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真立在原地,看着那白色袍角如同一羽飞隼,扑进深重浓稠的黑暗里,经历过一番起伏跌宕的心子终于后知后觉地疯狂跳动起来,不知缘何,他看着那愈行愈远的雪白道袍,心底竟涌上一阵恍恍惚惚的惊惧惶恐,他并不惧怕深夜,甚至并不惧怕死亡,如今他却害怕那白影渐渐隐没消散在空廓无边的沉夜里,只得情不自禁地举步上去跟。
道路险阻漫长,黑夜沉寂无边,他举目四顾,既看不见去路,也寻不回归途。
后半夜华清远几乎全然沉浸在担惊受怕的惊恐里,那队狼牙军野兽一般狂啸呼喊着奔驰而去,战马扬蹄将林外官道踩得烟尘滚滚,清晨时分,他从林间叶下悄悄窥探过去,只见黄沙漫天,一时间叫人迷失了方向。
他被土灰呛得一阵猛咳,口中的血腥气又y-in魂不散地蔓延而起,他的身体很不舒服,嗓子似乎要叫那苦涩尖锐的尘沙割出血口来,疼得说不出半句话。华清远将手背按在额心探上一探,有些发热,但并不太严重,他只觉得昏昏沉沉,仿若活在醉乡一梦里,这几日的一切都太过不真实,太过不真实了。
自他驱马离开,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路上似乎总是黄沙滚滚,胡马的铁蹄将那路和煦春景踏碎踏破,没有逃荒的流民,甚至连鸟声兽声都劫灰落地般沉寂下去,日头已经温暖得有了发热的迹象,他打马不停,身周的汗热了又冷,眼底逐渐浮上一层虚浮摇曳的苍白,随着他眼皮的眨动而激出一阵忍无可忍的脑涨头晕。
华清远不敢将马催得太快,生怕会赶上那一群如狼似虎的胡兵的脚步,如今他这般景况,实在是不能够再与他们短兵相接了。
那叛军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他一路看见那村邻四舍付之一炬,灼热的火焰在晴暖的春阳下熊熊燃烧,竟是这周遭唯一生气勃勃的物事,却令人看来如同魑魅魍魉一般张牙舞爪,华清远看着那烈火中响起噼啪炸裂的声响,竟从里头掀出一竿黑黑乎乎的东西来,定睛看去,他才勉强辨认出那是一段被烧得干枯焦瘦的人手,那股腥膻的r_ou_味刺激得华清远胃中酸水翻腾,不住干呕起来。
他经过一座又一座荒芜萧条的城,他入世以来,看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民流离,这样的狼烟烽火,可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切身感觉到了乱世之乱,这些鲜血淋漓的病痛,这些触目惊心的死别,他也曾经历过,他再也不是看客了。
日头西行,夜气方回。
他停停顿顿走了整一日,凄凉衰微的夕阳在天际留下一线斑驳的血口,金光四s_h_è 的火烧云被乌沉连绵的群山吞没殆尽,层云的y-in影很快就要消散在死寂无边的夜里。残阳如血,总令他想起那一日同样可怖的朝阳,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呢?过往之事,如同山岳重隔,他已经不愿意去回味清楚了。
不会有人愚蠢到一次次将老旧瘢痕生生撕开,野兽尚且会自舐伤痕,何况是人。
马匹踏着来时的路,却要让他去到未知的以后。这样的感觉令他觉得伤感唏嘘,而越是往回走,那与来时大相径庭的千疮百孔,又令他不安恐惧,可是奔行的马蹄不知道人心惶惶,依旧我行我素,往他朝着归路上引。
华清远再抬眼时,看见陈留城门洞开,满目荒芜,尸骸曝野,看见城门箭塔上直直升入天际的烟幕仿若一幅静静的灵旗,城中一片狼藉,本就是半座空城,一经屠戮抢劫,便更加荒凉。
薄暮冥冥,乱云低垂,泼在街头的血色与无边残阳相互照应,看得人没来由的心悸不已,乱Cao堆里几只老鸪长鸣,如同鬼怪在啼叫痛哭这满城死气一般。华清远听到禽鸟凄惨的啊啊大叫,突然醒过了神,双手颤抖地调转马头,朝着城中的医署奔去。
马蹄声清脆响亮,在他的心中撞出接连不断、永不停歇的回响,华清远心焦不已,南下之前在城中的一切骤然鲜活起来,没有任何一次他这样的害怕,怕得浑身都在发抖。那样危急的情况,莫丹青他们一定得要逃得出去,一定要逃出去啊。
医署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他想象的满地遗骸,这地方安静得与街道上惨绝人寰的景色格格不入,却令人感到压抑无比,他从马上翻身下来,几欲站立不稳,目前模糊一阵清晰一阵,他是不是曾经站在这副门楣下,等着谁踏月而归?是不是也这样穿过哪个风清月晓的夜晚,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同他一起走?
