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的时候,萧景琰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廊下,一杯接着一杯地灌着冷酒。
蔺晨也不拦他。
伤药也许能治这个人手上的伤口,但是他心里的伤口,却没有药治得好。
唯有酒,能够让痛暂时麻痹。
“还在想靖王妃的事情?”他坐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出事了的?”萧景琰突然开了口。
“你去五重塔的路上是春风得意,从墨竹苑回来就是深秋苦寒,变了个人一般,还神神秘秘的,就这样都看不出来,我还怎么当这个情报贩子。”蔺晨
说。
萧景琰看他:“可是你知道了却不说。”
“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的秘密,不想为人知的苦衷。”蔺晨说,“有时候,有些问题不去问,有些答案不回答,反而更好。”
他抓过萧景琰的手,给他上伤药:“我本来就想躲在一边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若不是你像个傻子似的差点把自己的手
废了,我打算看看就回去的。”
伤药落在伤口上,萧景琰啧了一声,本能地想要缩手,蔺晨硬是把他的手钳牢了。
“哦,现在终于知道痛了,刚刚干嘛去了?”他说,可是给萧景琰缠纱布的时候,动作却放轻柔了许多。
“这两天我晚上都会过来帮你换纱布,三天内不得碰水,七天内不准食生冷辣物。”缠完了纱布蔺晨说,“殿下要是不听话,下次我就用比这个痛得多的
伤药。”
萧景琰看看自己被包成个粽子的手:“先生费心了。”
夜风倏而更大了,呜咽着卷过金陵城,把悬挂在屋檐下的宫灯卷得纷乱飞舞着,连同琉璃罩里的那点灯火也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在萧萧风声中,萧景琰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场北境大雪。
那时的风也是这样地呜咽着,但是要惨烈凄楚得多。
雪下得那么大,等他带兵赶到边境的时候,大雪已经掩盖住了死去将士的尸体,就连完整的尸骨都无法为他们的家人带回。铁甲冰凉地贴在他身上,
这个年轻的皇子在马背上望着那茫茫落雪,不知道他这一去是否还能活着回来。
但是他不能后退。一寸也不能。退一步,身后万里河山都可能成为焦土,万千繁华的金陵也会变成血与火的地狱。
他拔出了寒光炽闪的刀刃,对万千追随他的将士道:“不惧死者,跟我来!”
……然后,他胜了。
然后他接到了父皇的诏书,要他暂时回金陵去。
然后他得到了封赏和赐婚。
可当他坐在喜帘之下,红烛之中,却依然觉得自己不在金陵花千树星如雨的繁华里,而仍在那片茫茫风雪的梦中。
大婚之夜,他和他的新娘,就听着风声,想着各自的心事,枯坐了一夜。
他感谢她的无言,也愧于自己的木讷。只是那么多年,他从未想过喜欢或不喜欢。
可是现在想来,她说得对。他们两个之间,从未有过喜欢。有的,只是同病相怜,命运与共。他们只是,被困在同一个笼子里,共尝人间冷暖的两只
鸟儿而已。
“我以前不知道该怎么待她,以后更不知道该怎么待她。”叹了口气,萧景琰说。
“你可以恨她。”蔺晨说。
“我不恨她。”可是萧景琰说,“我恨的是我自己。”
“哦?”
“我恨她活得这样苦,我却帮不了她。因为我就连自己也帮不了,又岂敢大言帮她。我和她一样,不过是这雕梁玉砌的荒凉宫阙中的囚徒。”
可是在这样的苦闷之中,萧景琰的心底对她却有一点小小的羡慕。
她竟然有这样的勇气和决绝,就算折断翅膀堕入地狱也想舍身一跃。
“那个人什么也没有,没有功名,没有钱财,甚至连一条腿都废了,可是她却仍然守着那个约定。她舍弃金陵繁华,愿意追随他至天涯海角。她宁愿死
,也要护那个人周全。”他说。
“因为她喜欢了。”蔺晨摇摇扇子,“喜欢了,便什么都是欢喜的。富贵若何,贫苦若何,两情相悦,便是欢喜。”
“喜欢?”萧景琰望着在风中摇曳的宫灯。
他想起她说,殿下这么问,是因为殿下还未真正喜欢过。
若殿下喜欢了,便不会问值得不值得。
“到底什么才是喜欢?”他惘然道。
蔺晨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胸口。
“什么?”
