仙芝后任哥舒翰为兵马副元帅镇守潼关。
潼关之后,便是长安!
战报传到关外,几乎让那年轻的女将咬碎银牙。在僵持数日之后,恶人谷谷主王遗风当先发信,意在和谈。浩气盟不过两日便做出回应,同意和谈,共御狼牙。
而后,浩气盟军队从东昆仑高地撤离,化整为零,重新踏入中原腹地。
武林之中各大门派虽对这一情势早有准备,但终究大军在前,难以抽身在外。不少门派弟子出山投军,报效国家。有些从前便从军中退役下来的老兵更是自发组成队伍,前去燃起战火的第一线。
沈朔接到消息后默不作声,当夜便去寻苏涵。却见那少女裹着被褥坐在房顶上,听到响动之后微微挪动目光,“看”向屋檐下正仰头看着她的男子。
然后她开口,说了两年来第一句话:“既然想去,为何不去?”
相较于沈朔而言,李君城的反应更加平静。听说安禄山起兵之后,李君城当即收拾了简便行李,便去叩别双亲。左丞大人倒还好些,倒是左丞夫人眼圈发红,面上却还是一副端容:“吾儿此去,当万般小心。”
“孩儿不孝。”
一个头,磕在尘埃里。
说走便走,李君城当夜牵了踏炎乌骓便离长安而去。只是本来要直往天策府而走,他路上却打了个弯,绕向了长安外的一座山头。
那里有个酒馆子,他出了长安城门后突然想起来,叶问颜素喜这里的酒馆子酿的竹叶青。
那酒馆子有些远,李君城顾念着行程,驱马疾行,到了地儿人还没下马便唤道:“小二哥,来两壶竹叶青,最好的那种。”
酒小二应了。李君城索x_ing也不下马,正勒马停留,视线却突然不受控制般飘到了酒馆子之前坐着的一道人影上去。
那人一身黑衣,头上还罩了个兜帽,不像是个久经江湖的。
他笑一笑,约莫又是哪家门派的弟子下山来了吧。
但很快,他的目光就被那人拍在桌上的剑所吸引。
那是一把剑,也或者不是。以黑绢裹着,连剑柄都缠上了厚厚的一层,但从剑柄处的质感来看,这柄剑被使用过了很多次。
乍一见这造型,李君城的心霎时剧烈跳动起来,几乎是下意识便去寻那人眉眼。
对方正在喝酒,一大碗酒一饮而尽,末了在桌上拍下几枚铜钱,扬声道:“小二,酒钱。”
剑客站起身来,披风将寒意卷入。他取了剑,朝着李君城走来。
他朝他走来,入冬的风冷冽,吹动那人露在外头的鬓发。
而后李君城瞧见了这世上最美的一泊泉。
那人笑着,目光如炬。
“一晃春秋二载,将军,尚能战否?”
——终——
《山河问颜》【番外-01】 云深照影 #唐毒#
云景拂大概想不起来第一次见到何玖影是什么时候了。
记忆中的最始端,似乎是在药谷前营里。
她彼时方才护送教主从仙踪林回返五毒总坛,只是刚一回返,就听说药谷前营有毒人作乱,她于是领了命,和其余几个教众前往药谷前营查探。
她在仙踪林时受了点伤,于是师姐便让她在后方等待接应。她自然照做。
其余几人都去前往放毒烟了,云景拂将自己伤势打点一二,下意识就开始观察起现下环境来。
比之其他五仙教教众,她总是显得有些多疑谨慎,以至于师姐也常常打趣说她Cao木皆兵。
她也未回。
而事实证明,她依靠着这一份审慎多疑,避过多少祸事。
就比如当下,在一只手突然抓上她脚踝的时候,她心里头已然有了防备。
只是还未等她动手,脚边那人已经开了口道:“莫不是已经死了吧?竟然见着个这么漂亮的妹崽。”
云景拂眯起眼,抬起另一只脚踝,就往那只手踩了下去。
这是她记忆里的初识。
虽然何玖影几次三番强调过他们的初识是在名剑大会上,不过云景拂都嗤之以鼻了。
名剑大会,那是什么?能吃吗?
何玖影不是正宗的唐门门人,这一点他和他那位路非遥师兄和千景景师妹相同。据他所言,他是被唐家堡那个叫做唐无乐的小霸王给看中了,这才入的唐门。
当然事后何玖影再一次和她说起来的时候,又是另外一个理由了。
行走天下的刺客门派,身手自然是灵活的,否则当初何玖影大概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偷走了唐无乐身上的玉佩,也就不能威胁后者要加入唐门。
不简单。
云景拂那时给他的评价是这个,不过实际上,她自己自然也简单不到哪里去。
能给出不简单这三个字评价的人,自身便注定不简单。
那次便算是初识了,实际上何玖影除了无聊的时候会强调她们是在名剑大会上见面的之外,其他时候倒是相安无事。
不,不能说相安无事。
基本上何玖影不说这件事的时候,都是因为云景拂不耐烦掀了桌子的时候。
是的,她脾x_ing本就算不了多好。这两年还算好,前些年在教中几乎是常常发作,喜怒形于色,得罪了不少人。只是碍于她不论是千劫万毒手还是驭虫奇术更或者是引魂蛊术的修习都算是她这一代弟子之中的佼佼者,那些人不敢开罪她罢了。
至少明面上,是不敢的。
这两年随着师父乔装前往中原,云景拂也吃了些苦头,以往那每逢刺激便发作的x_ing子收敛了不少,人也变得沉稳多了。
——但终究只是表面上的。
而何玖影不知道有什么本事,每每都能烦得她掀了桌子。
但凡她掀了桌子,不管那桌子到底掀飞没有,接下来的全武行基本是不可避免的。
切磋完了,胜负对半,何玖影倒是先认输,笑嘻嘻地把桌子扶起来,再把东西收拾齐整了,然后继续烦她。
所以云景拂为什么不杀了他呢?以她的能力,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何玖影中蛊死去,是很简单的事情。
云姑娘支着腮,眯眼看着帐内那个倒在一边睡大觉的身影,深色的瞳孔内光芒幽深,有若深潭。
《山河问颜》【番外-02】沧风逐月 #天策内销#
宁珂第一次见到李君城时,对方正吊在出征吐蕃的大军的队伍末尾,正在偷偷摸摸做些什么。
宁家三代将门,到她这一代也没有例外,她十三岁便穿作了男子装束上了战场。此刻正站得笔直,听着李伯父于万军之前慷慨陈词。
她听得厌了,偷偷转头去看周围的场景,一眼就逮着一个小子正在偷偷摸摸地做什么。
宁珂的眉顿时挑了起来,只是如今军律在前,不可妄动。待到出征仪式结束,她立刻便旋了身,从己方的队列里偷溜出去,去寻刚才那小子。
寻到的却不止一人,还有一个小乞丐。
见着她,李君城先是稍稍一惊,随即笑道:“这位姐姐可是有什么事?”
