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江雪 上【完结】(4)

2019-06-14  作者|标签:

口中含着的一口酒骤然间泛起苦涩,薛中泽强压着满心恶寒将酒咽下。姓顾还真想不起认识这么个人。好像是在李家那边儿的。你再见着这人,甭跟他多说什么。李家那边儿的人或事,我现在是能断就断。说句难听的话,等我亲爸百年之后,我还真就不想在这个城市呆着了。

常缨刚要追问,薛中泽的手机响起来,他拿起来一看立即笑道:我们家老爷子。刚才光顾着高兴,忘了跟怹招呼一声儿了。说着接通电话。爸,我跟战友一起在外面喝酒呢,对不起忘跟您说了。离着咱家不远的江城烤鱼,一会我溜达着就到家了,您甭担心,我跑两步也冻不着的哎,哥啊,不用做我的饭,您陪老爷子先吃吧。

常缨等薛中泽收线后,指着桌上剩的一瓶半啤酒道:那就桌上这点酒喝完了,你也早点回去,别让老人担心。今天我来的也仓促,改日我到家去拜望老爷子,成吗?薛中泽招呼服务员上了两碗米饭,分给常缨一碗:那有什么不成的。老爷子还总问我呢,怎么不见我部队上的战友和我联系。我不想跟他提,是因为李家那边儿的瓜葛纠缠不清,省得勾起怹几十年的伤心事儿。

常缨一边细嚼慢咽着鱼汤拌饭,一边压低声音告诉薛中泽,明年两会之后,他就跟着首长调过来,到时候经常见面喝酒的时间就更多了。薛中泽舀了一勺子连肉带菜的,加在常缨碗中,还说到时候带他去吃正宗小吃。

没料到一碗饭都没吃完,薛骁璔竟然按照儿子说的地址寻了过来。薛常二人连忙放下碗筷起身,有薛中泽把父亲扶到座位上。

常缨赶忙着擦了手和嘴角儿,挽手向薛骁璔鞠躬致歉:伯父好。我叫常缨。劳驾您老找过来,真是不好意思。刚还说今天出来的太仓促,想和他另约时间,改天中规中矩的到府上看望您。我们都没有滥饮的习惯,就一人两瓶啤酒;过会儿有同事来接我,顺道也送他回去。

薛骁璔和常缨握过手,招呼着两个人归座,蔼然笑道:不用那么客气,咱们没那么多理儿。我是听天气预报说晚间大风降温,想起中泽今天没穿厚衣服,又说在外面喝酒,我就试着找过来看看他大伯,我的大哥,从年轻时就是醉酒倒在外面冻坏了;所以在喝酒这事儿上,我就格外留心管着他。可不是为旁的。既然是中泽的战友,今天也见着面儿,再想喝酒就到家里去吧。

常缨斟了杯热茶捧给薛骁璔焐着手,并诚意问薛骁璔是否乐意和他们一起用过晚饭再回去。薛骁璔婉言谢辞,说确实是吃过晚饭出来的。

薛中泽更不会假客气,抄起碗筷接着吃饭,并征求意见:爸,常缨跟我在部队时就是好朋友,您跟他不用客气的。常缨你刚才喝了酒,要不一会儿你别往回赶了,跟我回家?常缨摆摆手,捂着填了饭的嘴含混道:我倒不拘在哪,车得开回去,纪律。伯父,我今天真是不像样子,改天再过来给您赔礼。

甭往心里去,真没那些理儿。其实我早就问过中泽,关于部队、战友的话题。可他那张嘴,比紫禁城门闭得都严实。不想说的事,我连一丝儿风都觉不着。

这一老两少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又略坐了二十分钟,就和和气气的相互握手告别。薛骁璔没有让常缨送,但却爽快的替儿子邀请常缨改天到家里做客小酌。随后就由儿子挽着安步当车一同溜达回家。

回到家中薛中泽亲手给父亲兑好温水,照看着老爷子洗漱、烫脚,同时关照父亲以后可别大冷天的往外去找他,磕了碰了都不好。

薛骁璔嘿嘿一笑道:我要是不借出来找你这由头儿,就还得听着小蔺跟我诉委屈。爸爸这辈子最见不得就是孩子哭,这又是个女孩子,说不得骂不得的,只能是把你哥哄回屋然后出来找你。

蔺凝又跑来找您哭了?今天又是什么由头?

