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窗外,却发现窗棂之外有什么影影绰绰的明亮。是雪,他意识到。
粉雪的淡影细密地敲在窗纸上,声响幽微,就像是一首寂寥怅惘的哼唱。
“下雪了?”
“是,小雪。”高湛答道,“前半夜开始下起来的。”
萧景琰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那场雪。
为了向父皇请命,他在阶下跪着,漫天飘雪,透心寒冷。
他跪着跪着就失去了意识。一片茫然之中,只觉得有人将他从雪中抱了起来。
……那个怀抱,如此宽厚,如此暖和。
思及于此,突然觉得更是冻得厉害。
怎么也睡不着了,萧景琰干脆披衣坐起来。
“母后安好?”他问。
“静太后依然咳得厉害。”高湛老实回道,“没法子,老毛病了。”
太后这个咳嗽的毛病是当年凤凰神女一案时留下的病根。
当年治了大半年才好了一些,却也没法完全根治,因此每年天气冷的时候都要咳个几回。
但是到了今年秋冬之交,病情似乎尤其严重,已经缠绵病榻好久,召集了整个太医院也看不出个究竟来。
“掌灯。”萧景琰道,“我去看看她。”
于是高湛掌了灯,撑上伞,两个人往静太后的凤仪殿去。
只是这一路而已,雪倏然就大了,挥洒的粉雪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
他们在这纷纷扬扬的雪里走着,伞根本就罩不住头,等到了凤仪殿,已经落了满头满脸雪花。
萧景琰抖落一身飞雪走进殿里的时候,静太后果然还醒着。
前半夜咳得太厉害,太医就给她喝了一次药,止住一阵子,迷迷糊糊睡着了。
可是后半夜又咳了起来,就又给咳醒了。
看萧景琰在床前坐下,静太后就伸手轻轻帮他擦了擦眉毛上沾到的雪。
“外面下雪了?”
“是啊。”萧景琰道,“今年雪来得好早,秋天还没过完,突然就下起来了。”
“大概是跟着雪珠这丫头来的。”静太后笑道,“这丫头名字里带着雪。她来了,雪也跟着她来了。”
庭生成亲之后,萧景琰就把他留在金陵了。
边疆历练已经够了,接下来,该是让他在朝中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平日里庭生忙,雪珠没什么事,就会来凤仪殿陪静太后聊天。静太后很喜欢她。
“说来也是奇怪的缘分,当初这丫头哭着闹着要嫁给蔺先生,最后却和庭生成亲了。”静太后说,“前两天她还跟我叨叨呢,奇怪,蔺晨哥哥怎么总不到
金陵来呢,明明他的江心月杨柳风杯中雪就在这里啊。”
心中一阵抽痛,就要掩藏不住,萧景琰连忙撇开头去,让宫人拿药过来。
可是静太后摇摇头,示意不要紧,让宫人又退了回去。
她只是抓住了萧景琰的手:“景琰,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萧景琰心里一紧:“母后知道了?”
他转头看向高湛。高湛连忙低头,拿眼睛瞅鞋尖。
“你别看高公公,是我逼他说的。”静太后道,“而且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看不出来吗?景琰,你知道你这辈子做得最糟的事是什么?”
萧景琰想起来很久之前那个人也跟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苦笑道:“说谎。”
“知道就好。”静太后道,拍了拍他的手。
“为什么?”她问他,“是那个答案的代价你无法舍弃吗?”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她直视自己的儿子,像是要把他看穿。
“可是……我不能辜负大家。”萧景琰道。
“你没有辜负任何人,你守了这片天下整整七年,殚精竭虑,用尽了你最好的年华,让它从颓败到繁盛,从灰暗到清明。小殊想要的海清河晏,祁王想
要的政治清明,百姓想要的太平盛世,你都做到了。你做得已经够多了。”静太后看着萧景琰,“吾儿,这世上你只辜负了一人,这个人就是你自己。”
说着说着,她又猛地咳嗽起来,萧景琰连忙帮她顺背。
宫人端上药来,她喝了几口,然后放下来。
“不喝了。”她摇头,“喝了也没用。”
“母后不要这么说。”萧景琰道。
“我自己就是大夫,难道我还不知道。”她道,“我这辈子快要走到头了,现在只是熬着日子罢了。不过我一点也不怕死,因为这辈子我活过了,活得值
