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X纯阳]过荒城 作者: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完结】(23)

2019-06-14  作者|标签: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在找到你之前,我不会的……”樊真以手支壁,摇摇晃晃、艰难无比地地走过巷里街角。

到处都是死人,可能是挨饿受冻而死的,也可能是惨遭屠戮而亡的,他的靴尖时不时踢在僵硬的臂膀双腿上,可是心里连半点触动也没有。他隐隐约约地有了绝望的领悟,很快、很快了,他会变成这路边枯骨的一部分,疯长的蒿Cao从他的血r_ou_白骨里钻出芽,开出花,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方云白曾经是他活下去的希望的源头,或者说,现在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无亲无故,只剩下一条飘摇无根的命,在师门里也总若有若无,大概只有犯了病的时候才能引起谁的注意,个x_ing更是连他自己都有所自知的恶劣刻薄,可就是这样的他,何德何能让方云白一直陪伴在侧,支持他的希冀?又何德何能——让华清远……

他对华清远,究竟是什么感情呢——

墙根下的亮光令樊真骤然警觉起来,恍惚的思绪顿然云散烟消,他翻身一跃,悄无声息地上了墙头,动作轻快利索得如同苇Cao浮水。他匿在y-in影中,眼见一前一后两个手举火把的狼牙兵在墙下相遇了,以带着口音的官话,一半声音粗哑、一半声音尖细地互相交谈着。

“这般空城,没有好吃好喝的可抢,也没有漂亮女人能睡,剩着一堆要死要活的流民,真是半点乐趣都没有哪……”

“得了吧你,等再打进洛阳,你想要大鱼大r_ou_,想要花枝招展的姑娘,不还多得去了!今夜还长着呢,好好走你的道儿,看着点路,明儿富贵荣华,有得你享受的。谁能想到东都收复以后,我们又带兵打了回去呢……嘿嘿嘿……”

那二人在墙下发出了一阵猥琐冷笑,又擦肩而过,继续巡他们的夜道去了。

樊真松口气,没有声息地从墙头滑下来,长靴踏在地上,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出,他抹干净面上结的血痂,正欲抬步离去,倏忽他的心猛烈地砰砰直撞,几乎要踊跃地跳出心腔来了,一股冷意从脊骨刺上后颈,他看着前路黯淡无光、空无一人,又猛然转过头,身后依旧是一派死气沉沉的黑暗,路边衰Cao窸窸窣窣地响,似有蛇鼠在里头蠢蠢爬行。

周遭静得太过不寻常了,如同电闪雷鸣前、山雨欲来时那一弹指的静寂,樊真只觉毛骨悚然,一层冷汗渐渐爬满了额头,汇成冰凉一股,划过他满是血污的面目,顺着下颔逐渐汇聚成滴。手间握着的毫笔又攥紧两分,冷汗滴在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脆响。

便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身后的暗影里突然暴起一个人形,樊真心下大惊,不知那人何时接近,步法竟如此诡秘飘忽,他尚未来得及回身,便觉那人从身后扼住他的脖颈,一手粗暴地捂住他的嘴,力劲大得简直要叫人无法喘息,樊真听见喉头一阵剧痛,咯咯作响,那大力气将他往黑暗的深处拖行。他立时以后肘猛击身后人的胁下,那人反应极快,立刻将身形一歪一闪,避开了樊真的挣扎。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飕飕凉风狠厉地擦过樊真的面颊,方才他站着的地方,竟齐齐钉上了数枚带着倒刺的铁箭!樊真被惊得甚至忘了挣扎,钳制住他的巨力一缓,他被脖颈处骤然放松的力道呛出了泪。在方才痛苦至极的窒息感觉里,他被一路拉进一条深巷里,只见那铁矢落地的地方光亮乍起,是方才那两个故作闲谈的狼牙兵。

“跑,快跑。”那人有一把沙哑低沉的嗓音,话音方落,樊真听得一阵衣袂扬空的飒爽声音,赶忙回身跟上,这变故一波三折,但他至少能够确定,这人许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他勉强拿轻功跟了一段路,这黑暗里的市井小巷,七弯八折的极是难走,也不知赶着走了多少路,他本就体力不支,如今一经追赶,气海丹田中早已空空荡荡。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整个人都麻麻木木、昏昏沉沉的,身前那人才止了步子,他一时间稳不住身形,由着惯x_ing朝前踉跄好几步,不由双膝发软,跪在了地上,不住发着压抑隐忍的喘气,樊真方发觉他们似乎沿着整座小城狂奔了一遭,如今正在颓圮破败的城垛下。城墙上摆着的半只破烂灯笼里,灯火还没有全然熄灭,借着这点昏昏沉沉的光,樊真看见了将他救下的那人。

他认得那身飘逸绝伦的纯阳宫道袍,可这人却分毫没有纯阳弟子所独有的、一眼便能认出来的清高脱尘,大敞的领口与两缕疏狂鬓发,歪歪斜斜的站姿与唇边轻浮浪荡的一个笑,都使得那人浑然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玩世不恭。

他挑眉迎上樊真警惕怀疑的眸光,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稽首,自报家门道:“贫道此番有礼了,柳杯酒,长安人氏。”

第十六章

“贫道此番有礼了,柳杯酒,长安人氏。”