宁珂险些翻了个白眼,若是没猜错,眼前这臭小子是李伯父的侄子,叫做李君城的。如今他不在大军之中整装待发,在这陪着个小乞丐做什么?
她的目光瞥过那个小乞丐,却顿住,面前这小乞丐虽然形容褴褛,但从天真无邪的眼神上可以看出来,应是哪一家落难子弟。
即便如今是盛世年代,家道中落的人也不是没有。宁珂出身大家,小小年纪倒将这种事看得很开,当下也是眯了眼,故意大声道:“主帅令末将来寻他的小侄子!”
声音大得,惊了李君城和那小乞丐两人。李君城缩缩脑袋,一边道:“姐姐你可别吓人啊,这位小兄弟只是无辜的。”
军中有令,不可延误出征时机。李君城看着时候差不多到了,看了小乞丐一眼,也便赶紧拉着宁珂走了。
那时候她虽少年早慧,却也不知有些事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任是她饱读诗书,也无法想到世事无常,八年前的一次相遇,早已注定日后的人生里,与这几人纠缠不歇。
出征的日子里,其实是十分无聊的。沉重的军律压下来,哪怕她算是主将的亲戚,也不得不恪守军规。
宁珂在军中时,最恨他人以“宁将军之女”的头衔称呼她。她的父亲是当朝一代名将没有错,但她却不想仅仅做个“宁将军之女”。
她要做宁珂,她要做一个人人提起她的名字,都会又怕又敬的宁珂。
宁珂的脾x_ing本就不算好,加上她的身手不错,在京中时宁父曾为她聘请不少武师传授她武学。她根骨极好,学这些也很快,没过一段时日,京中居然再也寻不到一个可以教导她武艺的武师。
宁父本想着为她聘请宫中侍卫首领,只是宁珂拒绝了。彼时她跪在中堂前,先拜下一个大礼,脆声道:“女儿不孝,女儿想去从军。”
当时宁母险些就掀了手上的茶盏,倒是宁父摸着胡子,目光高深莫测地看着跪着的她,沉声道:“从军可不是一件随口说说的事。珂儿,你可知你这一去,便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女儿明白。”
宁家这一辈,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们都是军中儿郎,大女儿也早早嫁作人妇,如今留待闺中,尚无建树的,确是只剩她一人。
这个提议被搁置了几天,最终宁父首肯,将她托付给了正要带军出征的李氏将军李睿。
“唔,原来你家哥哥们都从军了啊?”
“你哥哥不也是?还是个五品定远将军。”
十四岁的李君城撇撇嘴,道:“就算大哥他是骠骑大将军,那也是他,又不是我。我最多替他高兴高兴而已。”
李君城的大哥李君意,和宁珂的大哥是一辈的,往常里他来宁府做客时也常常和她切磋一二,只是碍着规矩多少让了几招。
哪怕是让了几招,宁珂依旧被压制得几乎翻不了身,当下眼睛发亮就要拜师,李君意连忙躲了。宁珂这一拜师,辈分问题就不好说,何况他还在从军,本就没有时间教导这个小姑娘。
是以宁珂在李君城口中听到李君意的名字时,还是很兴奋的,那模样就差直接闯到对方帐子里再切磋一番了。
李君城看她这幅模样,也低低笑道:“你看你这幅样子,哪里像是个女儿家?以后可怎么嫁人哦?”
宁珂挑眉,“谁说提枪纵马保家卫国是男儿才能做的?我偏要让你们知道,女儿一样能做!做得还分毫不差!”
很多年之后,她确实做到了。
而明威将军的背后,到底是有多少艰辛,恐怕也只有宁珂自己才知道了。
她和李君城一样,成名于当初剑南道的扶州之战。
扶州之战中,唐军坚守扶州长达一月有余,最终被对方以火焚城,主将被逼下城楼和对方谈判。
她当时是跟随李睿在松州作战的,听闻扶州被围,上命领了一百人,就要前赴扶州救援。当时松州战局已尘埃初定,李睿就拨给了她这一百人作为先锋军,先前往扶州一探虚实。
然而她终究还是迟了,当她终于赶到扶州时,却得知唐军与对方谈判破裂,李君意兄弟危在旦夕。
当时唐军留守的将领都在帐中商量如何营救主将,却没有人真正下达指令采取行动。
那一瞬间,宁珂忽然就懂得了,李君意兄弟身陷囹圄,未必只是敌方策略高明,更可能有小人作祟。
或许有当年同在扶州作战的将领还记得,当时帐中诸位将领都在商量如何营救,却只有那少女扬眉提枪,话语出口有如沧风卷旗,冷笑道:“你们尽管在这里商讨如何放弃你们的主将,如何向圣上上书你们的功劳。如今,你们的主将就在对方营帐中拼死抵抗,而你们在这里虚与委蛇。可惜,宁珂心气高傲,不屑与尔等为伍。李将军兄弟你们不救,我救!”
军队需要兵符才可调动,扶州驻军的兵符本是在主将手里,主将不在,便是在副将手里。然而那副将一看便知是不会交出兵符的,宁珂没有再作思量,冷咤一声,便上马,带着她自己的一百军士,毅然出城。
她一马当先的身影单薄,却一往无前。
当她杀到对方营帐前时,正见着李君城扶着半身鲜血的李君意出来。
李君意与对方主将谈判不和,对方主将却没想立刻下杀手,而是和李君意打了一个赌——若是他二人能安然无恙回到扶州城中,那今日围兵,吐蕃自会退兵三里。而若是他们回不到,那今日便以他二人的血祭旗,而后攻城!
宁珂听李君城这么一说,当即便大笑了三声,手中长枪却毫不留情指向人群中对方主将,冷笑道:“竖子焉可谋之!”
而后她一拍李君城的肩膀,冷声道:“今*你必须护送你大哥回到扶州城,不论是死是活。你去!我给你断后!”
“不可!”李君城亦道,“我怎可躲在女子身后!”