得。有苦,有痛,有恼,有恨,但是最多的还是快乐。”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打在窗纸上,扑朔扑朔作响。
静太后忍不住抬起头,望向窗外飘扬的雪。
虽然蔺晨已经多年未至。可是这么些年,每到下雪的时候,她总觉得他还会乘风踏雪而来,一如那一年他来冷宫里探望她,给她带来萧景琰的消息一
样。然后他会搓着手坐在那里,喝一杯她给他倒的热茶。
“很多年前,蔺先生曾经问我想不想当皇后。我说,人生一世,回头想想,不过是发了一场大梦,能守着生命里最好的东西,便是美梦成真,剩下的,
不过都是虚妄罢了。”她淡淡一笑,握紧了萧景琰的手,“为娘这辈子,有了你这样好的儿子,就像是做了一个美梦。吾心足矣。”
“可是你的心呢,景琰。你的心又是如何呢?”她道,“那个人那么喜欢江湖,为了你都可以舍了江湖。你根本就不像你父皇那么喜欢江山,又有什么不
能舍的呢。我知道你忧心这天下,不敢放弃你的责任。但是江山代代,人却只有一辈子。这江山,你不在了,还有庭生,庭生不在了,还有别人。可
你若不去找那个答案,你的这辈子就这么过完了。守着这虚妄的江山又有什么用,这江山治不好你的心。你的心啊,只有蔺先生一个人能够治好。为
娘只愿看到你快乐,那么我死了,也才能安心闭上眼睛。”
“景琰吾儿,你的这个梦该醒了,”她松开了他的手,“去吧,从今往后,还有更美更好的梦在等着你。”
其五 若知苦乐
小豆子说:这疯子啊,有三种疯症。
第一种是闷症。犯起闷症来,他就整日整日地不理人。
第二种是狂症。犯起狂症来,他就变了一个人。
凶得不得了,力气大得不得了,有时候就连飞流哥哥也制不住他。
哦,对了,他还会咬人,小豆子说。所以他犯狂症的时候,你可千万躲着他。
第三种是妄症。妄症是最要命的,小豆子说。犯妄症的时候,他就什么都忘记了。
明明昨天他还跟小豆子说:咱们去做杏花玄饼吃好不好?
第二天他犯起妄症来,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什么玄饼?他问小豆子:小鬼,你是谁?等等……我又是谁?
最开始小豆子被他折腾得够呛。
后来小豆子就习惯了。他懒得跟疯子解释。
反正疯子的妄症大概就持续个一两天。等疯子妄症好了,自己就会想起来的。
可是疯子只能想起来他重新活过来之后的事情,那之前的事情他是一件也不记得了。
“是销魂蚀骨在作祟。”孟掌柜给萧景琰解释,“销魂蚀骨被称为天下奇毒,因其有三大难医:断人全身经脉难医,损人五官六感难医,消人七魂三魄难
医。虽然老阁主神医盖世,已经缓解了销魂蚀骨大部分的毒素,但是销魂蚀骨极难根除,因此每隔一阵,销魂蚀骨的余毒就会y-in魂不散地迸发一次。”
犯闷症,是因为销魂蚀骨暂时损了蔺晨的五官六感,所以蔺晨看不见也听不见。
犯狂症,是因为销魂蚀骨又重新让他体会了一次经脉尽断的痛苦。虽然靠着老阁主的药,现在蔺晨的经脉已经接好了,但是销魂蚀骨的痛苦记忆已经
钻进了他的骨头里,时不时会以幻象的形式翻腾出来折磨他一番。
犯妄症,是因为销魂蚀骨突然侵蚀了蔺晨的记忆。不过幸好,只是那一日或几日不记得了。等过了那段时间,他就又会自动想起来。只是他最初醒过
来之前的那段记忆,因为中毒太深,却一点恢复的迹象也没有。
“当年也是少阁主运气好,本来这销魂蚀骨是没得解的,必死无疑,就连老阁主这样的盖世神医也救不了他。但是没想到少阁主身体里有七寸钉的余毒
,两相抗衡,以毒攻毒,七寸钉居然帮少阁主一时保住了命。”孟掌柜道。
萧景琰想起来,当年兵马大道劫案中,蔺晨曾经给他讲过关于七寸钉这种毒药的事。
蔺晨说:七寸钉,江湖人偶尔用它,有点儿饮鸩止渴的意思。名剑三公子之一的丹沐剑贺如丹曾和人为了一个女人比剑。和他比剑的那个人那时其实
已经身中剧毒没法用剑,却用了七寸钉入药,两种毒物毒x_ing互相对抗,让他整整撑完了整场比剑才死。
没想到,那个破庙之夜漏服七寸钉解药而残留的余毒,最后居然成了蔺晨的保命药。
……但也仅仅只是保住了命罢了。
有了七寸钉的毒x_ing和销魂蚀骨相抗衡,蔺晨苟延残喘了半个月。在那苟延残喘的半个月里,蔺晨一直叫着那个名字,拼了命挣扎着想要把关于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