“……你是纯阳宫的人?”樊真倚靠着城垛墙沿慢慢站起来,横竖却觉得眼前那人奇怪,像是在哪里见过,名姓又像在什么地方听过。他并不喜欢面前这道人,不仅仅是因为他轻佻放浪的行举,更是因着他皮笑r_ou_不笑的一张脸面,在摇曳黯淡的光下多了这几分深不可测。

柳杯酒未曾回答他的话,只笑说:“那日躲在门后偷听偷窥的,原是你啊。轻功使得是好,但现如今也撑不了多久了罢?脸白得像纸,也没什么血气了。你怎到这里来了?又要往哪儿去?”语气熟络得紧,柳杯酒满意地看着樊真眼底闪掠过一丝讶异,歪在嘴边的笑痕更深了。

樊真终于想起来,这人是华清远的师叔。虽说是这样的辈分,但面前这人看来却毫无老态,神情里世故圆滑的老到与过分熟络,倒是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樊真没有回答他,却听他毫不在乎这毫无回应的问题,又道:“从这里出去,离睢阳也不远啦,你一直朝南走,想必是去那儿罢。我听闻当时那座城池久攻不下,其里将领死守,以螳臂区区当千乘之车,如此重镇,失守时城中竟已只剩下不足千人。虽说收复,也早便是一座荒芜死城了。”

樊真皱起眉头,这话似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这一路上听过太多睢阳之战的惨况了,如何轰轰烈烈、如何惨不忍睹,掘鼠罗雀、易子而食、弑妾而啖,人们带着猎奇而扭曲的怜悯,热切地谈着毫不相关的生死,唏嘘喟叹一阵子后,便再也记不得来龙去脉。

骨血分离、心脉摧折的死亡过后,所有乱世中的人都会哀叹战争的规模之大、死伤之重, 可谈遍谈尽之后呢——谁都不再记得了,这一座荒城,也便遗失在满天滚过的长风、卷而又舒的层云中,城中阿谁浴血奋战、为国捐躯,都不再记得了,只有凌烟阁上正在泛黄褪色的画像毫无感情地存着,那一将功成之后的大把枯骨,都不会有人再记得了。

“死城又如何,”他面无表情、语调平板道,“死城又如何,我还是会去。”语毕,他勉强躬身朝柳杯酒作了个揖,“多谢道长出手相救,此番恩情无以为报。……就此别过。”

樊真本想再说他日定报此恩,可想来也没有这样多的“他日”了。他就如同一道摇摇欲坠的桥,浸在水中的桥台已经腐坏朽败,支撑着自己接着走下去的,好像只有那一句短短的急信:请援久不至,士之将死,故所愿惟君而已。

他在原地稍作歇息,转身便要走。只听柳杯酒出言叫住了他,话中的轻佻已然收敛好几分,竟令他的话有些吞吞吐吐:“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见樊真停下脚步待他发问,柳杯酒便一时间说得急了:“你腰间带着的这支判官笔,是不是你的师父的?你是杏林门下,花间游的功夫却是他教的你,对是不对?”

樊真似是被他这串莫名其妙的话问住了,迟疑许久之后,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却见那柳杯酒看了,忽然朝后退了小半步,面上红白交错,一时很是精彩,末了只见他面目一狞,发出一声干涩古怪的冷笑。

樊真只觉面前光色一暗,烛火挑起一点幽微冷光,待得樊真反应过来要朝后退去时,脖颈却一凉,一丝滚烫的血线打从他的喉结处割出灼热的疼痛来。樊真的心猛然一顿,道人的剑实在太快,他完全辨不出这剑锋的来向。

“这不是天道剑势的落势,”樊真极力稳定心绪,咬牙切齿道,“道长,虽说披着华山的皮,但大约不是华山的人罢?”

柳杯酒那冰冷刺骨的笑容如同喉头顶着的那刃封霜长剑,声音冷森森的:“何必在意我是何门何派的人呢?今天我可以是纯阳宫的人,明天我也能够是凌雪阁的刺客。我还当他的徒弟是个怎样的人呢,不想只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哪。真是让人恨得牙根发痒。”他话音一落,却又将削铁如泥的刃锋别开了。

樊真一口滞涩的气息堵在胸前,心腔几近停跳,方才柳杯酒剑上骤然暴起的杀意叫人脊骨发冷,他甚至以为今日就要命丧于此,而似是明白自己也是将死之人,话便说得无遮无拦、直白无忌:“柳道长为何不将我杀之而后快?”

“我的剑再不杀你这样的人了。”一声铿然剑鸣,柳杯酒收剑入鞘,那话说得冷漠平板,“更何况,”他一顿,目光闪烁着难以言明的情感,“你若死了,无论多少轻重,总有些人会伤心失望。”

“……”樊真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却也不怒反笑,笑意中的惨淡凄恻虚虚浮浮缀在脸面上,叫人看来一览无余,他发出一声低沉喟叹,只道:“人寿短暂,想来终于愧对故交情深意切,也惭愧恩师多年照顾保护,既无法跳脱一切,但也没能做到问心无愧。这副模样,确实不值得再杀。自生自灭便罢了。”

“你还真是轻贱自己的x_ing命啊。”柳杯酒听罢,却也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仿佛这样的生死起落他已经经历许多,他将剑鞘在手中翻弄几下,夹进了臂弯里,一边踩过已然是残垣废墟的城墙,疏疏懒懒道:“小娃儿,你不是要去送死么?那我便送你一程罢,说不定到了最后,你还会哭着求我救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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