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她让他忘记了自己不再年轻,他喜欢她让他觉得一切都还不晚,失却的还能重新得到。
所以他恨静妃,将他的小小幻梦都夺走了。
“陛下,”高湛给他披上了外袍,“天凉,小心别着凉了。”
高湛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皇帝瞪了他一眼:“干什么,欲言又止的。”
“这……陛下不要责怪老奴多嘴,”高湛小心翼翼道,“靖王殿下还跪在阶下呢。”
“哦?”皇帝说,“他跪了一整夜?”
“是。”
从这里看不到皇宫的阶下。但是皇帝知道,他那个脾气执拗得要命的儿子肯定还跪在那里。
如果是曾经的誉王,肯定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但是这个靖王不知道,昨天居然在所有人面前驳了他的面子,让他下不来台。
他想起来还觉得生气:“他要跪便让他跪!”
“陛下……”
“怎么,你也要给他求情?”
“老奴岂敢,只是陛下您看,昨儿夜里突然下雪了,靖王殿下挨了陛下的杖斥,又在雪里跪了整整一夜,怕是身体会撑不住。靖王殿下没有体会陛下的
苦心,又是个耿直脾气,冲撞了陛下,陛下教训他本是应该的,只是怕要是靖王殿下真的大病起来,反而没有办法好好聆听陛下的教诲了……”
皇帝叹了口气。
高湛说得没错。他并不想靖王真的出事……因为如今放眼朝堂之内,还能担点重任的儿子就剩下这个了。
可是,他的心里总存着一些遗憾和心结。
靖王和他一点也不像,而他最喜欢的皇儿也本不是他。
他喜欢和他非常相像的誉王。
可惜……誉王和他太像了。
都那么喜欢皇位,都那么渴求着权力,都不怕让自己的双手沾染鲜血。
年轻的时候,他不理解他的父亲,觉得父亲过于庸碌。
他总觉得,等得到了这个帝位,他要做很多事。
而等到他真的坐上了这个位置,这个位置就变成了他全部所想所做。
而誉王也一样。他太像自己,像到和自己做了一样的事情。
——用双手来夺取皇位。
他当然不可以给他皇位,但是却也并不想杀他。他还是爱这个儿子的。
当然,他最爱的还是那个和他有些像又并不完全像的祁王。
可是这个儿子,他爱他。同时他畏他。
祁王像自己,却要比自己更好,虽然他大多数时候不愿承认。
大家都说,祁王更贤明,更智慧,更有威仪,更雄才大略,更得朝臣爱戴万民拥护。
……他甚至比自己更像个帝王。
一个帝王可以爱自己的儿子,那是他的慈爱和宽容。
但一个帝王不可以畏自己的儿子。
帝王什么也不可以畏,因为只有他才是最可畏的。
所以他爱这个儿子,同时却不得不杀了他。
他也是迫不得已。
“陛下……”高湛又道。
那片茫茫的白色突然叫人心烦意乱起来。
“罢了罢了。”皇帝挥了挥手,“你叫他先回去吧,就说静妃的案子我就再宽限他七天。”
卷二《四杯酒》下
人生一世,回头想想,不过是发了一场大梦,能守着生命里最好的东西,便是美梦成真。——题记
其六 四月雪
蔺晨在雪里等了一夜。
他在外宫墙外擎了一把伞,披着大氅,即便如此还手冷脚冷,冻得不行。
他本来在客栈里,软床暖被。……当然,睡不睡得着是另一回事。
蔺晨赶了一天路,原是想早点睡的,可是想着今日宫里突然来人叫走萧景琰,不知所为何事,就睁着眼睛在那里思忖。又想着到现在这个点了,那个
人大概也回靖王府去了吧,便决定睡了。谁知夜里突然冷了,下起小雪来,被子太单薄,只好赶紧差客栈的人给他生了火炉。
闹腾到了半夜,蔺晨正拨弄着火炉,烦恼着恐怕一下子是睡不着了,却突然有人来叩门。
他打开房门,看见庭生一个人站在外面,眉毛上粘着雪花,头上也有没有融化的雪花,整个人带着冰雪的气息。
“蔺先生。”庭生一见他便急切地道。
“怎么了?”蔺晨赶紧打开门,左右看看,都没有人。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他说,赶紧把庭生让进房里来暖暖身体。
“白日里殿下跟战英哥去了皇宫见陛下,结果他们到现在都没回来。”庭生说,“我担心他们出了事。”
“傻瓜,你家殿下现在是朝堂里的中流砥柱,能出什么事。”蔺晨给了庭生一块毛巾,好让他先把头脸擦干。
“不行,我还是得去看看。”可是庭生依旧坐立不安,“我刚刚去司马曹借马,结果他们看我是个小孩,不肯借给我,希望先生能帮我去借马。”
“去什么去,你一个小孩能帮上什么忙。”蔺晨说,“要去,也是我去。”
“那……那我跟你一起去?”
