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真摇摇头,道:“风雨飘摇,人与人之间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命数使然。”
卞青萝听得这句话,若有所思地沉默下去,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欲言又止。抬眼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她抽出手中的竹骨纸伞,凝重着面色,却将伞递给了樊真,泠泠的声音中有些冷清:“先生,怕是要下大雨了。”
樊真看着递在面前的伞,一时间没有接。
阿由此时又跑了回来,怀中抱着那日他在夕阳下摹的纸鹞。上头刷好了桐油,那荷花画来的笔触有些粗糙,但却有这样一两分的当日之姿,平白令人想到那两支红色花朵后立着的人。孩子捧着纸鸢,眉眼里有些依依不舍,但又终于下定决心:“这只风筝,祝小飞早点好起来的……我不是、不是讨厌他……”
卞青萝却先笑了,将伞随手放进樊真的手中,樊真下意识接过来,见得她低下身,又细声细气地夸阿由做得好。樊真拿着伞,伞骨上似乎有些若有若无的清香。他看着那纸鹞上朵朵绯红的荷花,那颜色,像极了被葡萄美酒泼污了的一袭血红罗裙。
“愿阿里曼大神保佑你们!在此处真是谢谢诸位了。”
血红的裙裾翻滚在y-in沉的日色里,与浓烈的迷迭香气一同,将周遭的颜色都鲜亮得黯淡无光。女人尾调拖长的成熟声音中带着千回百转的意味,下裳垂下的摇晃着的沉重铁饰,发出慵懒的清脆声响。
樊真与卞青萝面面相觑。
红衣女人摇摆着腰肢,在门丁殷勤指引之下,款款地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府邸去。卞青萝的眉峰难以察觉地微微一蹙,复而又换上了明媚多情的笑容,那笑虽说明丽动人,却如同烈火中藏着一抔无法融化的坚冰,隐约带着y-in寒的气息。
“卞小娘子又来啦!哎唷,这位莫不是——莫不是您上次说过的,长安来的名医?”立时又有人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谄笑着接过卞青萝怀中的琵琶。卞青萝出身于江月楼那般风月之地,早已习惯在达官权贵中曲意逢迎,因着会舞会乐,自然而然便成了同罗丹的席上奏乐演唱的优伶之一。
卞青萝几近倨傲地点点头,与樊真被引着走近宅第的偏门去。一踏入门内,便仿若踏进了另外的世界,听凭外界怎样风雨如晦,这处却仍旧轻歌曼舞。转弦拨轴的器乐声率先传入耳中,缱绻婉转的丝竹声音如同扯不断的春日飞絮,游丝一般与人纠缠不休。
那府中宫灯形制的灯笼一列一列,高高挂起,未及天黑,已然通明。虽说同罗丹是回纥中人,府中布置却非常雅致,游廊低檐,廊下水渠中莲盏朵朵,竞相开放。院中奇石怪柏,珊瑚宝树,在灯亮如昼中团团丛丛,璨璨生光,夺得人目不暇接。
卞青萝面无表情,对于此般事物看也不看一眼,面上的冷意更重。使人传唤的空隙中,她方轻轻飘飘、不兴波澜地轻声道:“先生可知,这些宝物尽数都是从城中抢掠而来的?不瞒先生,我作为伶人,次次到访,只要往里踏进一步,都会觉得此处是说不出来的恶心。”
“将军此时在同霁月圣女谈论教义。还请郎君与娘子,在外稍作等待。”传唤的人躬着身出了门,依然满面堆笑,还贴心地着人递了茶水来。卞青萝微笑着接过茶水,却连杯盏那薄若蝉翼的翻盖都没有打开。
她不动声色,仍旧低声:“樊先生,若席上有什么变故,我在外有人接应,到时候随着人走便是。我能够再谋后路。”
门缝中时而传来男人旷放的喝声与女人娇俏的低笑。樊真听来却觉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他出谷历练之时,早便听说红衣教就是一群伪善之辈,借着所谓教义欺诈世人,更甚者以肮脏手段控制权贵。潦倒混乱的世道里,这些做着蝇营狗苟的营生的人,总能够见缝c-h-a针。
约莫一个时辰后,那女人面上微微带着激动的潮红,袅袅娜娜从门中走了出来。惊鸿一瞥中,樊真见得那女人透亮而清润的一双美眸,如同两团浅褐色的浮光,带着中原人的眼睛所绝对没有的深邃轮廓,她不冷不热地扫一眼樊真与卞青萝,又顺着游廊逐步远去。
传进同罗丹的帐中,两人依次行了礼数,卞青萝面上那风情万种的笑骤然又多了好几分。与樊真设想得差不多,同罗丹是个身材魁伟的回纥人,但似乎是由于病体,他竟消瘦得只剩下一盘峭楞楞的巨大骨架,如同饥饿羸瘦的狮虎,眼中的光虽说仍然摄人心魄,整个人却已有了体衰的迹象。
同罗丹斜靠在主座的软枕中,金玉簇拥,衣装华丽,满面似笑非笑,见得卞青萝来,便懒洋洋地挥手,卞青萝自然而然款步走至他的身边,身侧有人将擦得发亮的琵琶递过来,她便从容不迫地垂眉试着音,一声两声,昆山玉碎。
樊真仍跪在那人面前,他的心里渐然涌上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凭什么、究竟凭什么要对这人卑躬屈膝,这一片镶金戴玉的假象之后,隐藏着多少不堪入目。这感觉在他的心中粲然炸成一团,他忽然明白卞青萝所指的“恶心”,究竟所为何事。
听了好几曲,似乎过了极漫长的时间,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那同罗丹面上才现了一些疲态,而樊真依旧只是跪着,刺痛的酸麻从膝盖向四面翻涌,直至他双腿都近乎没了感觉。卞青萝时而忍不住,给他一些勉励的眼色,但又不敢太过张扬。直至同罗丹叫停了乐曲,y-in阳怪气、不怀好意道:“怠慢、怠慢,请先生来替我诊脉罢!”