说你跟她大吵一架,拉着个陌生男人就走了。然后又说担心你另外有别人了,怎么长怎么短的,哭了好几起儿。搞得来找我看练功的孩子都不好意思了。

薛中泽皱着眉头压了片刻愠怒,依旧随意的拿暖壶往脚盆中添了些热水。回头我说她,以后不许她过来烦您。薛骁璔并不介怀,她要真和你成了,往后就在眼眉前儿,有什么烦不烦的。笑笑你坐下,爸问你句话,你一定要实话实说。

待到儿子坐在眼前,薛骁璔不大自在的清了下嗓子:你实话告诉爸爸,你和小蔺,你们俩有过那个事儿没有?就是枕席之事。

肯定是没有过。

那今天我听她话里话外的,好像是拿话点我,你把她怎么着了,然后现在又要始乱终弃薛中泽哈哈一笑:怎么着,想给我演一出红日入怀而得孕的戏,我又不是汉景帝。说着话已经沉下面孔。她要是动这类瞎心思,那这档子事儿就哪说哪了吧。

静等着父亲一一擦干了脚,薛中泽把水盆移到门口,又给父亲拿回棉拖鞋。我最近一直在合计,打算明年逐渐把生意过给蔺郸,我准备换个事由来干。

薛骁璔套上棉拖鞋,缓缓挪身起立,拍了拍儿子的肩:对于你的工作、生意,爸算个门外汉,给不了任何帮衬,你就自己权衡着做。至于和蔺凝的事,建议你好好想想,有必要的话约一起深入地聊聊,把该说、该解释的话都说开了。别搞得该说话时候都拘着面子彼此瞎猜,到该闭嘴的时候,却说得都是不该说的话。儿子,露水姻缘易碰,一世结发难求。强行绑在一起的婚姻,毁的不只是两个人。我活了大半辈子,对你的期许,也不奢求大富大贵飞黄腾达;就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克己修身,光明磊落。再就是别抖擞着自己那点小伎俩儿,为非作歹坑人祸国。

薛中泽被父亲一番感慨,说得忍俊不禁,哈哈笑着哄得父亲展颜,又安置着老爷子妥帖睡下。转向外间好歹洗漱了,回到自己房中,倒在床上开始逐条回忆与常缨谈及过的事情。

他当然记得起那位顾姓领导,甚至音容笑貌都历历在目。顾寒江,当年某部委大院里的才俊翘楚,通身披戴着的冷峭凛冽,恍如一头从冰峰上下来渐渐迫近的雪豹。

薛中泽至今记得初次见到此人的情形,他是循着一串悠扬的手风琴声找过去的,曲子是《红梅赞》,他听母亲唱过。走到近前时,手风琴正应着最后一句高歌欢庆新春来的拖腔儿,完美结尾。

眼睛望去恰见一人,服色上白下蓝极尽简约,满脸兴致勃勃,动作潇洒的拢着敦实的手风琴,按键收音。兀然间只见那人脱出一只手,朝着薛中泽的方向,挑出拇指食指,比划了一个极其潇洒的举枪点射动作。薛中泽也当真是不自觉的,随着一闭眼,但瞬间就睁圆双眼直盯过去,正与投射过来的目光直撞在一起。

有一种人与生俱来带有一种特殊的气场,向四下弥散着,强大到将摄在掌握中的人或猎物,压迫到有窒息的错觉。顾寒江就是这种类型的人。

薛中泽至今记得,他就眼睁睁看着顾寒江背起手风琴,身后簇拥着其他几个领导子弟,渐趋压近到眼前,停下脚步;却又缓缓地单腿蹲下,假装与薛中泽形成了仰视;如此则更令人有种随时被他由下而上扼住喉咙,双脚离地举在半空的惊惧感。回想起刚才的空手点射动作,薛中泽确信,如果当时这人手中真的有把枪,那么现在自己的眉心是一定有个洞的。

