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九若能参破
小豆子说:最近少阁主突然有了一种新症状。
不是闷症。不是狂症。不是妄症。
少阁主就在屋子里,对着一把剑长吁短叹。
小豆子不明白,问孟掌柜:这是什么症?
孟掌柜笑笑:相思症。
小豆子更不明白了。……他们琅琊阁里明明没有女子啊。
孟掌柜又笑笑:你太小,还不懂。
嘁,小豆子想,孟掌柜肯定又诓他了。每次孟掌柜要诓他,总是这么说。
所以他去问飞流大人。
飞流大人托着腮在那里坐着想了很久,突然醍醐灌顶。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兴奋地道:是水牛症。
啊?
你想啊,蔺晨哥哥每次一见不着水牛,就会犯那个新症状对不对?你说,他是不是得了水牛症?
原来如此,小豆子恍然大悟。
……果然还是飞流大人最聪明了。
可是既然少阁主一看不见水牛就会犯病,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还是没有招水牛进琅琊阁来。
水牛天天上琅琊山求职位,孟掌柜却总是说司书童已经不缺人了。
小豆子大大地想不明白。
但是天大地大,不明白再大,也没有吃好吃的事大。
今日终于做成了杏花玄饼。
小豆子已经馋了好久了。蔺晨便带了他去杏花林找了处山石坐下来,赏赏杏花林,吃吃杏花饼,多么快意。
正准备大快朵颐,却突然看见萧景琰从琅琊阁出来。
蔺晨起身想躲,然而小豆子已经一眼看见了萧景琰,手舞足蹈地朝萧景琰招手。
“这里!水牛,这里!”
嘿,躲都没处躲去。
看萧景琰过来,小豆子立刻蹦跶过去,拉住了萧景琰的手。
“水牛,你怎么才来?”小豆子道,“你看看,少阁主今天又害水牛症了。”
“什么水牛症?”
“飞流大人说了,少阁主一看不见你,就会犯这个新症状,所以当然叫水牛……唔……”
“吃饼。”蔺晨塞了一个玄饼在小豆子嘴里,小豆子还拼命想讲话,他就又塞了一个进去。
“就你话多,快吃饼。”蔺晨道,“不够,再多吃两个。”
对上萧景琰探究的眼神,蔺晨咳嗽了两声,有些不自在。
萧景琰有点想笑。从前自己不是他的对手,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势均力敌了。
“刚刚去找了趟孟掌柜,”萧景琰道,“结果孟掌柜还是说琅琊阁没有合适的职位可以给我。”
“是……是真没有职位,”蔺晨结巴,“琅琊阁最近真的不缺人。”
小豆子好不容易咽下了两个玄饼:“水牛,我再帮你求求孟掌柜去,你等着。”
蔺晨一时没拉住他,小豆子便像颗豆子似的飞一般地滚走了。
要命……这小鬼怎么跑得这么快!
蔺晨想着,回头却发现这里只剩下他跟萧景琰两个人了。
“又白跑了一趟,饿了,”萧景琰坐下来,“讨个饼吃。”
蔺晨便给他一个杏花玄饼。
萧景琰吃着,又道:“你吹个曲儿我听。”
嘿,这人把他当什么了!蔺晨心里犯嘀咕。
不过他还是认怂地拿起了玉箫。
自从那日被这人亲了之后,蔺晨总觉得自己在气势上矮了他一头。
他不敢惹他……不然这人要是一言不合又亲过来怎么办?
“要听什么?”蔺晨道,“《岸渡舟》?”
“不听,生死离别非吾所愿。”
“《四伏》?”
“不听,危机四伏非吾所惧。”
“《封狼居胥》?”
“不听,天下大业非吾所求。”
“那你要听什么?”
“《并辔》,四大古曲的最后一首。”萧景琰道,“我想听一曲并辔江湖行,伊人常在,天地相携。”
玉箫在指尖转圜,指腹摩挲着箫身,可是蔺晨却并没有拿起来吹。
“怎么了?”萧景琰问他,“不会?”
蔺晨不说话。
萧景琰笑了:“既然没曲子听,要不要听我讲一个故事?”
蔺晨抬眼看他:“什么故事?”