宁珂大笑:“你以为这一路真的好走?从这里到扶州城,不仅是吐蕃军在瞧着,扶州的唐军未必就想让你们活!”
她瞧着李君城惊诧的表情,将他一推:“护好李大哥!可莫要让我瞧不起你!”
宁珂带来的一百人中,立刻变换队形,护住他的后方。李君城牵着踏秋,深深看了宁珂一眼,最终沉声道:“宁姑娘今日大恩,李某来日必报!”
“好!我记着了!”宁珂的眼被风吹得发红,瞧着李君城在兵士的护送下渐渐退后去,她的话音越来越冷,“今日扶州之围,未必是吐蕃大军占尽上风。先前珂于帐中所言,你们也听见了,若珂不幸死在这里,还请能活下来的兄弟帮忙一二,将我的尸体就地焚烧,骨灰送回京中。”
长风猎猎,宁珂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转过身背对着一整座城的血与火,用她手中的枪挡下四面八方而来的箭矢。
当日扶州城下的血誓,最终也没有真正应验。只是当她千方百计赶回扶州城内时,那位年轻的定远将军已经已经停止了呼吸。
宁珂出身将门,对生死之事早已看得通透,但当看到满身鲜血的李君意躺在榻上,一手殷红的手指还停留在略显青涩的少年额上时,她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身体里头是深入肺腑的寒。
李君意的死,未必就是吐蕃攻势太过猛烈。
便是在那一日里,一颗怀疑的种子便落定在少女心底,此后经年累月,葳蕤生长,最终长成盘根虬结的大树,不可撼动。
扶州战后的第三年,十六岁的少女将军回朝受封军衔之后,毅然决然随她曾经的主将一起辞去了军权,继而拜入了浩气盟张桎辕所属。
她是战场上横刀立马的烈阳,扶州战后她曾随军队来回奔涉于剑南道,高扬的马蹄踏遍这内陆腹地每一寸土地。她当真不似普通女儿家,从小小的百夫长开始,一步一步踏着自己和同伴的鲜血,走到了副将的位置。
有得必有失,当她正式成为李君城副将时,那一副本是清泉般的好嗓子,已经毁了。
只是她浑不在意,或者说,这世上她在意的事或人,本就寥寥无几。
而等终于认识到那个人是自身今生再也无法触及的冷月之后,宁珂恍然回头,看向自己身后的血路,只觉空茫。
龙门镇一役后的两个月,无疑是她人生之中最为难捱的时段。这两个月里,她将心中那个影子生生挖出,割断所有与之联系的记忆,直到最后留下鲜血淋漓的创口,供她自己藏于角落舔舐。
风与月,或许是永恒都无法并肩的存在吧。
一身蓝甲的年轻女将持着枪,站在已收束有序的浩气军队之前,看着南方昆仑的方向,片刻后笑出了声。
她的部属们,都沉默地看着自己的主将于龙门风沙中放声大笑,只是笑着笑着,本就沙哑的声音更是干涩,仿佛被风沙灌了喉。
笑够了,宁珂止了声,转过身来,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以往的从容:“飞沙关龙门镇皆下,此战,辛苦弟兄们了。”
“吾等,职责所在!”
宁珂扬起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侧头交代了一旁站着的秦苏:“清点一下战场吧。”
不知是否是自己强迫自己将心思从李君城身上转开的原因,将龙门荒漠的一切事宜都结束之后,她竟生出一丝解脱感来。
但其实并非如此,这两个月里沈朔已经被她派人“护送”回了东都,而李君城自那最后一战受了伤后便一直卧病在床,有好些日子都曾岌岌可危。
没有他们俩分担事务,她应该感觉到更加疲累的才对。
李君城在榻上沉沉睡着,此前照顾着他的白发女子替他把了把脉,随即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她说道:“他脉象已稳,好好将养,也便可以慢慢恢复了。”
“是么,”宁珂突然觉得自己愈发心如止水,只是面上淡淡道:“劳烦姑娘了。”
也或者不是心如止水,而是心如死灰。
闻言,云景拂看了她一眼,随即淡笑了声道:“你很惊讶?”
宁珂只是别过眼看向昏睡着的李君城,冷笑道:“你觉得我不该惊讶?”
白发的苗疆姑娘只是看了眼自己的指尖,似乎是有心,又或者只是无意道:“别搞得自己像是为了某个人而活的样子,到头来,那人未必会记得你的名字。”
宁珂骤然抬眼看她,眼中已经有了杀意:“哦?”
云景拂却视而不见,淡笑道:“你难道不知道,在苏涵与苏瑶歌之前,叶问颜手底下有一号人,被称为他‘最锋利的一把剑’的故事么?”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宁珂皱起眉,话音冷冷:“你们恶人谷的事,本将如何能门门皆清?”
白发女子耸耸肩,淡笑道:“好吧,那就当你不知道好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那把‘剑’,下场可不太好。”
帐内气氛一时僵住,宁珂不答话,云景拂也没有打算再说什么。
打破这一方沉默的,还是帐外的通报声:“将军,黑戈壁有信来。”
“放着吧。”她淡淡答。
帐外的声音并未犹豫:“是急报。”
宁珂眉眼一凝,旋即站起身来,皱眉看了云景拂一眼,对方摊手,只是唇角带笑。
出了帐子,她一眼就瞧见秦苏候在龙门的夜风中,当下挑了挑眉道:“这战报再急,传到这儿来我们也没法立刻行动,怎么连件披风都不穿?”
秦苏笑了一下,道:“是属下思虑不周。”
宁珂见他笑得坦然,一点也不似思虑不周的模样。再一瞥他手上并无战报,心头一转也便明白他是什么心思了。
但她没有点破,只是扬扬眉道:“谎报军情,该领何罚?”
此话一出,秦苏立刻敛容道:“是,属下立刻去领罚。”
宁珂一怔,随即摆摆手,只轻声道:“不过一句笑言,何必当真。”
没想到秦苏的神色十分认真:“您是将军,任何出口的话,都是一条命令。末将……不敢不遵号令。”
“是么,”宁珂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主帐,有些自嘲般笑起来,“你说的对。”
也许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在红尘的道路上碰巧遇见,相互扶持着走了一段路罢了。待到山远水深时,该离开的,终究要分道扬镳。
于是她敛了脸上的那点笑意,只站定于夜风中,片刻后淡淡道:“传令下去,准备拔营。”
“是,可要等候新雨阁援兵到来?”