“比你心中最重的东西还重,那便是喜欢。”蔺晨说,“你若喜欢了,便可以为之舍心中最重的东西。”
“我心中最重的东西?”萧景琰自言自语。
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场大雪,还有大雪之中他握住的那柄,带着铁锈味的冰凉刺骨的刀。
挚友想要的海清河晏。
兄长希冀的政治清明。
百姓祈愿的盛世太平。
……一寸一毫,他都不可舍。不能舍。不敢舍。
“那你心中最重的是什么?”他问蔺晨。
“当然是江湖。”蔺晨说,“天地之间,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江湖了,我在江湖之间,江湖在我心间。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舍江湖。可是若真有这样
一个人,让我为之舍江湖……那个人便是我喜欢的人了。”
萧景琰看着他:“真想不出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嗯,”蔺晨想了想,“……好看的人。这个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萧景琰愣了愣,然后突然笑了。
“我真傻。”他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把酒杯送到了唇边,“我居然傻到问你这个问题。”
“哎哎,怎么说话呢。”蔺晨不服气了,“我喜欢好看的人有什么不行?”
其五 问一剑乾坤
风雨初停之日,比剑再开。
这几日,蔺晨每晚都过来给萧景琰换药,没几日萧景琰的手便好多了。
昨晚一拆纱布,蔺晨握着他的手左右看着,然后忍不住兴奋道:“没疤!没疤!”
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这么高兴?!萧景琰想。
可是一想到蔺晨那副手舞足蹈的模样,他还是忍不住想笑。
这还是自从柳氏一事之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如萧景琰建议的,重新比剑选在了练武场。
一大早,萧景琰便派列战英找人清扫了场地,然后又清退了闲杂人员,以便对战双方可以全心聚力地比剑。
顾尊和花不寻到的时候,洛青鸣已经早早到了。
蔺晨直到约定的时间堪堪将近才来。
“春雨正好眠,晚了晚了。”他道。
“既然双方都到了,那么便开始吧,”顾尊道,指着练武场中心的圈子,“此次比剑,点到为止,双方以先出圈者为败者。”
洛青鸣的剑法师从昆仑剑客伏龙子,讲究的是磊落如电,涌动如风,暴行如雷,出剑无比疾烈刚猛。而蔺晨以慕言山庄的万般流水剑法抗衡,身如飘
叶,剑似游龙,任洛青鸣的剑锋再怎么震天动地,也无法将蔺晨伏于风雷电下。
“不寻,照你看,谁会赢?”顾尊问花不寻说。
“盟主怎么觉得?”花不寻反问。
“洛青鸣的剑法是千军万马,纵横捭阖,蔺晨的万般流水剑法不能以正面抗之,只能借力打力,闪避为主。蔺晨虽然一时未露败迹,但只是闪避终归不
是战胜之法。”顾尊说。
“我倒不这么觉得。”花不寻却道。
“哦?”
“洛青鸣用的这套伏龙剑法虽然风雷千里,但是太耗损体力,蔺晨目前看来稍有劣势,但是妙在机巧灵秀,时间一长,只要洛青鸣稍显不支,他便可占
尽先机。”
正说话间,萧景琰看见洛青鸣的剑法路数突然就变了。
大概洛青鸣也和花不寻一样知道了他和蔺晨剑法的优劣,既然伏龙剑法不可胜之,他便决定用别的剑法。
剑锋直劈过来,带着毁神灭魔的架势。
蔺晨被这剑锋扫到,如被狂风刮到的柳絮一般,向后退出十几丈,在圈的边缘堪堪停住了。
可是洛青鸣不给他任何喘息机会,下一剑又到了。
蔺晨身形一提,忽地拔地而起,躲过剑锋,回首一剑,将洛青鸣暂时逼退。
顾尊皱眉:“洛青鸣使的这又是哪门哪路剑法,我怎么从未见过。”
花不寻眼神冷了一下:“夺命剑。”
“什么?”就连顾尊也忍不住大惊,“北燕第一剑谢十一的夺命剑?”
北燕剑客谢十一是江湖人不可能忘记的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代表着一场记忆,一场关于多年前中原武林浩劫的记忆。
谢十一要么不出剑,出剑必夺人命。
因此他称自己的剑为夺命剑,而他的剑法则被人称为“夺命剑法”。
那个时候谢十一已经打遍北燕无敌手,北燕太子关山宴齐亲赐给他“北燕第一剑”的御匾。
无敌是多么寂寞啊。于是谢十一离开了北燕,打算来中原挑战各大门派。
不出多久,江湖上便纷纷流传起了关于谢十一的传说,说是中原三宗七派十八门,已经被谢十一打得七零八落。