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四)
他用手抚摸着霜白的两鬓,这才发现隔着那小窗上薄薄的明纱,已经有熹微的晨光开始透了进来。外头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现在连半分响动都听不见。
有两个狼牙兵士从外头端进一碗药来。颜色乌黑,却还冒着热气。
“怎么,我死到临头了,还要喝药?”
“这我们不管,是将军吩咐的,你不肯喝,我们只好灌了。”
叶锦城把那碗药端在手里,只闻见一股极苦的味道。他没有什么好怕的,这如果是一碗毒药,那他倒该谢天谢地了。他扫了一眼面前的狼牙兵,端起来喝了一口。
只这一口,他突然就明白过来,这简直是比毒药还可怕百倍的东西。尽管里头掺了许多味道极重的药材来掩盖,他还是一下子就尝出来,这是上等的参汤。他大病虚弱的那些年里,这东西也不知喝了多少,纵然狼牙军有心掩盖,他又怎么会尝不出来呢?洪英心思之恶毒,简直叫人不寒而栗,临刑前叫他喝这东西,不过是怕他受刑中途死得太快,为着吊他一口气,确保他生受完那二百刀罢了。
叶锦城的手顿了一下,却还是倾过去,将碗里所有的药都饮尽了。他把碗递出去,然后伸出双手。
“走吧。”
在这无依无靠的狭窄高处呆上一整夜,还忍受了上半夜的风吹雨打,简直是万分的煎熬,这上面连个可坐的地方都没有。但是两个人谁也不敢懈怠半分,只能硬生生等着天色放亮。
“你脸色好难看,”唐天霖半侧着的脸藏在面具里,声音被风吹得断续,“觉得累?”
陆明烛上半夜被风雨打s-hi的头发此时已经又干了,在风里纷纷扬扬的像一匹光亮的栗色锦缎,却显得他脸色异常苍白而且疲倦。
“……不是。”陆明烛的声音有点哑,“我是在想着……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清楚自己被判了二百刀的剐刑……我怕他要是知道了,万一想不开……”
“不会的。”唐天霖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这种事以前我听说过。为防着犯人畏罪自尽,提前都不会告知。”
陆明烛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去。浅白的晨曦渐渐从他们背后洛阳城的东面升起来,将这雄伟的东都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灰白轮廓。城门似乎打开了,从这里望下去,脚下走动往来的人,像蝼蚁似的微渺——在这样战乱的年代,命如Cao芥,本来就尚且不如蝼蚁。紧挨着城门西面的刑场四周,开始渐渐有三五成群的人聚集起来,随即是狼牙兵们前前后后排着队伍前来维持秩序。天色不多久就完全放亮了,下头的人越来越多。
“人还挺多的,这些人,”唐天霖伸着头向下看了几眼,冷笑起来,“真是够闲。”
“自古以来还不都是这样。”陆明烛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冷肃的模样,“……再没有比杀人更好看的戏了。”
刑场四角的塔楼都已经站上了狼牙兵。远些的靠西面的两处塔楼中的守卫,只要抬眼向这上边眺望,只怕还是能发现城门斜顶上的两人的,可这几乎是个实际中的死角,这些守卫多半只注意下面,几乎想不起来要抬头往这边眺望。他们选的时机和角度都很好,似乎连天气都在襄助,太阳正从他们身后的东面升起来,只要抬头往这边仰望,只会觉得格外刺眼,因此根本没有人想到观察这个方向。
两个时辰过去,临近晌午,下头的人已经像是蚁群一般黑压压地聚集起来,人头攒动,这上头太高了,陆明烛找了好久,才在南面的人群里看见了商南星,此时商南星已经换了一身贩夫走卒的打扮,顺着商南星位置,按照事先说好的方向他又看了一圈,也依次找见了挤在人堆中的叶九霆和风连晓等人。
“林师侄她们人呢?”
“那边。”唐天霖伸手往西边那一侧指了指,“头上裹蓝色头巾的。看仔细点儿——看见没有?”
陆明烛又找了一刻,果然看见了林巧巧和韦佩瑶。他点点头,两人默不作声地又靠回去,权充木雕泥塑地蹲伏在那里动也不动。底下人声鼎沸,晌午已经到了,却还不见行刑队伍和人犯的到来。陆明烛看着底下仿佛赶集一般兴奋的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从心底深处陡然生出一股愤懑和不甘,他说不清这是不是在为了叶锦城愤懑——他在尽着匡扶江山的那一份力气,可到头来这些人却像是看戏一般事不关己。
旁边唐天霖猛地戳了他一下。陆明烛抬起头来,刑场西边起了一阵躁动,从这里可以看见人潮纷纷向两边散开了。连着y-in雨了这么些天,今日晴朗而且寒冷,不管往什么方向看,都通透得出了奇。他们可以很清楚地瞧见队伍前头狼牙军官手上执掌着的令旗,紧跟在后头的是十来个狼牙兵,猝不及防地,他们就看见了叶锦城,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在这蝼蚁般灰扑扑的人群潮水中,他那一头霜雪似的白发和杏色的衣服格外显眼。
一旁唐天霖喃喃着发出一声有些不可思议的感慨。
“狼牙军给他弄的这一身是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去成亲呢?”