“暂时不必,”宁珂抬起头,望向昆仑的方向,“黑戈壁情势尚且不稳,不必让那头的人过来了。何况我们连下两大据点,士气正锐,便该趁着这个好势头,前去攻一攻凛风堡。”
她在这个冷冽彻骨的夜里做下决定,第二日起当真开始发号施令下去,准备起了拔营相关事宜。
秦苏汇报李君城的状况时,宁珂正埋首于那些源源不断的战报之中,听闻“李将军”三字时不免有些怔然。
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自嘲般笑道:“不必……再向我汇报了。”
虽然说的是不必汇报,但秦苏深知自己的这位主将内心所想,当即寻了一队兵士,护送李君城离开龙门荒漠回返中原。
李君城的身体毕竟受创过多,有几处重伤甚至还是宁珂下的手。秦苏知她定然会有所挂念,嘴上虽不说,但每日清晨,照例将李君城的消息汇报一份上去。
宁珂看在眼里,也不点破。
送来的情报叠到第五十份时,宁珂终于看到信报之上的那句“安全抵达,勿念”。
她笑了声,忽而站起身,寻了一个盆,将这五十份信报一份一份用烛火点燃,而后丢进盆内。
最后她看着它们被焚毁,刹那间竟觉心中松一口气。
她站起身,取了披风穿上,一边沉声道:“来人。”
“在。”
“取酒来。”
帐外的声音迟疑了一刻:“将军?”
“我说,”宁珂的声音似乎有些哑,“取酒来,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她这般不平常,帐外的宁辛自然知道她心中激荡,当即默然片刻,便去取酒。本来浩气盟军队中并没有酒,但当初攻下龙门镇后,似乎是秦苏带人去龙门客栈那头买了些酒回来。
宁珂知道是谁买的,也知道他为谁而买。因此她令宁辛去取酒之后,也便出了帐子。
昆仑之地大雪纷飞。
宁珂出了帐子,便见有人已提着酒候在一旁了。她挑挑眉,看向秦苏手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酒壶,只笑道:“昆仑严寒,不怕酒坛子都给冻裂了?”
秦苏只笑:“是冻裂了几坛,如今这坛倒算所余不多的了。”
“既然如此,还是早些喝了,也省得浪费了好酒。”
“是。”
她一卷披风,往军营后方的一处山坳行去。秦苏见她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便也默然跟随其后,只是偶尔在对方没注意到路况时方才低低提醒一两句。
宁珂也默然,只在对方出声时方才点点头,直到登上那处山坳。
到了目的地,宁珂示意秦苏将酒坛子递给她。对方依言做了,沉重的酒坛子从他手上过到她手上时,宁珂甚至能感受到酒绳的温热。
她突然笑起来:“秦苏,你有想过,我是个细作么?”
秦苏一愣:“将军缘何这么说?”
宁珂看向山脚的军营,勾唇笑了笑:“李将军负伤被送回中原,沈朔我等亦不敢再用。,通敌、做戏、谋划,如今想来当真让人心寒。便是这样的情况下,你都不曾怀疑过你身边的将领么?”
“您不是那样的人。”
“哦?”宁珂侧过身来看他,却只见对方眉眼于穹顶极光下明灭,“本将当初是随李将军一同作战、一同受封的,如今他叛变,作为他曾经倚重的部属,你就不曾怀疑过本将?”
秦苏站得很直,风雪刮过他的鬓发,但他的眼神依旧很坚定:“‘叛变’一词如何说起?李将军何曾有一日助过恶人谷?”
宁珂一怔,很快便又笑道:“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秦苏又道:“何况您不是那样的人,李将军或许会叛变,沈军师或许会通敌,但将军您,是不会的。”
或许宁珂自己都忘记了。
曾有一日,她对自己说过,她一直都觉得李君城是一杆破坚阵、斩敌魂、灭尽三千仇敌亦不损的长枪。
但她当时不知道的是,这杆长枪,一直都是她自己。
与其说李君城是一杆长枪,倒不如说对方是一柄剑鞘。无剑之时,剑鞘亦可出击;有剑之时,鞘便退居后方。
但宁珂不同,宁珂才是真正的那杆一往无前、灭尽仇敌的长枪。
枪出手时,便是沧龙出海之日。
但显见宁珂此刻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听完了秦苏的话之后,自嘲般笑了笑:“你倒是了解我。”
“不了解您的,只是您自己罢了。”秦苏道,“应该说,您蒙蔽自己太久了。”
“是么。”
宁珂伸出手,捞了一把寒冷的山风,又笑了笑:“是啊,我蒙蔽自己太久了,是时候睁开眼了。”
她拍开了酒封,仰头便是一大口。
醇香酒液落至她领口,沾s-hi衣襟。宁珂抹了把醉,将酒坛子递给秦苏,道:“你喝了吧,我只是突然想喝酒而已。”
秦苏接过了,却没有喝,只是默然将酒坛倾倒,酒液从坛口漫出,浇落于地面,浸入雪中。
宁珂在一旁看着,眸中光芒连闪,最终只是叹气道:“秦苏,这世间,是不是你最了解我?”
秦苏闻言,只是沉默了一下,随即才轻声道:“不。”
“哦?”
“您若是不想让属下知晓的事,属下自然不会去刻意打听猜测。但您不想让他人知道的事只多不少,因此比起属下,您才是最了解您自己的。”
“那除了我呢?你是不是最了解的那个?”
“属下不敢妄言。”
宁珂闭眼,却能感觉到他言语中的拒绝,片刻后她凝了眼,只模糊地笑了笑。
不料秦苏此刻却又开了口:“将军,伤口虽能以外物治疗,但终究您若是不想让它好,它是怎么也不会痊愈的。”
雪夜的酒祭便止于这一句话中。宁珂当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下了山,回到了主帐里,重新开始筹划进攻凛风堡的事宜。
浩气盟军队入了昆仑地带后,先是去了昆仑派借道。对方隐居修行已久,本不涉红尘俗事,但近些年来恶人势力扩张得厉害,昆仑山为恶人谷所知晓后,更是频频遭受其害。此番听说浩气盟要攻打凛风堡,昆仑派掌门林欲静当即派了大弟子与宁珂等人相谈。
但终究昆仑之地恶人势大,因此宁珂没有让对方下山来,反而是提议由自己上山去。
这件事,当即遭到了秦苏的反对。
秦苏的理由很简单:“既然对方为恶人谷发现已久,难保昆仑派中没有恶人谷的细作。若是将军便这么独自上山,如若遭了埋伏,如何是好?”
