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散尽一身罡气护你一时太平,而你却连踏进来的机会都不曾给过我。到了最后,画地为牢的是我自己,困于过去的又是谁?!所谓至交,所谓恋慕,真是太过沉重了!
他觉得好笑。
血沿着嘴角流下来,抖抖索索的,却是因为华清远在笑,那个笑极为古怪,像是极度开怀,又像是极度痛苦,扑哧哧地,喷了一地的血沫子。他身形不稳,摇晃着将佩剑c-h-a进泥壤里,扶着剑身半跪而下。抬起眼来时,天边的红云似是吃尽了这焦土上浸着的无边鲜血一般,越发红透,眼前那些狼牙军士见竟能令那人跑了去,纷纷转头来寻罪魁祸首。
看着如此人间惨景,华清远的心里竟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想活下去,活着,虽然痛苦,但至少能够脱离这些年的一厢情愿,脱离这些年依靠步步退让才能够乞求到的那三两分真心。唯有活下来,才能用尽力气去告别这段年少无知。
他要活下去,绝对不会放弃。
第十五章
疼。
好疼。
五脏俱裂,肺腑俱伤的疼。
华清远有知觉的时候,天好像已经黑了。他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松一般,肋下一阵嘎吱乱响。自己仿佛一尾濒临死亡的游鱼,在剧烈不断地上下震颤着,胸口肋下、腰背两胯齐齐传过来的疼痛像是要将他全身剥骨抽筋、吃拆入腹一般,痛得他甚至想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哑着声音发出痛苦的呻吟,意识随着铺天盖地的疼痛渐渐回来了,夜风刮在面上,发出丝溜丝溜的风声。视线模模糊糊,直至看见飞速移动着的青黑色土石,响亮的马蹄声带着马匹呼哧呼哧的喘息。这才令他反应过来,他方才失去意识的时候,一直俯身挂在一匹快速奔逃的马匹上,马鞍粗粝的皮革摩擦着他的面颊,引出一点迟钝的麻痒。
是谢南雁最后将他甩在的马上,自己却跳马持盾,引敌而去。放他突出重围,算是救他一命,他欠苍云好大一个人情。
林间的Cao木枝叶刮蹭在他的指尖,剧烈的颠簸晃动使他的疼痛得不到分毫消解,他依旧只能半喘半喊地发出声音,以缓和内外兼伤带来的痛楚。失血过多带来火烧火燎的渴意,对此他没有分毫办法,只得期盼着那马儿快些到安全的地方,好让他将这口气缓上来。
这一段不长的路里,他的神思愈来愈清晰,却免不了恍惚。
他也曾经,乘着飞驰的高头骏马,穿过春深的杏花村,桃红柳绿、莺啼千里,杏花的气味是涩然的清甜;马蹄踏过村口的石桥,盛夏的芦苇荡子里浮着大朵深碧莲叶,一片挨一片,一层叠一层,是不是有谁在他耳后吟着“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
那马儿终于精疲力竭,华清远只觉一股潮气带着水Cao的鲜腥扑了满面,他勉强将眼皮抬起来,两手朝着马颈处胡乱摸索探寻着,想将马缰拉过来,不想那马似是累极,咴儿咴儿叫了几声,边将四蹄跪了下来,跪在了河岸的青青水Cao边儿上。
华清远那颠簸悬空了好几个时辰的四肢,终于落到实地。他还在马背上喘了好一阵,才积攒起力气翻身摔到河岸边儿上,春风一过而遍生河野的荠麦被他压得朝旁侧倒伏而去,水气似乎带着无边的诱惑,促使他也跪在水Cao丛边,本能地伏低身体去喝水。
等他意识到这动作的不雅狼狈简直与牛马无异时,却已是不要命地喝了好一阵,口鼻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淡。华清远自嘲地笑笑,摸了腰间竹筒来,将里头浓郁的酒气一点点洗干净,将那些风花雪月的情愫也一点点洗濯干净了。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不曾想我也有这样狼狈的一天哪。”
他翻了个身,倒在一片苇Cao上,倒也不至于被s-hi泞的河泥沾污了衣服——可那衣服也早脏了,不是泥土便是血块,要不是他身上带着伤,也想好好洗一洗。华清远的眸子开开合合,却觉得每次看到的景象都不一样。
暮色四合,深蓝的天幕阔极。
华清远闭上眼,慢慢地调息内力。方才那一下镇山河,险些让他筋脉倒行、挫伤心肺,亏得最后谢南雁强推他一掌,且骂了他一句,华清远记不大清是“混账”还是“糊涂”了,可他不也是混账糊涂惯了,如今才会落得一身血淋淋的新伤么?
