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缀连成串,而又逐渐滴得缓慢。他只觉得自己愈合许久的腰背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复而他又觉得心下滞涩,听到这消息,他合该有一种怨怼得报的兴奋才是,但此时此刻,他非但高兴不起来,甚至于有些如鲠在喉的烦闷。
樊真瞒着他的事情着实太多,即便是当下,他也不清楚万花的故事,也并不想知道,但却无法不去在意。水滴从他的脖颈流进衣衽里,打s-hi肩头一片。孩子的话题早便跳到了另一个方外,他却迟迟回不了神。
樊真是多自私的一个人啊,大约在他的眼中,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替代。一旦分离,一旦回首,他方觉出从前心爱之人的种种不是,他一心扑在道观中做事的那些日子里,忙碌分了他的神,不知有意无意令他不再去想念从前的事情。但他自从见到万花,那一腔心血算是又一次付诸东流。
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自己现而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态度。那日夜中他一时气不过,才大打出手,如今心中又因此而很不是滋味。
华清远方才放松下来的心境,又平白被这一两句话惊出了波澜。
稍晚的时候,郁欣与卞青萝一同来找华清远,说是有些事情需要商量。她两人今日均是青竹月白的素色衣裙,并肩站在一起,倒是很有些温婉佳人的模样。郁欣其实早到了出嫁的年纪,却因着是道子,很早便对此脱了执念,故而一颦一笑都总是温和却出尘的。卞青萝却是不一样的,两人的慧黠都是相同的,但卞青萝却总多了些风尘之气。
三人并肩走在夕照里的青牛观中,钟楼上的钟鼓已然响过了一巡,斜阳的残照逐渐惨淡无踪,曲扭变形的楼宇落影现在地面,显得越发波云诡谲。暑气消散得似乎比寻常时候要早,松柏摇曳之下的荫蔽里,竟多了些显而易见的凉气。
郁欣与卞青萝匀步走着,均是面色凝重的模样,终究是郁欣满面忧虑地开了口,柔声道:“情势不大好。”
卞青萝抬手捋了捋鬓边垂下的一束头发,举手投足间带来一些微冷的香气,华清远认得出来,那是江月楼中她屋舍中似有似无的气息,她轻轻摇摇头,道:“我也没有什么太确实的消息,自打同罗丹生病以来,他们便怀疑身边藏着细作,如今回纥的口风甚严,着实没什么音信。”
郁欣沉吟许久,又问道:“谢军爷不是说有办法探出他的口信么?如今他病急求医,或是个突破之处……”
华清远静静听着那两人谈话,心思却依然有些浮散。
“樊先生能去的。前几日我已同他商议好了。我在同罗丹的府中,此行虽然险恶,也恰好有个照应。”卞青萝依然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眉尖却难能察觉地蹙了一蹙,“万望不要再如上回收复东都那般,横生那许多事端才好……”
“回纥皇室的意思我们也不明白,朝中的人近来也没有口信,商会与物资更是一团糟。更有甚者,我前些日子已经在荒村中见到了红衣教圣宣门下的人,”郁欣的话语一顿,面上显出悲悯的颜色来:“老百姓三拜九叩,哪里会信什么阿里曼大神呢,其实他们信的只是安乐太平的生活罢了。”
“……师弟?”郁欣又朝前走了几步,方发觉华清远并没有跟上来。她回过头去,残阳将华清远的影子拉得极长,模模糊糊映出他眉眼的轮廓,甚至于有些陌生了。郁欣又唤了一声,那人方如梦初醒地应了,提步走上前来。
郁欣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华清远悚然便回了神,先知后觉地发现他竟开始忧心。这样的知觉令他觉得耻辱,甚至为着自己的不知好歹而感到好笑。他所认定的事情本就没有回头的余地,更何况是情爱至重。
极爱又极恨,极热又极冷。
一如他幼时一时心善,所救下来的那一头梅鹿,受到恩将仇报的痛后,他便年年岁岁不再动那般豢养的念头。既然对方已经笃定决意要离他而去,又有什么值得强求的温柔和善呢。
他仔细听着卞青萝与郁欣的交谈声音,却觉得胸口那曾经被鹿蹄踢伤过的患处,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第三十五章
天际浓云滚滚,灰霾堆拥,雷鸣阵阵,有如万马奔腾。云层已经压得极低极低,仿佛一探手便可以将那漫天的灰絮绞成昏昧不清的一团。云中似乎藏着一场瓢泼豪雨,使人平白有了临阵在前的紧张与压抑之感。
一日日过去,物资周转极为困难,连书信流通也已经很成问题。驿路扭断,雁字阻绝,人人自危的氛围如疽附骨,染得许多人都惶惶不安起来。青牛观中已然拨不出药材,洛阳城中药堂业已告急,早间去配药时,药房中的人已然不给樊真什么好眼色看了。