宁珂只是扬眉,笑道:“秦副将,你怕?”
秦苏久不见她如此笑容,当即垂首抱拳道:“自然不怕。”
宁珂只道:“若是昆仑派里头真有恶人谷细作,难道我们便是毫无准备的么?这几日本将与林掌门已互相通过信了,自有安排。”
秦苏这才认出来,宁珂脸上的笑意,已和昨夜大不相同,于是心中也生出些欢喜来,当即又沉声道:“是,那不知将军可有什么吩咐?”
“自然有。”
秦苏默然等候对方下令,却不料宁珂久久不曾说话,不禁疑惑地抬起头:“将军?”
“明日等本将调遣,你们也各自去忙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帐子里头的副将当即便行了礼,陆陆续续退去。秦苏觉得不对,但还是随着众人离去。
只是他没想到,当日夜间他正要入睡时,却突然听见了宁辛的轻声呼喊。
秦苏一惊,立时便从朦胧的睡意中挣扎醒来。
宁辛是宁珂身边第一近卫,她若是有事找他,势必是宁珂授意。当下不敢马虎,急急忙忙穿了铠甲便掀了帐子出外去。
帐外等候的宁辛一见秦苏穿得不甚齐整的军装,当即一愣,随即笑起来,轻声道:“秦副将,怎得如此慌忙?”
宁珂的声音便缀在她之后,话里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你深更半夜地用了急令喊他,他能不着急?”
年轻的女将军却只穿了一身黑色劲装,外头罩了件大氅。见着秦苏看向自己的问询目光,便也淡笑道:“深夜惊醒秦副将,实为这次与昆仑派会面之事。”
“将军这是……要夜访昆仑派?”
宁珂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又抬眼看向对方,扬眉道:“你怕?”
秦苏看向她身后默然而立的死卫,当即亦行了一礼,沉声道:“自然不怕。山南海北,但望能为将军所驱策。”
“这些话不必说了,”宁珂示意宁辛递给他一套同样的衣物,只挑挑眉道,“快些换了,趁月色还未起来。”
等秦苏将衣物换好出了帐子后,一眼便瞧见宁珂正避在暗处,连忙过去。
“我们此次夜访昆仑派,不得惊动其他人。”宁珂道,“宁辛你便装作我的模样,在帐子里候着。明日午间若是我没有消息下来,你便替我接应新雨阁那头的人。”
“是。”
宁珂目光掠过自己身前的一行人,沉声道:“征途还未结束,龙门飞沙只是个开始。”
她目光随着声音一起,沉在昆仑的大雪里。
嘶嚎风雪卷起她的衣角,将夜行者的印迹掩埋。
此去,终途尚远。
而他们还须跋涉,不畏风霜雨雪,不畏路途艰险。
-END-
番外·中秋随笔
☆与正文剧情也许有联系也许没联系
☆可以当做独立的番外来看
☆纯粹就是想腿个段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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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在做什么?”
叶问颜从院子里练完剑回来就瞧见李君城在厨房里忙活着什么。他叶问颜自小都不近厨房,长大后因为经历原因,更是离得远,此刻见李君城一早起来就一头扎进厨房里,却也没有追究的心思。
李君城没有回答,叶问颜也就没有多问,收剑入鞘往书房里走去,昨日收到了叶祈歌的书信,想着今日还是回了为好。
只是刚从厨房前经过,闻到一线甜香的同时,手腕便一紧,有人带笑的声音响在旁边:“今儿中秋节,一同来做个饼?”
叶问颜顿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李君城手上全是面粉,这么直接抓上来,他手腕顿时就白了一圈。
他仰头望天,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觉着你做我吃就好了。”
李君城笑,嘴上却道,“那可不行,叶公子可不能坐享其成。”说着手上用力就要拉他进去。
叶问颜想要拒绝,只是跟中了这人的魔咒似的,只要他用一种恳求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立马就缴械投降。
所谓一物降一物,大概便是如此吧。
只是叶问颜一向秉持着君子远庖厨的原则,十指是不沾阳春水的,偏生他口味叼得很,再加上这几年被李君城养着,口味愈发挑剔,有时烟香楼的菜色都不能让他满意。
一般来说,口味很挑剔的人,却未必是适合下厨房的。有的人可以说出美食的一千种不同,但让他自己去做,却半分也做不出来。
很不巧的,叶问颜就是这种人。
所以当他进了厨房,瞧见那一列作料和两个面团,顿时就觉得头痛,转身就对李君城道:“我还是出去吧?”
却没想到这厮十分不怀好意地举着白花花的手,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打量,似乎在想哪里把这白生生的面粉拍上去才好。
这架势一摆出来,叶问颜顿时就后退一步,投降:“我做,我做还不行?”
“那是自然,”李君城笑得开怀,“总是我给你做饭,也得你来做一回啊。”
叶问颜瞥他一眼,挑眉道:“可若是我做的东西不能下口呢?你可不许赖我手艺不行。”
李君城心想你那点手艺平常填饱肚子也就罢了,这水平我还能不知道?当即也点点头:“自然不说。”
咱可以不说,但咱可以行动上言明啊。
叶问颜得了他承诺,又翻身去看案板上的面团和一边盛着猪油清油盐糖等物的小碗,微微侧首问身后的人:“你想做什么味的月饼?”
这一侧首可是不得了,某人正在那等着呢。
李君城本就站在他身后,两人靠得极近,他本来就想把下巴搁在叶问颜肩膀上的,结果面前这人好巧不巧就侧了首。李君城几乎想也不想,张嘴就咬。
叶问颜倒吸一口冷气,护着自己耳朵,怒目而视:“你属狗的?”
