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里满处跑的小璋璋,如今已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相貌俊美,身形秀致;一对吊梢眼越发明亮灵动,顾盼生辉。薛中泽见了不自觉心生欢快,忍不住提着他一对软软的耳朵,说他越长越像个小狐狸。随即留意到带蒋敬璋来逛展会的祁姓领导,一张脸像门帘子似的就撂了下来。
最后一位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李树杰,同母异父的弟弟,比薛中泽小两岁,目前正跟着叶家公子做进出口的生意,很给他亲爹争脸。他的亲爹叫李长材,也就是薛中泽的继父,逢人便吹把亲儿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在李长材眼中,继子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负义丧尽天良,比那个吃里扒外已进外姓的闺女更可恨。只要有人在他跟前提起继子,李长材就能恨得要犯抽风。兄弟二人的母亲梅珊病故后,薛中泽就彻底断绝了与李家的往来,连这个同母弟弟都很少见面。
部委大院里人所共知,李长材年轻时为人狗识(狗眼看人低),老了以后更狗怂。梅珊在世时,看在有小儿子李树杰的份上,还能替父子们四下维护些个老关系老交情。老太太病死后,李长材就整天闲极无聊的骂身边勤务员们解闷。
李树杰忙着生意,只能抽时间到家里打一晃就走;姑奶奶李树英隔三差五的就往娘家搞一场扫荡,除了老头不要,剩下就没有她不拿的。李家的独栋高干小楼里,整日间是李老头子操遍祖宗八辈五胡骂溜丢大声白嚎的吆喝。
李树杰跟他哥说,其实老爷子心里是想见继子一面的。他毕竟把薛中泽当儿子,认真的疼爱了好几年的。薛中泽长到十几岁时,面相就很随梅珊,又秉承其生父身形的挺拔俊秀。当年在部委大院里,正经是个小美男子,即使是当后爹的也很有面子。说一千道一万,就怪梅珊生前把薛骁璔的旧事,全都告诉了薛中泽,才导致他李长材白白给比人养了孩子。
薛中泽没接弟弟的话茬儿,他不想再和李家扯上任何瓜葛。如果没有李家父女,他母亲不至于到死都憾悔交加,不能瞑目。父亲更不至于在刚过天命之年,就因为体质急剧衰弱,惜别舞台。
有些事情永远不可能杯酒泯恩仇,因为它就像一根刺深深插在心头,经过岁月浸氵壬之后,就和心头肉长在一处;拨动一下都会痛彻心扉,更不要说拔出来,那将是痛不欲生的。原谅曾经的罪恶意味着再次出卖自己。这是薛中泽的底限。
薛中泽永远忘不了母亲在咽气之前,念念不忘的说着她对前夫的愧疚:曾逊三分白,今输一段香,我没脸见他,我把你偷出来,现在把你还给他。
而父亲惊闻母亲憾然辞世的噩耗时,痛心疾首的整个身子瘫软,勉强攀挂着院中梅树矮杈望空呼号:梅儿,你说过踏雪寻梅待佳音,我就在院子里种梅,想着终有一日能在梅花之间等你归来。怎么就等来的是你抱憾而终的消息呀?从今往后我种这梅花给谁看呀?!
