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扫过那道无比恭谨的身影,岳煜缓缓放下掀起的唇角,肃着脸,提笔蘸着朱砂,继续批阅御案上成摞的折子。
窗外蝉鸣虫叫,御书房内静谧无声,白面无须的内侍小心翼翼地挑了挑灯芯,发出几声细微的哔哔啵啵声。
折子已然批了大半,岳煜搁笔,伸了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亥时三刻了。”谷东明用他那平板般的声音回到。
岳煜眉梢微动:“倒也过得快。”
“陛下,可要宵夜?”
“嗯。”
揭开汤盅,见宵夜预备的是莲子羹,岳煜随口吩咐:“给凝芳宫送一盅过去。”
昨日午后,太后寻陛下,是因为皇后有喜。
昨夜,太后、皇后、淑妃一起寻陛下,是因为淑妃在德妃宫里吃了几块点心后突然晕倒,经太医诊脉,淑妃无恙,只是有喜而不自知,吃了些不该吃的,动了胎气。
而平日里给淑妃请平安脉那太医,与苏家似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可真是堂而皇之的栽赃。
沈澜清无声的弯了弯唇角,后宫前朝互不干涉却又千丝万缕,无论是谁在出手,他只知道苏家怕是要倒霉了。
这样也好,免得他动手了。
沈家虽不介意甚至乐得朝中有几个排斥沈家的声音,但苏家却有些留不得了,苏家势盛,所行过了底限,若是一个不留神被撕下块血肉来,也着实疼得紧,所以,现下这种状况,刚好。
别人动手除了苏家,说不定沈家还能分得一杯甜羹,只是,不知陛下可否舍得……
沈澜清无声嘲讽:毕竟仅是一盅莲子羹,咱这小气陛下都没舍得赏给同样有孕的淑妃。
匙子在汤盅里轻轻搅动,莲子羹的甜香愈发浓郁。
香气窜入鼻中,沈澜清腹中传出一声轻响。
岳煜眸中笑意一闪而过,舀起一勺莲子羹送进口中,软软糯糯,口感正好,却皱起眉,嫌恶地放下了匙子:“沈卿。”
“臣在。”沈澜清兀自揣测着圣意,不想,吾君说得倒是直白,“羹太甜,朕吃不惯,赏你了。”
君主赐食,无论喜欢与否,臣子都需当场将吃食吃了。
莲子羹,沈澜清倒是喜欢得紧。
虽被帝王吃了一口,却也好过侍卫处那些半生不熟、油腻腻的加餐。
沈澜清谢过恩,捧起汤盅,从容优雅地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温温热热的莲子羹入腹,空牢牢地胃瞬间舒坦不少。
状若漫不经心地看着沈澜清吃完,岳煜面无表情地递出了一方帕子。沈澜清抬眼觑了岳煜一眼,谢着恩接过帕子,抹了抹嘴,顺手将帕子揣进了自己袖子里,揣得甚为心安理得。
若是他没看错的话,这帕子本就是他的,只不知何时跑到了帝王袖子里。
“洗净后记得还朕。”
“……”陛下,你能不能别时刻都不忘展示您的小气,私库很空么?沈澜清抽着眼角,恭声道,“臣遵命。”
“沈卿亲手洗。”
“臣遵命。”
“记得熏香。”
“臣遵命。”陛下,臣能不能将那莲子羹吐出来还您?
“随朕去水阁赏月。”
“臣……”抬眼,对上帝王漆黑深邃的目光,沈澜清硬生生咽回卡在喉咙里的“遵命”二字,含笑继续道,“……入宫时乌云凌空,蚂螂掠水,眼见便要下雨,怕是无月可赏。”
岳煜挑眉,起身离开御座,拾阶而下,边走边无喜无怒地道:“那便听雨。”
沈澜清看着玄色背影眸中闪过华光,缓声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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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月,自是静宁宫前花园子里子午湖湖心的浮碧亭景色最佳,听雨,却属御花园东北角叠翠山山顶的静室最好。
行至叠翠山脚下,岳煜抬手制止了跟在身后的侍卫、内侍,只带着沈澜清与谷东明上了山。
帝王在前,沈澜清错后帝王半个身子。
帝王脚步放缓,不动声色地攥住沈澜清的手,与他并肩而行。
谷东明低眉顺眼地跟在身后,目光扫过交叠的衣袖,将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神功发挥到了极致。
顶替失踪的岳渊、暂代御前大臣的乐宁侯周伯栋伫于山脚,看着渐行渐远、逐渐溶于一处的君臣身影,缓缓皱起眉,抬眼望天,新月隐在乌云之后,着实昏闷压抑得很。
零星细雨飘落,冲破沉闷,为初夏的夜添了几许清凉。
静宁宫庭院里,成群的锦鲤竞相挤出水面吐泡换气。
太后周氏撩开窗纱,看着池中翠绿的莲叶,似发问似自语:“皇帝又去了静室。”
“是。”
“沈澜清同行?”
“是。”内侍是元清宫当值的,人却是太后的,岳煜和沈澜清前脚出了元清宫,这小内侍后脚便赶来静宁宫报信了。
太后周氏似乎陷入了沉思,殿中只余指节轻叩窗棂的笃笃声。
须臾,太后周氏说:“哀家有些念家,去请乐宁侯过来陪哀家说会儿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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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太后喻旨,乐宁侯周伯栋望了眼叠翠山山顶,与廉若飞交代了几句,便面无表情地跟着内侍去了静宁宫。
虽为太后胞弟,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家太后姐姐会有闲情逸致拉他去说家常。
周家除了长成歪脖子柳树的周慎,没一个是喜欢多事多舌之人。
姐弟俩见过礼,周伯栋半个屁股坐着绣墩,眼观鼻鼻观心,十分恭谨。
太后周氏屏退了身边的宫女嬷嬷,直接开门见山:“你在皇帝跟前儿伺候,可发现皇帝待沈澜清与待他人有何不同?”
“臣并未发现不同之处。”
“栋哥儿,咱们一母同胞,你跟哀家还藏着掖着?”太后周氏慢条斯理地转着手珠,“德妃跟哀家念叨过几次,说皇帝将沈澜清看得打紧的很。”
周伯栋不动声色,慢吞吞地说:“大姐,为人臣者妄议圣上可是大不敬的,弟弟不能明知故犯。至于德妃所言……苏家与沈家的关系,大姐便是身处深宫应该也有所耳闻。”
“做舅舅的总不好看着自家外甥走上歧路。”
“……”周伯栋抬眼看向太后,话语在心底转了几转儿,终是滤掉劝解的话,慢声慢语,“太后过虑了,依臣看陛下与皇后帝后相携,恩爱的紧,方才陛下吃宵夜还不忘遣人往凝芳宫送了一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