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将军宽宏大量,本以为死前有口酒喝就不错,没想到还能这样体面地上路。”
“你看得倒是开啊,”洪英并不知道叶锦城已然打探到的事情,脸上嘲讽的笑意不由得更往深处而去,“……专门找人裁的新衣,合身得很呢。只是作殓衣未免有点可惜了,日子定在后天——你其实原本可以不死的——你说,你连死都想开了,怎么能活着的法儿反而想不开?我以前还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他说着发出一连串笑声。叶锦城闻言也微微一笑,道:“是啊,不但这样,你以前还以为我跟你是一条心呢?”
洪英的笑声一下子就噎在那里了。他瞪着叶锦城半晌,这才抬手搓了搓鼻子,低沉地又笑了起来,这一回的笑声不如先前那么放肆,却另有一种y-in森森的嘲讽在里头,听得叶锦城没来由地一阵不舒服。
“……老叶,我这话可不是瞎说的呀,你骗得我团团转,这事一出,我就算是再笨,还能不叫人去查查你的过往?我还以为你年轻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到了如今这脾x_ing也不会改呢,看来江山易改本x_ing难移这话,也不全对。当年为了老相好,心甘情愿被明教cao了三年的屁股,怎么到了我这里,突然就贞烈起来?一次还是两次,没什么区别吧?”
叶锦城仿佛被劈面甩了一个巴掌似的向后退了半步。他瞪着洪英,只觉得一股滚热的血直冲到头顶去了。此时就算洪英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心里一片空白,麻木的感觉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带出一股尖锐而且持续的刺痛,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心上快速拉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刀口,开始那一会儿看不出来什么,片刻之后才开始滴滴答答地渗血,并且越来越多。他已经没工夫深究这流言中细节的错误,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他一生中最为痛悔不已而且无法抹去的污点。死到临头,他虽然仍为这个污点遗憾,却只能刻意无视——他不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生还,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他竭力克制自己,不愿意再想任何挚爱至亲。他不愿意再想陆明烛,只怕自己想多了,就生出千般不甘万般不愿,再也不能强迫自己从容赴死。可洪英迎面而来的这些话,叫这些天来一直压抑着的、关于陆明烛的无数回忆蜂拥而来,潮水一般拥得他节节败退。他是多么地不想死,多么地想再见见陆明烛。
叶锦城伸出一只手扶住什么,可手腕上传来的一阵阵颤抖却停不住。他低头咬紧牙关,慢慢转身后退,艰难地在榻上坐下来。
“……滚出去。”
“哎呀,死到临头还厉害得很,”洪英咋舌,“再给你一次机会,真的不想救自己一命?”
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呢?若说洪英开始还存着那么点旖旎心思,此刻肯定也早就消磨殆尽,方才说的那句话,不过是在逗着他玩儿,只等他心志不坚答应下来,到时候不但自取其辱,后天也还是要上刑场。更何况关于陆明烛的回忆让他一时痛到极处,他这一生的错误和煎熬始于伪装欺骗,及至这死到临头的时刻,他终于再也不想端着这假惺惺的架势和眼前的敌人讲话。
“滚!”
洪英大笑了一声,竟然也没回嘴,只是转身出去了。叶锦城只觉痛楚难当,听到外头关门落锁的声音,这才捂着胸口在榻上侧卧着,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
夜风裹挟着寒雨,洗刷着洛阳城门那晦暗不明的轮廓。就算在这种风雨夜撑伞行走,也是会觉得路滑难行并且寒冷刺骨的,而此时此刻,在洛阳那极高城门楼顶上忍受风吹雨打,则更是煎熬。
唐天霖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的瓦片,那上面不住地流淌着雨水,s-hi滑无比,稍微一个踩空掉下去,没处借力也无法凭空使出轻功,必然摔得粉身碎骨。他一手拽着子母爪将它绕在城楼尖上,总算稳住了自己。一旁陆明烛松开了手,紧了一下腰间的锁链,对唐天霖点了点头。唐天霖另一只手用力拽着链子,将陆明烛放下去。城楼旁侧直下几十尺,就是搭在刑场旁边的瞭望塔楼。
这一个成年男子的分量还是太重了,唐天霖用尽全力,脚下却还是不免有点打滑。此时更有寒风吹雨,夜里目力本就模糊,实在勉强。可就算是再勉强,也得撑下来。还好就在这时,右手上的劲一松,大约是陆明烛已经落在了那瞭望塔楼的顶上。唐天霖隔着漆黑的雨帘向下看去,只见下头几十尺处有个红色的火星儿一闪,随即熄灭了。随即手上的链子又是一紧,想是陆明烛正在那塔楼里上下考量。
陆明烛单手攀着那楼檐,来来回回反复爬上爬下了几次,确定所有动作已经顺手,这才跃进塔楼里面。此时这风雨之夜,刑场附近一片空旷,并没有半个人影。到了行刑的那一天,这塔楼里是定然有狼牙兵值守的。从洛阳城门楼上下到这里,需要杀掉塔楼里的守卫,占据一处制高点,几面配合,才有可能将人救下。
这里空间不算大,要杀掉守卫,得一击而中。陆明烛来回走了几遍,将这狭小的环境仔细确认好,这才爬回上头,伸手扯了一下锁链。上头传来回应,他便也借力一点,使出轻功几段跃回上头。
漆黑的寒雨还在下个没完,风一阵比一阵地冷。这虽然才是十月底,却已经有了冬季的感觉。两人在城门那高高的楼尖上站定,唐天霖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嘘声道:“真不容易,你实在是重死了……怎样?”