李君城笑得分外无赖:“不,属狼的。”
叶问颜收敛了面上表情,直直看着他。
李君城笑道:“开个玩笑,你继续。你喜欢什么口味都随你。”
叶问颜不再理他,转身去捣鼓那两个面团了。也亏是李君城了解他,知道以他使剑的手劲,没准这面团就能被揉成面疙瘩,这都把这些都给他弄好了才叫他进来。
他看着面前这人瞅着这面团发了一会儿呆,不禁低笑道:“接下去要揪面片子,你会么?像这样。”
说着伸了手去手把手教他,叶问颜侧首怒目,只是眼神里的怒意没多少,泰半都是一种无奈。
李君城一点点教他揉面揪面,还从一旁小碗里加了些藤萝,再加了些猪油擀饼。叶问颜看他示范一遍,也就自己动手实践,起初虽然手法僵硬了些,但他毕竟是聪明的人,揪了几个不一样大小的面片子之后,也便越来越熟练。
待到后来,等到揪出来的面片子大小都一致的时候,叶问颜居然还侧首挑衅地对他一笑。
李君城不禁失笑,看着他把一旁的豆沙也包到面片子里,又照着自己教的在虎口处转了一圈,再用模具一压,便是一个小巧的月饼。
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的,李君城拿起锅盖,示意叶问颜把饼子都放在竹篾上,而后放进蒸笼去。结果那厮手上大概没掌握好力道,不小心捏坏了一个。
叶问颜一愣,第一反应便是抬头去瞧李君城。李君城直接给他那眼神给瞧得一乐,道:“坏了形状也坏不了心,一并放进去吧。”
叶问颜似乎颇有不服,但接下来拿捏的力道却准了好多,看得李君城只想笑。
等饼子都入了蒸笼,李君城将蒸笼盖盖上,拉着叶问颜去一旁将手上的面粉洗掉。
叶问颜似有些不服,低低嘟囔道:“好好的喊我来做这个做什么?”
李君城失笑,倒是颇为认真道:“你我在一起这许多年了,都是我养你,你就不能有一天也养一回我?”
叶问颜想了想,随即翻了脸,“什么叫都是你养我?你花的银子难道不是我存在钱庄里的吗?”
李君城一怔,后知后觉地想起好像的确是这样。前几年他离开浩气盟之后,连在朝的明威将军的头衔也一并辞去了,成作了一个闲散人,后来和叶问颜一起到了这里安居,虽然是也和他一起做生意,当那些财产也的确是叶问颜名头下的。
这么说来,他倒成了吃软饭的?
眼瞧着面前这人的神色一变再变,叶问颜也有些悔意,当即凑过去蹭蹭他额头,低声道:“我错了,我忘记不该说起这些的。”
李君城一愣,随即又乐了,叶问颜当真是直接,这错认得简直爽快。
但他还是严肃道:“你说得没错,我才发现我居然一直在吃你的软饭。”
叶问颜看他那模样,就知道没安好心,随即道:“我又不介意,你吃一辈子都没事。”
李君城依旧义正言辞:“那可不行,我觉得我也该出去找点正事做了。”
叶问颜:“……”
要将饼子蒸熟还要些时候,李君城当即就和叶问颜罗列起他可以做的事情,结果罗列了好一番才发现自己居然除了打仗和算计人,当真还是没什么可以赚钱养家的好手艺,听得叶问颜只想笑。
于是他道:“行了你,你要真觉得吃我的软饭这么过意不去的话,回头我就把我名下的几家酒楼转给了你可好?”
李君城默了好一会儿,闷声道:“算了,你那些伙计精得很,生意场的事不比沙场,我学不来。”
他闷闷不乐地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叶问颜看得实在是好笑,也坐到他旁边,道:“我觉得我们之间不需要计较这些。左右都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分这么清楚干什么?”
李君城道:“只是突然觉得我挺没用的。”
“哪有,”叶问颜道,“你这一手好厨艺,可不是专门来养叼我的口味的?”说着他想起什么,随即道:“你可不许出去当什么厨子。”
李君城目光一亮,他之前怎么没想到自己的一手厨艺也可以赚钱,可看到叶问颜看着自己的目光,他这点心思也被对方打散,当即也苦笑道:“你这么说着,我反而更觉得自己无用了,除去一手厨艺别无他处。”
下颌突然一紧,叶问颜手指用力,将他的目光转向自己,一字一句道:“可我喜欢就好了啊。”
那目光太深,其中含了太多东西,李君城看出几分平素里藏得很深的情愫,当即心里也颤了颤,握上他的手指,道:“我没说要走。”
“我知道。”叶问颜沉声道,“我只是不想你因了这件事太纠结罢了。”
李君城想了想,也笑道:“好,不说了。我去看看饼子蒸熟了没。”
等到饼子蒸熟,水汽已经咕嘟咕嘟响了。李君城拿起蒸笼盖,一团团水汽冲上前来,和外头的天光交织在一块,平白让人觉得岁月静好。
李君城垫了抹布,取了蒸屉,将其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叶问颜已十分自觉地布了两幅碗筷,听李君城道:“按说月饼做好后是要放一段时间的,这样里头的味道才会沉淀得好,不过看你这猴急模样,还是先吃两块吧。”
叶问颜面无表情,“猴急”地举了举筷子,就取了一块出来。李君城取了两块在各自的碗里,又将剩下的都放到了一边晾干,回了身来瞧,却见叶问颜已经开动了。
撕开饼的手势轻缓,李君城看着叶问颜执箸的手指,也笑了笑坐下来开始享用。
面是李君城揉的,自然力道得当,他原以为叶问颜放盐会没个下数,早已做好了饼子入口咸涩的准备,却不想饼子香软,味道却也木奉,豆沙的甜香和藤萝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别是一番滋味。
叶问颜瞧他咬了小半口,也道:“如何?”
李君城笑,“好吃。”
于是对面那家伙的眼睛也亮了亮。
两人相顾无言,却是将饼子一点点吃完。
李君城的眸光有些深,看着一旁叶问颜明显轻快不少的面色,暗中也是笑了笑。
当年曾有人说,最喜欢的是安心。
如今在这里,他能给他的,也只有安心而已。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番外·冬至贺礼
这日一起来,叶问颜就发现李君城又不见了。
不过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继续窝进温暖的被窝里。只是他这次初初又睡着时,就有一只略显冰凉的手直接伸进了他脖子后,冻得他一个哆嗦,立刻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微微怒道:“你发什么疯。”
“冬至了,早些起来吃角儿(①)。”
叶问颜顿一顿,随即挑眉:“什么馅?”
李君城已经转头往厨房方向走,只留给对方一个潇洒的背影:“来吃吃不就知道?”