“两个傻子的故事。”
于是萧景琰给他讲,从最开头讲起。
来时初樱碎,去时生死道。
诗一行,带走一个秘密,留下一笔勾销。
——可是又怎么能真的一笔勾销?
痴心许出去了,喜欢给出去了,再也要不回来。
剩下的人生百年,不过都成了史书中匆匆翻过的枯页几箴而已。
天子冕下,九五阶上。是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还有孤枕边冰凉的青阕剑。
……他以为他的一生大概就是这样了。
直到有人将那个秘密带回,泡在酒里。
七载荒唐大梦,终于一朝散尽。
那种叫做销魂蚀骨的毒果然销魂蚀骨。
销的是那个人的魂,却也是他的如梦浮生。
蚀的是那个人的骨,却也是他的彻骨思量。
然后飞鸿寄送。
那个问题,由一雁相传。
那个答案,换万里江山。
大雪纷飞的那个夜里,母亲放开了他的手。
去吧。她说,去找你生命里最好的东西。莫要辜负你自己。
于是他吞下了那颗莫轮回。
从此三千红尘尽斩断,清风明月不回顾。
……一人单骑,只向那人处去。
“果然是个傻瓜,”蔺晨摇头,“值得吗?”
“值得。”萧景琰笑了,“因为有另一个傻瓜一直在等他。”
蔺晨长长叹了口气。
“你喜欢的那个我,我已经忘记了。而现在的这个我,也许永远想不起从前。”
“我喜欢的是你。有没有记忆有什么要紧,你还是你。”
“我是个疯子,会犯闷,犯狂,犯妄。”
“不怕,”萧景琰说,“以后你要是犯了狂症,我就好好看着你,管着你,喂你喝药,不让你出去捣乱。你要是犯了妄症,我就一遍遍告诉你,你是谁,
我是谁,还有我有多么喜欢你。”
“若是你犯了闷症,”他微微一笑,“我就亲你……亲到你一点也不觉得闷,好不好。”
蔺晨咳嗽了两声,挠挠耳后,有些手足无措。
然后他摸到了耳朵上那个耳鼓扣。
生生死死,只有这个,他不曾摘下,也不想摘下。
他从前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因为是这个人送给他的。
“跟这样的我在一起,会很苦的。”蔺晨说。
萧景琰点头:“我知道。就是因为这个,你才一直把我拒于千里之外,不是吗?”
然后他又摇头:“不苦。是欢喜。”
他伸出手,将蔺晨的手握在手中,轻轻地抓着,然后手指穿过去,攥牢了。
“以后都让我守在你身边好不好,什么也想不起来也不要紧,”他道,“能守着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欢喜。”
蔺晨还想说什么,但是还未待开口,突然觉得肩上一沉。
……萧景琰靠在他的肩头。
“累了。”萧景琰轻声道,“你不知道我是走了多远的路来找你的。现在我终于找到了你,就让我多靠会儿。”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那一刻,某个孤寒凛冽的清晨却突然涌进蔺晨的心里。
荒漠千里,黑云压城,生死未知,前路茫茫。
有人也是这么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虽然回忆模糊不清,就像一场飞雪之后的旧梦。但是蔺晨却已经隐约知道了,肩上的那份重量,是他愿意豁出x_ing命去守护的。
不止x_ing命。即便是要他舍了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全部的轮回,也在所不惜。
佛说:爱是众生皆苦之源。
因爱而生伤。因爱而生恨。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可是这世上的芸芸众生,为什么却宁愿承受着这样的苦痛忧怖,仍要去爱。
答案并不难参破。
爱生欢喜。……而这份欢喜,便是你我在这世上活过的证据。
“你想听《并辔》,我吹给你听,”蔺晨道,“等到吹完了曲子,那个问题,你再问我一次。这一次,我一定如实回答。”
“什么问题?”萧景琰疑惑。
蔺晨笑了。
“关于那个我是不是喜欢你的问题。”他道。
其十若不羡仙
萧景琰起了个大早。
他整了衣冠,又带好了全部家当,然后退了客栈。
当然,他的全部家当也没有多少,一个包袱而已。
离开金陵的时候,他一个人,一匹马,一身墨色衣衫,一把青阕长剑,就抛下了一切。
从此之后,宫阙高阁,都跟他无关。功名利禄,亦无所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