顾寒江说话的声音很缓和,细长而呈内双的眼睛中没有丝毫温暖,出口的字字句句都如同搀着冰渣子:你是李竞?我是顾三元的大哥,顾寒江。头两天你和我弟闹了点儿小误会,我来替你们彼此说和一番,话说开了,这事儿就没有了。以大欺小是他们的不对,回去之后我会罚他。但是你也得学会一个词动铁为凶,你还小,得知道收束住暴戾之性。

转而顾寒江回手揽过祁思源,慢条斯理像做报告似的,给交战双方作总结:思源啊,你们都得记住,男人靠拳头硬征服对手,总归是暂时的;因为你只是将对方打倒,而并没有使之真正归服。想要真正收服对手,不能仅凭武力,必须动心、动脑子。

那场少年之间闹油打架,使得李长材既庆幸又失望。庆幸的是伤的不是亲儿子;失望的是由于顾寒江和萧正前后脚出面干涉,也没能借继子受伤的由头,找祁省三讹到什么好处。祁思源差点被他爸秉公而断,一脚踹进工读学校;所幸被萧正从半路上截了回来。

有顾寒江主持,龙强集团无论表面是哪样皮相,内质会是什么工作性质,也猜个八九不离十。走一步说一步吧,想来顾寒江也知道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

次日午后,薛中泽手机上收到常缨的短消息,说他回单位了。薛中泽自然明白其中含义:从事警卫工作人员向亲友报平安的短信,历来是极其简单。常缨说是回单位实则是告诉他,已经离开本市甚至此刻已在千里之外的某处了。

未等编好回复给常缨的短信,意外接到李树杰打进电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两句,说想约他出去喝酒。薛中泽听出李树杰是旁顾左右而言他,就坦然让他有话直说。

李树杰嘻嘻笑几声从实解说:今天上午蔺郸兄妹两个到他们公司飞腾集团大楼,来联系监控器材更换安装的业务。没留神就撞到了李长材眼前。蔺郸不明其里就一时兴起把话说漏了。李长材一听是继子的公司来找李树杰洽谈业务,登时就翻车了,言来语去的闹得很不愉快;最后叫来保安把那兄妹俩扔出了大楼。

李树杰说公司确实是需要更新监控器材,而且话说白了,买谁的器材都一样。他还是觉得有钱大家挣,让自己哥哥挣钱也是应该的。他希望另外约个时间,让薛中泽出来聊聊,就势把器材数量、功能、型号之类的事情做个敲定。

事后薛中泽回味了一下李树杰的话中意思:蔺郸想借着他和李树杰的关系,另趟财路,吃下这个大客户。作为生意合伙人,薛中泽没法劝阻蔺郸的销售行为。那么随后的结果,走向就成了三三分成:一任蔺郸继续动作,这单生意做成与否,薛中泽都得等着打扫战场。第二个可能,依李树杰的提示将这单生意接手过来,这貌似目前最稳妥的处置方式;即使蔺郸明知道被撬出局,也说不出什么。最后一个处置方式,那就是薛中泽从生意中彻底抽身,将自己的份额折价递给蔺郸。这似乎正是蔺郸一家三人正在努力促成的结果。

薛中泽应约和李树杰会面时,甫一落座,李树杰就是一番子午卯酉的分析,也恰恰暗合了薛中泽之前的推测。

哥,我跟你说吧,就你那所谓合作人嘁,我是真不知道该拿什么词儿形容他,说好听的,在商言商,唯利是图;说难听点儿,价钱给的合适,卖他亲妈的生意,他都能做。李树杰撇撇嘴,斟了两杯酒,分别放在薛中泽和自己手边。

薛中泽对弟弟点下头,捏着抹茶酥慢慢吃完,擦擦手复笑答:老祖宗早就有言形容:天下熙熙皆为利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这个字所以写成依刀而成的样子,就是因为期间争夺,绝不次于兵戈相向的拼杀。不值当奇怪的。

两人捏着酒盅碰了杯,李树杰不禁感叹而笑:靠,我的哥呀,你快成方外之人了,这么看得开。换了我,绝对给丫蹬了。言罢,他吱的一声抿了口酒,夹起一筷子象拔蚌刺身,按进了芥末豉油拌料,转手又扔进嘴里,吧唧两下嘴就被绿芥末味,冲的捏着鼻子直哼哼。哎呀,我日他个娘,我这感冒算是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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