人事萧条。
这院内无人的景象才让华清远松了口气,但越往里头走,愈加浓重的血腥气却令他那一颗心越来越冷,内院里散落着带血的胡刀与崩坼的弓弦,似乎经历过一番激烈打斗,蜿蜒连绵的血迹一直延伸到门缝半开半敞的房间内,华清远手按剑柄探身进了一间房里,余晖争先恐后落进黑暗的室内,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涌入鼻腔,屋里七横八竖地躺着几个胡兵尸体,皆是七窍流血、面目狰狞,而房间尽头的窗下,模模糊糊看得出是个万花弟子,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刀枪贯胸而进,那双眼睛甚至还没有合上,目呲欲裂地望着前方。华清远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双腿有如铅坠,连一步也踏不过去。华清远浑身抖若筛糠,最后忍不下心中的呕意,双腿一软,掩着嘴跪在地上,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呕声。
可是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他什么都办不到。
华清远扶着门框站起来,忽似想到什么一般,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又将一扇又一扇的门打开,破门而入,又失魂落魄地踩着门槛出来。直至他打开药材仓库的门,他嗅见那股带着泥腥味道的清苦药气,一切都仿似昨日,他与久别重逢的万花在这房里抵死纠缠,那些热切的吐息,那些柔软的情话,那些恣肆的快意,都随着这股气息愈加鲜活生动,愈加历历在目。
最后一丝日光随着他打开门,惨烈地落在那散落一地的药筐之间,落在房间一角一个蜷缩不动的黑色影子上,那人露出半个惨白的脸面,在黯淡的日光里显得模糊不清。华清远站在原地,似乎极其想走上前去,可又像是极其害怕,他张开口,喉头却疼痛干涩,一个个音节堵在喉头,发出鼓风一般的空响。
“丹……青、丹青姐……”
无人应答。
——师兄你,还有华小道长,一定要安然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
“丹青姐……你听不听得见,你听不听得见……”
无人应答。
他一提步,腿脚却不再听使唤,一时间发软发痛,使得他几乎是摔进了那仓库里,摔到那个人的身边,他认得那一双好看的圆眼,可他不认识那直勾勾的没有生气的眼睛,他认得那一张俏皮活泼的脸面,可他不认识这张惨白泛青的面貌。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去摸莫丹青脖颈间的脉搏,却在指尖碰到姑娘皮肤的那一刻红了眼圈,他将视线朝下移,看见莫丹青胸侧一道深深的刀痕,撕开了她单薄的衣装,血迹已经干了。她已经死去多时了。
华清远想要落泪,却发觉自己心腔捣碎撕破一般地抽痛起来,他的眼眶极热,但却落不下一滴眼泪。他从来没有想过莫丹青有一日会撒手人寰,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娇憨可爱的姑娘最终居然会落得如此下场。就像他之前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樊真分道扬镳,有一日会如此痛苦寂寞地踏上归程。
“丹青姐……连你也要、也要……”他的话说到一半,却忍不住哽住了,他忍不住俯身去虚虚抱了抱莫丹青冰冷的躯体,那身躯已然僵硬得如同石塑一般,小姑娘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支棱棱地很是扎人,“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她亲口说的,说就在这里等着,真的一步都未曾离开。她的目色一直落在门外——在看什么,她直至死,到底在等什么?
华清远不忍心再想,那是多大的遗憾,是否还会有怨恨,怨恨一别生死,y-in阳茫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同困兽嘶吼一般极为压抑痛苦地叫出声来,以前他晓得,悲欢离合,原本就是人生常态,可从来没有想过,当这样的悲欢出现在他的身上时,自己究竟应该作何反应。
“……清、清远哥哥……”
耳边这声细若蚊吶的呼唤,忽然将华清远从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泥沼里生生拔出来,他惊慌失措地看着莫丹青怀中轻轻抖动一阵,露出个头发蓬乱的脑袋来,那孩子尖声尖气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满满都是受到惊吓的恐慌。
华清远一愣,旋即抖索着手臂,伸手将阿由抱了个满怀,口里不受控制地呢喃着:“还好……你还活着……还好……还活着……谢谢你……”他的声音因着生病喑哑难听,却已经激动得没有伦次。
从前他的师姐总与他说,人是能够慢慢成长的,随着时移事迁,眼界会逐渐开阔,许多的欢愉苦痛,都能够随着成长淡化,也有许多的欢愉苦痛,与成长如影随形。最终这世事万千、天意流转,终于也会化作水潦尘埃,成为风月花鸟一般的自然。
在过去的这么些年里,他从来过得四平八稳,他以为自己会随着这样平缓如水的日子而慢慢长大,可是这样久了、这样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累了,也倦了,完全不想再继续下去。
原来,这是一件这样痛苦的事情。
而成长,原来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情。
第十七章
天已经黑了很久,自樊真同那莫名其妙随行而来的柳杯酒到达睢阳城境,也过了很久。在此之前,他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自己到达这座城池时究竟带着何如心情,可真正走到了,却也没有想象中的痛苦不堪,那些咬紧牙关的固执不已,似乎随着行走的步伐越来越淡。
柳杯酒是个极其知趣的人,一路上既不多说闲话也不冷漠安静,有一搭没一搭问起的那些问题,基本上便也是江湖人萍水相逢时说的客套话,樊真有心情了便回答,其余时间一概无视了去。柳杯酒倒也是自得其乐,毫不介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