陆明烛点了点头,道:“有些细节只能当天见机行事了,先这样回去吧,明晚再来。”
两人一前一后使出大轻功从上面直扑而下。下头商南星抱着剑正等得不耐烦,见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来,连忙道:“如何?”
“还行,就是到时候不能出一点儿错。”
“我哪敢再出错……”商南星低着头,动作夸张地搓了搓心口,“说实话,自从出了这事以来,我心里堵得慌,没有哪天能睡好的。”
“刑期在后天晌午。从明天晌午之后,估摸着就有狼牙兵来清场了,清场之后,周围肯定无法出入,我们只能早来。只是他们清理刑场周围,大约不会注意到城门楼上,”陆明烛指了一下唐天霖,“明晚我和他先来,在城楼顶上呆一夜,”他转而看了看商南星,“就像先前说好的一样,你们带着其他人,从南面进刑场,给他们弄点乱子出来。”
“我一直觉得太过勉强,”商南星心事重重,“那城楼那样高,这几日下雨又冷得出奇,你们在那上头呆一整夜,太辛苦了,要不还是换成我来……”
“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吧,”唐天霖突然伸出手往商南星头上拍了一掌,“就这么定了。这是为了救人,有什么辛苦的?”
“是,”陆明烛缓缓摇了摇头,一点说不清的神情在他眼睛里闪闪烁烁,“没什么辛苦的。”
夜幕渐渐笼罩下来了。对于叶锦城来说,原本再寻常不过的黑夜,也多了许多别的意味。他站起身来,敲了敲门,外头的狼牙兵应声而入。
“给我拿点蜡烛来吧,这里太暗了。”
那狼牙兵不敢擅自做主,去请示了一刻,才给叶锦城拿来了几盏灯。叶锦城把它们排开,然后不慌不忙地去穿衣服。明日晌午过后才行刑,他却已经显出有点等不及的架势来了。仔细抚平衣摆上每一条皱纹,小心地抻直每一个裥褶。他一生总在做戏,明天就是最大的一出,底下看戏的,未必没有他认得的、认得他的人,他绝不肯在最后的时候丢了体面。事到如今,唯一能叫他忧心的,大约已经不是自己的命了,而是他生怕叶九霆等人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会不顾一切地要给他收拾残尸,万一被狼牙军抓个正着,真是得不偿失。想起师父当年临终遗言,他此时也觉得,死后有没有坟塚供奉,实在不值得在意。人死灯灭,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其他那些东西,不过是给活人看的。
他整理好了衣服,想了想又去敲门。
“……给我拿面镜子来。”
值守的狼牙兵闻言像是打量什么稀奇物件似的打量着他。可这个犯人是洪英也经常来看的,很是重要,他有什么要求,他们也不敢一口回绝,只好再去报告。不多时刚拿了铜镜来,就见叶锦城还倚在门边,见了他们,便以手加额道:“实在抱歉,方才忘记说了,再给我拿点粉来,行不行?”
“什么?”
“就是擦脸的粉啊。”叶锦城往脸颊上做了个比划的动作,“怎么的,不想去?”
几个狼牙兵的神情此时此刻已经很难形容。他们在牢营中呆的时日也不算短了,经手的犯人无数,临死前什么样的都有,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几人愣了半晌,却还是有人答应着又去讨示下了。
“……他这回又要什么?”洪宁本来已经睡下了,却又被人叫起来,不由得满头恼火,“好了,好了,闭嘴!你给我听好了,不管他要什么,你都给他弄来!等到明日一早我请示了将军,保管叫他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叶锦城打开手里的纸包,用指尖搓着那粉捻了几下,露出十分嫌弃的神情。他也明白这深更半夜,去牢营里绝对没法找来这种东西,多半是从哪个狱卒的女眷那里弄来的,只好凑合着用了。他撩开衣摆坐下来,对着镜子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才拿着梳子,一下一下把那些雪白的头发高高拢成一束。
“……好你个洪英,要剐我二百刀也就算了,还敢揭我的短,你大概是忘了自己从前也跟我讲过许多不该讲的话?”叶锦城一手擎着高高的一束头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露出一个称得上是咬牙切齿的狞笑,“要不是你妻当年跟别人勾搭成j-ian,你也无缘像今日这般发迹……礼尚往来,明日上了刑场,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倒是要将尊夫人这件功德好好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