那一次是薛中泽有生以来,对着一个人说了那样绝狠的话,李树英,你自今而后就祈祷吧,祈祷从此不要落在我手上。但凡有那一天,必要让你和你的全家,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永不得转生。
临分手时,李树杰跟他哥说:老爷子的情形一天不如一天,看情形也就是多则两年少则半载的事情。母亲临终时也留了话,说是有朝一日父母都没有了,至少他们兄弟之间是有血缘的,无论如何也别断了。可他现在却连哥哥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薛中泽,是我出生前,生父就给我预备好的名字。
自此之后薛中泽没再与李树杰见面,只偶尔通电话简单聊两句,倒不是对这个弟弟有什么成见,就是觉得没必要。诚如薛中泽所料,李长材现在是走动不了几步了。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在不遗余力为亲儿子架桥铺路,同时还捎带着站岗放哨查路条,谨防着有人沾了李树杰的光、挡了他的康庄大道,尤其是薛中泽。
薛中泽和朋友的生意已逐渐顺手,和女友蔺凝的关系发展也有些进展。蔺凝模样倒算周正,对薛骁璔很是尊敬。若说不尽人意处,就是醋性劲儿太重。
平时往来的生意伙伴,男性之间说笑打闹的怎么都行,若是女性,看得见的还勉强。但看不见的就比较麻烦,只要有女性打电话给薛中泽,她必定一个电话追回去,问清楚对方姓甚名谁,找薛中泽干什么?甚至当着薛骁璔在场,也能这么干得出来。
薛中泽为此摔过脸子,也放过分手的话;蔺凝就去找薛骁璔哭诉。薛骁璔就反过来劝儿子说:当初我能有这一半儿警惕性,也不至于把你妈和你丢了。姑娘能这么对你,说明是把你揣在心里了。
但玩笑归玩笑,当父亲征求他意见,是否可以到年底时结婚,哪怕是把证先领了?薛中泽回答说再等一年。同时另一面,他也婉言谢绝了蔺凝提出的同居要求。他对蔺凝的感觉怎么凑都够不上渴望,甚至每每想到蔺凝身上那股跋扈劲儿,竟连一丝半缕的欲望都没有;除了反胃就是如芒在背。
他对父亲说,他不想为了对父亲有交代,勉强将就着和一个女人过日子。薛骁璔就劝儿子:不急,一定会有真正和你过日子的人,只是你还没找见。爸爸想让你结婚成家不为别的,就是怕有朝一日爸爸不在了,没人会一心一意疼你了。
于是日子就在家长里短的纠缠中的往前流动着。
却说立冬这一天,闹生理期的蔺凝格外絮叨,非要就饺子馅里加不加韭菜的问题,上纲上线的扯出居家地位以及男人的忠诚度。薛中泽忍无可忍的骂起脏字来: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截了当的,别跟这儿闲逼蛋扯的挑事儿玩。我没那闲工夫猜。
说话同时拿眼一扫,瞥见蔺郸的媳妇脸上变颜变色的,心中便有了些许触觉。生意越来越顺手,难免就让人另生别样心思。这个摊位执照的法人是薛中泽,客源也都来自于他,但大部分出资是合作伙伴蔺郸。所谓清爽合作一旦搅拌进丁点儿的油腥,就怎么放都有股子哈喇味儿。
薛中泽没有再往下说,起身走到走廊天桥处去抽烟。一颗烟没抽完,蔺凝就来叫他说有人到摊位上找他。
谁呀?
我哪知道你都认识过什么人?蔺凝还是余怒未消的抢白答道。薛中泽就在蔺凝鸡毛蒜皮的唠叨声中,掐灭了烟转回到摊位上。
见到来人的刹那,薛中泽兴奋的全身血脉都要沸腾起来;脱口而出笑骂了句:我操!就拔腿冲上去与那人拥抱在一起。
常缨,你真是缉毒犬的鼻子,怎么闻过来的?
就这,笑意思么(小意思嘛)。腻奏似号子东(耗子洞),额也起套出来。常缨哈哈笑着故意C着西北口音逗贫道。
薛中泽大笑着勒住常缨的脖子,腾出右手使劲揉着那个用发胶粘拢出来的莫西干发型脑袋。随即和摊位上的姑嫂俩招呼了一声,便抄起外套背包,勾肩搭背的挎着常缨出去喝酒了。蔺凝为了维护好形象,一没留神薛中泽已经拉着人走没影了。
在电子城外停车场看到常缨的座驾车牌,薛中泽吹了声口哨:公牌儿,好大的背景。
两人选了离薛中泽家较劲的烤鱼店落座,点了酒菜,慢慢嗑着瓜子聊天。常缨恢复了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音色笑道:嗳,能猜出我怎么找到你的吗?
