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这事不对。我先来没有想到。”他抬头盯着陆明烛,“本来不该是你去,怎么临时换了你了?我本来以为这是凑巧,现在看来……”
陆明烛皱着眉头,同样沉默地盯着那盆炭火里微弱的火星。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叶锦城显然想要思索,却因为酒劲还没过去,心里乱成一团,无数的线头搅在一起,一时间怎么都拎不出个所以然了。他先来安排的许多事情,陆明烛并不清楚,也想不出什么来。
“你这副样子,还能想出个所以然?”陆明烛走上前,用脚尖勾了他一下,“我先前问了徒弟,他说你教他读书写字。谁让你教他这些的?”
叶锦城抬起一只手来遮住脸。
“是他自己要学的……你又没说过不让我教。”
陆明烛被他噎得一愣,随即有点诧异。自从重逢以来,叶锦城怀着满心愧疚,对他的态度一直是小心翼翼,连一举一动都要看他脸色。陆明烛虽然觉得十分可笑而且轻蔑,但是日子久了,竟然也有点习惯了他那副样子。眼下叶锦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同平时实在是太不一样了,好生叫人奇怪。
叶锦城放下手。陆明烛这才看见,他原本苍白的双颊又涌上一股红晕,显然是先来说话时兴奋了一下,酒意又上来了。陆明烛心里暗自唏嘘了一声——他喝得实在是太多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缓过来。
陆明烛冷声道:“你教他这些做什么?”
“教他多读点书不好么?多读点书……心里清楚。以后……少被人骗。”叶锦城的话听着通顺,可是陆明烛已经听得出来里面的意思有点疯疯癫癫的,“你这个师父当得……真是,既然要带他来这里,怎么能不教他这些。”
陆明烛站在那里,好笑似的看着他。叶锦城没发觉出有什么不对,方才的清醒警觉已经荡然无存,只是任由着自己在那里胡说。陆明烛冷笑道:“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叶锦城直摇头,“不过你这个师父……确实……你别看小孩子年纪小,其实他心思多着呢……”他说着斜眼看着陆明烛,却显然连方向都找不清了,只是抬手戳着自己心口,“……他的心思……多着呢,你这个做师父的……连名字……都不肯好好地叫,他跟我说了,你……逮着了什么……就叫他什么。他心里……不开心呢。”
陆明烛一愣,随即冷笑道:“他连这个都跟你说,那你有没有跟他说点什么?”说到后面几个字,他的语气已经越发冷下去,就好像刀刃刮擦着玄冰了。
叶锦城似乎怔了怔。陆明烛看见他脸上那层红慢慢褪去了,可是眼神却还是不清楚的。
“……我……”他的声音突然开始颤抖起来,心里不清楚,可他还是明白了陆明烛的意思,“我……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就算我……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拿以前的事情……跟一个孩子胡说八道……”
陆明烛无动于衷地沉默着。叶锦城自己难受了一阵,陆明烛看见他脸上的那种红已经彻底褪去,只留下一种触目惊心的白寥。不知怎么的,有一段陆明烛一直比大光明寺那个夜晚还更逃避去想的记忆在此时倏然涌现——那是他永远抗拒去回忆,却又怎么都不可能忘记的晚上,那是大光明寺的前夜,叶锦城喝多了酒,对他说了一些好似疯疯癫癫的话——他当时以为那是疯话,后来才知道,那竟然是在三年欺骗中叶锦城唯一一次谈得上是吐露真心的话。都说酒后吐真言。陆明烛眯着眼睛打量叶锦城,也许平时叶锦城在他面前的唯唯诺诺都是装的,方才那些,才是他此时的真心话。
“……是,没错。”他的声音一并着脊背,也像筛糠似的哆嗦着,“你说得没错……我以前做过的事……连这种人都不如,你说得没错。”
陆明烛还是没有开口,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叶锦城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了片刻,渐渐安静下来。他向后仰着,把脑袋搁在身后的椅子上,脸色难看得像是才受过一场酷刑,不知是因为醉酒伤倦,还是因为方才陆明烛的话。
“我好累……”他闭着眼睛,陆明烛看得出他在自言自语,“……我好累。”
(一一八)
天色已晚,陆明烛没有办法回去。狼牙军虽然占领了都城,而且势头正盛,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不安,宵禁的规矩比先前朝廷更加严厉。陆明烛不敢贸然回去,只怕万一被拦了下来,又是好一番询问。依着他们现在的处境,最好是尽量避免这些麻烦。他不得已留在叶锦城家里,却是跟陆嘉言呆在一间房里,师徒两人说了大半夜的话,才各自睡去。
叶锦城似乎很是识趣,一直都没有来打扰他们。第二天早上陆明烛告辞而去,他也没有出来。陆明烛出于在下人面前的谨慎,特意询问了一下,却得知叶锦城已经早早地出门了。
“怎么走得这么早?”