叶问颜只好咬咬牙,掀了被子就起了身。
从主屋里出来时,他朝外头看了一眼,居然下了一层薄薄的雪。院落中的藤椅被人早早披了件蓑衣盖着,于是蓑衣之上便也落了雪。
不知为何,他忽然停了脚步,转而收手入袖,微微眯起眼。
藤椅是他有一日出外去寻些软枝回来做的,比起那个人他倒是在这一方面上颇有心得。他记得他将这个藤椅做出来时,对方还曾笑他,说他从来是个静不下来的x_ing子,做这个藤椅不如做个马步扎子实在。
当然当日叶问颜很是不客气地拔了剑就邀了战,最终打了个平分秋色回去用膳后也没人再关注这一张藤椅的下落。的确和李君城所言,他素来是不在藤椅上坐的,倒是之行那小子每每上山时总喜欢在上面待很久。
想着想着,他就微微眯起了眼,似乎已经开始怀念起过去。只是天公不作美,他才初初想到几年前的那个冬至时,就有一双手从后面伸了过来,然后捂住了他的眼。
“想什么呢,喊了你几声了。”
他摇摇头,抬手捉住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捂了捂,“我在想,这是第几个冬至了?”
李君城一愣,随即低笑道:“真想知道?”
叶问颜微一挑眉,指间拈着对方的一根手指,眸光霎时一凝。李君城却似早就知道他打算一般忙抽回手去,揽了他的肩就往厨房里拉:“你猜有什么馅的角儿?”
“r_ou_。”叶问颜想也不想就答。
“不止,你猜还有啥。”
“不猜。”
“你猜个,猜准了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叶问颜抬眼,似笑非笑看着对方:“那我要先看好东西。”
李君城毫不动容:“都说了你得猜中才能看。”
叶问颜看他,口气淡淡:“李将军,我可不是山下镇子里的那些个姑娘家。你这哄人的把戏……”一抬眼看向对方满含笑意的眸光,话锋一转,“菇馅儿?”
李君城失笑:“这你也能闻得出来?难怪当初在宣州时,你隔着个食盒都能闻出来荷叶j-i的味道。”
叶问颜取了筷子,将食盒打开,夹了个角儿,刚要入口,转手就塞进了李君城嘴里:“r_ou_的。”
看着他十分熟练地拣了菇馅的角儿往嘴里送,李君城嚼了嚼嘴里的这个,无奈道:“那是给之行的。”
“反正过会儿才要送下山去,我先吃了。”
“你和孩子争食,多大了?”
叶问颜转了转眼珠,转身面向李君城,笑得万分荡漾:“我还就争了,你奈我何?”
番外·寒潮
丨秀恩爱日常:1/1。(可交)
正是大寒时分,这日天都大亮了,床上还有人赖着不起来。
叶问颜从外头回来时,瞧见李君城居然还窝在被窝筒里,眉头顿时就高高挑了起来。他将叶之行赶到了房里头待着,转身回了主卧。
“怎么还不起来?”
伴随着这句话,叶问颜伸手去拽了拽几乎将李君城的头也蒙住的被褥,露出对方的一双眼。
“冷。”
叶问颜顿住,思考了三息,似笑非笑道:“你以前没这么怕冷的吧。我和之行都练了两套剑法回来了,你居然还没起?”
对方的声音从被褥里传出来:“叶公子常年在昆仑之地待着,早便锻炼出了一身不怕冷的本事。之行还小,小孩屁股上三把火,自然也是不怕的。”
这都什么歪理。叶问颜只想笑,他李君城好歹也是当过将军的,当年在剑南道参军作战时,未必就不比昆仑冷。
然而叶问颜不说破,李君城鲜少有这么耍x_ing子的时候,约莫是气自己早上起来洗漱后就把凉手伸进他脖子里的事了。
于是他只笑:“我那不是信你不会躲么。”
被窝筒滚了滚,想来是里头的李君城翻了个身,而后叶问颜就瞧见他露出脸来,笑得分外无奈:“你就吃定了我对你有求必应是吧?”
“这是自然啊。”叶问颜站起身,将早起故意开的窗给关紧了,又去火炉旁添了些炭,将手烤得三分暖了方才回身,坐到榻边,摸了摸对方的脸,“像你这种脾气又好,一身好功夫又一手炉火纯青的好厨艺,时时刻刻都担心我冷了热了饿了困了的人,我不吃定你吃定谁?”
“这世上大约也就叶公子一人这么……无赖了。”
李君城半撑起身,却见对方坐定了,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却突然开始解衣服。
于是他傻了下:“你要做什么?”
叶问颜的表情十分理所当然,宽衣解带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你说我要做什么?”
“大清早的。”
“就是大清早的,才比较合适啊。”叶问颜脱去了外衣,掀了李君城的被窝筒,自个儿也滚了进去,一把就抱住了对方,“我也觉得今日实在冷得很,现在找你取暖来了,不行?”
和自己体格差不多相同的生物撞进怀里,李君城下意识就搂住了对方的腰,结果仔细一感觉发现对方整个人都趴在自己身上,当即抬眼,挑眉笑问道:“恐怕你还想做点什么其他吧?”
叶问颜咬了咬他下颌,低笑道:“怕冷的不是我。”
番外
李君城睁开眼,天光尚未大亮。屋内晦暗,并未掌灯。
枕边人不在。
他披了衣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就听到院中舞剑的动静。
开了窗,外头清冽的空气霎时扑入,那人舞剑的声音便更清晰得传到耳中。
他在笑,目光一直从叶问颜的头扫到脚。
那头青丝,是他悉心打理的,每每握在手中便似握着了绸缎;那只手,握着剑时是飒飒英风,十指相错时便是抵死缠绵……
他忽然不敢再打量某人,某人却像感应到他的目光一般,一套剑法舞毕便收剑回鞘,侧过身对他挑挑眉:“好看?”
李君城笑答:“好看。”
剑法好看,人更好看。
叶问颜也笑,这外头还没天亮,能看清才有鬼。只是他不拆穿,走回到了窗前,就着李君城的脖子捂了捂手。
“哎哟我的叶公子。”李将军无奈,将他的手揣到怀里捂着,“怕冷你还这么早起?不困吗?”
“要下雪了。”
李君城顿了一顿:“那就下呗,过会儿我温壶酒,咱俩再回忆回忆当年的吴山风雪?”
叶问颜眯起眼:“你果然还记得。”
“叶公子的话,我哪会儿不记得?”
没想到叶问颜忽然y-in恻恻道:“我昨晚说的话,你就没记得。”
李君城顿时一愣,不过好歹没傻到反问的地步,当即在心头先滚了一遭。
数息后方才歉意般一笑:“咳,一时没记起来。”
其实也没啥大事,无非不是叶问颜昨晚在他耳边叮嘱了一句,让他今儿清晨早些起身备酒。至于理由,却不曾告诉他。
李君城彼时正啃着人颈间的血脉玩,囫囵应了声,情到深处后稍微清理了一番便睡了,一觉黑甜,着实没想起来。
他一脸歉意,叶问颜看得清楚。对方的呼吸甚至还带了倦意,似是没睡够。
于是他叹口气道:“那我这当寿星的,就姑且原谅你一回。”
李君城霎时一个激灵:“你今儿生辰?”