隆隆的惊雷滚在天边,雨声若隐若现地传入房中。樊真蹙了蹙眉头,却发觉已然站不起来了,他单单跪着,室内连缀的琵琶声音止了,一片袖手旁观的死寂。他的身体大不如前,若说是从前习武的体质,随便跪几个时辰都好说,如今竟到了这般地步。
同罗丹似乎也早便知晓一般,见得他浑身打颤,尽力想要站起来却难能为继,发出了一声嘲讽的讥笑,那室内一众人听到这笑声,也都纷纷捧腹大笑,做出快活的样子来。同罗丹笑得颓靡的骨架都在颤抖,只忙不迭道:“哈哈哈哈!知道你们汉人贫弱,不想就这么一会儿,便腿麻站不起来了!来来来,扶他一把,扶他一把。”
这话不听便了,甫一入耳,便像是撒下一捧火种,猛然燎烧起来。这怒气随着方才的不甘厌恶,猛然便炸了满腔满脑,就连樊真自己也不知道,这平白无故的愤怒,究竟从何而来。他气得浑身发抖,周遭有人面露讥嘲地过来扶他,他却是冷冷地挥臂挣脱开来,硬是踉踉跄跄地将自己从一片酸麻里拔了起来。却立时打了一个趔趄,险险又要摔回去,满身狼狈。
同罗丹见得他这副模样,终于起了兴趣,将身体微微坐直了一些。
樊真几乎想立刻夺门而出,但见得卞青萝也满面讶异,他便又只能够硬撑着走上前去,竭力令自己的愤怒不要表露出来。然而当他把住同罗丹的脉搏时,心中的愤懑却逐渐为一种惊异所替代。
这将领的脉搏与病征,同自己从前的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我的病怎样?能治不能?”同罗丹粗声问道,却没给樊真回复的余地,而是转头问卞青萝:“青萝娘子,方才圣女同我说,若我一心向着阿里曼大神,再怎样的疑难杂症都可以痊愈,甚至也能如从前孔武有力,你说对是不是?”
卞青萝露出一个温柔无比的笑,应答道:“将军心想事成。”
这话听完,同罗丹才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问自己的病况。
“将军的病……能够医治。”樊真斟酌再三,终于回答道,那同罗丹闻言便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先前的庸医们都说积重难返,治不了。如今终于有个明事理的了。”
樊真见得他洋洋自满的模样,眉头却仍旧深蹙着,同罗丹见得他似是有难言之隐,便又促道:“可还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你们汉人说话,便都是这般扭捏作态,烦!”
樊真便道:“若是此病得医,将军一身武学,怕是留不住了。”
同罗丹的笑容猛然一收,坐在他身边的卞青萝的面色也一变。樊真浑身一个激灵,自觉似是触到了逆鳞,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如同地碎天倾一般,那将领突然狂啸一声,拍案而起,掀翻一案熠熠生辉的宝物,噼里啪啦破碎一地。
周遭的人立时慌张地活动起来,同罗丹怒吼着:“又来了!又来了一个庸医!赶走!全部赶走!我这般年纪,难道还要做一个废人?又是一个骗子!滚!滚出去!”
卞青萝忙不迭给樊真使着眼色,周围的人一拥而上,将他七七八八地捉住,又被拖出了屋门,天际一道闪电砰然划过,大雨滂沱,方才那阿谀奉承着的家丁,忽然都变了虎豹豺狼一般的脸面,凶神恶煞地将他架出府邸,猛力一推,将他整个人都掀翻在沉重的雨幕中。
这般剧变,叫人如何消想。
樊真的腿脚还打着软,在s-hi冷的雨中几乎是站不起来。洛阳城内已经宵禁,四下半个人影也没有,他倚着墙沿艰难地站起来,方才的金翠堆拥,如今都迅速地凋敝成深不见底的夜色,雨水迅速地浸s-hi了他的全身,猛烈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他抹掉面上的雨水,但于事无补,落雨无孔不入,浸在他的眼中,生涩的一片酸痛。衣物沉甸甸地推压着他的身体,几乎要叫人喘不上气来。他顺着墙沿走了一阵,雨声着实太过喧杂响亮,几乎要将整个世界都泼得没了影迹。
樊真咬着牙辩着方位行走,直至听得对面街头传来一声暴喝:“谁在那里!是谁!”他方才幡然醒悟,巡夜的兵卒似乎是将他发现了,这当头的大喝证明了他与那几人的距离不过咫尺,他的呼吸一滞,本能地朝后逃去,却听后方街角又有人应了一声:“谁在那里!已然宵禁了,不知道规矩吗!”
他彻底慌了神,正不知所措之时,却觉得一手被猛力一攥,整个人被扯得向后退去,脚步凌乱踏在雨水之中,发出了衰微却清脆的足音。他的身形倒了个个儿,直被这股大力气拉着举步奔走,他的腿脚发软,几乎是半摔半走地朝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