“我们家公子,这些年来都是这样,”那仆妇摇着头,陆明烛不禁在心里暗暗思忖了一下,她所说的这些年,到底是多少年,“公子事多,没有那么多空闲休息。”
陆明烛客套地应了几句,随即离去了。清晨宵禁刚刚解除,就算是洛阳城内本来繁华,此时也显得有点冷清,行人很少。叶锦城的宅子很大,可是仿佛就仅仅只是为了宽敞能够充个门面似的,连下人也没有几个,到处都显出一股空寂冷清的意味。但是叶锦城表现得很习惯,这只能说明,他在很长的一段时日内,都是过着这样的日子,早就已经习惯了。至于这个很长到底是多长,陆明烛并不知道。
他慢慢走回西域商会会馆,那里也才刚刚开门。陆明烛低头想着心事,进了大厅习惯x_ing地想要除下外衫,却陡然发现自己的外衫并不在身上。这时他才想起,昨晚跟陆嘉言坐着说话时,把外衫除下来给他披着,早上走的时候忘记拿了。他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回叶锦城那里一趟去取,身后就响起一把娇媚但又隐含着气势的嗓音。
“这不是那日在洛阳商会遇到的先生么?我是倾月,您还记得我么?”
陆明烛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去看她。可不正是倾月,一身红袍,连头发都透着赤铜的颜色,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极度美艳的风情。
“上次走得急,还不曾知道您怎么称呼呢。”
“……在下,谷清泉。”陆明烛谨慎地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地拉开一小段距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给他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不是害怕,而是不安。至于这种不安,到底是来自于陌生,还是来自于熟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一向自认直觉十分之准,看一个人一眼,大约也就能对这个人的x_ing子脾气知道个五成。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这些感觉仿佛统统都没了效验似的,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倾月看着不算太年轻了,但还是很美。陆明烛不由自主想起之前那次她袒露着的白花花的胸脯,当下不由得有点心生畏惧,便不着痕迹地又往后避了避。
倾月用一双大眼睛打量着他,陆明烛看见那美艳上挑的眼角旁边,其实已经有了隐约的细纹。这个女人不是简单的美,一般的女人到了这个时候,最美好的年华已经老去,留下的只有岁月赠予的迟暮的美。但是这种感觉在她身上,仿佛积淀成了一种气势一般,那种镇定的、毫不怀疑自己有多么美丽的笃定,让陆明烛觉得她的目光十分扎眼。陆明烛对女子并没有丝毫反感之心,可是他没来由地不喜欢她,不喜欢跟她接触。他不由得想起叶锦城的话,这个女人,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而且,她本来就是红衣教的人。红衣教同明教,本来就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境地,陆明烛怎么看她,都怎么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魅惑人心的气质,就好像红衣教那些吊诡的教义一般,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却又怎么都无法解释。
“您做什么躲着我呢?”倾月吃吃地笑起来,“这么早,您是赶着去哪里忙了?”
“……不知倾月夫人可知前几日发生的事情,”陆明烛很快地思量了一下,准备照实告诉她,可是斟酌措辞的时候却很是谨慎,“洛阳商会那边……”
“我知道,我知道,”倾月突然笑着打断陆明烛的话,“商会的叶先生受伤了,您当时是同他一起去的,是么?您这是……去探望他了?”
“是。”陆明烛跟她才说了几句话,心里就有一种罕见的没底的感觉,因此干脆打定主意少开口,免得多说多错,故而应了一声之后就不再说话。
倾月倒也没有多问,很是识趣的模样,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转身走了。陆明烛看着她扭动着婀娜多姿的腰肢走进偏厅里去,心里猜想她必然是来这里周旋想要弄钱的。早些年陆明烛亲身参与过明教在中原发展势力的过程,他心里很清楚,无钱万事难,早年明教之所以势头鼎盛,就是因为在商会势力极大,钱财充足。如今红衣教借着狼牙军的势力,想要在中原扎根,必然也是要到处搜罗钱财来支撑。
他这么一想,就觉得不好。西域商会这里的事情,大多数跟他没什么干系,他只是一个闲人罢了。可是叶锦城在洛阳商会那边就不然,本来洛阳城大多数商人就都在那边,洛阳商会一定是红衣教这些人重点眷顾的对象,倾月这样到处都吃得开的女人,定然没少去缠磨叶锦城。叶锦城身上事情多,可能露出的破绽也就多,被这么一个厉害的女人整天盯着,万一出点什么纰漏,麻烦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