天快黑了,这河岸边儿上又潮又s-hi,左右林深一片,他满身血腥,怎样都会招些闻风而动的野兽。华清远在苇丛里躺上一阵,周身还是痛得要命,他突围之时,肩臂与后腰各被捅了一刀,当时手快将x_u_e道封了,此刻那伤口中的血随着经脉渐渐运行而慢慢涌了出来,还得赶紧将伤口包扎上。一时间千头万绪,都是危急事情,华清远摇晃着起身,瞧了瞧马匹上绑着的行囊,摸了好半天,将打火的燧石找了出来。
篝火点上的时候,天已然彻底地黑了。
一小簇营火在下风处徐徐地烧,华清远抖着手将上身的衣物一件一件剥开,伤口处的血迹已经和衣服干成一块,他又得一点一点用水将血迹化开,忙忙慌慌地折腾半天,在火边热化了的金疮药膏按在伤处,那地方已然疼得麻木。他又将外袍干净衣边撕了,当作绷带囫囵一裹,事情桩桩件件做完,他只觉得累得心力交瘁,难以动弹。
有一日一夜没能好好休息了罢……
他将营火拨弄得旺一些,温暖的焰光令他如同跳进一泓温泉里,困意温柔而深沉地拥住他的四肢百骸,华清远几个呵欠拦不住,眼皮子越发睁不开了。
无风无月的夜里,火堆烧得缓慢恒定,一时半会儿应是烧不完的。华清远整一日下来累得什么都不愿意想,那灵台浑像是被挖空一般,空空荡荡,连半点风声也没有。他倒是喜欢这样神思放空的感觉,火星子在他的面前噼噼啪啪一响,将他的袍袖烧燎出几粒芝麻大小的黑点儿。
华清远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活在似梦非梦里。
眼前那深蓝的天幕很阔,时间又似回了傍晚,天空渐渐走到深夜,穹苍都暗下来了,星子一颗又一颗,竟很快出齐了。他在似梦非梦的境地里呆呆地看,后来他意识到,这七星北斗,其实是纯阳宫的夏夜里,坐在太极广场的正中才能够看到的黄道列宿。他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铺天遮地的迷惘,仿佛自己是这万千星子中的一员,虽然亦与其他星辰一般活生生地发着光,却不论怎样运行,都再没有相遇的可能。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
华清远突然无比思念起那华山之巅,千堆雪上的那座巍峨宫宇,虽说终年飞雪严寒,可在他的心里,纯阳宫从来是熏风如醉,春暖花开的。
夜半时分他被冷醒,满眼还是梦中那幕光色流荡的远天。
浑身上下哆嗦得厉害,伤患处更疼了。薪火烧得只剩下一堆忽明忽暗的热炭,在一片死寂中朝外冒着细细碎碎的火星子。华清远蹙着眉头闭上眼,弓起腰背,朝里蜷了蜷。体内一阵恶寒与燥热交替,这大约是生病的前兆。耳边马匹均匀的呼吸声还在,林中透来蛰虫悉悉索索的鸣啼。华清远的心略松了些,将破烂袍子拉到颈边,想着歇一阵再去添火。
不想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将过去了,再次惊醒时,他只觉大地又在上下震颤,华清远吓得一个冰冷激灵,险些要从地上弹起来,却因着伤口撕心裂肺的疼痛未能遂愿,他闷哼一声,一时间起不来身。
却听得树林外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与马蹄声,那粗野不堪的喊叫令华清远听得不是太真切,他屏息凝神,侧耳听上一阵,忽然面色大变,死死咬紧牙关,如同紧紧贴着崖壁,生怕遭天敌发觉的岩羊一般,连半口气也不敢出。
高举火炬的狼牙蛮兵步履沉重地转过巷角,灯黄照亮的一角青石街砖迅速黯淡下去,脚步声同灯光火光一般渐行渐远,那团晕光即将彻底消散的一刹那,沾满尘土的街砖忽啪嗒啪嗒响出几声黏稠的滴水声音。没有边际的黑暗里传来一两声极力克制着的压抑喘息。
樊真紧紧贴在墙根旁,却因着力竭,胸口一阵阻滞,喉头一片腥甜,一口血终于是喷在了地面上,心口仍旧砰咚乱跳,拉扯拖曳出麻木的痛楚,这疼痛他已经习惯了,他有记忆以来,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但是很快就能摆脱它了,很快了。
“城日危,卒……日稀。云白,你等我……你……等我。”他朝着没有边际的黑暗喃喃道,喟叹般的话里有凄恻的笑意,“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无端漫散的话语消失在寂夜无边中,可他不明白,这声抱歉究竟是对谁说的,是对或许已经魂归泉下的方云白说的,还是对已然与他决裂的华清远说的——但无论是对谁,都太晚了,都太晚了。
“阿真,你生的到底是什么病呀?你的师父给你看病的时候,好像不大高兴的模样。”
他拉了拉方云白的手,虽说疼得两眼模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回答里有着十三四岁少年的逞强:“不是什么大病啦,你瞧我人还活蹦乱跳的,再说了,之后你还约我到天策府里看一看呢,我哪儿能这样脆弱地说走便走。你放心吧,我不会死的。”
“那我若不约着你走,你会不会……就那样……”
他愣了一下,唇边的笑渐渐惨淡下去,他将手松开,把视线移至窗外接天无穷的花海去,微不可闻道:“说不定……说不定会的。”
垂下来的手又被握住了,他感觉到方云白的虎口处有一箍硬硬的茧子,摸在他的腕上,微微发着痒。他转眼,对上少年人满是担忧而又坚定不移的眸子:“你不要死。我还能带你去好多的地方,看好多的风景。你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