黄小飞的病情已然缓和许多,杨雪意的医术实在好极,樊真渐然明白他究竟因何能够成为沈落言的知交之一,不仅仅因着他对医理的不离不弃,更因着他对于病患的全心全意,与万花谷济世苍生的理念有如出一辙的意味在。黄荣虽说满腹狐疑,但也渐然看见黄小飞的变化,也不好再恶语相向。
“樊先生,这些个暂存的药材,已经说好要当作前线贮备。这一回是看在昔日同沈先生的情分上,拨给你来。下回可是没有这样好通融的了。”药方的伙计心烦意乱地将药材存在纸包中,险险要撒了,樊真手快接过去,那人却又满脸苦闷地絮絮道:“洛阳城不会又要被占了罢,不会罢……”
“有军队守着呢,别说晦气话。”他的共事过来狠狠拍了那伙计的肩背,对樊真挤出一个勉强但略还存着尊敬意思的笑:“先生托我给杨先生的信函,已经送到了。他叫我回话来,说是近几日来不得青牛观,还望先生保重。另外……卞姑娘在外头等您呢。”
樊真将手中的纸包来回用麻绳系紧,颔首道谢。一出仓房大门,便见得卞青萝蹲在院中,一袭竹青罗衣,纱罩衫雾一般的笼在肩头,阿由站在她的面前,看来眼泪汪汪,很有些委屈的模样。两人正一来一往地说着轻轻悄悄的话。
“……怎会是不喜欢你呢,他大约只是忙得抽不开身。也又怎会是在生你的气,阿由已然长大了,许多事情得自己面对。多帮帮先生,替他分忧解难才是呀。”卞青萝满目温柔,抬着葱节般的手,似乎在为孩子拭去眼泪。
她略一抬首,便见得樊真站在不远处,仍旧是柔和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仍旧劝解:“樊先生来啦,别哭啦。你一直惦记着的小糕点,我从城里给你带过来,怎样呢?”那神态语气带着悲悯的慈爱,简直就同亲属一般。
阿由见得樊真来了,赶紧抽抽搭搭地抹掉眼泪。转过身来,紧张兮兮地咬着下嘴唇,扭扭捏捏走到樊真面前,还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却嗝地一声顿住了声音。偷眼去看身后的卞青萝,姑娘也只是鼓励地朝他笑着。
“阿、阿真哥哥……”阿由声气小心翼翼地,抬着眼睛看樊真的面色,咬咬牙接着又道:“我、我做错了……不应该听清风的话,说小飞是个肺痨鬼……”见得樊真的面色因此缓和有些,又吞吞吐吐接:“也不该……告诉清远哥哥,你的病……”
樊真面色一动,心中一空,几乎紧张得要脱口而出:“你怎么同他说……唉……”他见得阿由险险要被他吓得一个激灵,又摇摇头,松动神色,终于发出一声叹息。对于华清远,他如履薄冰,他不知道经由孩子之口无意间说出来,华清远会作何感想,只得喃喃一句:“莫要徒增他的烦恼才好……”
“你呀,时下疯闹惯了,莫要让卞姑娘他们心忧才是。”他沉声道了一句,话里却很少有责斥的意思,阿由赶紧拨浪鼓似的一下一下勤勤点头,又赶紧地、像是为了表现自己同道童清风不一样那般,道:“阿真哥哥过会儿去看小飞吗?我也想去!”
“……他的病确是不好,你还是莫要去了。”樊真摇摇头,虽说他对痨病没有忌惮,但回到青牛观,还是要认认真真擦身洗漱,至于为自己找一些预防的药物,以防传染他人。见得阿由又不得其解地低下头,樊真轻叹一声,“你若是真的担心他,便托我送些东西给他罢。”
阿由赶紧点点头,手指翻搅着衣角,眼睛思量似的转了一会儿,便“嗳呀”一声顿悟,迈起两条腿,往自己房里跑去。
卞青萝在一旁看着,面上依旧带笑。她一笑起来,那两眼的笑弧宛若两勾温和的弦月,她见得樊真今日仍旧玄袍一挂,雪白的里衣襟底露出一小截过于突出的锁骨,体态面色较寻常人都差上好几分。她忽而也有些想叹,却只能整理好面上的表情,低声道:“前几日,我已经向同罗丹说过,有一名医师自长安而来,妙手回春,能治他的心痛症。拜帖在我这。洛阳宵禁,酉时之前,你把私事处理好,到江月楼的偏门等我。我替你安排。”
“……好。”樊真应下,总归是谢南雁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他对所谓的家国大义并没有具体的概念,只想要寻些事情来做。但他的心里明白,这并非什么顶好的差事,弄不好关乎生身x_ing命,最是怠慢不得。
卞青萝面上的笑意渐渐颓败下去,垂眉又道:“好说歹说,我时常在同罗丹的府邸之中,互相也能有一个照应。只是他本就x_ing情乖戾,在府上做事情,还是要小心提防。如今的时局……如此动荡。”
樊真被卞青萝话中不自然流露出的关切忧虑听得有些顿然,他与这姑娘也不过萍水之缘,虽说或多或少有着熟悉之感,但似乎并不至此。卞青萝又驯顺地朝他作了一礼,道:“多谢先生不嫌小女出身低微,也很是抱歉,将先生卷入此般乱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