“哎,我跟你说,你这个样子出去,不用等到天亮就会得风寒。结果没帮上你家殿下忙,自己倒是病倒了。”蔺晨说,看庭生垂头丧气的样子,有些不
忍心,只好又道,“交给我吧。你就在这里对着火炉把身体烤干,然后好好睡一觉,等到明天天一亮再找驾马车回去靖王府。说不定那个时候你家殿下
就已经回家了。”
蔺晨就这么撇下了软床暖被,拿了把伞,披了件大氅就出了门。
客栈不能系马是个大麻烦。天寒地冻又下雪了,一下子也找不到马车。
蔺晨就连夜叩开司马曹的门,要了一匹马,然后风驰电掣地骑去了皇宫。
到了外宫门外,看见列战英果然在那里等着,只穿了昨天出门的时候穿的薄衫,尽管板着身体在那里站得一丝不苟,但是蔺晨看他嘴唇都泛着紫白色
。
列战英看见他有些惊讶:“蔺先生,你怎么来了?”
“庭生都找到我那里了,说你们两个都不回家,让他好不担心,我只好代他来看看了。”
然后他瞥了一眼列战英满头满脑的雪,心里啧了一声。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殿下还在阶前跪着呢,说是如果陛下不收回成命他就不起来。”列战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蔺晨说了一遍。
蔺晨皱着眉头打量他:“那你就打算在这里等一夜?”
“殿下不出来,我怎么能回去?”
“可是你又不知道你家殿下什么时候会出来。”
“那我也得等着。”
“你不冷啊?”
“我……”列战英正开口,突然猛地打了个喷嚏,有些尴尬道,“不,不冷。”
蔺晨在心里长叹一声。他恨啊,为什么他大部分时候可能大概还算是个好人。
“这样吧,你都等了一天啊,穿得又这么少,夜里就换我来等吧,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万一你家殿下有什么,不会没人照应。”蔺晨说,“你先回去,洗
个热水澡,睡个好觉,再换身厚衣裳,明日辰时再来这里替换我。”
“这,这怎么行……”
“什么这啊那啊,婆婆妈妈的。”蔺晨作势要踢了他一脚,“还不走。”
列战英只得走了。
到了后半夜,突然风大雪急起来,雪花到处乱钻,扑了蔺晨满头满脸。
他望望那彤云郁积不开y-in沉沉的天空:“老天爷啊老天爷,连你都知道静妃娘娘有冤屈,所以要在四月里为她下场雪是不是?”
两个巡夜的宫人提着灯笼走过,看他在那里自言自语,不禁偷偷掩嘴笑出了声。
蔺晨瞪他们一眼:“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再笑我告诉高公公去。”
于是那两个宫人立刻恭恭敬敬地跑掉了。
要说琅琊阁是江湖里的金字招牌,那高公公就是这宫里的金字招牌。
哪里需要哪里搬,搬到哪里哪灵验。特别好用。
虽然披着大氅,但是光站着依旧太冷,蔺晨便搓着手来回走动起来。
他想起了还跪在阶前的那个人。
有时候蔺晨觉得自己真是了解不了这个人的想法。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何必。何苦。何谓。何用。
他突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那个萧景琰,到底还要跪到什么时候?
突然远远有人从宫门里面唤他。
“蔺先生!蔺先生!”
蔺晨这才发觉自己恍惚间竟然靠着宫墙根儿有些眯着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开始发白,风小了些,雪倒是还大张旗鼓地下着。
蔺晨透过飘雪看看颠着小步子快步跑过来的人,然后精神一振。
哎哟,这不就是咱们宫里的金字招牌——高公公嘛。
“高公公……”他刚要打招呼,高湛却上气不接下气地一把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