陆明烛也在看着,他觉得眼眶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而唐天霖的这一句话,突然叫他止也止不住地想笑了——不是开心的那种笑,而是那种混杂了酸楚和了然的感慨。在叶锦城到来之前,他本来在止不住地害怕着什么,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可现在他明白了,比起接下来要冒险做的事,他可能更害怕的是看到一个神情凋弊、万念俱灰的叶锦城。可眼下看到的这个人,叫他情不自禁地眼角酸热,只想感慨而笑。这才是叶锦城,是他所了解的叶锦城,这些年来从未变过,就算死到临头,也还是这副样子。
“……你不知道……”他叹息似的,对唐天霖摇了摇头,“这才是他。”
唐天霖也不知道是不是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只是转过头,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盯了他一下。
“我不知道……那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陆明烛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话里那股少见的调侃意思,只是专注地又向下面看了一眼,突然站起来将弯刀掖在背后,拍了拍唐天霖,“起来,干活了。”
法场下头人声鼎沸,不要说挤在人堆里,只怕就连坐在监刑台上的狼牙军官们,都被吵得头昏脑涨。还没到开刑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水泄不通了,前头维持秩序的狼牙兵们拿着长木木奉和长枪,拼命将人群往后头抵,不许他们靠得太近。隔着拥挤的人群商南星看见了西面人堆里韦佩瑶的蓝色包头,然后对身边叶九霆使了个眼色。周围的人群热烘烘地挤在一起,到处都散发着一种大戏即将开场的兴奋。叽叽喳喳的议论就仿佛啁啾的群鸟,幸灾乐祸地观看即将到来的事不关己的死亡。
叶九霆和商南星一面四下观察着情势,一面给身后十几个屠狼会的兄弟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再等等。可就算他们竭力想要全神贯注,旁边的各种带着兴奋之意的议论,还是潮水一般地扑来将他们裹挟进去。他们甚至听见几个女人兴奋又急迫的议论,说是原本听说活剐犯人,太过残忍,不打算来看——可她们嘴上说着不打算来看,此时还不是这样兴兴头头地站在这里?就算是再精彩的大戏,也没有杀人好看,更何况就算人犯眼睛上蒙着黑布,也依稀能看见是个唇红齿白的俊俏男人,又有什么,比得上一个漂亮人物受刑更好看呢?
“不来看?不来看可就吃了大亏了!”
“……是啊,你看见没?是个俊俏人物,好像好看得紧呢?”
“只是头发怎么白了?年纪不小了吧?”
“太远了看不清呢——只是头发白了,不过好像是个俊俏小伙子吧?哎呀,看不清,他们为什么还把人犯的眼睛蒙着,摘下来叫大家瞧瞧呀!让一让嘛,这里看不清啊!”
“你别紧张啊,一定救得下来。”商南星凑到叶九霆耳边低声道。
“我没工夫紧张。”叶九霆转头咬着他的耳朵说话,那声音里有一股冷冷的咬牙切齿的意味,“要是今番救不下师父来,我就只能去见我师祖了。”
陆明烛站在塔楼里,轻轻扶住了还温热的狼牙兵的尸体,使之维持直立的姿势,然后猫着腰在那里,从栏杆的间隙里凝视着下面的动静。此时他离叶锦城不过百尺,以他的目力,几乎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叶锦城衣饰的细节。叶锦城背靠着刑柱,从这里能看见他腰背笔挺,眼睛上蒙着的布条遮蔽了他大部分的神情,可嘴角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是一个面无表情的模样。台上狼牙监刑官那里,正在大声宣读着叶锦城数条罪状,声嘶力竭,似乎就怕底下有哪个人漏听了去。可底下那些来观刑的人所在意的,显然不是这些官样文章,他们要看的只是血腥却又有秩序的场面,来为这无聊的战乱戒严生活增添一丝趣味。
行刑还没开始,外头的狼牙兵仍旧在横着长枪极力阻拦人群,这惹得急于凑热闹的人们不满,便越发开始往前冲撞。不多时随着那罪状读到末尾,台下嘘声震天,甚至有人大声喊叫起来。
“台上的那个,怎么不出声啊?喊个好给大家听听啊?”
陆明烛仍旧猫着腰在那里扶着尸首,温热的血已经滴滴答答流到他手上,此时骤然听见这样一句话,突然觉得血腥味扑鼻,一阵反胃的感觉急涌而上,差一点就吐了出来——就是在这么一瞬间,他突然想哭,并且深深地为叶锦城感到不值。底下这些人,不知道他做着什么样的事,也不关心他沦落到如此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人,他们只想看点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就算怕得两腿打战淋漓失禁,也控制不住那点龌龊的猎奇之心。他凝视着叶锦城白寥寥的脸,突然觉得心里抽搐似的疼了起来,同时另有一股愤懑的情绪,燎原之势地燃烧了上来——他们凭什么要杀叶锦城?凭什么?叶锦城对不起的是他陆明烛,就算要千刀万剐,也得他陆明烛才有这个资格——这些狼牙兵,他们又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