薛中泽扔了瓜子皮,冷笑着答:展会开幕第二个晚上,就通知清场,说是有上级首长亲自到场光临指导,并要每家展台留一人值班。能搬动上层领导大驾的,除了叶家公子,谁还有那么大面子。你既然能把那种牌子的车开出来,调看个的展会安保监控,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再往后就更好猜,李树杰那张大嘴,能藏得住什么事儿?几句话就能让你问个底儿掉。
在两人闲聊时烤鱼很快上桌,常缨快速的把烤鱼配菜铺进汤汁里,听着薛中泽的推论,忍不住的笑却也不分辨。
酒摆上来时,薛中泽伸手按住。就算你有官家的招牌,不怕被警帽扣本儿,也别故意找事儿。
不碍事儿,今天是领导准了假让我出来的。开路之前打电话让人接我一趟就行。
哦,领导发话准你醉生梦死一回?
奏似这。常缨呵呵笑着往薛中泽杯中斟了啤酒,又往自己杯里斟满。然后举杯:来,久别重逢,走一个。
一饮而尽后将酒杯续满,常缨和薛中泽干脆还原了当年满嘴镲匹的模样。还记得以前你号召做饭后快步走说的话吗?
怎不记得,把你笑得直嚷嚷要尿裤子。迟罢凡到歪面去浪一哈啊,腻闷坎笑立筒子,奏似任真,水都浪出来咧。(西北方言:吃完饭到外面活动一下。你们看小李同志就是认真,都见汗了。)
随着常缨照原样回忆复述的方言,薛中泽笑得一只手捂脸一只手将桌子拍得啪啪作响。
常缨是西北老家,报名参军时,C着刻意矫正却笑话频出的西北口音。当年两人分在同一个班,一个憨直爽利坚强笃定,一个矫捷凌厉洞察敏锐,新兵训练结束后,两人一起报考警卫连集训就此结为搭档。在近于枯燥并艰辛的训练之中,逗这个实心实意的汉子,C着西北口音说笑话,唱信天游,成了薛中泽乐之不疲的生活调剂。
腻若斯额滴哥哥儿哟,招一招滴那个手;啊呀腻不似额滴哥哥儿哟,奏腻滴那个喽(路)常缨轻声吟唱罢,又举杯和薛中泽碰了一个。我是真没想到你突然就退回连队复原了,而且复员后就象玩人间蒸发似的,名字都改了。我就一直想找你当面问问,好好的一起参加培训,你各项成绩都不低,突然之间你就退出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中泽动筷子夹着烤鱼汤汁浸透的腐皮儿吃了一口,很随意的笑答:能怎么回事儿?政审不合格呗。当时有几个穿灰西服的老太太找我谈话,说是和我后爸认识;问了一大堆问题包括该搞对象了啰哩啰嗦一大套。我就回答不想考虑个人问题。之后就有证明材料递上去,说我忠信度不够,不适于从事高级别工作。然后我就复员直接回到生父身边儿;分配的工作单位我都没去。嗳,别光说我了,你呢?出关后就直接跟着领叨,冒号了吧?结婚了吗?
这不儿明知故问吗。在职期间不能考虑这些。常缨从烤盘中夹了鱼肚子的肉,堆到薛中泽那边。那部分的肉用常缨的话形容,叫傻刺儿的肉,也就是好挑刺肉齐整的部位。
薛中泽老实不客气的夹起鱼肉就吃:成啊,这一口儿京片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快赶上我这土生土长的胡同儿串子了。
歇了吧,不过学点皮毛而已。
甭谦虚,皮毛能说成这样也不软了。
我是软是硬你光凭说话能感觉得出来?
薛中泽那口啤酒差点从鼻子里喷出去,抓一把餐巾纸擦了嘴,指着对面笑骂道:我靠,真是车船店脚衙,无罪都该杀。常缨你丫学坏了。常缨终于将薛中泽丢进坑深感欢欣,哈哈大笑吆喝着碰杯喝酒。
互相留联系电话时,常缨忽然想起个事儿:去年我跟着过来开会时,有人向我问起过你,当时我也不知道你的下落就照实回答了他。他说他姓顾,跟你是老相识;还说如果我以后见了你,传个话让你和他联系。我想一下,他那公司名叫龙强集团,你只要打电话给总机留言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