“是啊。”
李将军霍然抬步往屋内走,悉悉索索开始穿衣。叶问颜不明所以走进屋,就见对方穿戴好了,搂过自己在嘴上啃了一口。
“我这便去准备。”
叶问颜哭笑不得,忙拉住他:“不必了。我订了酒席,午间会有厨子上门……”
忽然李君城回身,就着他的手把人压到屏风旁,沉着脸看他。
叶问颜:“…我这就飞书,让他们撤了。”
李君城这才一笑,又理所当然地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这是战乱初平,他们二人隐居的第一年。
第二年起,每当这个日子时,李君城便起得特别早,一头扎进厨房里忙活。叶问颜也随他去,只是偶尔会想起,若是叫军中的那些个部属知道他们的李将军这会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全职伙夫,不知会做何感想。
#城颜#
他有很多把剑。
多到什么程度呢?往常清扫屋舍便俨然跨过大半个铸剑场。
侍奉的童子曾好奇问起,主子趁手的是长枪,却为何收纳了如此多的剑。
主子笑答,这些剑我都很喜欢。
童子默然。
外人常传城外山头的那位李姓将军爱剑如命,平常更是配了一柄无鞘之剑在身。
那柄剑怪异得很,有人曾见无鞘剑出“鞘”,是挣开了一层层的黑绢。能以绢裹身,想来剑锋已钝。
可当无鞘剑一剑斩下一支胳膊时,便无人再敢小瞧了它。
李将军唤它,断影。
后来这名儿传出来时,有人沉思了很久,忽然福至心灵道,这剑,不是那位叶大侠的吗?
众人方才恍然大悟,可又有人疑道,叶大侠……去了多年了啊。未曾听说他将衣钵传于何人。
叶大侠是当年武林的一个传说。传言他一人独战三千浩气,手中的剑砍卷了刃,也不曾退后一步。
那把剑,便是断影。
只是可惜,他是恶人谷的人。
那……身为浩气将领的李将军,缘何会有了这把剑?
今日李将军又在擦剑。
被称作断影的剑其实早已伤痕累累,剑锋上已有了众多豁口,剑尖也缺了一段。
童子很是不解,他问为何对这把残剑如此上心。
将军道,他本就是把残剑,我既然爱他,再是悉心也不足为奇了。
童子还是不解。
将军笑,摸了摸童子的脑袋,道,等你日后长大了,便也晓得了。
后来童子长大了,一日将军遣他下山采买。在城里头耽搁了些时间,突感不安,忙驭马回山。
将军不见人影,童子遍寻无果,忽然想起后院银杏树。
将军果然坐于树下。
睡得安详。
不日,童子葬了将军,立碑时大恸,遵将军遗命,与断影同葬。
再后来的许多年,童子回山扫墓时,从将军旧卧里发现了一封信。
信封已被蚁虫腐噬,隐约可见信末一龙飞凤舞的大字。
童子好奇,拆了信封,见其字洋洋洒洒,像极飘逸的柳,又像孤高的竹。
信上写:
纵剑断人亡,若未回到此间,断影剑便永不归鞘。
番外·剪指甲
叶问颜的指甲又长了些。李君城一瞧那指尖上长出的部分就心痒难耐,起了身就去取了一应物事回到卧房。
手指被浸入温水后,睡得人事不知的叶问颜总算是有了要醒转的意识。
但他没有睁开眼,只沉着嗓问:“你要作甚?”
李君城张口就答:“你指甲长了,我给你剪剪。”
“喔。”叶问颜听完倒十分合作地把手伸出来递给他,自个儿又去睡了。李君城见他这般笑骂道:“得,你这是被我服侍惯了,连坐都不肯坐起来?”
闻言,叶问颜掀开眼皮,瞅了他一眼,呼出一口气方才道:“又不是我瞧那指甲不顺眼,你若不愿,闲时我自个铰了便是。”
“冤枉。”李君城道,“能服侍叶公子实在是李某人十世修来的福气。”
啧。
叶问颜没了睡意,睁开眼看了一会儿床帐顶。半晌认命般坐起身,顺势就倒在对方肩头:“喏,剪吧。”
李君城笑,将他的手用温水洗了洗,软绸擦净水渍之后方才用夹剪细致地剪起指甲来。
捏住手指的力道正好,不轻却并不让人感到不适。叶问颜倚在李君城肩头打了个哈欠,忽然想起当年在军中时,李君城第一次替他铰指甲时,险些没把他手指给攥断。那时他就笑他天生是个被服侍的命,哪怕对方是个风里来雨里去,肩上担着这江山血火的将军。
多余的指甲被铰去,李君城习惯x_ing用指腹蹭过他的指尖。
叶问颜觉得有点痒,缩了缩手指,于是李君城就侧过头看他,笑问:“作甚?摸也摸不得?”
换来的是对方另一只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软r_ou_:“闭嘴,剪你的指甲去。”
指尖于他叶问颜而言,是仅次于颈项的敏感地。他习剑多年,一双手握得最多的,便是剑。他用指尖一遍遍描绘过剑的纹路,虔诚得恍若祈祷。
隐于山居之后,他触及最多的,都是李君城给他的。生活从风霜刀剑变成柴米油盐,这双手便慢慢习惯了岁月流年中的温情脉脉。李君城递给他的,绝不会是可能伤到他的,于是他便很多年,未曾再触及人世间的诸般险恶。
很多年前,叶问颜说,此生最想要的,不过安心而已。
很多年后,李君城用行动证明了,你要安心,我给你安心。
回忆如浪潮一层层铺开,落定的潮水渐渐退去后,李君城的声音多少显得有些空灵缥缈。
他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起来收拾收拾了。”
话的末尾叶问颜已听不清,睡意又一次漫上心头,他歪在李君城肩上睡去。
昔日的将军于是连呼吸都放轻,不再说话。将一应物事放到一旁后,小心将人放平。替他掖紧被褥后,忽见对方双唇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他凑到他唇边去听,眸色如天光离合。
半晌李君城笑了,在他耳边轻轻道:“遇你,实则十世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